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這不是真的,他告訴自己。或許,這不過就像那種考試,你很確定自己考砸了,結果成績出來,原來考得根本不差。
「是『泛非民族議會』。」一個有色人種學生在近旁說。他的眼睛閃閃發亮,臉上有股專注的神情。他說的對嗎?他又怎麼知道的?有什麼符號是他應該認出來的嗎?「泛非」不像「非洲民族議會」,「泛非」威脅性更大、敵意更重。非洲人的非洲!「泛非」說。把白人趕到海裡去!
她一句也沒怪他,也沒有任何要求;她連墮胎費用都是自己付的。事實上,她還教了他一課,該如何做人行事。至於他呢,他的表現真是太可恥了,這他沒法否認。他對她伸出的援手,只不過是懦弱怕事,更糟的是,根本就沒有用。他只祈禱她千萬別把這故事告訴任何人。
成千上萬,一隊隊男人蜿蜒沿坡而去。看起來不像軍隊,但其實正是軍隊,一支忽然徵召成立的軍隊,從開普非拉茲那片荒地忽然召集來。一等他們抵達城區,會怎麼做?不管怎麼做,這片地上都沒有足夠的警察,也沒有足夠的子彈去殺他們。
雖然他滿腦子自家心事,卻無法不看見他的四周,這個國家也正陷入騷亂。非洲人,獨獨非洲人必須遵守的通行證法,此時正越來越嚴,到處爆發抗議。在德蘭士瓦,警方向群眾開槍,然後發瘋似地,對四下奔逃的男女老少背後繼續https://m.hetubook.com.com掃射。從頭到尾,這件事就令他作嘔:法律規定本身、欺凌弱勢的警方,還有政府,竟然尖聲為殺人凶手辯解,卻怪罪被殺死的老百姓;而新聞界呢,也嚇得不敢出聲,說出任何頭上長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見的真相。
她向他要一條暖毛巾。他拿了條毛巾放進電烤箱裡。拿出來時有股焦味。等他拿上了樓,已經根本稱不上暖。可是她還是把毛巾擱在腹上,閉上眼,好像因此舒服多了。
四周噤聲之中,在這些乾淨整齊、衣著講究,郎德柏史男子高中和主教學院出來的產物之中,這些半小時之前,還在忙著計算向量值、夢想著工程師前途的年輕人之中,他可以感受到同樣的吃驚氣餒。他們原本期待好好看一場表演,暗笑一隊鄉下土包子上陣,沒想到見到的竟是這等嚴肅駭人的陣仗。他們這整個下午都毀了;他們現在都只想回家,喝瓶可口可樂,吃個三明治,把剛才發生的事忘個一乾二淨。
他在旁邊放了張床墊睡下。照護這事,他是一點用處也沒有,甚至比沒用更糟。他所做的,根本稱不上照護。不過是在一旁痛悔補過而已,愚蠢又無效的痛悔補過。
他實在不想再見到莎拉。如果他可以一個人,也許就比較可以恢復,回到他原本的模樣。可是此時若棄她不顧,未免可恥了。所以每一天,他都去她的住處看看她,坐在那兒,握著她的手,待上一段像樣的時間。如果他無話可說,那是因為他沒有勇氣問她,到底她,她裡面,正在發生什麼事。像生病嗎?他自己暗想,她現在是在從病中恢復嗎?還是像截肢,永遠恢復不了?墮胎和流產,又有何不同呢?還有書上說的,沒了孩子?書裡面的女人沒了孩子,都把自己關起來拒與外界溝通,陷在哀悼之中。那他呢?他是不是也要哀悼?如果要哀悼的話,又該哀悼多久?這哀悼,總有完結的一天嗎?哀悼過後,又還是原來同樣的人嗎;還是說,會永遠為那個在伍斯達克浪花裡上下波動的小東西哀悼不已,就像那個掉下船邊卻無人懷念的船艙小侍童?哭我!泣我!小侍童叫著,一直不肯沉下去,永遠不肯靜止。
「妳還好吧?」他問。
第三天早上,她出現在樓下書房門口,蒼白著臉,搖搖晃晃站不住,不過衣服全穿好了。她可以回去了,她說。
至少有一個問題,此刻卻不太適合提出來:這個國家是怎麼了?如果連讓人好好上堂數學輔導課都不能。至於警方的命令,他才不信,半秒都不信,警方封鎖校園,哪會是為了學生的安危。他們把學校封起來,免得這所惡名昭彰左派溫床學校的學生加入遊行,就是這樣。
一個下午,一切終爆發成高潮,當時他正在帶輔導課。教室裡很安靜;他從這張桌巡到那張桌,檢查這天發下的作業學生進展如何和_圖_書,看看誰有困難需要幫忙。忽然門大大打開。一名資深老師大步闖了進來,敲著桌子。「大家請注意!」他大聲叫。聲音裡有一種緊張不安的變調;臉漲得通紅。「請放下你的筆,注意聽我說,現在外面正有工人沿著德瓦道遊行。為了安全顧慮,學校叫我向大家宣布,誰都不許離開校園,直等到進一步通知。我再重複一遍,誰都不准離開校園。這是警方發出的命令。有任何問題嗎?」
他把其中一個搞懷孕了。她打電話來宣佈這個消息,他一聽不覺呆了,完全不知所措。他怎麼竟會把個女孩子肚子搞大?就某種意識而言,他其實很清楚怎麼回事。意外嘛:慌亂、混淆、一種亂糟糟的感覺,是他讀過的那些小說裡從沒有過的。可是在此同時,他卻沒法相信。在他內心深處,他覺得自己最多不過是個八歲孩子,頂多也只有十歲。一個小孩子,怎麼可能是爸爸?
