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沃斯教授寫來一信,就是先前開普敦的那位論文指導教授,請他跑腿做點學術性的雜差。赫沃斯正在寫一部十七世紀劇作家約翰.韋伯斯特的傳記:要他去大英博物館典藏的手稿裡抄些可能是韋伯斯特年輕時寫的詩,而抄的同時,如果又撞見任何簽有「J.W」字樣、聽來也可能屬於韋伯斯特手筆的詩稿,也請一併抄起來。
雖然他原本是要論福特的小說作品,卻發現福特那些二流小說實不及他筆下有關法國的書有趣。對福特來說,再沒有更了不得的幸福,能比得過在法國南部有幢陽光照耀的房子,一株橄欖樹在後門,一瓶當地產的好酒在地窖,一個好女人在身旁一起度過的時光了。普羅旺斯,福特說,乃是歐洲文明裡所有那些高雅、詩意、人情味之事務的搖籃;至於普羅旺斯的女人,她們那熾烈性情,她們那線條姣好的容貌,簡直令北方女子自慚形穢。
他在思索的,可不是什麼偽造。那條路已經有人試過:假裝在一只箱子,一處閣樓,一間鄉下大宅子裡,忽然發現一本日誌,年代久遠發黃,沾漬了濕氣,描寫一次穿過韃靼沙漠或進入蒙古大可汗疆域的探險。那類作假他可沒有興趣。他面對的挑戰純屬文學性質:寫一本書,背景知識的時間放在波爾契爾年代,也就是一八二〇年代,但是對周遭世界的回應,具有一種是波爾契爾也做不到的生動意味,因為儘管波爾契爾有精力有才智,既好奇又沉著,畢竟是個身在異國的英國人,有一半心事掛在潘波開夏,以及他留在家裡的姊姊妹妹身上。www•hetubook.com•com
如果波爾契爾的那些行旅,因有《波爾契爾遊記》證明了真有其事,為什麼其他書不也能如法炮製,讓其他行旅變成真的呢?那些目前為止還只是假設的行旅。這種邏輯當然虛假。他卻很想一試:何不寫一本書,和波爾契爾一般有說服力,再把它放進圖書館,這所替所有圖書館立下定義的圖書館。如果說,要讓他這本書有說服力,必須有個油鍋,掛在牛車板底下,隨著一路顛簸,輾軋過克魯的砂石,他就寫個油鍋。如果說,要有蟬在樹間顫鳴,樹下是他們午間停歇,他也會把蟬寫進去。油鍋咯吱響,蟬鳴顫悠悠——他都有把握寫得出來。困難的地方則在給整件事一種氣氛,而因此可以把這本書送到書架上,因此可以進入這個世界的歷史中:一種真實的氛圍。
這感覺很怪異,坐在倫敦,https://m•hetubook.com.com卻讀著那些街道——Waalstraat、Buitengracht、Buitencingel——只有他,四周所有伏首埋在他們書堆裡的人之中,只有他一人曾沿著這些街道走過。可是比起開普敦舊日見聞的描述,更令他如醉如癡的,卻是那些冒險深入內陸的故事,旅人駕著牛車,進入克魯大高原勘察,可能走上好幾天都碰不見半個活人。Zwartberg、Leeuwrivier、Dwyka:這是他的家國,他心之所繫的家國,他正在讀著關於它的事情。
他正在寫的這篇論文,對福特實在沒有什麼新事可寫,這事已經很明顯了。然而他卻不想放棄。放下困難的工作,是他父親的作風。他不要像他父親。所以他開始動手把自己那好幾百頁筆記,用纖小字體所寫,整理成條理連結的散文脈絡。
有時候,坐在巨大圓頂的閱覽室裡,他覺得好疲憊,或者好悶,再也寫不出半個字來,這種日子,他就容許自己來點奢侈,涉獵一些關於舊日南非的書,那些書,只有在大型圖書館才看得到,當年前去南非的訪客回憶錄,如戴帕、柯爾比、史帕門、拜羅、波爾契爾,兩個世紀前在荷蘭或德國或英格蘭出版。hetubook.com.com
