第一部 尋找失父
一 陳情者:卡繆遺孀

「沒有。這可謝天謝地。不過,我卻有個媳婦。」
他又神情嚴肅地望著她。
在碎石子路行駛的篷車上方,大塊厚實的雲趁著暮色正快速地向西流竄。三天前,這些雲就圈集在大西洋上空不斷鼓脹,等待吹起西風;然後便開始移動,先是緩慢不動聲色,然後加快速度,越過粼光閃閃的秋水,直接撲向大陸;接著在摩洛哥的山脊給鬆散開ⓑ,到了阿爾及利亞的高原又重新組合成一群群的雲塊。此刻,它們已經逼近突尼西亞邊界,正朝向第勒尼安海飄去並將消逝在那兒。經過上千公里的路途,越過這麼一座北有翻騰的海洋、南有徐波靜浪的沙灘護衛著的大島,只比千百年來那些帝國和子民稍為快些的速度越過這個無名的國度,這些雲的勁兒也終告衰竭,其中一些雲早已形成了又大粒又罕見的水珠,噼哩叭啦地落在帆布罩篷上,車子裡頭正坐著四名乘客。
踏離放領地,那男子便朝先前首次瞧見鎮上光線的十字路口騎去。因雨水不再滴落,此刻那光亮變得更加鮮明。右邊那條朝向那片光亮的道路筆直地穿過葡萄園,蓬架上的鐵線則四處閃閃發亮。走到半途那馬兒卻自個放慢腳步,信步走了起來。迎面瞧見一間類似簡陋屋棚的長方型建築;一邊是用磚石砌成的房間,另一邊則佔地較大用木板釘成,它有一個凸起的櫃台,上頭偌大的遮雨板放得很低。一扇門嵌在磚石砌成的那一邊,上面寫著:「傑克夫人農莊餐廳」,光線從門底下射了出來。那男子將馬在門邊拉住,也沒躍下馬就敲了門。裡頭立刻傳出洪亮果決的聲音,「什麼事?」
她以打量男人和横看厄運慣有的眼神注視著對方。他則對她報以堅定的眼光,卻也沒多費口舌說明。「我會去的,你趕緊些吧!」說道。
「不會!不會!和你在一塊就不會。」不過,她還是顯得挺憂心忡忡。
她讓位給醫生。而後者又擋住了柯爾梅里望向新生兒的視線,因為他一直都佇立在門口並且已經脫下了帽子。醫生蹲下身子,打開醫藥箱,之後接下阿拉伯女子手中的臉盆;她立刻退出光線明亮處,藏身到壁爐牆角昏暗之處。醫生清洗雙手,背部一直背向門口,然後倒了酒精在手中,那氣味有點兒像綠葡萄榨汁發出的味道,一下子就充塞了整個房間。就在這個時候,那產婦抬起頭,看著她的丈夫,疲憊不堪的好臉蛋頓時變了樣,綻放出一道美妙的笑靨。柯爾梅里走向床墊。「他生下來了!」她喘了口氣說道,並將手伸向那初生的嬰兒。
夜裡稍晚,柯爾梅里身穿長襯褲及汗衫平躺在他妻子身邊的另一張床墊上,望著天花板上飛舞的火焰。整個房間此時已大致整理妥當。在妻子的另一頭,由被單鋪成的嬰兒床裡,新生兒安静地睡著——除了偶爾發出幾聲輕微的咕嚕聲響外。他的妻子也睡得正熟,臉朝向他,嘴巴微張。此時雨停了。明天就得開始幹活。在他身邊妻子那隻已經磨損、幾乎像木條那般的手,不正也提醒他得去幹活!他伸出自己的手,輕輕地放在她那隻手上;然後,將頭往後仰,緊緊閉起雙眼。
「這原則挺好的,特別是當女人家們叫嚷的時候。」醫生回道。但,在這之後屋內便再也沒傳出任何叫喊聲。醫生推開門走了進去,柯爾梅里也跟著進門。
這男子沒帶笑意又回過身來,專注地瞧著他的妻子。她則一直望著馬路。「把韁繩給我!」這男子說道。
而回答來得極為短促,「是。」這男子沒露任何笑意。
「妳害怕嗎?」
他致了謝,用後腳跟刺|激了馬。才一會兒的和*圖*書工夫他已來到了鎮上;走在一些類似由乾土塊砌成的城堡圍牆之間。乍看下就只有那麼一條街衢擺在他眼前,兩邊沿著單層的小平房,每棟都極為相像,他一直順著走上一個鋪滿凝灰岩的小廣場,那裡兀然矗著一座金屬架搭成的露天音樂台。這廣場也像那街衢一樣空無一人。柯爾梅里就這樣繼續朝一棟房子騎去,直到馬兒驚跳起來。一個阿拉伯人從暗處冒了出來,一身昏暗破舊的阿拉伯式呢斗篷,正朝他走來。「請問醫生的家在哪?」柯爾梅里立刻問道。對方端詳著這位騎士。瞧了一會便跟他說道:「跟我來。」他們倆踏回先前那條街衢。來到一棟磚石建築物前,它底層的地板加高了些,漆上白石灰的階梯可以通達此建築,牆上寫著:「自由、平等、博愛」三個大字。隔壁是一座草草塗成的圍牆圍住的小小花園,深處瞧見一間房子,阿拉伯人正指著它說:「就是那一間。」柯爾梅里以一種不知疲憊為何物的矯捷步伐躍馬而下;穿過花園,只在它的中心點瞧見一株枝葉乾枯、樹幹腐朽的矮棕櫚樹。他敲了敲門。無人應答。ⓐ他轉過身來;阿拉伯人還在那兒默默不語的等著。那男子再去敲門。屋內那頭傳來腳步聲並且就停在門後頭。但卻沒見門打開。柯爾梅里再上前敲門並說道:「我是來請醫生的。」
「她過世了。上了年紀了!」
留著兩撇大白鬍子的阿拉伯佬微笑答道:「再過八公里就到了。」
「有的。你要的話我去找他。」
「我不知道,尤其是我根本不踏進女人家的房間!」老阿拉伯人說道。
這男子轉身向阿拉伯佬,黃絲帶織成的包頭巾下神情冷靜,整個身子因一件寬大後檔鬆垮的褲子夾在兩個腿肚之間,而顯得笨拙臃腫,「還很遠嗎?」
「不必了。留下韁繩就行了,我就這樣騎著。把那些旅行皮箱和家當搬進廚房裡。你有太太嗎?」
〔ⓐ我曾經與摩洛哥人作戰(盡可能模稜兩可)。摩洛哥人都不是好東西。〕
〔ⓐ像在顯微鏡下某些細胞有的那樣。〕

