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尋找失父
五 父親/父歿  戰爭/爆炸

此刻她的面頰開始泛起血色。遠處還聽見救護車的警笛急促又緊急地響著。不過,她並沒聽到。她深深地吸著氣,稍為平靜了些,用她那份堅毅又美麗的笑靨對著兒子微笑,就像她們一家族的成員一樣,她是在危險中成長的,危險當然會令她受盡折磨,但她就像對待其他的事情那樣默默承受著它。反倒是做兒子的他,無法去承受她突然流露出那種垂暮之人心驚肉跳的面孔。
「那他兄弟呢?他是最小的嗎?」
他回到母親那兒,此刻她面色慘白地站立著。「坐下來吧!」然後他將她帶往桌子邊的椅子坐下。他自己則坐在一旁伸出他的雙手。
「您是在市長來過之後收到的?」
「是呀,就是這樣。」
「啊!我還以為是四歲。這已是很古老的事啦!」
「妳去做了頭髮。」傑克說道。
「那一鍋蔬菜燉肉快燒焦了,你等一會兒。」她起身進到廚房,他便坐上她的椅子。輪到他望著這幾年來未曾改變的街道,那些曝曬在太陽下漸形褪色及剝落相同的店家。只有對街的香煙店換成了塑膠質的多彩長條門簾ⓐ;而傑克此刻還聽得到先前用空心小蘆葦桿做成的門簾的獨特聲響——就是當他迎著一股好聞的油墨氣味及煙草味走進去買一本《安特雷畢得》的大書,而這本書裡那些光榮事蹟和英勇故事都令他激昂不已。此刻街道出現了週日上午的活躍情形;一些身著仔細清洗過並熨得筆挺白襯衫的工人們一路說說嚷嚷地朝那三、四家咖啡店走去,而那些咖啡店裡都可以聞得出清涼的遮影及茴香的氣味。一些一樣窮相,但也同樣穿著得乾乾淨淨的阿拉伯人也出現在街道上,他們身旁的妻子們個個臉戴面紗,腳上則穿著法國路易十五時代款式的鞋子。有時也看見全身潔白打扮的一整家阿拉伯人走過;其中一家帶了三個小孩,當中的一個還一身傘兵裝扮。而正巧方才的那隊傘兵巡邏隊又走了出來,表情相當輕鬆但卻一副無動於衷的模樣。就正當璐西.柯爾梅里進餐廳之際,便聽到一聲爆炸震響。
「亨利已經死了!他被殺死了!」
「什麼?墳墓嗎?」
她露出笑靨,像小女孩被人逮到犯錯那樣,「是呀!你說呀!因為你要回來嘛!」她一直以一種不著痕跡的方式顯示自己俏麗的一面。因此就算她穿得很寒酸,傑克也從未記得她穿戴過什麼醜陋的東西。此時,她身上這一身灰色與黑色也是她精心搭配的。這正是他們這一家族的品味,儘管經常貧困或窮至極點;或者稍為過得去的表親們都是如此。所有的成員——尤其是男性,他們堅持一副地中海男子的模樣,白襯衫加上燙出摺線的褲子——
街道變得更加喧嘩,在哐噹哐噹大聲的碰撞聲中,紅色沉重的電車帶來更多的乘客。柯爾梅里望著母親穿著一件灰色緊腰寬下襬的襯衫,白領豎得高高的;側對著窗户坐在一張不甚舒適的椅子上,〔……〕她一直挺著身,背部因年歲的關係有些兒穹起,但她並沒有因此而靠在椅背上;雙手合握著一條小手帕,不時會用僵硬的手指將它滾成球狀。之後,又將它放置在裙子中央凹陷處兩隻不動的手之間,頭微微地朝向街道的方向。就像三十年前的模樣,皺紋下他還是發現那副神奇般年輕的面龐;眉弓平滑有光澤,很恰當地和前額融合在一起;鼻子小而挺直,儘管嘴唇在假牙邊兒有點捲縮,但整個嘴型的輪廓是相當清楚的。至於頸子則變樣得快些,雖然此處的腱肌有些乾癟,且下巴有些兒鬆弛,但形狀還是有模有樣的。

