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獸醫,烏祖辛。但是他每個禮拜才來一個下午。」
有一隻狗,吃飽了,露著幸福的眼神,透過鐵欄杆聞他的手,舔。
「沒人要的那些。我們會讓牠們無痛死亡。」
「牠們倒很平等,是嗎?」他說。「沒有階級。沒有一隻位高權重到不去舔人家的屁股。」他蹲下來,任那隻狗聞他的臉,他的呼吸。那狗看起來聰明——雖然未必。「都要處死嗎?」
她小聲說:「你說怎麼辦呢?朋友?你說怎麼辦呢?還沒有受夠嗎?」
「這樣,妳還要我幫忙嗎?」他說。
事情開始各安其位起來。他對這醜婦在做的事有了一點概念。這破敗的房子不是為了治療——她的醫術太外行了——而是為了最後的歸宿。他想起了一個故事——誰的?聖胡伯特的?一隻鹿奔入胡伯特的小教堂,喘息而慌亂,因為獵人的狗群在追。碧芙.蕭不是獸醫,而是教士,滿腦子新時代的怪念頭,自不量力的想減輕非洲獸類的痛苦。露西說,他會發現她有趣。露西錯了。「有趣」不是適當的字眼。
碧芙.蕭站直身子。「我不曉得我們能做什麼。我沒有做過切除手術。她可以等星期四烏祖辛大夫來,但這老傢伙總之是不能生育了,她願意嗎?還有抗生素的問題。她準備花錢給牠用抗生素嗎?」
「好了,」她說,「現在只能看老天了。」她解開帶子,用一種聽來像結結巴巴的科薩語對那小孩說。那狗,四腳著地以後,就躲到桌下打抖。桌面上有血有口水。碧芙把它擦掉。小孩哄著狗出去。
「做過以後,妳還是可以把牠領回去,」碧芙.蕭說。「我只是想幫助牠結束。」雖然她想要控制自己的聲音,他卻可聽出其中的挫敗之感。山羊也聽了出來:牠踢,跑,不肯;腫大可怕的陰囊晃盪著,那婦人把帶子放鬆,丟在一旁。然後,一起走了。
那山羊好像被催眠似站在那裡。碧芙.蕭繼續用頭去觸摸牠。她自己似也被自己催眠了。
他在診所待https://m.hetubook.com.com了整個一下午,能做什麼就盡量做,當那天最後一診看完,碧芙.蕭帶他到院子裡看看。鳥籠裡只剩一隻鳥,年輕的魚鷹,一邊翅膀上了夾板。其他的就是狗:不是露西養得好好的那種良種狗,而是骨瘦如柴的雜種,擠在兩個爆滿的籠子裡嘶號吠叫。
他又嘆了一口氣。夏日何其短,接下來就是秋冬!他讀過半夜,卻仍然無法入睡。
他沉默不語。然後,說:「妳知道我女兒為什麼叫我到妳這裡來嗎?」
以前,他只跟女兒短期共處過。現在,他跟她共住一個房子,共同生活。他小心提醒自己,不要讓老習慣溜進來——那種當父母的老習慣:把卷狀衛生紙插在筒柱上,關燈,把貓從沙發上趕下去。他告訴自己:為老年做準備。準備適應。為進養老院做準備。
碧芙.蕭用藥籤去觸牠的陰囊,山羊踢腿。「你可以把牠的腿綁住嗎?」她說,並指示怎麼做。他用繩子把羊的右後腿和右前腿綁在一起。山羊想再踢動,卻差點倒下。她用藥籤輕輕擦牠傷處。牠發抖,發出哀鳴,又粗又低沉,又難聽。
在充滿屎尿氣味的內間,碧芙.蕭在一個鐵皮桌面的矮桌上診治動物。她正在用一隻筆型手電筒照一隻幼犬的喉嚨。那隻狗像是非洲獵獅狗和黑豹的雜交種。一個赤腳男孩——顯然是牠主人——跪在桌上,把狗頭夾在臂下,想要讓牠的嘴繼續扳開著。狗的喉嚨發著扭動的低吼聲:有力的後腳撐得很緊。他笨拙的加入,按住狗的兩隻前腳,強迫他屁股著地。
