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樓梯口他們趕上了他;有人甚至拉他的外套,讓他慢下來。
一陣竊笑。
「承認你錯了。」
「要我表示我並不真誠感到道歉的道歉?」
聽證會在哈金辦公室不遠處的會議室舉行。曼納斯.馬薩班親自請他進來,坐在長方桌的末端。馬薩班是宗教學教授,這次調查委員會的主席。他的左側是哈金,哈金的秘書,還有一個年輕女子,像是學生;他的右側坐的是馬薩班委員會的三個成員。
「你覺得抱歉嗎?」那女孩說。錄音機塞得更近一些。「噢不懊悔你做的事?」
馬薩班和哈金接耳商量了一下。
閒晃的人和好奇的人開始圍過來。如果他想脫身,必須穿過人群。
「好吧。那我只能說,你等著聽校長的裁決。」
「是的。」
告白,道歉——為什麼那麼想要叫人卑躬屈膝?四周突然寂靜下來。圍繞著他的人就像圍堵到一隻奇怪的野獸,不知要怎樣下手。
「我不能說什麼。」
一個女孩繞著他轉。她用琥珀珠編起的辮子垂在兩側。她微笑,甚至露出了潔白的牙齒。「能不能停一下說說話?」她說。
「標尺並不在你真誠與否。我已說過,這是你良心方面的事。標尺在你是否準備公開認錯,並採取補救措施。」
馬薩班唸道:「我沒有保留的承認嚴重侵犯原告的人權,並濫用學校交付我的職責。我誠心對兩者道歉,並接受任何適當的懲處。」
「我的了解是,你不必被解聘。最可能的是停職一段時期。將來要不要回來教書,就得看你自己和你們系主任與院長決定。」
「這樣能讓各位都滿意嗎:我承認我錯了?」
「妳相信妳可以從我用的字來猜測是否出自我的內心?」
「很好。現在就談主題。第一位控訴者是梅蘭妮.艾薩克斯小姐,戲劇組的學生,她做的陳述各位都有拷貝。需要我簡述一下嗎?魯睿教授?」
「請唸。」
「那你建議我怎麼做?從我的聲音中除掉拉蘇爾博士所說的隱約的嘲弄?痛哭流涕的懺悔?什麼方式足以解救我?」
法洛荻雅.拉蘇爾靠到椅背上。「這很唐吉訶德,魯睿教授,但是你承擔得了嗎?在我看來,我們有義務保護你,不讓你自己害自己。」她對哈金冷淡的微笑一下。
「這是我的理解。如果你同意簽署這份等同減刑申請的聲明,校長就準備以這種精神來接受它。」
「這是全部?這就是全部指控?」
「我所有被指控的事。」
「拉蘇爾博士,妳是否有一些話想說?」
「不見得。人生有比明智更重要的事。」
「我同意拉蘇爾博士的看法,」那女商人說。「除非魯睿教授還有什麼要補充的,我認為我們該做一個決定了。」
「以什麼精神?」
有人擋住了他。「停一下!」她說。他偏開臉,伸出一隻手去。閃光燈一亮。
「我不認為我還有機會。」
「不止。我們還要更多一些。不多,只多一些些。我盼望你能夠和_圖_書願意給我們。」
「對不起,我不能給。」
「現在我們真是在斤斤計較了。你們指控我,而我承認有罪。你們要的就是這個。」
「明白。」
沉默。
他們是他的朋友。他們希望救他,脫離他的災難,搖醒他的靈夢。他們不要他淪為街頭乞丐。他們要他重新回到教室。
這問題發自商學院的年輕女士。
他並沒有覺得緊張。反而是氣定神閒的樣子。他的心臟,平平靜靜的跳著;昨夜睡得很好。虛榮,他想,賭徒的危險虛榮。虛榮又自以為是。這種神情不合今天的場合。但他無所謂。
他再也無法忍受。「沒有弦外之音,」他回嘴道。
「在法律層次上我沒有意見,」他答道。「但我有某些哲學意義上的保留,不過,我想這不在我們討論的範圍之內。」
馬薩班:「設若他受到指責的話——」
