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生了一場大病。諾諾在地底下住的房間很小,這裡也沒有燈,只有一個透光的天井照在廚房裡。老實說,這不能說是房間,而是車庫,或者是洞穴。他們還弄了一間廁所,給所有地底下的人用,還有一間廚房。其他就用混凝土隔成幾個小房間,每個房間有一扇重重的鐵門,鐵門上有一斑斑的刮痕,房間裡的天花板呈拱形。可這還不錯,因為在裡面聽不見噪音,只偶爾會有水管的咕嚕咕嚕聲,或者是通風機轉動的聲音。我不知道我是怎麼了。我幾乎整天都躺在諾諾放他房間裡的床墊上,床墊就只給我一個人用。他睡大廳——應該說是車庫,灰色的水泥地,還有一道有兩扇門板的大門。而且,他的摩托車也停在這裡。地上鋪著幾層紙板,他就睡地上,像是流浪漢。他人很好,他把房間讓給我睡。看我這樣子躺在床墊上不動,他很難過。我抽煙,我咳嗽。我四肢無力,連動一動手臂、轉一轉頭也沒力氣。我肚子都不餓。有幾次,我的嘴巴裡都是口水,我得別過頭去,好把口水吐出來。我的月經也沒有了。就好像我裡面一切都停了。
在博物館裡,阿金畝很興奮,簡直到了激狂的狀態。我從來沒看過他這樣子。他拉著我的手,說:「你看,豐人的面具。」他的嗓子有點沉、有點哽住了。「你看,萊伊拉。他們複製的,這是他們偷來的。他們偷了這些雕像、這些面具,而且他們也偷了靈魂,他們把這些都封在這裡,關在牆裡,好像這些只是俗氣又不值錢的小裝飾品、整套擺著看的小孩玩具,好像這些是在托畢亞克地下鐵裡賣的玩意,一些表現手法誇張的玩意、一些代用品。」
阿金畝帶我到他面前。埃爾.哈吉把他兩隻手放在我臉上,順著我的撫摸著,他張開指頭擦過我的眼皮、我的鼻子、我的嘴唇。
我們喝可樂加藍姆酒,喝伏特加,喝啤酒。鄔希亞在軟榻上用煙點煙的抽著煙,姿態備賴。然後她也試著跳舞,她真是會跳舞,腳底板拍打地面,扭動臀部,可她的大肚子和鼓起來的胸部,讓她沒辦法跳得盡興。她笑了,這是她到這裡來以後第一次笑。她把一切都忘記,尚布東街、臭老太婆。音樂從地上升起來,大概震得這棟大樓的牆面微微顫動,在三十一層樓的高處迴響,還傳到了附近的幾條街道上,杭提耶城堡路、托畢亞克路、貞德路,以及薩佩提耶路,和里昂車站。音樂在牆上抹上了紅沙土,非洲的泥土。阿金畝盤著腿坐,他前面擱著桑扎,汗水流到了他的臉頰上、流到了他的山羊鬍子上。他看起來像巫師。而諾諾,他幾乎打赤膊,汗水沁得身子發亮,他用指頭擊著鼓,而鄔希亞她打赤腳,用腳底板拍打水泥地,她手上的銅燭子噹噹作響。
「我們知道……」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我就問他:
一個下雨的星期天,他帶我到金城門,去參觀非洲藝術博物館。我想我以前從沒進去過博物館。
我不太懂他說的。我感覺到他的手緊緊握著我的手,好像他怕我不見了。「你看這些面具,萊伊拉。這些面具和我們長得多像。他們是囚犯,他們沒辦法表達自己的想法。他們都從土地上被連根拔起,同時,他們都是這個世界初始之時所根源的事物。他們都是紮根在遠古的年代,當這裡的人還活在地底下的洞穴裡,臉上黑黑的沾著炭灰,牙齒因為營養不良而脫落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存在了。」他走近玻璃櫥窗,握緊了拳頭擱在玻璃上。「暖,萊伊拉,一定要把他們放出來。一定要帶他們遠遠的離開這裡,帶他們回到他們被奪走的地方去,回到阿侯.祖庫、回到阿波美、回到波構斯、回到孔,回到森林、回到沙漠、河www•hetubook.com•com川去!」
