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種生活對女人和小孩都是折騰。然後我在霍頓汽車廠找到一份工作,於是才搬來伊麗莎白省。那是一份好工作,廠方也提供不錯的房子。」他把空的啤酒杯放下,不再說話,彷彿已經把手中的牌全攤開在桌上:這就是我的故事。出牌打敗我吧!住康列斯頓台的先生!
「你覺得正式點比較好,我們就把它弄得正式點。」他說,「我們去找個律師來辦這件事。」
他盡量快步走,跟在約基奇後面。
「如果她離職的話,我會很想念她。她是個非常能幹的看護。」
信託基金?不是個壞主意,卻是用一個昂貴辦法解決一個簡單問題。這個來自社會主義國家的難民又是怎麼會有信託基金的概念?
「聽過。」
「我問這個,是因為她似乎認識你。她講了一些有關你的事,諸如你和馬里亞娜是怎樣認識、你們在杜布羅夫尼克是做什麼之類的。但她沒提到墨爾本和庫伯佩迪。伊麗莎白.卡斯特洛正在寫一本書,想拿我來當主角。因為對我感興趣,她進而對馬里亞娜和你發生興趣。她顯然一直在暗中打聽你的過去。」
約基奇必須回去了,他也必須回去了。但他們兩人必須回去哪裡呢?一個是必須回去穆羅帕拉的空床鋪;另一個是必須回去康列斯頓台的空床鋪,整夜醒著,聆聽客廳掛鐘的滴答聲。其實,他們兩人大可搬在一起住的。難兄難弟。
不怕?不怕什麼?不怕他保羅.雷蒙特中途變卦,讓卓拉戈懸在半空?不怕他突然翹辮子?不怕他會突然不再愛戀米羅夫斯基.約基奇的老婆?
「我們在一九八二年結婚的,」約基奇開始說話,聲音深沉,就像熊的聲音,至少聽在他耳裡是這種感覺。「十八年了。我認識她的時候,她是杜布羅夫尼克美術學院的學生。我本來是軍人,後來在美術學院工作,當焊接工。身兼焊接工和匠人二職,但主要是焊接工。我們就在美術學院認識。婚後我們去了德國,努力工作,努力存錢,過得苦哈哈——你知道我的意思嗎?後來我們又申請移民到澳洲來。一起過來的還有我妹妹,一共四個人。那時卓拉戈還很小。我們最初住在墨爾本。我在一家焊接廠工作。然後我和幾個朋友去了庫伯佩迪挖蛋白石,想碰碰運氣。你聽過庫伯佩迪嗎?」和-圖-書
「是約基奇先生嗎?」他問。約基奇並非他想像中那樣魁梧,反而又高又瘦,長著一張黝黑窄臉和一個鷹鉤鼻子。「我是保羅.雷蒙特。我們可以談談嗎?我可以請你喝杯啤酒嗎?街角有間酒吧。」
「對,她很能幹,」約基奇說,「至於我,則只是個技|師。在克羅埃西亞,技|師什麼都不是,在澳洲這裡也一樣。但馬里亞娜卻是個文化人。她有古畫修復的文憑——她告訴過你嗎?不過,澳洲這裡卻沒有油畫需要她修復,也沒有人可以跟她聊這方面的話題。只有卓拉戈勉強能跟她聊聊,這孩子對很多事都感興趣。然後她認識了雷蒙特先生。」
「我很抱歉,我不知道馬里亞娜打兩份工。她沒提過她還有另一份工作。」
「那裡熱得要命。後來馬里亞娜也來了。我們在庫伯佩迪待了三年,對女人來說是很艱苦的生活。挖蛋白石需要運氣,我卻不是有運氣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們能活下來,靠的是幾個朋友的相互扶持。」
「很抱歉我的好意為你的家庭帶來困擾。我已經明白,我不只應該先跟馬里亞娜商量,也應該先跟你商量。
「馬里亞娜天天都很累
https://www.hetubook.com.com。兩份看護工作讓她勞累不堪,除了你,她還得照顧一位老太太,雖然那不是正式的看護工作,主要只是打掃整理。她每星期加起來要工作五、六十小時。她還得開車,每天開車上下班,所以每天回到家都累得要命。再說,幹打掃工作對一個文化人來說是大材小用。所以我們正在考慮她是不是不要再當看護工,改做別的。」
「想再喝一杯嗎?」他基於禮貌地詢問。
一輛車子停在他公寓對街,是輛有點年紀的紅色旅行車。它中午開始便停在那裡。坐在駕駛座的人面目不太分明,但無疑只能是米羅斯拉夫.約基奇。然而米羅斯拉夫這樣做的動機卻費人疑猜。他是要窺探太太的動靜嗎?是要嚇一嚇一對狗男女嗎?