「社會有權知道,」拉蘇爾以老練的自在提高嗓門,蓋過他的聲音,說下去:「魯睿教授承認的究竟是什麼,也就是說,他受指責的是什麼——」
馬薩班打電話到他家。「大衛,委員會已經把建議呈交給校長了,校長要我最後一次跟你商量。他說,他可以不採用極端的措施,但你必須親自提出一份聲明,既能符合我們的觀點,又能符合你的。」
「聲明的內容應該是什麼?」
「不用。」
「但如果有呢?」
「我不需要代表。我很可以代表我自己。我可不可以請問,在我做了上述申訴之後,我們是否可以結束聽證了?」
一開始,他們還沒有認出他來。他樓梯走到一半,他們才叫出來:那就是他!接著就是雜亂匆忙的腳步聲。
「不,」他說。「我因這次經驗而豐富。」
「以懺悔精神。」
一個錄音機塞到他面前。他把它推開。
「你說你沒有請教過法律顧問。你向別人請教過嗎——比如教士或心理諮商專家?你想接受心理諮商嗎?」
「說說是怎麼回事?」那女孩說。
「魯睿,浪漫派詩人專家,因班上同學的申訴而遭揭發。」
法洛荻雅.拉蘇爾插嘴進來。「魯睿教授,你說你承認艾薩克斯小姐的陳述,但是你有沒有讀一讀她的陳述?」
哈金俯身越過桌面,低聲對他說:「魯睿教授,我必須重複一遍,這是一個調查委員會。它的任務是聽取雙方的說法,然後做成建議。它沒有決定權。我再次請問:請一位比較熟悉我們程序的人來代表你是否好些?」
「我們談一分鐘可以嗎,魯睿教授?」一個人說。
「魯睿教授,我可不可以請求你先暫時離開幾分鐘?——你和范.魏克小姐,讓我們單獨討論?」
「好吧。我在與艾薩克斯小姐的關係中佔了便宜。我錯了。我懊悔。妳覺得這夠好了嗎?」
「不對,」法洛荻雅.拉蘇爾說和_圖_書。「這是本末倒置。魯睿教授必須先做聲明,然後我們才能決定量刑從寬。我們不能先談判他該做什麼樣的聲明。聲明應該用他自己的話,出自他自己。然後,我們看看是否出自他的內心。」
「我承認了啊,沒保留的。我對於指控的事承認有罪。」
「這不算實在的問題。」
「曼納斯,昨天我們已經談過懺悔的事了。我已經說過了我的想法。我不懺悔。我面對的是公共法庭,面對的是法律。在人間的法庭上我承認有罪,屬於人間的罪。這樣的承認就夠了。懺悔不屬於人間和法律。懺悔屬於另一個世界,屬於另一個對話宇宙。」
「沒有什麼是我要說的。」
「那我們就當建議給予最嚴重的懲罰。立刻把魯睿教授解聘,任何福利與權益一律取消。」
「拉蘇爾博士,我相信我們腦子裡十分清楚。問題是魯睿教授腦子裡是否十分清楚。」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對於這兩項指控,我不做申辯。我深信各位委員有更重要的事情可做,不需把時間花費在聽取同樣的故事上。我兩者都承認。請宣判,讓我們繼續我們的生活。」
「這是你想提出的辯護嗎?不可控制的衝動?」
「你是在讓我們兜圈子,魯睿教授。」
「委員會對評審結果三緘其口,」頭條寫道。「懲戒委員會調查過大衛.魯睿教授的騷擾和行為不檢指控,對調查結果三緘其口。主席曼納斯.馬薩班只說委員會的發現將送交校長裁定。」
凌|辱:他早就在等待這兩個字的出現。帶著發抖的正義感說出來的這兩個字。當她在看他的時候,她究竟看到什麼,讓她如此怒不可遏?一條鯊魚在無助的小魚群中攫食?或另一個景象:骨骼粗大的壯漢壓在一個小女孩身上,巨大的手掌摀住她的嘴不讓她叫喊?何等荒謬!但他想起,昨天,在這同一房間,他們也曾查問過她,梅蘭妮。梅蘭妮身高勉強到他肩膀。不平等。他如何能否認?