「哦,先到房子,這樣比較好。」
那男子猶豫一下,轉身問妻子:「先到我們的房子呢?還是到鎮上?」
「不!你留在屋子,你多加注意。我趕去比較快些。醫生有自己的馬車或者坐騎吧?」
「她聽不見!在屋子裡你得大聲喊並做出動作。」那丈夫說道。
阿拉伯佬瞧著他們,楞在那兒。「她要生小孩了!」丈夫說道。「鎮上有醫生嗎?」
「上來吧!」那男子說著。阿拉伯佬跟了上去。等他再出現時背上已扛著一張床墊,那男子則扶住床墊的另一端。兩人將它擱在壁爐旁。那男人跑去將桌子拉到一旁,阿拉伯佬則又登上階梯,很快地抱下一個長枕頭和幾張被毯。「就躺在上頭吧!」那男人向妻子說道,並帶著她走向床墊。
他們倆來到先前的十字路口,走上了往放領地的路上。馬匹停住靜了下來之際,便可聽見屋子裡傳來大聲的叫喊。兩個男人縱身跳下馬。
阿拉伯佬已經將火點燃,手腳俐落地添加一些葡萄蔓藤當燃料。她則站在桌子邊,雙手撫住肚子,燈光照上她那姣好的面龐,此刻卻佈滿陣陣痛楚的波痕。她似乎尚未覺察這屋內潮濕、荒蕪、窮酸的氣味。那男人正在頂樓忙著。然後出現在樓梯的上端,「臥房沒有壁爐?」