沙佩維爾那場殘殺之後,事情跟以前再也不同了。甚至在一向溫和的開普地區,也開始出現罷工、遊行。任何地方,只要有遊行發生,就有警察帶槍在周邊來回巡邏,等著理由開槍。
他掉進沒頂的深水了。他自己才不過將將要出社會,卻已經有一個死亡記在他的帳上了。其他那些男人,他在街上看到的,又有多少也是隨身帶著死嬰,就好像有嬰兒鞋掛在他們的脖子上?
沉默結束。她繼續說,她拿到一個名字,可以幫她把問題一次解決。她也乖乖地約好了明天。他可以開車載她去約定的地方,之後再載她回來嗎?因為別人告訴她,完事之後,她的狀況絕對不適合開車。
第二天,事情結束,遊行群眾也解散回家,報紙總算找著講論這事的法子了。怨氣悶得太久了要出口,他們這樣指稱。沙佩維爾之後,全國各處眾多的遊行之一。算是解了引信,他們說,因為警方(總算有這麼一次)頭腦清楚,加上遊行的領導者願意合作。政府,他們說,最好坐起來好好注意了。於是如此這般,他們把事件淡化,弄得比實際輕鬆。可騙不了他。單單一聲哨響,從開普非拉茲各處的陋屋破倉裡,就會有同樣這麼一支隊伍聞聲而起,比以往更強,人數更多。而且還帶有武器,從中國來的槍枝。當你自己都不相信你自己所主張、代表的事情,還能有什麼指望,能反對、抵擋住他們呢?
她的名字是莎拉。她朋友都喚她莎莉,他不喜歡這名字。讓他想起那句詩「到沙麗園中來」。真不知這沙麗園子到底是啥玩意兒?她是從約翰尼斯堡那種都會郊區來的,那裡的居民,星期天騎在馬上,在社區裡遛馬閒踱,彼此吆喝一聲「呵呵呵好」,同時則有戴白手套的黑僕為他們端上飲料。有了遛馬閒逛、跌下受傷卻不叫疼哭泣的童年,已經使莎莉變成一塊堅硬磚頭。「莎兒真是塊磚。」他可以聽見她約翰尼斯堡的那夥這樣說她。她不美——骨架太堅實,臉孔太新鮮,美不起來——可是她真的從頭到腳都健康。而且,她不惺惺作態。現在出了事,她不躲在房裡假裝沒事。相反地,她找出該找的消息——開普敦哪裡可以去墮胎——而且該安排的也都安排妥當。事實上,她可真讓他顯得太丟臉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
還有那國防軍的事情。他離開學校的時候,每三個白人男孩,只徵一人去受軍事訓練。他幸運得很沒被抽中。現在卻全都改了。有了新的規定。任何時候,他都可能在信箱裡發現一張召集令:你必須依規定,於某月某日赴老堡報到。只攜帶盥洗用品。先民高地(voortrekkerhoogte),在德蘭士瓦某地,就是他最常聽到的訓練營。開普地區來的新兵就是被送到那裡,遠離家園,接受新兵訓練。不出一個禮拜,他就會發現自己陷在鐵絲網後面,在先民高地,跟那些流氓惡棍的阿斐利堅人同住一個營帳,吃著罐頭裡的煮牛肉,聽著跳羚電台的強尼.瑞。他絕對沒法忍受這種日子;他會去割自己的腕。只有一條路可走:逃。可是他怎麼能逃,還沒有學位就逃呢?那就好像踏上長途旅程,一生的旅程,卻沒帶衣裳,沒帶錢,沒帶(這比喻比較勉強)武器一般。
他也跟著眾人到了德瓦道上方的路堤。所有交通都已經停下。遊行隊伍正從伍撒克路過來,一條巨蛇陣,一排排有十幾二十人,然後轉北往大馬路去了。都是男人,m.hetubook•com.com
其中大多數衣著單調簡陋——工裝褲、剩餘物資的軍用大衣、毛線帽——有些還攜著手杖,全體都快速、安靜地疾走。一眼望去,看不到隊伍盡頭。他要是警察,鐵定嚇昏了。
他呢?他也一樣。明天,船還會照開嗎?——他唯一想到的就是這個。我一定得趕緊走掉,趁還來得及!