當傑克回想起才恍然大悟,正是從這位已經久未謀面的老教員那裡,他才獲得最多有關他父親的一切。而除此之外再也沒有了,除了透過母親的那種沉默他所猜想的枝枝節節。這麼一位一輩子都在勞動,頑強又嚴峻的人,因終人之託而犧牲了,且接受任何他避免不了的事情。不過,在他內心深處還是不能接受別人不把他的名譽當成一回事。總之,終究是個一文不名的人。因為窮困不是「由得人」去選擇的,但它卻可警惕自己。靠著丁點兒從母親那兒獲知的片段,他便試著去想像,九年過後,同樣這位男子已經結了婚、兩個孩子的父親,也獲得了一個稍微比較理想的生活條件,為了總動員令ⓐ的關係被召集到阿爾及爾;和耐心的妻子、令人頭疼的孩子一塊徹夜趕路,在火車站揮手告別;然後三天後一身朱阿夫軍團軍士的打扮,亮麗的紅上衣和藍燈籠褲,突然出現在貝勒古區這棟小公寓裡。在七月※(八月)的酷熱下,身上的那件厚毛衣直教他汗流不止,手中握著一頂扁平狹邊的草帽,因為軍隊裡既沒有發給回民的圓頂帽也沒有護盔。他偷偷地從設在火車月台下的駐兵站給溜了出來。一路奔跑想來親一下他的孩子和妻子,然後再登船前往他從未見過的法國ⓑ,漂浮在那個從來沒載運過他的大海。他終於能緊緊地抱住他們,但又極其倉促,幾乎前腳進後腳出地又離開了他們。站在小陽台上的妻子向他揮手示意,他則邊走邊回頭並揮舞著那頂草帽,在那條佈滿灰塵又熱氣騰騰的街上開步就跑,然後消失在電影院前。又在更遠處,在晨曦的光輝底下消逝了;之後,便再也沒回來過。其餘的部分就得全憑想像;但卻不是透過母親說出的。這位母親對歷史,甚至地理都絲毫沒有任何概念,她只知道住在一塊靠海的陸地上,而法國就在這個海的另一頭,而她也從未上過這個大海。此外,法國就是會消逝在一個模模糊糊的夜裡某個昏暗的地方,然後會在一個叫馬賽的港口靠岸——而在她想來它就和阿爾及爾港一樣;而那裡還有一座閃閃發亮且據說是非常美麗的城市名叫巴黎。總之,還有一個叫做阿爾薩斯的地區,她丈夫的父母就從那兒出來,他們在很早以前為了逃避那些叫做德國人的敵人的統治而逃難到阿爾及利亞。因而就必須再從這批敵人手中要回那塊失地。然而,這些敵人永遠就是那麼兇惡殘忍,尤其是對待法國人,而且毫無任何緣由的。法國人就這樣被迫去防禦這批好鬥又難以和解的人。那個法國,以及西班牙,她是無法確定它們的位置的,而不管如何,兩者是不會離得太遠;而她的父母就是從那裡一個叫做馬霍港的地方來到阿爾及利亞,時間就和她丈夫的父母一樣,因為那裡鬧飢荒餓死人。而她根本不知道馬霍是在一個島上,不知道它是個島的原因,竟是因為她從未見過任何一個島。至於其他國家,單單它們的名字有時就夠她驚愕,因為她經常無法正確地讀出它們的國名。無論如何,她從未聽過奥匈帝國以及塞爾維亞,而俄羅斯和英格蘭對她來說都是很難記的生字。她不知道什麼是「奧地利大公國」且從來也無法唸出「塞拉耶佛」這四個音節。戰爭就來了,像一整片黑黝黝,教人戰慄的雲塊,而人們無論如何也無法去阻礙它在天空不斷擴張;就像人們無法阻擋蝗蟲的來襲以及席捲阿爾及利亞高原造成慘烈傷亡的暴風雨那樣。德國人再一次地迫使法國人投入戰場,而且毫無緣由的,而我們就得去受苦受難了。她不清楚法國的歷史,也渾然不知歷史為何物。她只知道有關她自身的一些故事以及周遭她所喜歡的人的故事,而這些人也將和她一樣去忍受痛苦。在這麼一個她無法去想像昏天黑地的世界,以及無從辨知暈頭轉向的歷史裡,最黑暗的黑夜才剛剛降臨;一名滿身是汗又累垮了模樣的憲兵奉命在內地傳達一項不可思議的命令,而他就這樣被迫放棄行將收割的葡萄收成,並且離開這座農場——神父已在開往博姆的車站為動員的士兵送別:「我們一起禱告吧!」神父對她這樣說著。而她則回道:「是的,神父!」而事實上她並沒聽到神父說了些什麼,因為他說得不夠大聲,況且她腦海裡也從沒有過祈禱的念頭,她只是不想打擾別人而已。