「妳不在乎嗎?」
「你這麼認為嗎?」她說。「我倒不確定。我不認為我們任何一個會準備死——就算有人護送。」
起身,找了一件外套披在肩膀,又回床上。他在讀拜倫一八二〇年的書信。三十二歲,中年而發胖了的拜倫在拉文納跟歸丘奧里斯夫婦住在一https://m.hetubook•com•com起:德蕾莎,他短腿的、沾沾自喜的情婦;還有她那巴結的、心地險惡的丈夫。夏天的熱,午後的茶,粗鄙的閒言閒語,掩不住的呵欠。「女人們團團坐,男人們玩無聊的法羅牌,」拜倫寫道。一切婚姻的無聊與無奈,通姦中一樣不少。「我一向認為熱情的真正歡樂與猛烈,過不了三十大關。」
診所外面的牌子寫著動物福利聯線W.O.一五二九。下邊一排字寫著每天的應診時間,卻被膠帶蓋住了。門口有一排候診的人,有的帶著動物。他從車上跨出來,就被一群小孩圍住,有的向他要錢,有的則只是楞楞看著。他分開人群向裡走,突然兩隻狗互相獰叫起來,但各自仍被主人拉著。
「她說你惹了麻煩。」
晚飯以後,他裝說累了,回到自己那一間。在那裡,隱約聽著露西傳來她過自己生活的聲音:拉抽屜,關抽屜,收音機的聲音,低低的電話聲。她是打到約翰尼斯堡,跟海倫說話?他住這裡會不會妨礙了她們?他在的時候,她們兩個敢同床嗎?如果半夜床響,她們會不會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到停止?但是,兩個女人在一起究竟做什麼,他其實一無所知。也許根本不致弄得床響。而對露西和海倫的關係,他又知道什麼?也許她們只是像小孩一樣睡在一起,貼貼,抱抱,吱吱咯咯笑,重回小女孩時代——與其說是戀人,不如說是姐妹。共用一張床,一個澡盆,一同做薑餅,互相試穿對方的衣服。女同性戀:增加體重的好藉口。
「是妳在做?」
致死劑:是一種藥品的名字?藥品公司不可能取這樣的名字。突然的黑暗,來自忘川之水
「我們買批發貨。我們募款,接受捐贈。我們免費做結紮手術,人家給多少就收多少。和_圖_書
「在乎。在乎得很。我不願意讓不在乎的人去做。你願意嗎?」
那山羊——成年的公山羊——幾乎無法走路。牠的半個陰囊又黃又紫,腫得像汽球;另一半則結著血塊和泥巴。老婦人說,有幾隻狗咬了牠。但那羊的神情卻仍清爽,還是那麼有鬥志。在碧芙.蕭為牠做檢查的時候,牠拉了一串羊屎在地上。站在牠前面抓著牠犄角的婦人則裝出責罵牠的樣子。
她用針刺嘴裡面。狗猛的一動,掙脫了他,差點連那小孩也掙脫了。在牠要爬下桌子時,他又抓住了牠;一瞬間,那狗充滿了憤怒與恐懼的眼神灌入了他的眼睛。
「是。」
實況是,他不願意想像自己的女兒跟另一個女人熱情如火——尤其是一個相貌不怎麼樣的女人。然而,如果她的情人是男人,他會比較快樂嗎?他真的要露西怎樣才好?不是永遠當小孩,永遠天真,永遠是他的——當然不是他的。但他是父親,這是他的命;而父親在年紀越來越大時,就會越來越依靠女兒——這也是他無法可想的。她變成了他的第二度救贖,他這返老還童之年的新娘。無怪童話中的皇后總要把女兒逼迫至死!
