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也不全是謊話。星期一到星期五晚間,他的確負責看管閱覽室。正式館員多是女生,通常都不喜歡晚班,因為校園在山上,入夜太荒涼孤單。甚至連他,每次上了後門鎖,摸著漆黑的走道去關總開關,都感到脊梁上一股寒意。五點鐘大家下班之後,要有哪個壞人躲在書架之間,然後到沒人的辦公室洗劫一番,再等在暗處,偷襲他這個晚班助理搶鑰匙;可太容易了。
他很瘦,四肢柔軟,但鬆弱無力。他也希望自己能吸引人,可是他知道自己不是。他缺少個什麼重要東西,某種特色。身上還帶著那麼點奶娃味。還要等多久,才能完全脫去奶味?怎樣才能使他不再像奶娃,讓他長成個男人?
時間很晚,夜愈涼了。他們默默穿上衣服,一路走回小屋,大夥也才開始要散。賈桂琳拿了鞋子、皮包。「晚安。」她向主人說,在他頰上啄了一下。
畢卡索,這位大藝術家,可能還是世上最偉大的藝術家,就是鮮活的例子。畢卡索愛上女人,一個接一個。一個接一個,她們也搬去和他同住,分享他的生活,做他的模特兒。每一名新的情婦,都重新點燃起他的熱情,這一個又一個的朵拉、比拉們,命運將她們帶到他的門口,便從熱情中一個個轉化成永恆的藝術。就是這樣。而他呢?他也能保證,他自己生命中的所有女人,不只賈桂琳,而且包括未來所有想像不到將進入他生命中的女人,都會有這樣的類似命運嗎?他想這樣相信,卻有他自己的存疑。他會不會變成個大藝術家,只有時間才能證明,可是有件事卻很肯定,他不是畢卡索。他整個善感的氣質就與畢卡索不同。他比較安靜、陰鬱、比較北方氣質。他也沒有畢卡索那雙能催眠的黑眼。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他有機會去轉變一個女人,他也不會像畢卡索做得那麼殘忍,把她的肢體彎啊扭的,像熊熊烈火鍋爐裡的金屬。說起來,作家畢竟不同於畫家:作家比較頑強,比較纖細。
那妹妹叫賈桂琳。比艾莉諾高,五官雖沒她細緻,卻也一樣很美。渾身一股神經質的勁兒,菸一根又一根地抽個不停,講話全是手勢。他覺得她挺不錯,沒有艾莉諾那麼刻薄,所以他覺得沒壓力。刻薄的人令他不自在。他老疑心自己一背過身來,那些人就在偷偷笑話。
在圖書館工作,可不是他唯一的差事,每星期三下午,他還在數學系負責大一輔導時間(每週三鎊);每星期五,在戲劇系帶修業證書班的學生,挑些莎士比亞的喜劇來讀(兩鎊十個先令);下午稍晚,則在朗德博什某間補習班替一些笨蛋補入學考試(一小時三個先令)。寒暑假期間,他去市府當差(國宅處),做住屋調查的統計資料摘要。總歸來說,這些錢加起來不算太差,讓他過得還不錯——夠他付房租、繳學費,身心需要全都照顧得到,甚至還可以存下一點兒。他也許才十九歲,可是卻已經完全自立了,誰都不靠。
賈桂琳,不管用什麼標準來看,都是個吸引人的女子,太過有魅力、太老練成熟、太懂人情世故,都是他高攀不上的。坦白說,要hetubook.com.com
不是為了雙生姊妹較勁,她哪會跟他用一張床。他只不過是她姊妹兩人間一場遊戲裡的小卒,而這場遊戲,早在他出現前就已經在玩了——他看得很清楚,不存任何錯覺。但是不管怎麼說,他總是蒙青睞的那一個,這份好運可不容置疑。眼前他和她同住一間公寓,一個比他大十歲的女人,一個飽經世故的女人,在蓋伊斯醫院的時節,睡過(她自己說)英國人、法國人、義大利人、甚至跟一個波斯人睡過。如果他不是因著本身的緣故而被愛,最起碼,他得到這個機會,可以擴展他在情|色這領域的見識。