如今她的丈夫已經著一身亮麗的軍服離她遠去,而所有的人都說,德國人將會受到嚴懲,他很快就能回鄉里。不過,在等待的當會兒就得先找個工作幹活。所幸,有鄰居告訴外祖母說彈藥廠那裡正在找一些女工,而且優先僱用動員兵的配偶,尤其是那些要負起生計的女性。就這樣她獲得每天工作十個小時的機會——依照大小及顏色安裝那些小管子的紙靶子。她也就能掙點兒錢給外祖母,孩子們也得以糊口,直到德國人都受到嚴懲,亨利返回為止。當然,她並不知道會有一條俄國人的戰線,也根本不知什麼叫做戰線,以及這場戰爭會蔓延到巴爾幹半島,到中東地區以及整個地球。整個戰爭就在法國境內開打,那些德國人在沒預警下便衝殺進來,且連小孩子都不放過。事實上整個戰爭就發生在人們不斷提及的神秘地區——馬恩;包括亨利.柯爾梅里在內的非洲軍團就這樣原封不動地被帶往此處,他們根本沒有時間去帶上護盔,此地的太陽也弱到不足以褪去身上衣服的鮮艷色的色澤——就像在阿爾及利亞那樣——以致於這批由阿拉伯籍和法國籍阿爾及利亞人組成的人潮;個個頭戴草帽、一身亮麗鮮明的軍服,在幾百公尺外便可以瞧得一清二楚,也就成了一些紅藍色的活靶;他們就在戰火中一湧而上,結果卻是整批倒下,就這樣他們的屍首肥沃這一小塊的戰地——在這之上,整整四年的期間,來自世界各地的軍士們蜷縮在滿是淤泥的穴洞,在滿天嚎嘯越過且發亮通明的槍林彈雨之下肩靠肩緊密的擠在一塊,而迎上前去的是一陣陣大規模的彈幕射擊的嘶叫,如此也就意味著又是一場失敗的進襲ⓒ。但此時人們都還沒有掘好壕溝,只有這批非洲士兵在戰火裡衝鋒陷陣,像一批五顏六色蠟製的玩偶那樣;就這樣每天在阿爾及利亞各個角落就會造成數以百計的孤兒,不論阿拉伯或法國籍,不分是無父的孤兒是還是孤女皆得在一清二白且無人引導之下自謀生路。幾星期過後的一個星期天上午,在那唯一的樓梯間,兩個沒有燈光的廁所——一種砌成土耳其式的糞坑,黑漆漆的,雖然不斷使用除臭藥水但依然臭氣熏天——內側的小平台上,璐西.柯爾梅里和她的母親坐在矮椅子上,藉著樓梯間上方氣窗照射進來的光線篩揀小扁豆,小孩則躺在一個褥單做成的小籃子裡,口水流滿嘴的吮吸著一根紅蘿蔔。此刻一位表情嚴肅衣著光鮮的男士兀然出現在樓梯間,手裡還拿著一個類似信封的東西。兩名女子頓時驚訝不已,放下手中的盤子——她們是從擺在她們倆當中的那只鍋子拿起小扁豆到盤子上篇揀的——然後將手擦拭乾淨;但此時已站在樓梯倒數第二階的這位男士則請求她們別慌張,並詢問哪位是柯爾梅里女士。「就是她。」外祖母說道。「而我就是她的母親。」接著這位先生說著,他就是市長,他捎來一則不幸的消息,她的丈夫已在戰場陣亡,法國深表哀悼卻以他為榮。璐西.柯爾梅里並沒有聽見他在說些什麼,不過卻站起身,很畢恭畢敬地將手伸向前;外祖母則兀立在那兒,以手摀著嘴,不停地用西班牙語說:「我的天呀!」這位先生將璐西的手握在手中,然後又用雙手將它握緊,低聲喃喃地說了些悼唁的話,之後將那只信封交給了她,然後轉身帶著沉重的步伐走下樓梯。https://m.hetubook.com.com和_圖_書
「那些爸爸寫的明信片,您曉得就是在醫院寫的。」
「不!他排行老二。」
「在里柯姆那兒。」
〔ⓐ在公寓裡有些改變。〕
〔ⓑ「『死的』時候有沒有那傢伙都一樣。」班長那樣說過。〕
一片炸彈碎片擊開了他的腦袋瓜,他隨即被送往負責來回接運這個屠宰場的聖布里厄救難醫院的火車上,這個車廂到處淌血,草梗和繃帶散落滿地。在那兒,他潦潦草草塗鴉式地寫了兩張明信片,因為他已經看不見了。「我受了傷,無大礙。夫字。」然而沒幾天的功夫他就斷了氣。看護的護士也寫了:「這樣的結果比較好些,否則他下半輩子就當定了瞎子,要不然就是瘋子。他非常英勇。」接著,便收到那片炸彈碎片。
「是!他對他們很不滿。當他十六歲離開孤兒院,回至姊姊的農場,她丟給他太多的工作。真的太多了!」
「但妳讓我看過他從戰地寄來的明信片。」
〔ⓒ有待進一步發展。〕

