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心靈的生活,他對自己想著:就在我們將自己奉獻投入的事物嗎,我,和這些孤獨的流浪者,在大英博物館內徘徊的人?終有一天,我們會得到報償嗎?我們的孤獨終會開懷,還是說心靈的生活,就是它本身的報償?
在IBM,他必須把自己對孟妮卡.維緹的幻想保留給自己,還有他其他那些附庸風雅的藝術品味也得藏起來。不知道什麼原因,他也不清楚,有個叫比爾.布里格茲的程式員同事竟把他引為哥兒們。比爾.布里格茲五短身材,一臉痘子;有個女朋友叫辛西亞,兩人就要結婚;他正計畫付頭期款,買下溫布頓一戶連棟公寓。其他程式員都是那種聽不出口音的公立學校腔調,每日到班,先翻到《電訊報》的金融版看股市行情,比爾.布里格茲卻是一口顯著的倫敦腔,把錢存在銀行戶頭裡。
這種談話悶得可怕,可是反過來看,區區不到兩個月前,他還是個無知的鄉下土包子,剛剛上岸,才跨進南安普頓碼頭的細雨中呢。現在,他則在倫敦市中心,穿著他的黑色制服,同倫敦其他上班族一個樣兒,和位百分百流著倫敦血液的倫敦佬就著日常話題交換意見,所有應對進退都恰如其分。很快,如果他能繼續進步下去,而且在母音上能多小心一點,就沒有人會多看他一眼了。在群眾裡,他可以充當倫敦人,或許甚至,在適當的時機,充作英國人了。
這女星叫孟妮卡.維緹。完美的腿,肉感的唇,心不在焉的表情,孟妮卡.維緹在他心中縈繞不去;他愛上了她。他夢見世上所有男人之中,單只他被選中作她的慰藉。門上一聲輕點。孟妮卡.維緹站在他跟前,一指舉向唇邊,示意他別出聲。他向前跨出一步,將她攬進臂中。時間停止了;他和孟妮卡.維緹合而為一。
他的飲食一成不變:蘋果、麥片粥、麵包和乳酪,還有一種稱作契拉塔的辣味香腸,他把香腸放在爐上煎。他比較喜歡契拉塔,勝過真的香腸,因為不需要放在冰箱冷藏。煎的時候也不會滲油。他疑心裡面可能攙了一大堆馬鈴薯粉,和絞肉一起。不過馬鈴薯吃了也沒害處。
他想約她出去,或許去看個電https://www.hetubook.com•com影;可是節骨眼上他卻沒了勇氣。萬一,他表達了意思,卻沒有火花怎麼辦?他又怎樣自我解脫,而不致丢臉呢?
終於,有一天,他們並排站在洗手池前,那男人開口說話了。他是從國王學院來的嗎?男人僵硬地問。不,他答道,開普敦大學。那他有意思喝杯茶嗎,男人問?
他的希望是,從這些千篇一律每日與他一道隨波逐流的群眾之中,會浮現一個女子,她會回應他的瞥視,無語地滑向他的身邊,和他一同回到(依然無語地——他們第一句話會是什麼?——實在難以想像。)他的單間住房,和他做|愛,消失在黑暗裡,第二天晚上又重新出現(他那時會正坐在桌前讀書,門上忽有一記輕叩),再度擁抱他,再度,在子夜一到,消失了,於是就如此這般,轉化了他的生活,釋放出悶抑已久的詩句奔流,如同里爾克〈獻給奧菲歐的十四行〉的模式。
這筆錢的數目實在太小了,小到不夠他到任何一所英國大學註冊。而且不管怎樣,他既然已找著工作,就沒法再考慮放棄。既不能拒絕這筆獎金,唯一可行的:就是先到開普敦大學註冊為保留學籍的碩士生。他填好註冊表格。在「專修」項上,經過應有的考慮之後,他寫下「文學」。若是能寫「數學」當然最好,但事實上若想繼續攻讀數學,他實在不夠聰明。文學聽起來也許不及數學高貴,但至少文學裡面沒有任何會讓他望而卻步的東西。至於他研究的主題,他想了想也許可以提出龐德的《詩章》,可最後還是寫上福特.麥道克斯.福特的小說。讀福特,至少不需要懂中文。
