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他又能怎麼做?車被破壞,顯然還不是終了。顯然還有陸續的債要還。他能做什麼?他只能咬緊牙關,演下去,還有什麼路可走?
「沒關係。請注意我們並非要求去譴責這有瘋狂之心的人,這天生結構有誤的人。相反,我們邀請各位去懂得他,同情他。但同情自有界限。因為雖然他活在我們中間,卻非我族類。他正是他自稱為的『物』,也就是說,他是怪物。最後,拜倫暗示著,愛他是不可能的——以『愛』這個字的深層意義、人性意義來愛他,是不可能的。他注定孤獨。」
「星期一,在我這個辦公室,」他重複道。
通常,學生們都在交頭接耳,今天,則噤若寒蟬。雖然他認為他們不知道實情,他們卻明顯在等待,看他怎麼處理這闖入者。
「魯西法爾,」他說。「從天界被拋出的天使。天使如何生活,我們所知甚少,但我們可以假定他們是不需要氧氣的。魯西法爾,這黑暗天使在自己的家鄉,是不需要呼吸的。他突然發現被拋入我們這個『會呼吸的』陌生世界。『誤入歧途』,意指他選擇了自己的路,戰戰兢兢生活,甚至為自己創造了危險。讓我們讀下去。」
他起身。「夠了!請你出去!」
「我不收集照片。我不收集女人。」
訪客不理會他的問題。「你以為你帥,」他繼續下去。「道地的調情聖手。當你太太知道了以後,你還帥得起來嗎?」
沉默復沉hetubook•com.com默。所以,他想,討債的來了。我早該料到:像她這樣的女孩子不可能白來的。
「跟你的學生睡覺。你跟雅曼達睡過嗎?」
他跟她又做了一次愛——在他女兒的床上。這一次好,像第一次一樣好;他開始懂得她身體的動態。她伶俐,貪求體驗。若說他尚未覺察到她充分的性|欲,那只是因為她還年輕。在回憶中,有一個片刻特別突出,就是她用腿勾他的屁股,讓他進入得更深。當她大腿內側的肌肉緊夾著他時,他感到一股強烈的喜悅與慾望。誰知道呢,他想,說不定他們還有一個未來。
「你為什麼離婚?」她問。
「你沒資格對我說夠了!」他的話越來越快,語帶威脅。「你不要以為你可以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他的黑眼瞳中有火花在跳動。他欺身向前,兩手左右揮動。書桌上的紙飛起來。
「有誰願意為我解釋這一段落嗎?誰是這『誤入此界的靈魂』?為什麼他稱自己為『物』他來自何界?」
在這次突擊之後,梅蘭妮離得遠遠的。他並不意外:設若他感到羞辱,則她也同樣。但星期一她又出現在班上,而在她身邊,則是她的男友——全身著黑,仰靠椅背,雙手揮袋,帶著一種傲慢輕蔑的自在。
他瘦長而結實;留著疏疏的山羊鬍,一邊耳朵戴環;穿著黑皮夾克,黑皮長褲。看起來比他大部分學生都年紀大;看起來是找麻煩的。
「你是什麼人?」他說。
「完全猜不到,」他草草回答道。
學生的無知他已早不驚奇。後基督教的,後歷史的,後文學的——他們很可能昨天才從蛋裡孵出來。m•hetubook•com.com因此他並不期望他們知道什麼是墮落的天使,知道拜倫怎麼設想墮落的天使。他期望的只是一點善意的回應,猜一猜,以便讓他接下去講到重點。但今天,他面對的卻是沉默,濃重得化不開的沉默,顯然是由那陌生人引起。只要這陌生人在場,聽、論斷與嘲弄,他們就不會講話,不會玩他的遊戲。
醜聞。可嘆竟必須是他的主題。但他卻沒有興致大加渲染。
那天晚上回家的路上,他在號誌燈前停車。一輛摩托車勃勃走過,銀色的杜卡提,上面兩個黑衣人。他們都戴著頭盔,但他仍看出他們是誰。梅蘭妮,坐在後座,兩腿開開,屁股後翹。一陣渴慾從他身上掃過。我在那裡過!他想。接著,摩托車衝向前,把她載走。
「會猜到什麼人幹的嗎?」鎖匠問。
「有照片嗎?」
他接下來想要說的卻不能說,不能光明正大的說。他只能做手勢,希望她能了解。他低聲的說:「梅蘭妮,來考試就好,像別人一樣。有沒有準備好不是重點。重點是度過去。讓我們訂個日期好嗎?下個星期一怎麼樣?午飯後的休息時間?這樣妳有一個週末可以準備。」
於此會呼吸的世界
他乃孤立的陌生人
由他界拋入此界
誤入歧途的靈魂
滿心黑暗意念之物——
由選擇而生的險峻
他因機緣而逃脫
他偷偷看了梅蘭妮一眼。通常,她總在忙著記筆記。今天,看起來又瘦又疲憊,只是對著書發呆。他的心,無可控制的向她湧過去。可憐的小鳥兒,https://m.hetubook.com.com他想,我曾貼在懷中的小鳥兒!