「跟我到法國去吧!」他向她說道。但她既堅決又悲傷地搖頭,「哦!不!那兒太冷了!現在我太老了,我就想留在我們家裡。」
「妳跟我說過,他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雙亡,他的兄弟將他放進孤兒院。」
他將她緊緊抱在懷裡,就在門檻的上方,此刻他還正氣喘吁吁;沒錯過任何一階——像是身體依舊清楚地牢記住每個樓梯階的高度似的——以一股既準且確定的步伐跨步跳上樓。街道上已經十分熱鬧,某些路面因清晨ⓐ的灑水而依然發著亮光,而初昇的熱氣正將它們化為水蒸氣。他從計程車下來便瞧見她就站在這棟公寓唯一凸出接通兩個房間之間,在理髮師家遮雨棚上方狹窄的陽台上。但這位理髮師已不是那位尊安和約瑟夫的父親——他因肺結核而過世。他太太的說法則是職業造成的死因,吸了太多頭髮之故。這片瓦楞鐵皮做成的遮雨棚一直就積滿一些榕樹的漿果、揉皺了的紙團及陳年的煙蒂。她就站在那兒,經過幾年的歲月頭髮變白了,但依然濃茂,雖然年高七十有二,但身材仍舊挺直;由於她如此清瘦加上精力充沛的外表,讓人看起來還覺得年輕個十來歲。他們一家人也都是這個模樣——他們這一家族個個清瘦,舉止一副無所謂模樣,而且有用不完的精力,因此歲月似乎沒有在他們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跡。那位五十歲半啞的舅舅埃米爾看起來就像個年輕小伙子。外祖母已經過世了。但走的時候卻不是一副垂垂老矣的模樣。至於此刻他正朝他的母親奔去,她那副溫柔且堅毅的性格仍不減當年。雖然精疲力竭地幹活了幾十年,但這並未損及她那副年輕少婦的模樣——這讓做兒子的柯爾梅里心儀且欽佩不已。
「他叫亨利,還有什麼的?」
「是。」
「是的。」她再次地將頭轉向街道;而他也覺得再這樣問下去也力不從心。倒是她另闢了一個方向。「你知道嗎!他不識字。待在孤兒院裡學不到什麼。」
「他說了些什麼?」璐西問道。
「那妳生於哪一年?」
「是聖達波特吧?」
〔ⓐ父親—疑問—第一次世界大戰——行兇。〕