鬱悶,也咬囓著柏格曼電影裡的人。是引起他們無可挽回的孤獨的原因。然而《觀察家報》主張,柏格曼電影裡的鬱悶不用看得太認真。它嗅起來有點做作味,《觀察家報》說;是一種作態,和北地的長冬,縱酒、宿醉的夜晚未始沒有關連。
他開始感覺到了,甚至連這些照理應屬自由派的報紙——《衛報》、《觀察家報》——都對心靈的生活這般不友善。面對著一些深刻、嚴肅的事物,它們鄙夷起來可快了,說兩句俏皮警語,然後就撂在一邊。只有在極小的圈子裡,像是英國廣播公司的第三台,新藝術——美國詩、電子音樂、抽象表現派——才被正經看待。現代的英格蘭,正演變成一個令人煩惱不安的庸俗國度,和亨利的英國,以及一九一二年龐德咆哮怒罵的〈威風凜凜〉進行曲,簡直沒有兩樣。和*圖*書
假如福特能寫出五部這等傑作,他告訴自己,那他一定還有其他更多傑作,還沒有被人發掘認識,福特那些大量的文字,才剛剛開始編目而已,這些傑作,可以經他之手公諸於世。他立刻著手閱讀福特作品,週六全部時間都耗在大英博物館的閱覽室裡,每週兩晚閱覽室關門較晚時也去。雖然閱讀之後發現,福特早期的作品頗令人失望,他仍然閱讀不輟,替福特找藉口,福特那時候,一定還在學藝階段。
他們一面聊著,他心裡一面忖度:這是個預兆嗎?在大英博物館的閱覽室裡,他,一個研究福特的學生,要遇見一名康拉德的同鄉?安娜,就是他命中注定的那位嗎?她不是美女,這一點很確定;年紀也比他大;她臉上都是骨頭,甚至憔悴嶙峋;她穿著實用的平底鞋,沒有線條的灰裙子。可是誰又說,他配得上一個更好的呢?
IBM員工發有午餐券。三毛六一張餐券,可以吃到相當像樣的一餐。依他自己的意思,比較中意托特姆廳街上那家里昂小館,可以一再去拿沙拉,想幾回就幾回。可是夏綠蒂街上的施密特德國店卻是IBM程式員喜歡出沒的地方。所以和比爾.布里格茲一道,他去施密特,吃香煎小排或是甕煮兔肉。有時若想變換花樣,他們就去古吉街的雅典娜吃希臘茄汁肉。午飯後,若沒下雨,他們就散個小步繞幾條街走走,然後才回到位子上去。
他逃開IBM的避難所是電影院。在韓普斯德的人人戲院,他張大眼睛看從全世界各地來的影片,那些(影片)導演的名字對他都很新鮮。有一次是安東尼奧尼的電影季,他每場都去看。其中一部叫《蝕》,只見一名女子在某個烈日肆虐又荒蕪的城市裡茫然遊蕩。她有心事、苦悶,到底苦悶什麼他不能完全捉摸出來;她臉上什麼都沒透露。https://m.hetubook•com•com
他都很早出門,到家又晚,因此他很少看到其他住客。例行公事很快地就建立了。週六在書鋪、畫廊、博物館、電影院逗留。週日待在屋裡讀《觀察家報》,然後去看場電影或到韓普斯德綠地(Heath)那兒蹓躂蹓躂。
閱覽室裡還有其他常客,一樣地寂寞,他猜測,跟他一樣。比方說,有個麻臉的印度人,身上發出暗瘡和舊繃帶的氣味。每次他起來去上廁所,那印度人彷彿都跟著他,幾乎要到開口說話的地步,然後卻又不能夠。
那他跑到英國來幹嘛?跑到這兒來是不是個天大錯誤?這會兒再搬走是否太遲?巴黎,藝術家之都,氣味會比較相投嗎?要是他不知怎地可以搞通法文?斯德哥爾摩呢?精神上、性靈上,他在斯德哥爾摩應該會感到賓至如歸,他猜想。可是瑞典話怎麼辦?而且他又怎麼謀生呢?
