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沒有機會跟蘿達談到任何工作以外的事。她的英語;帶著那種三重元音和喉塞音,並不好懂。她是本地人,他那些上公立學校的程式員同事雖然也是,兩者卻不完全相同;對他而言,她在工作時間以外過的日子,是一本緊閉的書。
紐曼街作業中心的生產力,是以七〇九〇的使用率測定。七〇九〇是這個單位的心臟,是它存在的原因。七〇九〇如果沒在運作,就稱做閒置時間。閒置時間沒有效率,沒有效率就是罪惡。這個單位的最終目標,是保持七〇九〇日夜不停地運作;最被看重的客戶,就是連續不停使用七〇九〇的客戶。這樣的客戶,都是資深程式員的領土;他根本無緣攀附。
他們對不對?如果他們對,那似乎實在太不公平了:對俄國人不公平,對倫敦的老百姓不公平,可是所有之中,最不公平的卻是對他,必須跟著一起變成粉碎,就因為美國人好戰。
他想到年輕的尼克萊.羅斯托夫在奧斯特利茲戰場上,像隻遭到催眠的小兔,呆視著,當法國的擲彈兵端著無情的刺刀向他衝來。他們怎麼會要殺死我,他自己無聲抗議——我,每個人都這麼喜愛的我?
他看不出來,不列顛有什麼好和俄國佬作對的。英俄兩國,一向站在同一邊,在一八五四年以來他所知的所有戰事裡面。俄國人也從未威脅過要侵襲英國。那為什麼,不列顛卻要和美國人站在一起呢?美國人在歐洲,就像個盛氣凌人的老大,跟他們在全世界各地都一樣。何況,不列顛並不真的喜歡美國人。報上漫畫總是在挖苦老美遊客,嘴上叼著他們的雪茄,大大的凸肚皮,花裡胡哨的夏威夷衫,揮舞炫耀著大把美鈔。在他看來,不列顛人實在應該學學法國人的樣子,退出北大西洋公約組織,就讓美國佬和他們新交的西德密友,一起去窮搞他們對俄國佬的嫌隙吧。
才離油鍋,又掉進爐火裡!多和*圖*書麼荒謬啊!好不容易逃過了那些阿斐利堅人,要強徵他入伍去他們的陸軍,好不容易逃過了那些黑人,要把他趕進海裡,結果卻發現,自己竟跑到一個不久就要被炸成灰燼的島上!這是什麼樣的世界,他住的這個世界?哪裡,可以讓人免於政治的狂暴?只有瑞典,看起來似乎超然於這場爭執。他該拋棄一切,趕搭最後一班船奔到斯德哥爾摩嗎?你得會講瑞典話,才能進入瑞典嗎?瑞典需要電腦程式員嗎?瑞典甚至有電腦嗎?
接著幾個禮拜,他們又同度了好幾個晚上。可是時間總是個問題。亞絲翠只有在僱主的小孩都已送上床後才能出來;他們最多只能匆匆在一起一個小時,趕在最後一班火車回肯辛頓之前。有一次她壯膽留了整晚。他也假裝喜歡有她在那兒,可是事實上他並不。他自己一個人睡得比較好。有人跟他同一張床,他整晚僵硬、緊繃地躺著,醒來筋疲力竭。
這種時候,他覺得自己的工作不只可以忍受,而且還滿有趣的。他不介意整晚待在局裡跑自己設計的程式,一直到打起瞌睡,然後到洗手間刷個牙,在辦公桌底下攤開睡袋。這比趕最後一班火車,蹣跚地走上拱門路,回到他那間寂寞小屋好多了。但是這種出格行為,IBM可是會皺眉頭的。
在樓下,他和她還有她的僱主喝茶,一個英國女人,一雙冷淡的眼打量他,判定他不及她高級。這是一個歐洲人家,她的眼睛說:我們不需要不知禮的殖民地人在這兒,何況還是個波耳人。