「你這個卑鄙的雜種!」一名穿著貼身汗衫小工人模樣的人正朝著一個阿拉伯人破口大罵。這名阿拉伯人被他逼到咖啡店旁那棟大樓的大門口,就貼靠在大門上。
傑克走出咖啡店外,那工人用斜眼望著他。
「是的。格拉西歐是主任,教他閱讀及寫字。」
「你知道嗎?我已經老了,我再也跑不動了。」她說著。
「這麼說來,他的兄弟都太年輕了不可能去照顧他的!」
「是。」
〔ⓑ他從未見過法國。他見著了也被殺了。〕
「他幾歲時死了父母?」

柯爾梅里便露山一副拗樣。「也許吧。但他們錯了,一個人不該幹下這種事!」
〔ⓐ眉骨突出且發亮,眼珠黑黝,熱切炯炯有神。〕
「我不知道。他那時還很小!他姊姊就拋下他。實在不應該,他便不想再見到他們。」
「他的父母擁有過一塊農場?」
「像!像你,一模一樣。他的眼睛明亮,前額就像你那樣。」
她這樣說著也如此相信著,但並沒有再去想起她的丈夫,此時已將他忘卻一空;和他在一塊的日子就只是那些不幸的往日。這個被全球戰火所吞噬的人已沒有留下任何東西,在她身上以及在這棟房子裡皆空空如也。他只留下一份摸不著的回憶,和圖書就像蝴蝶的翅膀遭遇森林大火後的灰燼那樣。
「那麼,這就不是他們的錯!」
「這些是打擊那些土匪的。」她說道,「你去看了他的墳我很高興。我嘛,太老了,而且那裡也太遠哩!漂不漂亮?」
是的。他總是不自禁去打開餐具櫥,裡頭永遠只擺上一些最基本需要的東西;雖然他一再懇求她,但她還是喜愛這種樸實感。他也去拉開櫥子的抽屜,裡頭放了兩三種藥——這對住在這兒的人就足夠矣。二、三份舊報紙也和這些藥放在一起,一些線頭,一只小紙盒裡頭裝滿許多零鈕釦,一張陳舊的身分證。此處,連這些身外之物都顯得窮酸,因為這些身外之物從沒派上用場過。而傑克也十分明白,即使將母親安頓在像他現在住所那樣有著許多可用之物的房子,她也只會去使用那些最基本需要的東西。他知道隔壁那間母親的臥房裡,除了一個衣櫥、一張小床、一個木製的小梳妝台、一張草墊椅子,以及唯一的窗户上的那個掛式窗簾外,他便找不到其他可能存在的東西了——除了偶爾她擱在小梳妝台光面木板上捲成一捲的小手帕外。
外祖母站挺腰桿,白頭髮梳到後腦袋,眼睛明亮且嚴峻:「女兒呀!你得去找個活兒來幹!」
「是的。還有他的姊姊。」
在普雷沃街ⓐ的一角有一群人在高聲叫喊。
這倒是真的,是他給忘了。一九〇五年時,父親年二十歲,正在服所謂的現役,而與摩洛哥人作戰ⓐ。傑克記起幾年前在阿爾及爾街上碰到以前小學校長時,曾經跟他提到這件事。勒維斯葛校長和父親一塊被徵召入伍。不過只有一個月的時間是待在同一個單位,對於這位柯爾梅里並不是挺熟的,據他說因為這個人極少開口說話。他刻苦耐勞、沉默寡言、隨遇而安且公正不阿。只有過一次,柯爾梅里顯得怒不可遏。在亞特拉斯山曾經過一整天酷熱後,夜裡,這一小分隊便在一個佈滿岩石隘路當防護的山丘頂上紮營。柯爾梅里和勒維斯葛兩人得到隘口下方換哨,但喊了口令後卻無人來應。最後在一排仙人掌下方才找到他們的同胞:整個頭往後仰,很異樣地朝向月亮。起初,他們並沒有認出這顆奇形怪狀的頭來。不過,就是那麼一回事:這位哨兵被人給割斷咽喉,而他嘴上鼓起的那個鐵青色的東西就是自己那一整根生殖器。這是當他們瞧見他的身體之後才弄清楚的;這個哨兵兩腿大張,朱阿夫軍團的長褲被人割裂,而就在裂口處,在月光間接照射下,看到了這麼一個泥淖似的血水ⓑ。在百公尺遠處,這回是在一顆大岩石後方,第二名哨兵也是以相同的方式被處置在那兒。警訊隨及傳開,所有的崗哨皆加派一倍的兵力。黎明天亮時他們倆回到營區,柯爾梅里就說了那一幫根本就不算是人。勒維斯葛想了一下回道:對他們而言,這樣做才算是人;畢竟我們是跑到人家的國家裡來,而他們必然會用盡一切方法。
「很漂亮!還有花哩!」

「他是個義大利人。」母親說道,「那位理髮師呀。他做得不錯。」
「那麼,這些人也都一樣,稱不上是人。」然後他突然大吼。「野種!人渣!全都是!全部都是……」然後,他面無血色走進自己的營帳裡。

