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別的還有什麼?如果你心裡還有別的想法,這是說出來的機會。」
「經過審慎考慮,本人已做出決定……」「經過仔細的自我心靈探討,本人已做出決定……」
「我已經決定辭職。」
從現在起,他已經決定了,在每一個轉彎處,他要把自己放在機遇的路上。小說裡面,向來充滿了不期而遇的機會,導向浪漫——浪漫或悲劇。他準備好要浪漫了,甚至準備好遇上悲劇了,什麼都可以,事實上,只要這些事物可以消噬掉他,重新改造他。畢竟,這才是他待在倫敦的原因:去除掉他的舊我,然後在新的、真的、熱情的他裡面展現;現在,再沒有任何障礙,可以阻擋住他這項追求了。
他在IBM服務已經超過一年了:冬、春、夏、秋,又一個冬,而今另一個春也開始了。甚至待在紐曼街這個處裡,在這個窗子全都封起來的四方建築裡,他也可以感到空氣中開始有了柔滑的改變。他不能繼續這樣下去。他不能再浪費自己的生命,只為了那個人間法則:人,必須悲慘地為著麵包做苦工,這樣一個原則,他似乎也在守著,雖然他完全沒有概念,自己是打哪兒學來這種想法。他不能永遠只為著向他遠在開普敦的母親證明:他已經為自己創造出一份實在的生活,因此她可以不用再為他操心。通常,他並不了解自己的心,也不在乎自己的心。太懂自己的心,那就表示,在他以為,創作的火花已死。可是當前這狀況,他卻再也禁不起繼續無方向地漂流,在他優柔不決的朦朧霧裡了。他必須離開IBM。他一定得離開這裡,不管得付出多少的屈辱代價。
那人當然沒錯。他有什麼權利可以抱怨,尤其在這個國家,在這裡,每個人都對每個人冷冷淡淡地。那不正是他欣賞英國人的原因嗎:他們的情緒內斂抑制。這不也就是他為什麼在他的餘暇時間,正在m.hetubook.com.com寫一篇論文討論福特作品的緣故嗎?那半個德國佬,謳歌英格蘭的簡潔少言。
三點鐘到,那女人來收件了。他埋頭在桌上的文件之中,心怦怦跳。
過去一年來,他的字體已經,不受他的控制,變得越來越小,越小,甚至有詭祕的味道了。此刻坐在桌前,寫著他的辭職信,他特意想把字體放大,他鉤勒得胖大一些,看起來也比較有信心的模樣。
他原本希望,這封信一出去,就不必再有別的話了。可是那期望顯然太天真。他本就應該了解,他們不會把這當成別的,只會想成開戰裡的第一槍。
「所以為了這個,你要辭職。」
他簽好名,封上,致麥奇威博士,程式部經理,然後謹慎地投到標有「內部文件」的發文匣。辦公室裡沒人給他一瞥。他又回到座位上。
「你發現這裡的氣氛不友善?」
她在伯格諾─里吉斯做什麼,他問。跟位姑姑一起,一位失聯已久的姑姑。他沒再進一步探究。
這話出口,聽起來好蠢,而且也是蠢。他正在被|操弄成說蠢話了。可是他原本就該料到。這就是他們會讓他付出的代價,竟敢拒絕他們,以及他們賜給他的工作,一個IBM的工作耶,市場的領袖耶。就像是新手下棋,被擠到角落,十步、八步、七步之內就被對方將了軍。看看是誰在支配全局的教訓。好吧,就讓他們去搞吧。讓他們下他們的棋,也讓他自己下他那愚蠢、一眼就被看穿、一步就被人先發制住的笨棋吧,直到他們玩厭了放他走吧。一個突兀手勢,麥奇威結束了談話。那麼,至少眼前就是這樣了。他可以回到他的位子上。總算有這麼一次,甚至沒有任何義務待到晚上了。他可以五點準時離開這幢樓,為自己贏得一個晚上。
「沒有別的。」
「說下去。」