篷車行走在一條輪廓十分清楚卻只是略略碾平的道路上,不斷地嘎吱作響。小火花不時從鐵皮輪緣或者由馬蹄下迸出;一粒石子正巧擊中篷車身上的板條;而整輛車子也不巧陷到軟趴趴的溝渠當中,發出一記沉悶的聲響。兩匹瘦小的馬繼續規規https://m.hetubook.com.com矩矩地向前行,步伐卻開始有點不上不下的,前胸馱著這輛裝滿傢俱沉重的篷車,身後留下兩條未曾間斷卻不劃一的足跡。其中的一頭不時從鼻孔中噴出粗聲的氣喘,步伐因此走亂了。負責駕馭的阿拉伯佬便揮起那幾條已經過度磨損※(因過度磨損而出現裂痕)的韁繩,直接拍落在馬背上,那馬兒就這樣振作起身,重新踏出正常的步伐。
「果然如此,我想妳們還不致於去動了那根臍帶吧!」醫生說道。
「這是你第一個小孩嗎?」
「好了!不要亂動!」醫生說道。那女子則回以納悶的神情。
「我不知道。我們還沒想到這碼事。」他看了一下那嬰兒。「既然妳就在這兒,我們就叫他『傑克』吧。」
「是的。去找醫生吧!我想是這樣子的。」

她放鬆向後躺下。此刻雨下得比先前還猛烈一倍,打在陳舊的屋瓦上。醫生則在被毯下忙著幹活兒。接著挺起身子,在他面前抖動什麼東西似的。之後便聽見一陣輕輕的哭叫聲。「是個男的,還是一個很強健的小伙子!」醫生說道。
柯爾梅里便躲了進去。他感覺到阿拉伯佬的肩膀靠著他以及聞到他身上的衣服散發出來的氣味,並感受到打在他們倆頭頂上袋子的雨水。「是個男的。」他說著,卻沒回過頭來看對方。
「你要就給你。」便將韁繩交給了他。這男子跨過阿拉伯佬的大腿,而後者便從這男子的身下坐上他方才離身的位置。韁繩拍了兩響,這男子便駕馭起這兩匹馱馬;馬兒步伐挺立直向前行,突然將篷車拉得筆直。「你很懂馬嘛!」阿拉伯佬說著。
當這兩名男子走進來時,那名阿拉伯女子很快地瞄了他們一眼,帶著淺淺的笑靨轉頭望著壁爐上的火;她黑褐又瘦骨嶙峋的手臂一直捧著那個臉盆。餐廳的女老闆望向他們並滿心喜悦地喊道:「不必勞駕您哩!醫生。很順利哩!」她站起身,兩名男子在產婦身旁瞧見某個未定型又有一種靜寂動作的血淋淋生命;此刻從他身上還正發出一種幾乎覺察不出ⓐ、類似地表層下沙沙悶響,持續不斷的聲音。
「夠了。請大家離開片刻吧!」醫生說道。柯爾梅里望向他的妻子,但她的面孔一直往後仰著;只瞧見她那雙伸在厚重被毯外的雙手,依舊能喚起方才充滿整個屋子,使這個悲慘的房間為之變樣的笑靨。他戴上鴨舌帽走向門口。

〔ⓐ穿著一雙大鞋。〕
「什麼?」
「你準備替他取什麼名字呀?」餐廳的女老闆嚷道。
「搬個新家,現在終於有一個好的開始。」餐廳的女老闆說道。


〔ⓐ天色暗了下來?〕

「妳不舒服嗎?」那男人說道。
那男子望著這位站在毛毛細雨中動也不動、對著他微笑的阿拉伯佬;他嘴上的鬍子則因雨水而給打濕了。而他一直不苟言笑,卻用他清澈、親切的眼神凝視著他。接著,他向阿拉伯佬伸出一隻手,對方則用阿拉伯人的方式回禮;用手指尖握住他的手並將它拉到嘴前輕吻一下。那男子轉身朝坐騎走去,將地上的煤渣踩得嘎嘎作響,直接躍身騎上馬背,帶著沉重的步伐騎遠了。
「傑克夫人農莊餐廳」的女老闆聽了哈哈大笑,柯爾梅里則一腳踏出了門。葡萄藤下那位阿拉伯佬一直頭頂著袋子在那兒等著。他看著柯爾梅里,但柯爾梅里卻沒對他說什麼。「來這兒吧!」阿拉伯佬讓出袋子的一角並說道。
「你說得對,到處都撞得到瘋子。」
〔ⓐ小男孩。〕
門閂立刻拉起,門打開https://m.hetubook.com.com了。眼前出現一個身材魁梧,長得一副少年娃娃臉,不過幾乎滿頭白髮的男子;雙腿裹著綁腿、穿著一件狩獵式的夾克。「咦!你打從哪兒來的?我從未見過你。」他面露笑意地說著。那做丈夫的向他做了一番解釋。「是呀!鎮長向我提過這事。不過,你是知道的,大老遠跑來這個怪地方生孩子。」他原先以為這事會晚一些,誰知道估算錯了。「不打緊,這誰都免不了。走吧!我去替瑪塔多裝個鞍,跟著就來。」