救護車的警笛響起,又急促又緊急。傑克跑步衝向電車車站。那顆炸彈就在站牌附近的一根電線桿處爆開。原先在那兒就有許多人在等候電車,個個都穿上最好的衣服。附近的那家小咖啡店就只聽見滿室的嚎叫聲,只是不知道是因憤怒而起,抑或是痛楚。
下方街道上有三名手持武器的傘兵經過,他們成一貫排行走,眼睛盯著四方。當中有一名是個黑人,一個高大、靈活,穿著這麼一身傘兵軍服就好像一頭華麗的花皮野獸。
這些炸開我父親腦袋瓜的彈片就放在同一個衣櫥,毛巾堆後方的小餅乾盒子裡,那些在前線寫的明信片也都放在一起;信中那些生硬又簡略的字眼他可以背得滾瓜爛熟。「親愛的璐西;我很好。明日調防。留心照顧孩子。親妳。夫字。」

璐西看著信封,並沒有打開它,她和母親都不識字;她將信摺收起,一語不發也沒有落下眼淚,她實在無法去想像在那個不可知的黑夜深處,這個如此遥遠的死亡。之後,她將信封塞進廚房圍裙的口袋裡,走到孩子附近但並沒有看著他便直接走進她和兩個小孩共用的房間;她關上門並拉下面向天井的百葉窗,然後就直躺在床上;她閉口不言,也沒落淚;有很長一段時間她緊緊地握住那封她無法閱讀的信,以及在黑暗中望著那份無法理解的不幸ⓐ。
「你們都是同一幫!一幫子狗養的!」說著就撲上他。眾人便將他拉開。傑克對阿拉伯人說:「跟我來。」然後帶著他進了咖啡店。這家咖啡店是由他小時候的玩伴理髮師的兒子尊安開的。正巧尊安就在裡面,他還是老樣子;瘦小且滿臉皺紋,表情狡猾且認真。
「他沒做什麼,把他帶到你家裡!」傑克說道。
「他生於哪一年?」
「他是在朱阿夫軍團。」https://www.hetubook.com.com
「不!」傑克回道,然後衝到窗口。街道上行人奔馳,但他看不出是在哪一個方向。一家子阿拉伯人跑向對街的服飾店,催促著小孩們趕緊進去。店主開門接他們入內,然後抽掉門把上的碰鎖將門關上,並且就直楞楞地站在門後頭注意街上的動靜。此刻傘兵巡邏隊從另一個方向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來。汽車也急促地沿著人行道旁停放。不到幾秒鐘的功夫整條街道便空曠曠的。不過,再探出身子張望時,傑克瞧見遠處在穆塞戲院和電車站之間有人群在竄動。「我下樓去看個究竟。」他說道。

「那他就跑到什哈賈來?」

「是的。來到我們的農場。」
「是的。」
〔ⓐ——在前來探視母親之前他便已見到?

「我想二十歲吧?我不知道。這些都已經是很古早的事。不過,當我們結婚時他已經對葡萄酒很在行,而可以到各處去工作。他的腦袋不錯。」她看著他。「就像你一樣。」
「應該全將他們殺光!」
〔ⓐ第一次世界大戰。〕

「爸爸……」
「媽媽。」傑克說著。
「我沒做什麼呀!」阿拉伯人說道。
「是呀!法國人都很善良。」
「沒什麼礙事的,會停下來的。」傑克說著。
「那時他幾歲?」
她一直望著街道,同樣的神情,但並沒有聽見他的呼叫。他便碰了一下她瘦小滿是皺紋的手臂,她泛起笑靨轉頭望向他。