碧芙.蕭把臉撇過去,擤鼻涕。「沒什麼。我有足夠的致死劑,用來應付最壞的情況,但我們無法強迫動物的主人。那是他們的動物,他們喜歡用他們自己的方法屠宰。真可憐!這麼一個好傢伙,那麼勇敢、剛直和信賴人!」
她在揣摩他的意思,卻顯然未能領會他的弦外之意。
「麻煩是牠們數量太多,」碧芙.蕭說。「當然,牠們不懂。我們無法告訴牠們。是我們覺得太多,不是牠們。只是任牠們,牠們就會一直生一直生,一直到擠滿了地球。牠們不會覺得有很多後代有什麼不好。越多越快樂。貓也一樣。」
「也許牠比妳想像的還更明白,」他說。他在想要安慰她了?這讓他自己吃驚。「也許牠已經過關了。可以說,天生https://www•hetubook.com•com懂得。畢竟,這是非洲。自有歲月以來,就有山羊。不用人家告訴牠們刀是什麼,火是什麼。牠們懂得山羊怎麼死,牠們生來就準備好了。」
「誰來做結紮?」
他嘆了口氣。可憐的露西!可憐天下的女兒們!何等的命運,何等的負擔啊!而天下的兒子們呢?他們必然也有他們的苦難,只是他知道得比較少。
「蕭太太呢?」他問。一個老婦人用頭指向垂著塑膠布的門。那婦人用一條短繩子牽著一隻山羊。那羊,很緊張的張望著狗,蹄子在堅硬的地面上喀喀作響。
他看著狗吃。爭食的情況那麼少,倒教他吃驚。小的弱的等在後面,等著輪到牠們。
她回神過來,站起。「我怕是太晚了,」她對那婦人說。「我沒法把牠治好。妳可以等星期四醫生來,妳也可以把牠留給我。我可以讓牠安安靜靜的過去,牠會願意我為牠這樣做。可以嗎?我可以把牠留下來嗎?」
她的頭髮是整片的小捲。是用髮捲自己捲的嗎?不像;那得每天好幾個小時。一定是天生長成這樣。他還沒有這麼近切的看過tessitura呢!她耳朵上的血管如同紅色和紫色的細絲。鼻子上的也是。接下來是直接從胸部突出來的下巴,有如凸胸鴿。整體說來,完全沒有吸引力。
那婦人猶豫了一下,然後搖頭。她開始把羊拽向門口。
「沒錯,我們這個國家的人吃了許多動物,」她說。「對我們似乎沒有什麼好處。不曉得怎麼能讓動物覺得我們吃牠們有理。」接著是:「下一位是誰?」
她在羊的身邊跪下來,用鼻子去挨擦牠的喉嚨,用她的頭髮輕輕頂牠的下巴。羊發抖,卻靜靜不動。她作手勢m.hetubook.com.com讓那婦人放掉羊的犄角。那婦人放了。羊仍然不動。
他幫助她倒乾飼料,在水槽裡加水。他們把兩袋十公斤裝的飼料倒完。
「讓牠躺下——對,」碧芙說。發出哄小孩的低聲,巧妙的把狗按倒,側臥在桌上。「帶子,」她說。他把帶子越過狗身,交給碧芙,碧芙把狗勒住。「好了,」她說。「想一些安慰牠的念頭;想一些加強牠力量的念頭。牠們會聞到你的念頭。」
他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在狗身上。那小孩一隻手裹著舊布,小心的把狗嘴再扳開。狗的眼睛恐懼的轉動著。牠們會聞到你的念頭——真是胡說!「乖!乖!」他低聲道。碧芙.蕭又用針刺。那狗撐起來,僵硬起來,然後軟掉。
「謝謝你,」碧芙.蕭說。她的臉一陣紅。「有一顆阻生牙化膿。我們沒有抗生素,所以——抱緊,小鬼!——我們只得刺破它,聽天由命吧。」
「對。這讓我想起:回家時,先抓抓跳蚤。」
「怎麼回事?」他問。
「不僅是麻煩。而是應該叫做丟臉的事。」
「我喜歡動物?我吃牠們,所以,我大概是喜歡牠們——牠們的某些部分。」
泥土擦掉之後,傷口呈現,有許多蛆在裡面鑽動。他起了一陣雞皮疙瘩。「綠頭蒼蠅,」碧芙.蕭說。「至少一個星期了。」她嘴抿得很緊。「妳早就該把牠帶來,」她對那女人說。「對呀,」那女人說。「那些狗天天晚上來。太糟糕了。妳要雇一個像他這樣的人得五百蘭特。」
「老鼠也是。」
他希望能入睡,卻完全睡不著。他冷。
「妳怎麼負擔這些?」他問。
「謝謝你,魯睿先生。你來真好。我感覺到你喜歡動物。」
讓動物覺得我們有理?什麼時候?最後審判日?他倒想再聽聽,只是現在不是時候。
他察看著她。她似乎不自在,但也許那只是他的想像。
小小的、四壁光禿的候診室擠滿了人畜。他竟得從一個人的腿上邁過才得走入。
「只要你願意……」她攤開手,又合起來。她不知道該怎麼說,他也不打算幫她找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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