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引用這個句子?」
「你認為我應該寫生,或學俄文。你不喜歡我交碧芙和比爾.蕭這樣的朋友,因為他們不會帶領我去過更高貴的生活。」
「在野外挖掘就非法。我用種子栽培。我會帶你看。」
母狗耳朵向後貼,想要大便,卻排不出來。
「我還好,」露西靜靜的回答。
在唐肯廣場,攤販們已經把擱板桌放起來,貨物已經擺上。有烤肉的氣味。城裡彌漫著冷霧。大家搓手,頓足,咒罵。有歡樂秀在演出;好在露西轉頭不看,讓他放心。
他已經過了一個冗長的上午,累了,而他最不想的莫過於跟這些人瑣談。他使了一個眼神給露西。露西說:「比爾,我們不耽擱了,我只來拿點藥。」
沉默著。露西,他的孩子,在想要告訴他一些關於女人的事?
「她一定喪氣。妳也是吧!」
「過去了嗎?你還念著她嗎?」
「妳是指,跟我同一代的人?我天生不適合結婚,露西。這一點妳看得出來。」
「這不是我的意思,露西。」
「要不要去散散步?」露西在他後邊說。
星期六,趕集的日子。露西依約,早晨五點,用咖啡把他叫醒。為了防寒,他把自己裹得緊緊的。貝德路斯已經藉著鹵素燈在園子採花了;他和露西走過去加入。
動物福利聯線是一個慈善團體,曾在格拉翰斯鎮活躍過,現在已經停止運作了。但由碧芙.蕭帶領的幾個志工,則仍在原先的地點開設動物診所。
雙手插在口袋裡,他在花床間晃盪。視線之外的肯屯公路上,一輛車呼嘯駛過,車聲還流連在冷寂的空氣中不去。雁群成人字形從高空飛過。他的和_圖_書時間要怎麼打發?
他目光敏銳的看著她。她笑了一下。「只是開開玩笑,」她說。
「是,我也一樣。我並不認為我好過。」
「你認為我應該做一點重要的事,」露西說。這時他們已在公路上,露西開車,沒有看他一眼。「你認為,由於我是你的女兒,所以我應該做一點更得當的事。」
他們來到一個棚門前,門上標著「SAPPI工業區——擅入者送警」。他們轉身。
「不管年紀大年紀小,不能抒發的慾望都可以變得醜惡。」
過去了嗎?還念著她嗎?「沒再接觸了,」他說。
露西的馬鈴薯,裝在大籮筐中,是已經洗乾淨了的。庫斯和米安斯的,則仍帶著泥土。一上午的生意,露西大約收入了五百蘭特。她的花,行情穩定;十一點,她減價,東西一下賣光。賣牛奶和肉的攤子生意也不錯;但那老夫婦,木然的並坐,銷路不佳。
所以,這是一種新的生活。那個他曾開車送去學校、芭蕾舞教室、馬戲團和溜冰場的女兒,於今開著車,帶他出來,讓他看另一種世界,另一種生活。
母狗繼續用力,舌頭伸出來,把眼睛偏開,似在害羞。離開馬路,他們穿過灌木叢,然後又走過稀疏的松林。
他跟露西從沒有談過他的私生活。不容易談。但如果不跟她談,又跟誰呢?
「你不是也在說反話吧?——跟你接近也讓女人變成了更好一點的女人?」
「可是怎樣?老是去獵食人家的孩子不好?」和*圖*書
她沒說完,他就在搖頭了。「不……不……不……」他低聲說。
「沒有。沒有孩子。不要小看碧芙。她不是傻瓜。她做了很多善事。她到D村好些年,先是為動物福利聯線工作,現在自己做。」
「牠有點毛病,」露西說。「我得給牠吃藥。」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說,你會越來越不好過。」
「當然。可是——」
他已經忘了好望角東部高地的冬季早晨是多麼冷了。他沒帶該帶的衣服,必須向露西借衛生衣。
「她沒有說,我沒有機會問她。她很難為。有一個年輕人,她的愛人或者前愛人,要脅她。還有班上的緊張態勢。再就是她父母聽說了,趕到開普敦來。我猜,壓力變得太大了。」
露西深深吸了一口氣。他以為她會好好回嘴,她卻沒有。他默的開車回家。
兩個星期前,他還在教室跟那些聽厭了的年輕人解釋喝和喝盡之間的區別,燒和燒盡之間的不同。完成式,意指一個動作已經做到盡頭。現在看來,那多麼遙遠啊!我活,我活過,我活盡了。
露西的顧客有許多知道她的名字;她們多半是中年婦女,在對她的態度中,有一點主人的味道,就似乎她的成就也是她們的。她向她們介紹他說:「這是我父親,大衛.魯睿,從開普敦來。」每次這樣時,她們總是說:「你有這個女兒真得意吧,魯睿先生!」他則回答道:「是啊,得意得很。」
「那個讓你惹了麻煩的女孩子——」露西說,「嚴重嗎?」
「妳記得布雷克的句子嗎——『不能抒發的慾望不如殺之於襁褓』?」
從窗口,他瞥了瞥蕭家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後院:一棵蘋果樹,樹下是蟲蛀的爛蘋果,漫生的雜草,用鐵皮、模板和舊輪胎圍起來的一塊地,其中有雞在刨抓:角落處有一隻看起來非常像小羚羊的動物在打瞌睡。