他進屋,留她在巷子裡。五分鐘後,他聽見引擎發動了,車子轟隆隆離開。
他想要表示歡迎,歡迎這位不速之客、新夥伴,想法子挪出地方給她用。可是沒幾天,他就開始憎厭滿屋子亂糟糟的箱籠,到處攤著衣服,浴室裡一塌糊塗。他真是怕聽到那摩托車的嘟嘟聲,表示賈桂琳上完白日班回來了。雖然他們還是做|愛,不過兩人之間越來越沉默,他總是坐在書桌前假裝埋首書中,她則懶懶地四下走動,受冷落,嘆氣,一根香菸接一根地抽。
克利夫頓沙灘那事兩天之後,他去護士住處找她。賈桂琳在入口大廳等他,已經打扮好準備一起出去,他們也立刻出發。從樓上一扇窗口,伸出許多臉孔下望;他意識到其他護士在好奇地打量他。他太年輕,對一個三十歲的女人來說,很顯然太年輕了;而且,衣著又那麼單調無趣,又沒有車,明擺著也不是什麼值得釣上的大魚。
事情,往往不是表面那樣:這句話,才是他剛才應該對賈桂琳說的。可是,她聽懂的機率又有幾成呢?她怎麼可能相信,她在他日記裡讀到的不是事實,不是卑鄙的真相,不是她這位伴侶心中真實所想,在那些充滿了無言、嘆息的沉重夜晚?卻純屬虛構,許多可能的虛構之一,只有在藝術作品皆屬真實的意義之下方才稱得真實——對自我忠實,對它內在固有的目標真實——何況這卑鄙的內容,讀來多麼切合她自己已有的疑心:她這位伴侶並不愛她,甚至不喜歡她?
賈桂琳是護士。他以前從沒跟個護士在一起過,不過通常的看法是,因為老在病人、垂死的人中間工作,照顧他們身體的需要,護士很容易以嘲諷懷疑的態度看待道德規範。醫學院學生,都迫不及待輪到醫院的晚班。護士都性飢渴得要命,他們說。隨時、隨地,都在搞。
身體方面的需要,他簡單依常理解決。每個星期天,煮上大骨頭、豆子、芹菜,熬成一大鍋湯,就夠吃上一禮拜。星期五,到鹽河市場去買箱蘋果或葡萄,或任何當令的水果。每天早上,送牛奶的把一品脫牛奶放在他門口。倘有牛奶剩餘,就倒到舊尼龍襪裡,掛在廚房水池上方晾成乳酪。至於其他,麵包在街角的店裡買。這種吃法,想來盧梭,或柏拉圖,也都會讚許吧。至於衣服,他有套不錯的夾克配長褲,可以穿去上課。再不然,他也想法子讓舊衣服能夠經穿。
他立刻勃然大怒起來:「妳可不能攔著我寫作!」他發誓。他的反應顯然不該是這樣。他自己也知道。
他有個最要好的朋友,保羅,跟他一樣也在攻讀數學。保羅個頭高、黝黑,正跟位年紀比他大的女人搞在一起。那是個名叫艾莉諾.羅瑞葉的女子,嬌小、金髮,是那種輕捷如小鳥般的美。保羅老抱怨艾莉諾情緒善變,要求太多。不過他https://www.hetubook.com.com還是羨慕保羅。要是他也有一個美麗、老練的情人,用一根長長的菸嘴吸菸,說著法文,他一定立刻脫胎換骨,甚至完全變了個人,他很肯定。
這些,是他心裡抱的希望。可是老人院裡工作了十二小時下來,晚餐是沾白醬料的花椰菜,然後直到睡前又是一整晚的悶悶不樂一聲不吭,賈桂琳一點也不能敞開胸懷。就算真的去抱他,也只是敷衍了事。如果說這兩個陌生人,擠在這樣一個不舒服的小空間裡,卻不是為了性,那真不知道他們到底是為了什麼緣故,硬要湊在一起?