「我不知道。」
「他姊姊幾歲?」
「是呀!」傑克回道,他甚至想說出:「妳很美」,但還是收住了口。他一直是這樣認定的,但從來不敢對她說出口。這並不是擔心會遭到嚴詞拒絕或者懷疑這種恭維是否會討她歡心。而是如此一來便已僭越了那道看不見的柵欄,而在他的一生都是看著她遮遮掩掩的——溫和、謙恭、隨和,甚至逆來順受;而且也從未被任何人或任一件事所掠服,就孤零零躲在她半聾、拙於表達的世界裡。當然她是美麗的,但幾乎是觸摸不到的,尤其她是如此笑臉迎人,如此更是令他傾倒而崇敬不已。是的,她的一生都保持這種相同的驚慌、順從,卻也是疏遠的神情;這也正是三十年前當她望著她的母親痛打傑克而沒介入的神情。她一輩子從未打過甚至真正地斥責過她的孩子。那頓鞭打絕對也會令她難受的,不過也是因為過於疲憊,又拙於表達,且也是對其母親的敬重她才沒有介入,而任由他的母親去鞭打。日復一日長年忍受著勞苦,又承受著打在孩子身上的鞭笞,這些就像是她自我忍受著打在孩子身上的鞭笞,這些就像是她自我忍受著替別人幹活辛勞的日子那樣;跪著搓洗地板、竟日與別人家油膩的殘羹剩菜及骯髒的衣物為伍、沒有丈夫、沒有慰藉,漫漫勤勞的長日、又日復一日去度過一個沒有指望的生活——如此的日子也就成了一種沒有任何怨懣,渾然不解、頑固執拗、甚至順從任何痛楚,與別人的生活沒有兩樣的日子。他從未聽過她哀嘆抱怨,除了說累或因洗上一整天的衣物而疲憊不堪。他從未聽她道人長短,除了說哪個姊妹或姑姨對她很不客氣,或者「太驕傲了。」不過,相反地,他也從未能見過她開懷大笑過;自從兩個兒子提供了所需的一切,使她再也不用工作以來,現在她就笑得比以前稍為多些。傑克望著這間餐廳,它也依舊沒有改變。她不想離開這間處處都已經得心順手的公寓,以及到處都令她感到自在自處的街區,而搬到一個比較舒適但卻處處不便的房子。是的,此處還是原先的那間餐廳;更換了一些較體面不那麼寒酸的傢俱。但還是那麼樸樸實實地緊靠在牆邊。

「我不知道。我只曉得我比他大四歲。」
「妳就在那兒認識他?」
「是嗎!」她說著,她用一種很留意但又不敢確定的眼神望向他,像是她游移在對她兒子智力的那份信心,以及整個生命本來就是由不幸所造成的——對於它,人們是無能為力且只能默默去承受——那種信念在兩種情緒之間。
當他來到家門口,母親打開門且將整個身子投向他懷裡。每回他們重逢時都是這樣,她會使出渾身力氣將他擁抱個兩三回;而從手臂他可感觸到她的兩肋和肩膀上凸起堅實的骨骼都略為顫動。同時,他也吸著從她皮膚散發出的一股溫柔的香氣,還有讓他記起如今他已經不敢再去親吻的地方——也就在她的頸部,兩塊頸腱之間——不過,當他還是小孩時是很喜歡去聞它並輕撫它。且有過一兩回當他佯裝睡覺,母親從膝蓋處將他抱起,他便將鼻子貼進這個小凹處,在這兒他可以聞著整個童年當中最難得擁有的溫馨氣味。她就這樣抱著親著他,放開他之後又仔細端詳又將他再一次地抱進懷裡;像是仔細思量過她所帶給他以及表現出的愛意之後,又發覺少了那麼一些些那樣。「孩子!你離我好遠呀!ⓐ」她說道。說罷,緊接著她便回過身;回到屋內坐到面向街道的餐廳裡。她似乎不再想起他而且別的什麼也沒去想,看著他偶爾還會出現一種奇怪的表情,像是——至少他自己有這種感覺——在這個她孤寂活動在其間,狹小、空虛且封閉的世界裡他是多餘的,且已經打擾到她了。這一天情況更加嚴重,當他在她身旁坐定後,似乎被一種憂慮所縈繞住,那雙漂亮的眼睛不時偷偷地既憂鬱且焦躁地望向街道,之後眼神才和緩了下來,然後才又回到傑克身上。
傑克走進她的臥房,打開衣櫥;在上層毛巾當中有一本户口名簿、老人年金hetubook.com.com簿,還有幾張西班牙文的文件。他將這些文件一起帶到餐廳。
「是的。我們家的農場則在什哈賈,就是在那兒附近。」
「是在烏雷─法耶嗎?」
「我不知道。看一下户口名簿吧!」