「沒有!」對方笑答道。「總得留點活兒給您呀!」
「看!村莊!」阿拉伯佬說著。確實,在馬路左側不遠處便瞧見了索非里諾鎮的燈火,但卻給雨水弄模糊了。「呃,你得走右邊這條路!」阿拉伯佬說道。


「可以。」她說道,並用她那長滿繭的手輕撫他的手臂。
光線暗了下來,一下子黑夜便降臨。阿拉伯佬取下掛在他左側的一盞方型提燈,然後朝向車廂,用數根大火柴棒點燃提燈內的蠟燭。接著便將提燈掛回原先的位置,此刻雨下得和緩且規律些;雨水在燈火的微光中閃閃發亮,在渾然漆黑之境由四處發出輕微的聲響。篷車有時沿著多刺的荆棘叢行走,微光也在須臾間照亮了幾株矮樹。不過,大部分的時間它是行走在空盪的曠野裡,它因夜色而更覺得遼闊無邊。只當聞到焚燼的草氣味,或者突然間一股濃濁的肥料味,才讓人想到此刻是順著耕地在行駛。那女子在駕駛後頭說道(那丈夫略為拉住馬匹並傾身向後):「怎麼一個人影也沒有?」那女人又重複說著。
〔ⓐ補列地質學上不知名之東西。大地與海洋。〕
「請她過來吧!」
「沒有。」阿拉伯佬回道。「另外一間也沒有。」

「有一點。」

柯爾梅里回過頭用坦率的眼神,心平氣和地望著醫生,帶著一份真摯的語氣說道:「我並不害怕,我早已習慣重大的打擊了。」
「我們到了!」那男子對妻子說著。而她早已痛得縮成一團,將臉埋在手臂當中。「璐西!」那男子說道。她動也不動,他用手碰了她一下。她掉下眼淚卻沒哭出聲音。他喊出聲,一字一字的喊著並做動作表達他要說的話:「妳要—生—小—孩—了。我—去—找—醫—生!」

站在角落的阿拉伯女子笑著並用手拍了兩下。柯爾梅里看了她,她尷尬地回過頭去。
他牽著她走進屋子。「等一會兒。」他說道。
「有女兒嗎?」
「到處都有!不過,我可做了萬全的準備。」那男子說著並用手拍拍貼身的口袋。