問題終於爆發,有一天他不在公寓,賈桂琳搜出他的日記,讀到他寫他倆在一起的日子。待他回來,見她正在收拾行李。
保羅和艾莉諾帶他去過一次這夥人的聚會,在克利夫頓海灘上一間小平房。艾莉諾的妹妹也來了,就是他們告訴他,精神不穩的那一個。聽保羅說,她和小屋的主人正有段情,那傢伙有一張紅臉,替《開普時報》寫稿。
性方面,他倒也不是完全一無所知。如果做|愛時男方沒能獲得樂趣,那女方同樣也不會有樂趣——這一點他很清楚,這可是性|愛的定律之一呢。可是一男一女,如果性遊戲沒玩好,接下來會如何?是不是以後不管哪次再碰見,都會想到上次失敗經驗,覺得很尷尬?
有時候,他會想像:有個漂亮女孩,穿著白色連身裙,漫步進閱覽室,關門後仍然流連不去;他想像自己帶她探訪裝訂編目室裡的神祕,然後一同出去,走入星夜。但是卻從沒發生。
他住在一間單房的公寓裡,莫布瑞火車站附近,月租十一基尼。每月最後一個工作天,就趕火車進城,到洛普街的李維兄弟房地產經紀公司,那間有著銅製門牌的小辦公室。他把房租信封交給李維兄弟裡的弟弟,那人把錢倒在零亂的寫字桌上點數。嘴裡一邊咕噥,冒著汗,邊寫下收據。「喏,小夥子!」一個誇張手勢把收據遞過來。
他從沒跟人住在一起過,當然更沒跟女人,甚至情婦。即使小時候,他也有自己的房間,有扇門,老鎖著。莫布瑞這間公寓房,只有一間屋,再有就是個通道往廚房和浴室。他往後要怎麼求生存?
她氣嘆得可多了。這是她神經衰弱的一種表達方式,如果說,確是叫這毛病,神經衰弱:嘆氣、筋疲力盡的感覺、有時候還會無聲地抽泣。他們第一次碰面時她那股子精力、歡笑、大膽,已經消失無影。那一晚的快活,看起來,好像只是愁雲慘霧裡片刻暫停,酒精作用而已,或許,甚至是賈桂琳自己演出的一齣戲。
結果,他發現,這接下來該發生的全都發生了。他順勢跟著做,不抗拒,盡力表現,全程做完,甚至在最後還假裝沉醉忘我。
賈桂琳,卻不是一般的護士。她可是蓋伊斯醫院出來的護士,她很快就讓他知道,她是在倫敦的蓋伊斯醫院受的接生訓練。她那有紅色肩帶的束腰上衣胸前,別了一枚小小的銅質證章,上有一幅頭盔臂鎧,以及「苦盡」的銘文。她不在公立的開普敦大學附設醫院上班,而是一家私人養老院,那裡的待遇較好。和_圖_書
什麼可以寫在日記裡面,什麼應該永遠掩藏起來,正是他一切寫作的核心問題。如果他自己筆下設限,不能表達那些不夠光明的想法——憎恨有人侵入他的公寓,或是慚愧自己當個愛人的技巧不行——如果這些感覺都不能說,又怎能把它轉型,變成詩呢?又如果詩不能用來把他從不光明變為高貴,那又寫什麼勞什子詩呢?再說,又是誰說,他寫在日記裡的感覺,是他真實的感覺來著?誰能說,在每一個時刻,當他的筆在動的時候,他真的就是他自己呢?這一刻,他也許真是他自己,下一刻,說不定根本就只是在虛構也不一定呢。他又如何能肯定知道呢?可是,他又為什麼非要肯定知道不可呢?