不列顛其他地方,員工辭職都有個歡送表https://www.hetubook•com•com示——若沒有金錶相贈,至少也在喝茶時間大家聚一下,發表個講話,一陣掌聲、祝福,不管誠不誠意。他在這個國家已經待得夠久,知道這些事。可是IBM卻不然。IBM不是不列顛。IBM是新一波、新方法。那就是為什麼IBM會在不列顛反對勢力中大有斬獲。反對勢力仍陷在老舊、鬆弛、沒有效率的不列顛做法裡面。反之,哪像IBM,精瘦、冷硬、無情。所以最後一天上班,沒有為他舉行什麼送別表示。他默默地清理自己的桌子,向其他程式員同事道再見。「你要去做什麼呢?」其中一位謹慎地問。大家顯然都聽說了那友誼的事;使得他們態度僵硬、不自然。「噢,看看有什麼機會再說。」他回答。
「我本來希望能有友誼。」
「沒有別的。嗯是這樣。你覺得沒有友誼。你沒找到朋友。」
機運,卻不曾將任何祝福臨到他的身上。可是機遇難測,一個人一定要給機遇時間。為著機運終於來到、向他微笑的那一日,他只能備好自己,靜靜等待。
隱隱在前方逐漸逼近的,卻是錢的問題。他的存款不可能無止盡地過下去。他也沒有值錢的東西可賣。他審慎地不再買書了;天氣好的時候,他走路,不搭火車;他吃麵包、乳酪、蘋果度日。
「是,沒錯。我不是在怪任何人。可能全是我自己的毛病。」
那位聽取他情況的人事,向他清楚地重述了他的抱怨,所謂IBM無法提供友誼云云。一份卷宗,打開在他面前的桌上;隨著詰問進行,人事一項項打上記號。他在工作上這樣悶悶不樂,已經有多久了?他在任何階段和上司討論過他的不快嗎?如果不曾,又為什麼?他在紐曼街的同事,確曾做過不友善的表示嗎?沒有?那麼,他可以多解釋一下他的抱怨嗎?這些字眼:朋友、友誼、友善,越說聽起來越怪m.hetubook.com.com異。如果你要找朋友,他可以想像那人在說,就參加個俱樂部,打打九柱球、玩模型飛機、收集郵票呀。為什麼要寄望你的僱主,IBM,國際商業機器公司,提供這些給你呢?
完全意想不到地,就在這一切事情中間,卡洛琳來了個電話。她正在南岸度假,在伯格諾─里吉斯,一時閒來沒事。他何不搭上一班火車,跟她共度個週六?
「為什麼?」麥奇威又問,不耐煩地。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只是隨心所欲過著日子。就技術上來說,他目前這狀況是違法的。他護照上夾了一張工作許可證,准許他待在倫敦。如今他既沒有了工作,那張單子也就失去效力。可是如果他小心不張揚,或許他們——當局、警方,不管是哪個負責的——就不會注意到他了。
「是。」
半小時後,他被叫到麥奇威的辦公室。麥奇威憋著怒火。「這是什麼?」他問,指著攤開在桌上的信。
「為什麼?」
「我發現替IBM做事,在人性層次上不能那麼滿足。沒法滿足。」
「那麼請問,大概是些什麼呢?」
他早就猜到麥奇威會很不高興。當初面談他的人就是麥奇威,麥奇威錄取了他,認可了他,聽信了他說的故事:他只是個普通小子,從殖民地來,想在電腦界一求發展。麥奇威上頭也有老闆,必須向老闆解釋自己用人失誤。
他越講,聽起來就越蠢,越與這企業世界格格不入。可是至少,他不是在說:「我離開IBM,是為要成為一個詩人。」那個祕密,至少,還屬自己。
一直到下午三點,下一次收件之前,都還有時間重作考慮,有時間去把那封信從發文匣中悄悄拿出,把它撕掉。信一旦送達,骰子就擲出去了。不到明天,消息就會傳遍www.hetubook.com.com整棟樓:麥奇威手下有個人,一個程式設計員,二樓的,那個南非人,已經辭職了。於是沒有人會願意讓人看見自己在跟他講話。他會被打入冷宮。在IBM就是這樣。沒有任何假惺惺的多愁善感。他會被標示成一個輕易放手的懶人,沒有志氣,失敗者,不乾淨。
那位人事尤其急於發現,他下一步要做什麼。說什麼缺乏友誼,是不是一種藉口,只為掩飾他要跳槽,從IBM換到另一家業界競爭對手嗎?是否已經有公司向他作了承諾,提供了好條件?