「謝天謝地呀!這下子你可就是一家之主!」這來自千里遠的雨水就這樣不停歇地落在他們倆眼前的煤渣地上,積成無數個水窪;也落在不遠處的葡萄園裡,藤架上的鐵線因沾滿水滴也一直閃閃發亮。這些雨水到不了東邊的海,它將淹沒整個地區——河邊的沼澤地、附近的山區和整片幾近荒蕪的土地;強烈的氣味一直傳到這兩個並著肩,緊緊躲在一只大袋子下的男人身上。而在這同時,在他們身後則不時傳來陣陣微弱的哭叫聲。
「我是聖達波特放領地新來的經理。我太太就要生產了,我需要人幫忙。」頓時無人應答。過了片刻之久,有人拉開鎖釦,扳起了門條,門就這樣拉得半開。一個黑色鬈髮的歐洲女子將頭伸了出來,雙頰圓嘟嘟的,鼻子在兩片厚唇上端顯得有些扁平。「我叫亨利.柯爾梅里。妳可否前去陪我太太?我得趕去找醫生。」
獻給絕不可能閱讀此書的妳ⓐ
「脫下妳裡面的衣服吧!」那男和-圖-書子說著。又重複道:「脫下內衣吧!」接著向阿拉伯佬說道:「麻煩你解開一匹馬,我要騎到鎮上去。」阿拉伯佬走了出去。那女子開始寬衣解帶,背對著丈夫,而他也轉過身背著她。然後她躺了下來,身子一躺平便將被毯蓋住全身;張大口長長地大叫了一聲,像是想藉此一口氣地將積壓在她身上的痛楚一次擺脫乾淨。那男子就佇立在床墊旁,任她放聲大叫;等她叫停了,便脫下頭上的帽子,單腳跪在地上,吻了一下她清秀的前額;但她仍緊閉著雙眼。他戴回帽子,就這樣出門走在雨中。那匹解開韁繩的馬已轉回首,前蹄也已立在煤渣路面上。「我去找個馬鞍。」阿拉伯佬說著。
〔ⓐ與前述相互矛盾:「一個小男孩靠在她身上睡著。」〕
她用一種奇特心神不定的模樣對他微笑,卻沒露出痛楚的表情。「是的。很痛。」
坐在前排板條馬車伕身旁的男子是個三十來歲的法國人,表情堅毅的盯著眼前擺動的兩具馬臀。身材高大、粗壯、微長的臉型,高且方正的前額、下巴堅實、雙眼清澈。雖然時令早到了些,他卻只穿著一件斜紋布有著三個扣子的短外套,並依著當時的流行款式扣上頸子上的鈕釦。理著一頭短髮ⓐ戴著一頂輕軟的鴨舌帽ⓑ。當大雨在他們頂上的車篷滾動之際,他轉身朝向車廂內喊叫:「還好吧?」第二條坐板固定在前排板條與一大堆老舊的旅行皮箱和傢俱之間,上頭坐著一位婦女,一身破舊打扮,不過卻披著一件粗質的羊毛披巾;她吃力地報以微笑並略略做出一個抱歉的動作,「好!好!」一個四歲的小男孩靠在她身上睡著。她面容溫和勻稱,一頭西班牙女人的髮式,鬈曲有致且烏黑,鼻子小而筆直,棕褐色的眼神姣好溫馨。不過,在這樣的面容下卻有個不尋常之處。這並非只是一種因疲憊或其他相似的緣由的表情而暫時流露在相貌上,不!它倒像是一種神不守舍、一種安詳的心不在焉的表情,像是經常會出現在一些老實人臉上那樣;不過,這只是在剎那間不經意從這個姣美的容顏所洩露出的。這麼一雙動人且善良的明眸,有時也難免會閃現一絲莫名的懼怕,但卻過眼即忘。她的手掌因勞動而有些損傷,關節處已長出些許的繭,用手輕輕的拍打幾下丈夫的背,「還好!還好!」不過,她即刻收起笑靨,在車篷下凝視著道路上已經發出亮光的水坑。
到了不遠處馬車便轉向右邊,朝向一棟等待他們到來的陌生房子駛去。「只剩下一公里。」阿拉伯佬說道。
〔ⓑ或者圓頂禮帽。〕
「不!我把四歲的男孩留在阿爾及爾市他外婆那兒。ⓐ」
他便催促起馬匹,之後,黑夜中就只聽見車輪輾過田野的巨大聲響以及馬蹄踢在路面的聲音。
這故事發生在一九一三年秋天的一個夜裡。乘客是兩個小時前從博恩車站出發;他們是從阿爾及爾市坐了三等車廂的硬板條,搭乘一天又一夜的火車抵達的。他們在火車站前叫了一輛馬車,而阿拉伯佬就等在那兒準備將他們送到二十公里外內地的一個小村落,這個男子正是要去接管那塊放領地。安裝旅行皮箱和隨身衣物便花去了不少時間,顛簸的馬路更耽誤了不少時辰。那阿拉伯佬像看透這些乘客的憂慮似的說道:「用不著害怕。這附近並沒有土匪出沒。」