可是這事完全不是這樣。電話又來了。直截了當,女孩報告她已去看過醫生。然後是那短到不能再短的沉默,卻漫長到足以讓他接下話頭,說:「我會站在妳身邊一起面對。」他可以這樣說。「都交給我吧。」他可以這樣說。可是他怎麼能說,他會站在她身邊呢,站在她身邊,這句話在實質上的意義,令他有大禍臨頭的感覺,而他此刻的全部衝動,卻只是想趕快扔下電話跑掉?
每幾個小時,她就服一片那女人給她的藥,然後是水,一杯接一杯。其他時間,她就只躺在那裡,閉著眼,忍受著疼痛。她感受到他心裡的害怕,凡可以顯示她體內正在發生著什麼變化的見證,她都藏了起來,都掩起來不讓他看到:血污的塾子,以及所有其他的東西。
然後莎拉出來了,門在她身後關上。緩慢地,以一種專注的神情,她走向車子。等她走近一些,他看見她臉色蒼白,出著汗。她一言不發。
在她那輛小車裡,他們開到了伍斯達克,停在一排一模一樣的雙併房子之前。她出了車子,上前敲其中一扇門。他沒看見誰開門,不可能是別人,一定就是動手墮胎的那個人。他想像那個墮胎密醫,是個紅臉的邋遢女人,頭髮染了顏色,臉上的妝一塊塊,指甲更是骯髒。他們給女孩一杯純濃琴酒,叫她躺下,然後用根鐵絲在她裡面開始那簡直難以言喻的可怕事情,大概跟鉤啊扯啊脫不了關係。坐在車裡面,他不禁打了個寒顫。誰想得到,在這樣一間平常房子——院子開著繡球花,還有一尊守護小地精——裡面,竟進行這樣恐怖的事!半小時過去了。他越來越緊張。他做得了接下去將需要他去做的事嗎?
十二歲時,他曾被送上車,一車的學童被載到阿德利街去,在那裡每人發一支橘—白—藍的三色紙旗,教他們在一輛輛花車開過來時好好揮舞(瑞比克和其妻一身素樸的市民裝束;開拓先民捧著毛瑟槍;魁梧的克魯格)。三百年的歷史,三百年基督教文明在非洲尖端,政治人物在他們的講演裡說:讓我們向主,獻上感謝。如今,卻就在他的眼前,主將保護的手收回去了。在山的陰影下,他眼看著歷史正退回原狀。https://m.hetubook.com.com
這堂輔導自是沒法再繼續下去了。教室四周,揚起嗡嗡的談話聲;學生都已經在收書包,出教室,急著想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為增加收入,他在數學系又多接了一堂下午的輔導課。一年級學生來上這節輔導課,可以問應用數學也可以問純數學的問題。他自己也只上過一年應用數學,比他應該幫助的學生領先不了多少:每禮拜他都得花上好幾個小時準備。
他載她回她住的地方,連行李帶洗衣袋,裡面想來是裝著帶血的毛巾和床單。「妳想要我再待一會兒嗎?」他問。她搖搖頭。「我沒事的。」她說。他親了親她的頰,走回家去。
完美世界裡,他會只跟完美女人睡覺,那種十足女人味的女人,骨子裡卻又帶股陰暗,正可以回應他本身的陰暗。可是他不認識這樣的女人。賈桂琳——不知她骨子裡有什麼陰暗,反正他沒看出來——此時已經在毫無預警下忽然不再來找他了,他當然也頭腦清醒,知道別去找出原因。所以他現在必須湊合著跟別的女人——事實上,是跟一些根本還不是女人的小姑娘,而且可能還沒有任何真正的所謂骨子裡,至少沒有什麼可說的:這些女孩跟男人睡覺,並不情願,完全只是因為被說動了,或是因為她們的朋友都在這樣,自己不想落人之後,又或者是因為有時候只有出此下策,才能緊巴住男朋友。
他的思緒不斷回到她體內被毀掉的東西——那一小泡血肉,橡膠似的小娃娃。他看見那小東西被沖下馬桶,在伍斯達克那房子裡,一路翻滾跌撞流過下水道的迷徑,最後終被扔出,進了淺灘,在驟然面對的陽光下閃爍,掙扎抗拒著水浪,要將它帶進港灣。他本不想它活,現在卻不想它死了。然而即使他跑下去趕到海灘,找到它,從海裡救回來,他又該對它怎麼做?帶回家,包在脫脂棉布裡面暖著,想法子使它長起來?他自己還是個孩子,怎麼能夠養一個孩子呢?
「沒事。」她喃喃道。
他載她到赫沃斯的大房子,把她安置在那間可以俯視桌灣和港口的臥室。問她要不要茶,喝不喝湯,可是她什麼都不要。她帶了個旅行箱來;自己的毛巾、自己的床單,都帶來了。什麼都預先想妥當了。他只消在旁邊,隨時待命,萬一有什麼不對的話。沒有太多可指望的。
他該怎麼辦呢?要是她忽然有事起來,他完全沒有概念。墮胎非法,可是有多非法?如果他打電話叫醫生,那醫生會不會把他倆報給警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