他在證明一件事:每個人都如一座孤島;你不需要有父母。
賈桂琳不會信他的,理由很簡單,因為他自己也不信。他不知到底相信什麼。有的時候,他想自己什麼都不相信。可是說也說了,做也做了,這一切的背後,事實仍在:這是他第一次嘗試和女人同居,結果搞砸了,砸得很丟臉。他只能回頭自己一個人過;這裡面倒也真可以讓他喘口大氣。不過,他不可能永遠一個人過。有個情婦,是藝術家生活之一部分:就算他保持距離,不掉進婚姻的陷阱,這他一定會這樣做的,他也會非找出和女人同居的法子不可。藝術,不能單靠不足、靠渴望、靠寂寞度日。一定也要有親密、熾熱、情愛不可。
緊抿著唇,她一指日記,攤在他的書桌上。
一切,一定都非得這麼殘酷不可嗎?當然一定有個什麼共居共存的形式,可以讓男人女人同食、同眠、同住,卻仍能各別沉浸於自己內在的探索之中。那就是為什麼,他和賈桂琳注定失敗嗎?因為,她本身不是藝術家,她無法領略體會欣賞藝術家對內在獨處的需要?如果賈桂琳也是個,比方說,雕刻家,如果公寓這間房裡,有一角闢出來,專供她一點一點敲打她的大理石,而另一角,則有他在與文字、音韻奮鬥,那麼愛會不會就在他們之間盛開呢?他和賈桂琳的故事寓意,就是這個教訓嗎?藝術家,最好只和藝術家談情說愛?
「怎麼了?」他問。
「嗯,我要開車送約翰回去。」她回答。
而那就是,所有跟藝術家混到一起的女人注定的命嗎:她們最壞的、或最好的所有,被汲取、被做成作品?他想到《戰爭與和平》裡的伊蓮。伊蓮一開始,也是托爾斯泰的某位情婦嗎?她能否預料,自己離開這世界許久之後,竟有從未看過她一眼的男人們,渴求貪戀著她美麗的裸肩?
他們合睡一張單人床。躺在床上,賈桂琳會講個不停,那些男人怎麼利用過她,那些心理治療師又怎麼想要控制她的心靈,把她變成他們的玩偶。他呢,是否也是這些人中的一個?他暗暗想。他在利用她嗎?她是不是也向另一個男人抱怨他呢?她講著,他就睡著了,第二天早上醒來形容枯槁。
艾莉諾在城裡一家語言學校教書。自從跟她搞在一起,保羅就也被納入到她那夥人中了,他們都是些藝術家、知識分子,住在植物園那一區,著黑毛衣、牛仔褲、綁繩涼鞋,喝劣質紅酒,抽法國的高盧絲捲菸,滿口卡繆、加西亞.洛爾卡,聽革新爵士樂。其中有位會彈西班牙式吉他,如果有人起哄說服他,也願意來一曲模仿「深沉之歌」。這些人沒什麼像樣工作,整晚不睡,第二天中午才起身。他們恨國民黨,倒也不太甩政治。要是有錢,他們說,就要離開這愚昧不明的南非,搬到蒙馬特或是巴利阿里群島去,永遠不回來。和_圖_書
他其實應該說,看別人私人的東西是不應該的。事實上,他原本應該把日記藏起來,而不是擺在那裡讓人可以找到。可是現在為時已晚,傷害已成。
他回應了,卻很不自在。這接下去會怎麼發展?他從沒跟比自己年紀大的女人做過愛。萬一他表現不夠水準怎麼辦?
艾莉諾和她雙胞胎妹妹在英國出生;十五歲被帶來南非,那是大戰之後。她們的媽,聽保羅說,他又是聽艾莉諾說的,老喜歡玩弄兩個女兒,讓她們相互作對,她總是先對一個又愛又讚許的,之後又轉向另一個,搞得她們錯亂迷茫,使她們一直離不開她。艾莉諾,是兩姊妹中比較強的,雖然她在睡夢中仍會哭泣,而且在抽屜裡還收著一只泰迪熊,總算沒被弄瘋。可是她妹妹,有陣子卻很不正常,必須關起來。即使是現在,都還在接受治療,努力跟那老女人的幽靈掙扎。
事實上,他根本沒忘我。不只是那些沙子討厭,處處都礙事,而且他心裡頭也一直在嘀咕,為什麼這個女人,他從沒見過她,竟把自己給了他?難道說,什麼時候在閒聊當中,她竟然察覺到他裡面熊熊燃燒的那把火,那把標示他是個藝術家的烈火,真的嗎?還是說,她根本就只是個花癡,而保羅老是在警告他,有意無意微妙地,說她在「接受治療」,指的就是這事?