在回程的半途中雨又下了起來,醫生騎著一匹花斑的灰馬趕上了此時早已渾身打濕的柯爾梅里,不過,他卻一直很抖擻的端坐在那匹粗壯的耕馬背上。「來得也真巧!不過,這兒倒是個好地方;除了蚊子和那群躲在荒郊野外的土匪外。」醫生喊道。這時他已與那男子並排而行。「對了!關於蚊子呀!到春天以前都沒事。至於那群土匪呀……」他hetubook.com•com笑著,不過,對方卻一語不發地繼續向前走。醫生好奇地望著他,「不用擔心,一切都會平安無事的。」
「他有一輛馬車。」接著阿拉伯佬又對那女子說,「你將會生個男孩。他一定會長得很英俊。」那女子對他報以微笑,卻一副不知他在說些什麼的模樣。
〔ⓑSolférino(索非里諾鎮)。〕
在他們面前,壁爐上的葡萄蔓藤燒得頂旺,將室內照得比懸掛在天花板中央那盞周圍繞著銅條和串珠的煤油燈更為通明。右手邊的那個洗碗槽突然間塞滿了金屬製的水壺和毛巾。左手邊,在那只用原木木板釘成站不穩腳的小餐具櫃前,放著先前被堆置在那兒的桌子。桌上已被一個舊的旅行袋、一個帽盒子、還有好幾個手提包塞得滿滿的,屋內各處堆滿了舊的旅行行李,其中還有一個柳條箱子,只在室內中央離壁爐不遠處留下一個空間。在這個空間中,與壁爐呈垂直的方向擺著一張床墊,上頭躺著一名婦女,臉微微向後仰,頭放在一個沒裝上枕套的枕頭上,頭髮此刻也鬆散開來。此時,被毯也只蓋住半張床墊而已;餐廳的老闆娘跪在左側,身子擋住部分未遮蓋的床墊。她正在一個臉盆上方擰著一條毛巾,紅色的血水順著淌下。一名未戴面紗的阿拉伯女子則盤坐在右側,像行奉獻禮那樣高高地捧著另一個塘瓷臉盆,它的表面有些龜裂,裡頭的熱水還冒著氣。兩名女人家就各自位在柯爾梅里夫人所躺的折疊式床單的兩旁。壁爐的火光和波影在白色石灰的牆上忽起忽落,室內則是行李横陳;再近些,火光照紅了兩名看護的面龐,也照上了躲在被毯下縮肩縮頸的女子的軀體。
此刻篷車幾乎聽不見任何聲響地馳著。馬路變得比先前狹窄並鋪滿了凝灰岩,順著一排排矮小鋪蓋瓦片的庫房伸展著;在它們之後已能瞧見葡萄園裡頭幾排的果藤。一股強烈發酵用的葡萄果汁味迎面撲向他們。穿過幾棟屋頂加高的大建築物,車輪壓上煤渣,他們來到一個沒種上半棵樹的庭院。阿拉伯佬二話不說的便接下韁繩並拉住馬匹。馬匹停了下來,其中的一匹因倉皇而猛噴著鼻氣。ⓐ阿拉伯佬用手指著一棟漆上石灰的白色小屋。一棵葡萄藤攀滿了矮門的四周,門的四緣則因施灑硫酸銅殺菌劑而泛藍。那男子跳下馬車,冒雨走向屋子。他打開門,迎面的是一間昏暗的房間,且聞得出爐床上空盪盪的。跟在後頭的阿拉伯佬在黑暗中筆直地朝壁爐走去,刮了刮一根未燃盡的柴木,並點燃一盞掛在房間中央,圓桌上方的煤油燈。那男子此時才看清屋內有個用石灰漿刷得白白的廚房,洗碗槽則貼上紅色的磁磚,還有一只餐具櫃,牆上掛著一本濕漉漉的日曆。一座同樣鋪上紅磁磚的樓梯伸向頂樓。「生火吧!」他說著,然後轉身走向篷車。(他抱起小孩?)那女子一語不發地在那兒等著。他用手臂抱她下車,靠在身上攜住她片刻,然後扶起她的頭。「你可以自己走嗎?」
柯爾梅里已經站到床墊的一旁,向她做出勸慰的手勢。「躺下吧!」
她有些遲疑。此刻正聞得到從床墊裡冒出來潮濕了的鬃毛氣味。「我不能這樣脫|光衣服!」她帶著恐懼之情說著並環顧四周,像是此刻才看清這個住所……
「好的,你放心的走吧!」
就在此刻,那女子喊了她的丈夫:「亨利!很痛呀!」那男子詛咒了幾句並激勵一下馬匹ⓐ。「我們就到了。」他說道。過沒片刻他又盯著妻子看:「還在痛嗎?」
滴著水的葡萄藤下,躲在那兒遮雨的黑影正在等著他們。接近瞧個清楚,便認出是那位阿拉伯佬,頭上還頂著個大袋子。「你好,卡都爾,現在怎麼樣了?」
而她也再次致歉。「沒什麼。可能是坐火車!」
丈夫再說了一遍,不過此回是用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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