「說你幹她。」
當她重又能說出話來,她的聲音是如此壓抑,以致他只能勉強聽到:「我無法補考,我沒有唸。」
到了這時,學生們必然已經察覺到他們兩個——他自己和那男孩——之間的奔流了。這個問題是獨自向那男孩提出的,而就如沉睡者被叫醒了一般,那男孩回應了。「他做他覺得喜歡做的。他不去管那是好是壞。他只是去做。」
「一言難盡。以後再說吧。」
那男孩,未曾一次低頭看書,只是嘴角帶著一抹微笑,一種說不定有一點點出神的微笑。他接下去讀:
「我離過兩次。兩次結,兩次離。」
「完全對。不管是好是壞,他只是做。他不是憑原則而做,而是憑衝動,而他的衝動來源,他卻是黯然不明的。讀讀幾行以後的那句:『他的瘋狂不在頭腦,而在心』一個瘋狂的心。什麼是瘋狂的心?」
她困惑的回看著他,甚至是吃驚的。是你把我跟別人切斷了,她似乎在說。是你弄得我背負著你的祕密。我已經不再只是一個學生。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說話?
雖然他等她一直等到深夜,她卻沒有來。倒是他停在街上的汽車被破壞了。輪胎放氣,門鎖灌了膠水,擋風玻璃貼了報紙,烤漆被刮。門鎖得換;帳單高達六百蘭特。
但他卻說:「到我的辦公室去好嗎?」
他沒有回答。雅曼達是那班上的另一個學生,一個纖弱的金髮碧眼兒。他對雅曼達沒有興趣。
大家都低著頭,把他的話快快記下來。拜倫,魯西法爾,該隱,對他們來說,統統是一樣。hetubook•com•com
同一天午後,有人敲他辦公室的門,一個年輕男子走進來,是他以前不曾見過的。那人自行坐下,環顧他的辦公室,對著他的書架似讚似譏的點頭。
她站在他面前,面容消瘦,精疲力竭的樣子。他的心再度湧向她。如果是他們獨處,他會把她抱在懷中,逗她高興起來。我的小鴿子,他會這樣叫她。
「不是,當然不是。」
有時
為他人好,他會捨一己之私
非由悲憐
也非應然
而係乖癖之念
深藏之傲慢
驅之向前
去行他人甚少
或無人願行之事
此一衝動
於難忍時刻
會把他推向罪惡
梅蘭妮坐在他面前,垂著頭。「親愛的,我知道妳現在不好過,我不想讓事情變得更麻煩。我不得不以老師的身份跟妳談談。我對我的學生,每個學生,都有責任。妳的朋友在校外怎麼做,是他自己的事。但我不能讓他來干擾上課。請這樣告訴他,說是我說的。」
這首詩講完了。他指定他們預習《唐璜》的前面段落,提早下課。越過眾人的頭,他喚她,說:「梅蘭妮,我可以跟妳談談嗎?」
「我們繼續講拜倫,」他說,隨即埋首在筆記本中。「我們上個星期講過,拜倫的惡名與醜聞不僅影響到他的生活,而且也影響到他的詩受人歡迎的程度。拜倫發現自己這個人跟他所創造的詩中人物——哈羅德、曼夫里德,甚至唐璜——被畫成等號。」
「你常做這種事嗎?」https://www.hetubook.com.com
事後她問。
「梅蘭妮,我有責任。至少要把該做的都做了。不要讓事情不必要的複雜化。」
「那麼,你就是那個教授了,」他說。「大衛教授。梅蘭妮說過你。」
「你第一個太太後來怎樣?」
他曾要他們讀「Lara」(勞拉)。他的筆記也做了Lara段落的註記。他無法不講解這段詩。他大聲唸:
「請你出去!」那男孩模仿道。「那好。」他站起來,晃到門邊。「再見,廢物教授!等著瞧!」走了。
「你不是在收集我嗎?」
「她說什麼?」
他帶她通過走廊,走向辦公室,她的男友則拖在後面。「在這等一等,」他對那男孩說,把他關在門外。
她起身,在屋裡走動,撿拾她的衣服,像她是獨自一人一般,不甚忸怩。他慣見女人脫衣穿衣時不自在。但他慣見的女人沒有過這樣年輕的,這樣身形修美的。
「那麼,這個魯西法爾是什麼樣的造物呢?」
她起身,把手提包甩過肩膀。
「夠了!你要做什麼?」
「至於妳自己,妳得多花一點時間在功課上。妳得更按時上課一些。妳得補考妳缺考的測驗。」
她仰起頭,抗逆的看著他。她不是未能了解他的意思就是拒絕這網開一面。
責任:她連複述一遍都不屑。
混混兒一個,他想。她跟一個混混兒混在一起,而現在,我又跟她的混混兒混了!他的胃抽痛起來。
他問得過頭了。那男孩很想貼著直覺說下去,他看得出來。他想要表示除了摩托車和奇裝異服外,他還知道一些別的。也許他真的知道。也許他真的領會過什麼是瘋狂的心。但在這教室中,在這些陌生人面前,那些字句跳不出來。他搖搖頭。
「哪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