碧芙.蕭,矮胖,有黑斑,鋼絲一般的短髮,沒有脖子,唧唧喳喳。他不喜歡。他不喜歡不花功夫讓自己有點吸引力的女人。以前他對露西的朋友就是有這種感覺。並不是什麼可以自鳴得意的事,只不過是在他腦子裡定居的偏見。他的腦子已經變成舊觀念的收容所:這些散漫的,貧瘠的,無處可去的舊觀念,他理當把它們趕走,清理園地。但他並不那麼在意,或說在意得不夠。
他們在自製自銷的攤位。他們左邊是三個非洲婦人,賣牛奶和奶油;另有一桶,蓋著濕布,是湯骨。他們右邊是一對年老的非洲白人,露西跟他們打招呼,稱他們為丹提米安斯和歐姆.庫斯。他們有一個戴著巴拉克拉瓦式帽子的小幫手,頂多只有十歲。他們像露西一樣,賣馬鈴薯和洋蔥,另外還有果醬,蜜餞,乾燥水果,草茶和藥草。
「一定是一場敗仗。」
自己的這種發洩讓他吃驚。其實他心情不壞,一點也不壞。
「是。不。有關係嗎?受她幫助的動物不喪氣。牠們輕鬆了許多。」
「她為什麼告你?」
「你覺得怎麼樣?」上了車之後,露西說。
「那好得很。孩子,很抱歉,我對動物福利提不起興趣來。妳做的,他們做的,都是好事,只是在我看來,搞動物福利的這批人和基督徒有點像。人人都那麼善意,那麼強顏歡笑,以致到後來你會想去做點傷天害理的事。或者和_圖_書無緣無故的去踢貓。」
「我不想批評。當然,它有它自己的格調。他們有孩子嗎?」
「所以?」
「你也一樣。」
「鐵樹?」他說。「我以為鐵樹是非法的。」
「好吧,」露西說,「你也付了你的代價。也許,回頭看看,那女孩並不那麼責怪你。女人往往很能夠原諒人。」
七點鐘,當陽光剛觸及山頂,而狗開始騷動時,工作已經完了。貨車上載了一箱箱的花,一包包的馬鈴薯、洋蔥和包心菜。露西開車,貝德路斯留在農場。暖氣機失靈,露西費力的透過霧氣瀰漫的擋風玻璃,開向格拉翰斯鎮。他坐在她旁邊,吃著她為他做的三明治。他的鼻水滴下來;他希望她沒有看到。
「但真的就是這樣。他們不會帶我去過更高貴的生活。而理由是,並沒有更高貴的生活,這是唯一的生活。我們與動物共享的。這是像碧芙這樣的人想立下的榜樣。這是我想追隨的榜樣。跟動物分享我們的權利。我不想再過那種把豬狗踩在腳下而自己卻豬狗不如的生活。」
露西自始就跟動物保護者混在一起;對這些人,他並不反對;畢竟,這世界如果沒有他們,會變得更壞。因此,當碧芙.蕭開門時,他擺出和顏悅色的樣子。可是貓尿、狗屎和消毒水的氣味確實讓他難以招架。
他們帶了三隻狗:兩隻年輕的杜賓和那隻母鬥牛犬。杜賓狗由露西牽著,母鬥牛犬——就是那隻被遺棄的——則自行跟隨在後。
他們繼續走。年輕的狗用力拖,母狗則慢慢跟在後面,喘著氣。
「沒有細說。」
「碧芙開了一個動物收容所,」在跟其中一人介紹之後,露西說。「我有時幫幫忙。等下https://www.hetubook.com.com回家的路上,如果你可以的話,我們過去看看。」
「她來自這一帶,喬治城。她是我班上的學生。學業中等,但非常有吸引力。嚴重嗎?我不知道。後果倒嚴重就是了。」
「你想過再結婚嗎?」露西問。
屋裡和他想像的情況很像:破破爛爛的家具,隨隨便便的裝飾品(牛鈴,乾鳥羽毛撣子,瓷的牧羊女),收音機的唧唧喳喳,籠中的鳥叫,滿地是貓。屋子除了碧芙.蕭以外,還有一個比爾.蕭,也同樣矮胖,在廚房的桌子前喝著茶,甜菜根般的紅臉,銀髮,領子鬆垮垮的套衫。「坐,坐,大衛,」比爾說。「喝杯茶,不要客氣。」
他們轉回柏油路上來。在前往農莊的一個轉角處,有一個寫了字的指標是他原先沒有注意到的:「親自採花。挖鐵樹。」並有箭頭,指一公里。
「妳呢?這就是妳想要的生活?」他揮揮手,指著茶園,指著陽光下發亮的屋頂。
他說他來代替貝德路斯剪花,但沒多久就手指凍得僵硬,綁不動花束。他把麻繩交還貝德路斯,只負責包裝。
「沒錯。不再有基金。在國家的預算中,動物沒份。」
露西帶來兩個帆布凳。他們一邊喝著保溫瓶中的咖啡一邊等候顧客。
「蘿莎琳沒說給妳聽?」
「我接近的每個女人都讓我更了解一些自己。就此而言,她們人人都讓我變成了更好一點的男人。」
「露西,我的寶貝,請不要生氣。我承認,生活只有一種。我們對動物也要儘可能仁慈。但讓我們就事論事。我們與動物是不同類別的生物。不必說更高,而是不同。所以,如果要仁慈,那也只應是出於善意,而不是因為我們有罪惡感或怕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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