福特,原名惠佛(Hueffer),是畫家福特.麥道克斯.布朗的孫子,一八九一年十八歲時出了第一本書。從那時起,直到一九三九年去世,他就完全靠從事文學謀取三餐。龐德稱他是那個時代最偉大的散文名家,嚴厲責備英國大眾竟忽略了他。他自己目前為止讀過五部福特的小說——《好兵》,以及《行進的目的》四部曲——也深信龐德說的沒錯。他讚嘆不已,被福特筆下那佈和-圖-書局裡的錯綜複雜、交錯安排的時序,被他那文筆的巧妙,不經意地一句,又毫不虛矯地重複述說,卻能在幾章以後,顯露出原來竟是個主題概念。他也深深受到感動,被克里斯多夫.提天及那個年輕太多的薇冷婷.華納普之間的愛,這個愛,提天克制自己不做終極的結合,儘管薇冷婷願意,因為(提天說)一個傢伙不能到處去摘下處女的花苞。提天這種個性,簡單俐落該有的基本做人禮貌,在他看來,真是太值得崇敬佩服了,正是英國氣質的精神所在。
《觀察家報》上有篇文章,把歐洲影片裡的鬱悶,解釋為出自對核子毀滅的恐懼;同時也出自從上帝死後那種不確定感。他可沒有被說服。他不能相信,孟妮卡.維緹明明可以躲在涼快的旅館房間,和個求愛的男人做|愛,卻跑到巴勒莫街上,跑到怒焰紅球之下,背後原因竟會是一顆氫彈,或竟由於上帝不再能對她說話。不管真正的解釋是什麼,絕對比這個複雜。
可是,他真是孟妮卡.維緹尋找的那個愛人嗎?他會比她那些片中的男人好嗎,更能安撫她的憂煩苦悶嗎?他不確定。而且就算他能為他倆找到一間房,一個幽密的隱蔽所在,在倫敦某個安靜、濃霧籠罩之處,他也疑心,她還是會在清晨三點,溜下床,坐到飯桌前,在一盞孤燈眩照下,沉思,落入憂傷苦悶的折磨。
一個週六,他和鄰桌那位讀者談起話來,然後一起到博物館的茶館喝茶。她叫安娜;原是波蘭人,仍帶有輕微口音。她的工作是研究調查人員,她告訴他;到閱覽室來是她工作的一部分。她目前正在探索約翰.史貝克的生平資料,那位發現尼羅河發源地的英國探險家。至於他自己,他告訴她關於福特、以及福特和康拉德合作的事。他們聊著康拉德在非洲的時光,關於他早年在波蘭的生涯,以及後來他想要成為英國鄉紳的渴望。
週六和週日晚間最糟。平和-圖-書時還能抵擋保持距離的孤寂感轟然整個蓋過他,那種孤寂感,和倫敦低沉、濕漉、陰灰的天氣簡直難以分辨,又像那人行道上堅鐵般的冰冷。他可以感到自己的臉龐變僵變硬、變呆變笨,隨著這靜默瘖啞;甚至連IBM,連它那些公式化的交談,也比這種安靜無聲要好。
雖然是這樣的社會背景,比爾.布里格茲卻沒有任何理由不能在IBM出人頭地。IBM是家美國公司,不耐煩不列顛那種階級講究。這正是IBM的力量所在:各種人都可以爬到高層,因為對IBM來說,最要緊的只在忠誠,以及專心一意地苦幹。比爾.布里格茲工作就很苦幹,對IBM也忠心耿耿從無疑問。更何況,比爾.布里格茲似乎對IBM,以及IBM紐曼街資料處理中心的更大目標,頗能掌握,這可比他本人可供訴說的多太多了。
他們在茶館坐下來;男人展開長篇大論,講他的研究調查,原來是研究環球劇場觀眾的組成。雖然他不特別感興趣,還是儘量注意去聽。
他和比爾.布里格茲有個默契,許多話題都不去碰觸,他真的很訝異,竟然還會有任何東西可談。他們不討論他們的欲望,或是任何大一點的願望。個人生活、家庭、背景、政治、宗教、藝術,也都絕口不談。足球原本可以接受,可是他對英國球隊卻一無所知。所以他們只剩下天氣、火車罷工、房價,還有IBM可談:IBM對未來的規劃,IBM的客戶,和那些客戶的計畫,IBM裡誰誰誰說了些什麼話。
那苦悶,重壓著孟妮卡.維緹及安東尼奧尼其他劇中角色,是一種他非常不熟悉的苦悶。事實上那不是苦悶,而是一種更深刻的:鬱悶。他倒滿想嘗一下鬱悶的滋味,即使只為了知道那是怎麼回事。但是,就算他去試,他心裡卻不可能存有任何可以看作是鬱悶的感覺。鬱悶似乎是一種歐陸玩意,一種只適合歐陸的東西;還沒找到門路進入英格蘭,更別說英國的殖民地了。
開普敦大學來了封信。因為他畢業考試成績優異,他已榮獲一筆兩百鎊的獎學金,可用在研究所進修上面。
如今他有了收入,可以在北倫敦拱門路旁的一幢房子裡獨自分租一間。房間在二樓,望出去可以眺見蓄水庫。屋裡有個瓦斯暖氣爐,還有個小角落是瓦斯爐灶,以及放食物和鍋碗的架子。一角有瓦斯表:放一先令進去,就可以有值一先令的瓦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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