「——設若他受到指責的話,他受指責的是什麼。如果我們腦子裡不是十分清楚,如果我們在我們的建議中,不十分清楚魯睿教授受指責的究竟是什麼,我們就沒有盡到責任。」
「等等。請聽我說完。我手上有一份聲明,應該可以符合我們的要求。很短,我可以唸給你聽嗎?」
「你或許難以相信,大衛,但坐在這桌子四周的人真的不是你的敵人。我們人人都有脆弱的時刻,我們人人都只是人而已。你的個案不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我們很希望能想辦法讓你繼續教書。」
「好吧,」他說,「讓我告白。故事開始於一個傍晚,我不記得確定日期,但在不久之前,我從舊校園走過,遇到了這位年輕女子,艾薩克斯小姐。我們兩個人的路正好交叉。說了幾句話,而就在這時,有某種東西出現了。由於我不是詩人,就不做描述。能說的是,愛洛斯加進來。自此以後,我不再是同一個人。」www.hetubook•com•com
「讓我再提醒一次,拉蘇爾博士,」馬薩班說,「是否給予懲罰不在我們的權限。」
他不予理會,擠入人多的大廳,大廳裡的人則瞠目結舌的看著這個高高的人匆匆走在追逐者的前面。
「這次經驗讓他怎樣?」他聽到有人壓低嗓門問。
「正是。你把我想要說的表達得很清楚。」
「主席先生,我必須抗議。這個問題不只是技術性的問題。魯睿教授承認有罪,但我自問,他是承認他有罪,還是只想通過這個程序,把事實掩蓋在表面文章之下,以圖遺忘?如果他只是想通過這個程序,那就要給予最嚴厲的懲罰。」
她想要更多一些話,來填她那小機器的肚子。但在此刻,她一時又找不出可以讓他更丟臉的話。
全桌點頭。
「艾薩克斯小姐昨天已經到過委員會。讓我再提醒一下,這不是審判,這是調查。我們的程序不是法庭程序。這明白嗎?」
法洛荻雅.拉蘇爾插嘴進來:「我們又在兜圈子了,主席先生。沒錯,他說他有罪。但是當我們想追問詳情時,突然變得他不是在凌|辱那個女孩子,而只是他無可抗拒的衝動。沒有提到他所造成的傷害,沒有提到這其中寓含的長期剝削利用。這乃是為什麼我說跟魯睿教授辯論是無用的。我們必須就事論事向校方提出建議。」
「不是;不必然是。但身為老師,我們站在有權力的位置。也許可說,不得把權力關係和性關係相混。這一點,我相信是目前個案的癥結所在。或許我該說,是應當極為小心的。」
「你是說,我該忍辱乞憐?」
「這不是辯護。你們要我告白,我提出的是告白。至於衝動,它絕不是不可控制的。我要不好意思的說,過去我曾打消過許多次類似的衝動。」
「魯睿教授,」馬薩班為聽證會開場。「本委員會並不具權力。它所能做的只是建議。再者,你有權質疑成員的得當性。所以,讓我請問:委員會的成員有沒有你覺得可能對你是不公正的?」
「問問他要不要道歉,」有人對那女孩說。
「我已經說明了。我承認。」
「我們希望給你一個機會來說明你的立場。」
「大衛?」聲音來自一直未曾發言的迪斯蒙.斯瓦兹。「大衛,你確定你是在以最好的方式對應這個問題嗎?」斯瓦茲轉向主席。「主席先生,就如魯睿教授不在這屋子時我說的,我真的認為,身為大學的同事,我們不應以公式化的冷酷彼此對待。大衛,你確定你不需要延後一段時間,讓你重新想一想,或請教一些意見嗎?」
哈金順勢加入。「我們希望能幫忙,讓你走出來,大衛,這處境顯然像惡夢一樣。」
「就是這樣?這就是交換條件?」
他向委員們點頭。其中兩個他認得:法洛荻雅.拉和*圖*書蘇爾和迪斯蒙.斯瓦茲,後者是工學院院長。第三位,照他桌上的資料來看,是商學院的教授。
「我們會看你表現的態度。我們會看你是否表示悔悟。」
他們被請回來。室內的氣氛不好:在他覺得,似乎是陰沉的。
他跟那學生觀察員退入哈金的辦公室。兩人之間沒有一句話;那女孩顯然覺得侷促不安。「色狼,你的日子永去不返了。」現在,當她跟色狼面面相對時,她又怎麼想?