雖然他覺得自己在讀的這些詩,並不特別出色,但能得這項請託,還真令他受寵若驚。這意味著單憑風格本身,他就能認出〈馬爾菲公爵夫人〉(The Duchess of Malfi)這作品作者的手筆。從艾略特那裡,他曉得了批評家的考驗正在於他能否做出細微鑑別。從龐德那裡,他又知道了批評家必須能夠從不過一時的流行喧嘩之中,單挑出正牌大師的聲音。如果他不會彈鋼琴,他至少能夠,當他打開收音機時,辨別出巴哈和泰勒曼,海頓和莫札特,貝多芬和史博,布魯克納和馬勒,兩兩之間的不同;如果他不能寫,至少也得擁有一副艾略特、龐德會稱許的好耳朵。
那麼,他就得好好訓練自己,從一八二〇年代那個時空之中來寫。要想寫得像,就得比自己現在知道的要少才行;他得忘掉一些事情。可是在忘掉之前,又得先知道哪些該忘;所以在他可以知道更少之前,他還得知道更多才行。他得上哪兒去找到他需要知道的東西呢?他沒有受過史學訓練,何況他想找的東西也不會在歷史書裡,因為它們太普通太不足道了,m•hetubook.com•com普通到跟你呼吸的空氣一般尋常。他要到哪裡,才能找到一個已逝世界的尋常知識呢,尋常卑微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知識的知識。
愛國情愫:那就是開始在折磨著他的東西嗎?原來,他畢竟也不能沒有國家而活下去嗎?好不容易從腳下跺去了醜陋的新南非的塵土,難道,他竟渴念起舊日南非,那段伊甸園仍有可能存在的時光嗎?環繞在他四下的這些英國人,也會感到同樣的牽引力,牽動他們的心弦嗎?當書中提到萊德山或是貝克街時。他懷疑會有這種事。這個國家,這個城市,早就不知被包裹在多少世紀的字句裡了。英國人若發現自己走在喬叟或湯姆瓊斯的足跡上,一點都不會覺得有什麼怪異。
福特說,普羅旺斯文明之所以光亮優雅,都是拜魚和橄欖油和大蒜的飲食之賜。搬到高門區的新住處後,出於對福特的尊敬,他開始買麵包粉裹的魚肉條,不再買香腸,也改用hetubook.com•com
橄欖油炸,不再用牛油,還撒了蒜鹽在上面。
問題是,福特,這位他正花費這麼多時間給他的人,也是位貨真價實的大師嗎?龐德把福特捧成亨利.詹姆斯和福樓拜在英國的唯一傳人。可是如果龐德也看過福特全部的作品,他還會這麼肯定自己的看法嗎?如果福特是位這麼優秀的作家,為什麼,既有那五本精采小說,卻又混雜了這麼些個垃圾呢?
南非卻不同。若非有這幾本書,他甚至不敢確定:這所謂克魯是不是他昨天做夢做出來的。所以他尤其要好好捧讀波爾契爾那兩卷大部頭書,原因正在於此。波爾契爾也許不像福樓拜或詹姆斯是個大師,但是波爾契爾筆下所寫可全都真實地發生過。真正的閹公牛,用力拉著他和一箱箱植物標本,在克魯高原上從一站又到一站;真正的星光,在他和他的夥伴頭頂上閃爍,當他們沉沉睡去之時。甚至只不過想想,就令他眼花繚亂了。波爾契爾和他手下那些人,儘管已經逝去,他們的牛車也已變為塵土,可是他們卻真正活過,他們的行旅也真正發生過。證據就在他手上,他此時手持的這本書,書名簡稱《波爾契爾遊記》,就在這本安身於大英博物館的書中。
福特這話可以信嗎?而他自己,有可能親見普羅旺斯的一天嗎?那些熾烈的普羅旺斯女子,會注意到他半分嗎,像他這樣明擺著缺乏熾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