這個時節,南非人在英國實在不恰當。南非這會兒才自尊自大地演出了一場秀,宣佈自己是共和國,立刻被逐出了大英國協。逐出門牆一事所含的訊息,再也錯不了:不列顛已經受夠了波耳人和波耳人領導的南非了,這個殖民地,一向總是麻煩多於利益。如果南非悄悄在地平線消失了,他們也不會有異議。他們當然更不要可憐兮兮的南非白人,亂哄哄地擠進他們家門,像孤兒要找爹娘似的。毫無疑問,這位溫雅有禮的英國女人一定會拐彎抹角告訴亞絲翠,他不是個好對象。
這場大集會,是撤核運動中堅分子安排的一場五十五哩大遊行的高潮,一週之前,在亞德曼斯特外展開,那是不列顛的核子武器基地。一連幾天,《衛報》都登載著渾身濕透的遊行人士在路上的照片。現在,在特拉法爾加廣場上,氣氛很陰沉。他聽著演說,開始恍然大悟,這些人士,或者說其中某些人,的確相信他們自己所說的話。他們相信:倫敦會被炸;他們相信:大家就都要死了。https://m.hetubook•com•com
當初剛來這個國家,他已經準備好要應付不列顛有名的冷淡氣質。可是他卻發現,IBM的這些女孩子,一點也不那樣。她們身上,有一種屬於她們自己的肉感溫暖勁兒,是那種動物在同一個熱呼呼的洞穴裡一起養大所發出來的肉感,大家都熟悉彼此身體的習慣。雖然在魅力上,她們不能和瑞典、義大利的女孩相比,他卻受這些英國女孩吸引,被她們那種的平和穩定、幽默風趣吸引。他很想多知道蘿達一點。可是怎麼做呢?她屬於一個陌生的異族。他必須努力克服想要得門而入的這些障礙,更別說部族求愛的各種禮俗,想起來就令他氣餒。
在泰特美術館,他跟一個女孩子講上了話,他以為她是個遊客。長相平凡,戴著眼鏡,穩穩地栽在她的雙腳上,是那種他沒興趣、卻可能才真的是與他相匹配的女孩。她的名字叫亞絲翠,她告訴他。從奧地利來——是克拉根福,不是維也納。
醒來!撤核運動高喊:我們正瀕於核子毀滅邊緣。這事可能是真的嗎?他尋思。每個人都要毀滅消失,包括他自己?
在寫給母親的一封信裡,他提到他正在處理TSR─2的風洞資料,可是他母親對TSR─2到底是什麼玩意,根本毫無概念。
他現在在IBM待得已經夠久,對例行公事已感習慣。然而他還是覺得,每天上班的時光難以熬過https://m.hetubook.com.com。雖然他和他的程式員同事,不斷地在會議中、在備忘錄裡被耳提面命,要記得在資料處理這個專業裡,他們可是尖端,他還是感到自己彷彿是狄更斯小說裡的寫字員,無聊已極,坐在張凳子上抄寫發霉的文件。
龐費先生的問題,以及龐費先生在北部那些同事的問題,是最近兩週跑出來的結果有些反常。完全不對頭。不是測試數據有錯,就是飛機的設計出了什麼岔子。他的任務,就是幫龐費先生在副機一四〇一把卡片再讀一次,檢查是否有任何卡片打錯。
亞絲翠不是觀光客,結果,卻是個工讀保母。第二天他帶她去看了場電影。他立刻看了出來,他們的口味極不相同。不過,她還是邀他回到她工作的那個家庭,他也沒說不。他稍稍瞄到一眼她的房間:閣樓房間,有著藍色條紋的棉布窗簾,相配的被單床單,還有一隻泰迪熊抵著枕頭。
現在已經太遲了,他想:不知道會怎麼樣呢,如果當初TSR─2卡片在他手上的時候,他祕密地改造了上面的數據。整個轟炸機的計畫,會不會因此大亂,或者北部的工程師,會發現他的竄改?一方面,他希望自己能盡棉薄之力,挽救俄羅斯不被轟炸。另一方面,他有這道德權利嗎?享受人家不列顛的款待,同時卻暗中破壞人家的空軍?而且不管怎麼說,俄國人又怎麼可能知道,竟有個沒沒無聞的小卒,曾在倫敦的IBM辦公室裡面同情他們,替他們在這冷戰之中爭取到幾天的喘息空間?