「我兒子想唸名校,想認識上流社會朋友,想擁有各種上流的東西。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約基奇打破他的思緒。「你有一間舒適的公寓。」
「至於說馬里亞娜……」
「你認識一個叫伊麗莎白.卡斯特洛的女人嗎?她是個作家。」
約基奇搖搖頭。
他開始明白,這個揍了太太一頓的約基奇為什麼會願意請一天假,開車到康列斯頓台來,在他公寓外頭守候老半天。約基奇一定相信,即使自己太太尚未在嚴格意義下失足,都一定正受到有錢又對藝術並不陌生的雇主所魅惑,處於失足的過程中。康列斯頓台的富裕優雅環境一定也會讓她瞧不起自己所居住的工人聚居區穆羅帕拉。所以,約基奇之前的一番話等於是在懇請他大發慈悲、回頭是岸。如果這個懇請落空,約基奇會怎樣做?是不是揍他一頓?
約基奇陷入沉思了一下子,然後說道:「也許我們可以把那筆錢弄成一筆信託基金。那樣的話比較不像私相授受。」
看著我,你這個可惡的傢伙!https://m.hetubook.com.com他很想這樣大聲抗議。你身上還有上帝所賜的四肢,而我卻必須拖著一根面目猙獰的怪物到處走!我有一半時候尿尿都是尿在地板上!所以我怎麼可能會對你太太有非分之想!
「不用,我必須回去了。」
約基奇走出車外。他穿著工作靴、藍色牛仔褲、黑T恤和黑色皮夾克。他的臀部很窄,幾乎像是沒有屁股。鞭子似的身體,他想起這個形容,並不由自主想像到約基奇的身體壓在馬里亞娜身體上面,起起伏伏的樣子。
約基奇尖銳地凝視他。他沒聽出約基奇話中的暗示嗎?
「我和馬里亞娜的談話範圍都很有限,」他謹慎地回答,「我是直到最近才知道她有文化背景。是卡斯特洛太太告訴我的,就是方才我提過那一位。」
約基奇等著他把話講完,但他卻無法講完,因為他想講的話聽起來荒謬無比:你和我目前所陷入的紛擾是伊麗莎白.卡斯特洛製造出來的。所以如果你想找個人怪,就應該怪她。她是幕後主導這一切的人。伊麗莎白.卡斯特洛是個麻煩製造者。
「有關你的太太,容我簡單地說:我們的關係一向是正正確確的。」他說,然後停頓了一下。對方的眼睛像槍口一樣瞄準他,他盡可能毫不閃躲地迎接這眼神。「我已經對女人失去興趣,約基奇先生。那部分的生活對我已成過去。倘若說我仍會愛誰,那也是一種性質很不同的愛。如果你更了解我,就知道我所言不假。」
「嗯。」
「我明白。唸名校有時會讓人瞧不起自己的出身,這是我不能否認的。但請別搞錯,約基奇先生,我並不鼓勵別人唸名校。唸威靈頓高中不是我出的主意。但如果卓拉戈想念,我會支持他。不過,我猜威靈頓高中並不像它自己吹嘘的那樣有名:真正的名校用不著自我宣傳。」
這時候他本應再請約基奇喝一杯hetubook.com.com啤酒的。他應該讓氣氛弄得盡量輕鬆,以便約基奇願意吞下一口怨氣,勉強接納他這個「朋友」。他應該這樣做,卻沒有這樣做。他覺得自己解釋得夠清楚了,所以現在應該輪到約基奇來付酒錢,輪到約基奇來發表看法。雖然這個男人孕育出兩個天使般的小孩(也許是三個),但他對他卻一點好奇心都沒有。他的興趣在馬里亞娜,又透過馬里亞娜而愛屋及烏地及於她的子女。這種興趣是有利害考量的興趣,還是無利害考量的興趣?他不知道。這個問題太抽象了,不是他目前的心緒狀態可以思考的。