第二次,透過麥奇威的祕書——麥奇威本人,則一陣風似地掃過他身邊,沒回應他的招呼——他接到指示,立刻向IBM在城裡的總公司報到,向人事部門報到。
她等著聽下文,等著聽他的計畫。可是他沒有更多的可說,沒有計畫,沒有想法。他是個怎樣的蠢蛋哩!為什麼一個像卡洛琳這樣的女孩會不嫌麻煩地留著他呢?一個已適應英國水土、日子過得成功、各方面都把他拋在後面的女孩。他只想到一個解釋:她以為他還是當年在開普敦的他,還可以自居為未來詩人的他,還沒有變成現在模樣的他,而現在的他,卻是IBM把他變成的模樣:一個太監,一隻工蜂,一個擔心害怕、匆匆趕八點十七分火車上班的男孩。
糊裡糊塗,結結巴巴地,他把自己的抱怨又多加解釋了一番。他的解釋,對這位人事老兄來說,跟他的抱怨一般含糊難解。誤解,這個人就是在找這個字眼。該員陷入誤解了:這可以是個恰當的說法。可是他可不想幫他。就讓他們自己去找,找出把他分類歸檔的路子吧。
「我不知道。大概就只是先無所事事一陣子吧,我想。」
「經過長時間省思,」他最後總算寫道:「本人已做出決定,我的未來不在IBM。依照合約,在此特於一個月前hetubook.com.com提出通知。」
她在車站接他。他們在大街上一家店裡租了自行車;很快便沿著空曠的鄉間小徑,在新麥的田間騎去。天氣不合季節地暖和。汗從他身上湧出。他的衣服穿得不對:灰色法蘭絨衫,還加了件夾克。卡洛琳則是一件番茄色短上衣,涼鞋。她的金髮閃耀,她的長腿發亮,當她踩著踏板行去;她看起來彷彿女神。
他們停在路邊,跨過一道籬笆。卡洛琳帶來了三明治;他們在一棵栗子樹蔭下找到一處地方,吃了野餐。之後,他察覺她應該不會介意他跟她做|愛。可是他緊張,就在這光天化日之下,隨時都會有農夫甚或巡警光臨,喝問他們以為自己在做什麼。
「我已經辭了IBM。」他說。
「我原本希望,可以有一些更多的什麼東西。」
「那好。你下面要做什麼?」
「不,不是不友善,一點也不。這裡的人都很和氣。可是友善跟友誼是兩回事。」
這是種有趣的感覺,次日早上醒來,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要去。一個晴朗的日子:他搭火車到列斯特廣場,瀏覽了一圈查令十字街上的書肆。一天沒刮鬍子,短髭長了出來;他已經決定留起鬍鬚。有了鬍鬚,也許看起來就不會那麼格格不入,在這些優雅的年輕男子和美麗的女孩當中,他們自語言學校湧出,搭地下鐵。然後,就讓機遇自行發展吧。
麥奇威是個高個兒。衣履光鮮,說話是牛津口音。寫程式這事,不論做為科學還是一門技術、技藝,或不管什麼,他都沒有興趣,他純粹只是個管人的經理。那才是他最拿手的:分派任務給眾人、管理他們的時間、驅策他們,從他們身上獲取他該當的價錢。
他極度強烈地否認。沒有工作等著他,不管是IBM的對手,還是其他任何公司。他也沒有過任何面談。他離開IBM,就只是想要離開IBM而已。他想要自由,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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