他腳上的涼鞋,一雙兩先令六便士。橡膠製,不知是非洲哪個地方做的,大概是尼亞薩蘭。這鞋和-圖-書一打濕,就抓不緊腳底板。開普地區這裡的冬天,一下雨就連著幾個禮拜不停。雨中沿大街走,涼鞋有時走著走著就掉了,他得停下腳兜回來。這種時候,他可以看見開普敦那些胖仔,坐在他們舒服的車裡開過。笑吧!他心想。很快我就要走了!
可以治好他這奶娃病的,如果真有辦法,就只有愛情了。他也許不信神,可是他非常相信愛情,還有愛情的力量。那心愛的、命中注定的人,準定能一眼穿透他古怪、甚至乏味的外在,直視他內心燃燒的烈焰。何況,乏味、古怪,其實都只是他必須通過的煉獄,有朝一日才能夠終於嶄露頭角,進入光中:愛的光、藝術的光。因為他會是個藝術家,這事早就已經定了。如果說此時此刻,他必須微賤、可笑,那是因為這是藝術家的命,非得先忍受那微賤、可笑不可,直到那一天,真本事終於得見,那些嘲笑、輕視人的傢伙,都閉上嘴。
不到一個禮拜,賈桂琳就搬出護士住處,住進他的公寓。回想起來,他想不起自己邀過她來住:他只是沒能抗拒而已。
她也發怒了,不過卻是冷淡深沉得多:「如果,就像你說的,你覺得我簡直是個說不出的恐怖負累,」她說:「如果,我是在破壞你的寧靜、你的個人空間、你寫作的能力,那也讓我告訴你我這邊是怎麼想,我討厭跟你住在一起,每一分鐘都討厭,而且等不及想要自由。」
主人一點也沒不高興。「那祝你們愉快,」他說:「你們兩個都是。」
他難過嗎?當然他難過賈桂琳讀到那些話。可是真正的問題是,他寫下這些東西,動機是什麼?也許他寫,是想讓她看到?他把自己心裡想的事,就這樣隨便到處放著,放在她遲早可以發現的地方,也許正是他的一種做法,好告訴她他沒勇氣當面告訴她的真話?他真正的想法,到底是什麼?有時候他覺得很快樂,甚至很榮幸,竟有這麼一位美麗女子跟他住在一起,或者說,甚至他不是自己一人獨住。有些時候,他卻感覺不同。所謂真相,到底是快樂?還是不快樂?或者是加在一起平均?
賈桂琳提議去沙灘上走走。手牽手(怎麼發生的?)在月光下,他們沿著整條沙灘漫步。石頭之間有個隱蔽所在,她轉向他,噘起嘴,雙唇獻給他。
他總是盡力準時交租,因為他用了個假名目住進來。當初簽約付訂金給李維公司,他沒說自己是「學生」,卻報了個職業「圖書館助理」,工作地點在大學圖書館。
他看著賈桂琳收東西,幫她把行李袋綁到摩托車的後座上。「我要留著鑰匙,要是你不反對,等我把東西都拿走再說。」她說。然後把安全帽一戴:「拜了,我對你真感到失望,約翰。你也許非常聰明——這我可不清楚——不過,你還有的長大呢。」她一踩發動桿。引擎沒起來。她又踩,還是沒動靜。汽油味飄起到空中,化油器濕了;什麼都不能做,只能等它乾下來。「進來吧。」他提議。她面無表情,一口回絕。「我很抱歉,」他說:「為一切感到抱歉。」
「要走?」他問。
很少有學生利用圖書館晚上的開放時段;知道的人更少。因此他簡直無事可做。每晚十個先令,算是很好賺的。
有的晚上,他披著雨衣,短褲、涼鞋,沿大街顛躓而行,頭髮被雨水淋得平貼頭上,來往的車燈照過來,他可以感覺自己看起來不知有多古怪。不是那種特立獨行的怪(要真能看起來特立獨行,還不容易呢),就只是不大搭調。他不自在地一咬牙,加快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