「我可以直接切入正題嗎?我知道你想知道我為什麼要資助你兒子唸書。我不是有錢人,約基奇先生,但我過得尚稱舒適又無兒無女。我借一筆錢給你兒子,是希望他能夠成材。卓拉戈讓我印象深刻,看得出來是個大有前途的青年。至於他選擇的高中,我從沒聽過,但既然他告訴我那是一所名校,我想應該不會錯。
「你有什麼想說儘管說。」
他把想講的話忍住,改為說:「如果不介意,我想冒昧建議你和馬里亞娜言歸於好。另外,為卓拉戈著想,也請你接受我提供的借款。卓拉戈已經鐵了心要唸威靈頓高中,這是誰都看得出來的。立不立借據對我沒有分別,但如果你喜歡正式一點,我一樣樂於配合。」
他沒有與悲憤的丈夫面對面的經驗。他應該同情對方嗎?但他沒這種感覺。
然而,在心裡這樣抗議的同一剎那,他又不由自主回想起馬里亞娜站在小梯子上為書架抹塵的樣子。多麼結實、漂亮的小腿。如果他對馬里亞娜的愛真是純潔無邪的話,那這種愛又為什麼非等到看到她的小腿才迸發出來?為什麼愛都需要美的事物作為催化劑?到底,漂亮的小腿跟愛有什麼關連,又跟慾望有什麼關連?還是說那只是大自然的運作方式,其中和-圖-書不存在什麼道理可言?動物之間的愛也是這樣嗎?狐狸之間或蜘蛛之間的愛也是這樣的嗎?公蜘蛛會被母蜘蛛吸引,就是因為對方有四雙漂亮的腿嗎?他好奇約基奇對這個課題會是什麼看法。但他當然不準備問他。他已經開始對這個約基奇感到厭煩,並相信約基奇對他也是同樣感覺。
「對,我們可以那樣處理。」他回答,但心裡卻愈來愈懷疑。難道把那筆錢換上信託基金的名目,就足以挽回約基奇的自尊?
他在撒謊嗎?也許是,但他卻不覺得自己在撒謊。雖然他忘不了馬里亞娜的小腿,也願意用任何代價換取把頭埋在她乳|房裡的機會,但他此刻卻覺得自己對馬里亞娜的愛純潔無邪得不下上帝對她的愛。如果他竟會因為這種愛而招到任何人的恨意,那是再荒謬不過的。
「另一個辦法是替卓拉戈開個信託帳戶,」約基奇說,「你把錢存到信託帳戶裡。這樣最保險,不怕……」
他扶著拐杖,花了整整十分鐘走下大樓樓梯,賣力走到對街。他走近的時候,駕駛搖下車窗,吐出一大團帶酸腐味的煙霧。
「我說的是『生活尚稱舒適』。那跟我的公寓舒不舒適無關。『生活尚稱舒適』是人們不想談到『錢』這個字時的委婉表達。在我的情況,那表示我的收入還不錯,表示有足夠生活的錢和一些餘錢。怎樣支配這些餘錢隨我喜歡:我可以選擇捐給慈善組織,也可以選擇資助你兒子唸高中。」
「你說過你住得舒適。你在你的公寓裡住得舒適。」
酒吧裡還剩下一半位子。他斜著身體坐進一張沙發,約基奇在他對面的沙發坐下。他瞄了一眼約基奇雙手。修長的手指、長著一些黑毛,指甲修剪整齊。約基奇的領口也看得見毛髮。馬里亞娜喜歡這種熊般的毛皮嗎?
這是一個問題還是一種看法?既然約基奇沒看過他的公寓,這當然只能是一個問題。他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