「怎麼呢?」她望向他,神情專注ⓐ。
「這個星期已經有兩次了,我很害怕出門。」她說道。

「然後呢?」
〔ⓐ轉換。〕
「他沒做什麼呀!」傑克說道。
〔ⓐ阿爾及爾一八一四年的報紙
「我想有吧,只是我記不得了。」突然顯得心不在焉。她望向街道,此時陽光正使勁地照射在上頭。
「他看起來像我嗎?」
「是的,他是跟格拉西歐先生學的。」
——放遠一點。〕
皆認為這種不停歇的維持工作乃天經地義的事。此外,我們也要考慮到他們家中衣櫥是極其難見的,還外加女子們——母親或妻子——在其間所做出的活兒。至於母親ⓐ,她一直認為替別人洗衣幹家務做得還不夠多,而就傑克記憶所及,經常看到她在他哥哥和他各自的唯一的那件長褲,一直到他遠離家門跑進一個既不洗衣又不燙衣物的女人世界為止。
對方聳了聳肩說:「到那頭看看吧!當你看到那一堆肉醬後你再說說看吧!」

「我不知道。」
勒維斯葛則回說:站在他們的立場,在某些情況下,一個人就是敢做敢為以及「敢去摧毀一切」。
「但有些法國人就是不肯自我節制!」勒維斯葛回道。
尊安一邊擦拭著櫃台一邊盯著阿拉伯人,「跟我來吧!」他說。然後兩人就消失在店內的暗處。
「當人生氣的時候總會這樣說的,好好想一想吧!」
是的,在那次搬遷的深夜裡他被生了下來,一個移民,也是個移民的小孩。歐洲已經調準了他們的加農炮,而就在不到幾個月的功夫就全都爆發出來;迫使柯爾梅里一家人離開聖達波特,他前往阿爾及爾軍團報到,而她則到窮困郊區母親的小公寓那兒去。手臂上還抱著在塞布斯河給蚊子叮得渾身腫脹的嬰兒。「媽,你別太張羅,一等亨利回來我們就走了。」

「他生於一八八五年,妳是一八八二年。妳比他大了三歲。」
「他沒有其他的名字嗎?」
「然後?你哥哥就出世了。你父親就替里柯姆工作,而他就被派到聖拉波特的農場工作。」
但柯爾梅里卻像怒到發瘋似的大聲吼叫:「不!人就得自我節制不能幹下那種事,這樣才有資格算是人,否則……」之後,他便冷靜下來,用低沉的嗓音說到:「我是一個窮光蛋,從小在孤兒院長大;他們丟給我這套制服,拖我上戰場,但我絕不讓自己幹那種事。」
〔ⓐ星期天。〕
最令他訝異的莫過於在別人家中,包括高中同學或稍晚碰到一些較富有的人士,發現他們屋裡的房間竟堆滿著各式各樣瓶子、杯子、小塑像、油畫等等。而在他家裡會說清楚「放在壁爐平台上的花瓶」,至於那些壺罐、湯盤,以及那少得可憐的幾件物器都是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東西。在他姨丈家則完全另一回事,他會把玩某個在孚日燒出的缸瓷,或者使用坎佩爾出產的餐具。他一直都在這赤貧如洗的環境中成長,在姨丈家中那些習以為常的慣用字,對他而言竟都是一些罕用的專有名詞。即使就在此刻,在這間地上磁磚才剛擦拭過的房裡,在那些簡樸發亮的傢俱上方什麼也沒看到,除了餐桌上因為他回家的關係才擺上的一個銅絲嵌製的煙灰缸,以及牆壁上郵局贈送的那本掛曆外,在這屋裡什麼也看不到,也很少能道出什麼名堂的。這也就是何以除了靠他自己去認識外,他完全不知道母親的一切。至於父親的那部分也是如此。
「是的。接著戰爭就爆發了。他死了。他們寄給我炸彈碎片。」
「你老是四處搜查。」母親說道。
「是的,他還曾去過摩洛哥作戰。」
——在第三部分時重述凱蘇(Kessous)的爆炸事件;因而此處只須略略提及爆炸的情形。

〔ⓐ她以為這些炸彈碎片是自行炸開的。〕
「是的。他們都是阿爾薩斯人。」
「在這裡!在這裡!」她說著。
聽起來爆炸似乎就在附近,而且威力龐大,不停延續著那股震撼。似乎已經有好一段長時間沒聽過這類的爆炸;餐廳的那盞燈泡在用來輔助照明的玻璃燈罩裡頭還晃個不停。母親倒退到室內的角落,滿臉蒼白,黑眼珠充滿一份按捺不住的驚嚇之情,身子有點摇晃不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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