「什麼怎麼回事?」
「因為現在情勢已經熱起來,聲明可以讓它降溫。理想上說,我們統統願意避開媒體,可是事實上這是不可能的。它引起了很大的注意。它引起的風風雨雨是我們無法控制。大家都在等著瞧學校怎麼處理。我的印象是,大衛,從你的言談中,你似乎覺得我們是在不公平的處理這件事。這完全不是事實。我們這些委員想要做的是找出一個妥協的辦法,使你能保住工作。這是為什麼我說你可不可以提出一份公開聲明,是你自己還可以受得了的,而又讓我們可以藉以建議不用最嚴厲的處置,也就是不用解聘。」
「魯睿(五十三)於聽證會後與『宣戰』會員產生語言衝突,說跟女學生的經驗讓他的人生更為『豐富』。」
「我接受艾薩克斯小姐指陳的每件事,我承認做了假紀錄。」
他搖搖頭。「我說了妳要我說的話,妳卻又要求我證明我是出自真心。這很過份。這超出了法律範圍。我受夠了。讓我們按規矩來。我承認有罪。我能做到的只是這樣。」
「但在接受它之前,先讀一讀,是不是比較明智?」
「我需要重新想什麼呢?」
「在這善意的合唱中,」他說,「我沒有聽到女性的聲音。」
「委員,沒關係;觀察員,沒關係。」
「在做決定之前,主席先生,」斯瓦兹說,「我希望最後請問魯睿教授一次。他是否可以準備一份聲明?」
「第二個指控也與此有關,」馬薩班繼續說,「來自學生紀錄辦公室的註冊組,跟艾薩克斯小姐的紀錄有關。指控說,艾薩克斯小姐並沒有每堂都上,並沒有次次都呈交或參加你給她打了分數的作業或考試。」
「承認什麼?」
「想想你處境的嚴重性。我確信你還沒有充分了解。直截了當的說,你會失業。在這種時期,這不是開玩笑的。」
「謝謝。我想對魯睿教授的反應提出異議,因為我認為魯睿教授的反應其實只是迴避。魯睿教授說他接受指控。但是,當我們追問他實際接受的是什麼時,我們得到的卻是隱約的嘲弄。在我看來,這表示他只是表面接受。在有這樣弦外之音的情況下,社會有權——」
「為什麼?聲明這麼重要嗎?」
「我們建議,」馬薩班說,「委員們獨自討論一下魯睿教授的申訴。」
「主席先生,我可以請問,艾薩克斯小姐會親自到場嗎?」
「『任何適當的懲處』,是什麼意思?」
每個人都顯得有點坐立不安。和圖書
「我想,我們最好局限在法律層面上,」馬薩班說。「你對委員會的成員沒有意見。你反不反對反歧視聯盟的學生觀察員在場?」
「我情不自禁。我不再是一個五十多歲閒來無事的離婚男子,我變成了愛洛斯的僕人。」
「好吧。那麼,什麼是你能說的?」
他可以感覺到自己的頭髮都在豎起來。「我沒有請教過,也不想請教。我是一個成年人。聽不進心理諮商了。我已經越過了心理諮商所能觸及的程度。」他轉過來對馬薩班說:「我已經提出了我的申訴。這辯論還有什麼理由繼續進行嗎?」
斯瓦茲嘆一口氣。「大衛,不齒我們的努力是沒有用的。至少請接受一段延期,好讓你把處境好好想一想。」
「不論艾薩克斯小姐說什麼,我都接受。」
「你會不會認為,」斯瓦兹說,「學院生涯的本質就要求我們必須做某些犧牲?為了整體的好,我們必須抗拒我們的某些慾望?」
「說什麼?」
「你是說世代與世代之間不得有親密關係?」
「好吧,」馬薩班站起來。「如果沒有別的問題,我就得表示感謝魯睿教授來參加這調查了,並請他原諒。」
「更豐富。」
「魯睿教授,問題不在我覺得夠不夠好。問題在你覺得夠不夠好。它是否出自你真正的感覺?」
比較聰明的辦法是就此打住,他卻沒有。「我腦子裡怎麼樣,是我自己的事,法洛荻雅,不是妳的事,」他說。「坦白的說,妳想要我做的,不是回答,而是告白。我不做告白。我依我的權利提出申訴。我承認指控的罪。這就是我的申訴。我準備做的只是這些。」
「你把問題搞混了,大衛。沒有人叫你懺悔。我們即使不敢說是你的人類同胞,也是你所說的人間法庭的份子,你內心的事是我們不得過問的。請你做的只是一份聲明。」
第二天的學生報登出了他的照片,照片下的標題是:「誰是現代笨伯?」照片上的他,眼睛上翻,向照相機伸出一隻亂抓的手。姿態本身就夠可笑了,偏偏又有一個咧著大嘴笑的年輕人把一個顛倒的字紙舉在他的上方。由於透視的關係,那字紙簍恰恰看似在他頭頂上,形成笨伯帽的樣子。在這樣的一幅照片前,他有什麼翻身的餘地?
「你明白——那聽證會。」
照相機又閃光。
「讓我們接下去,」馬薩班說,「那麼,魯睿教授,你說你接受指控,承認是事實?」
「大衛,我無法再保護你讓你不自己傷害自己了。我已經累了,委員會其他成員也累了。你不要再想想嗎?」
「我問過。」
「你不再是同一個人?」那女商人小心的這樣問。
「曼納斯,這方面我們已經說過了。我——」
「我不想讀艾薩克斯小姐的陳述。我接受。我不認為艾薩克斯小姐有任何理由需要說謊。」
笑容仍在那女孩臉上。「那麼你會再做嗎?」
「不要跟我們玩遊戲,大衛。承認有罪和承認有錯是不同的,你知道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