他去了特拉法爾加廣場,一次大型的撤核運動集會,特別注意小心待在外圍,表示自己只是個旁觀者。這是他到過的第一場群眾大會:搖拳頭、反覆吟誦口號、促起熱烈情緒,總的來講,令他反感。在他以為,只有愛和藝術,才值得沒有保留地付出自己。
美國的偵察機,拍下了俄國運輸艦隊橫過大西洋往古巴去的照片。運輸艦正送更多飛彈過去,美國人說。在照片裡,飛彈——一堆模糊不清的形狀,罩在防水布下——都用白色圈出來。他倒以為,這些形狀的東西也很可能是救生艇。他很驚訝報紙竟一點也不質疑美方的說法。
他到英國來的時候,心裡原暗自計畫,如果算是個計畫的話,先找到工作,存錢。等有了足夠的錢,就要放棄工作,全力投入寫作。等存https://m.hetubook.com.com款用光,再找一個新的工作,這樣一路下去。
然而有一天,有位重要客戶的資料卡發生問題,公司派他去幫忙。這位客戶是龐費先生,一個小個子,西裝皺巴巴,戴眼鏡。每週四,他從英格蘭北部某個地方來倫敦,帶著一盒盒打洞卡;固定使用七〇九〇六個小時,半夜開始。從辦公室的閒話裡,他知道那些卡片是不列顛空軍正在開發的新轟炸機TSR─2的風洞數據。
他和其中一名打卡員交上朋友。她叫蘿達;腿有些粗,可是橄欖色的肌膚有如絲緞,很吸引人。她工作很認真;有時候他站在門口注意看著她俯在鍵盤上忙碌。她意識到他在看她,可是似乎並不介意。
而且他還發現,他不能隨意換工作。管制英國境內外國人的新法特別規定,每換工作,都得經過內政部批准。不可以不工作:如果他辭了IBM的差事,就得立刻找到其他差事,不然就得離開這個國家。
報紙上,全是裁撤核子武裝運動(CND)的新聞。那些新聞照片,瘦弱像雜草的男子,一頭扁平髮的平凡女孩,揮舉著牌子,叫喊著口號,並不能令他偏向撤核運動。而在另一方面,赫魯雪夫卻剛剛出了一記高招:他已經在古巴設立了俄國飛彈基地,用來反制美國人四處包圍對準俄國的飛彈。現在甘迺迪又威脅要去轟炸俄國,除非俄國把飛彈從古巴移走。這正是撤核運動起來鼓譟反對的事:一場核子攻擊,美國設在不列顛的基地也會參與其中。他不得不贊同它的立場。
他通宵工作。一批次又一批次,把龐費先生的卡片送進讀卡機去。最後他確定卡片都沒打錯。測試結果的確有毛病;問題是真的。
然後幾天之後,危機忽然一下子解除了。面對甘迺迪的威脅,赫魯雪夫認輸。運輸艦奉命折返。已經在古巴的飛彈也卸下彈頭。俄國佬講了一番話自我解釋,可是他們顯然已經被羞辱了。這一段歷史插曲,最後只有古巴光彩。古巴人不為所懼,誓言不管有沒有飛彈,都會捍衛他們的革命直到最後一滴血。他稱許古巴人的表現,也認為卡斯楚有種。至少,卡斯楚不是懦夫。
問題是真的。在最偶然、最微小的方式之下,他也加入了TSR─2的計畫,成為不列顛國防發展的一部分;他已經無形中助長了不列顛轟炸莫斯科的計畫。這就是他到英國來的目和*圖*書的嗎?來參與邪惡,一種沒有回報、甚至連最想像性質的回報也沒有的邪惡?整晚不睡,好讓龐費先生,這位航空工程師,一身柔和無助的味道,手提箱裡裝滿卡片,可以趕搭第一班火車北返,好及時趕回實驗室開他週五早上的會議,這整件事的浪漫意義在哪裡?
集會結束了。他回到他的小屋。他應該讀《金碗》或是寫他的詩,可是有什麼意義呢,任何事情還有什麼意義呢?
唯一打破這每日沉悶的事,在十一點三十分來到,送茶水的女士推著她的小車,在他們每人面前砰地放下一杯濃烈的英國茶(「喏你的,親愛的」)。只有到了下午五點,一陣風過去——祕書、打卡員,時間一到準時就走,絕不加班——然後夜幕漸深,他才能自由離開桌子,到處走走,放鬆一下。機房在樓下,全被七〇九〇的巨大記憶櫃佔滿,多半時候都空無一人;他可以在一四〇一那小電腦上跑程式,甚至偷偷在上面玩遊戲。
他不久就發現,這念頭有多幼稚。他在IBM的薪水,這個那個扣繳之前,是一個月六十鎊,這錢他最多只能存下十鎊。苦上一年,可以讓他賺得兩個月的自由;而那自由時間,多半又得消耗在找下一個工作上。南非來的獎學金,連付學費都快嫌不夠。
出於寂寞,也或許出於對這個不快樂、不優雅、說著一口破英語的外國女孩感到憐憫,他又邀亞絲翠出去。之後,也不知怎麼搞的,他說服了她跟他一起回他的住處去。她還沒滿十八歲呢,還有些嬰兒肥在身上;他從沒跟這麼年輕的女孩在一起過。實在還是一個孩子。他脫下她的衣服,感覺她的肌膚冰冷、濕黏。這件事他做錯了,他立時就已經知道了。他沒有慾望的感覺;至於亞絲翠,雖然對他而言,女人和她們的需求通常都是個謎,他卻能肯定她也一樣沒有任何感覺。可是他們已經走到這麼一步,他們兩個,再退回是不能了,所以他們做完了事。
風洞測試結束了。龐費先生的倫敦之行也告終。他注意觀看報上進一步有關TSR─2的消息,可是什麼都沒有。TSR─2似乎已經不知卡到哪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