我們要走的時候,他又摸了摸我的臉,撫過我的雙眼、我的雙唇。他慢慢的說:「你好青春,萊伊拉。你將來會去探索這個世界,有一天你會發現,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有美好的事物,而你要走得很遠才能了解這一點。」這好像是他給我的祝福。我感受到愛與敬重,不禁全身一凜。
「是啊,伐諾伐農。我承認他有些事說得沒錯。可他忘記了重點,最重要的那一點。」
「我不知道。」
我聽到我背後有個有點不太高興的聲音,有個女的輕聲說話,可我一下子沒聽懂:「小姐!小姐!您不舒服嗎?」我轉過頭來,我笑笑的看著她。我眼睛裡有淚水,因為我突然覺得很快樂。「沒有,我很好,我非常好,我——我只是想欣賞風景。」大概我的微笑沒辦法讓她放心,因為她走開了去。她很年輕,很蒼白,有一頭金色的頭髮,和綠色的眼睛。和她一起的,還有別的女士,其中一個有點胖胖的,另一個很像是芙爾梅潔太太。她們大概去叫警衛了,因為當我走出辦公室,要走到升降梯那裡的時候,升降梯的門開了,有一個穿著藍色衣服、腰上帶著手銬的人走了出來,他盯著我看。我走進升降梯裡,門又關了起來。我好疲倦,有點暈陶陶的。我回到地底下的車庫以後,我就躺在床墊上,我又睡了大半個白天。連諾諾從拳擊訓練館回來,也沒有叫醒我。他背靠牆坐著,看著我睡覺,沒出半點聲音,好像他是我的大哥哥。
「別再說了,爺爺,你讓萊伊拉無聊死了……」阿金畝人站在門邊,好像他就要走了。
過沒幾分鐘,我把她所有的東西收拾了一下。我把她的衣物塞進袋子裡,她的藥、她裝燕麥的盒子等所有的東西都塞進去。鄔希亞很怕離開這裡,因為她已經好幾個月沒有繳房租。可我啊才不怕梅耶小姐,我誰也不怕。我出去的時候用力用門,砰的一聲好大聲,天花板上的石灰屑都掉到了樓梯上。我很高興,我覺得好像正要展開新生活。我把手放在鄔希亞的肚子上,問:「他會動嗎?」她喘著氣,慢慢的往前走。「嗯,他動個不停,真是個小淘氣。」
「可他的……伐農有些事情說得很對,有錢人真的吃窮人的肉。法國人到我們家鄉去的時候,他們要一些年輕人到田裡去工作,要一些年輕女孩服侍他們吃飯,煮飯,和他們在他們的床上睡覺,因為他們把太太留在法國。而且為了讓年紀小的黑人怕他們,他們讓小黑人以為他們會吃他們。」
升降梯上了鎖。我拉著鄔希亞去爬樓梯,一直爬到大樓最高的地方,那裡有一道小門可以通到屋頂上——諾諾把門上的扣鎖橇開了——從消防梯就可以爬上屋頂。可,在巴黎,晚上都不會真的完全暗下來。在城市上面有一道紅色的微光,就像個水泡一樣。阿金畝和諾諾也上來找我們。我們坐在屋頂上,接近通風口的地方。諾諾開始打鼓,阿金畝則撥奏桑扎。我們唱著歌,只是發出一些啊、鳴、呀、喂喔、唉嘿、啊晦嗨、喲呼的聲音。唱得很小聲。我們都很年輕。我們沒有錢,沒有未來。我們抽著大麻。可這一切,屋頂、紅色的天空、城裡哄哄的噪音、大麻,這一切都不屬於任何人,可我們卻擁有它。
「她很像是瑪荔瑪,」他喃喃的說。「是誰啊?」
我就是這樣子開始和阿金畝一起出去玩。我到托畢亞克或是到奧斯特利茨去找他。他丢下了他的貨攤架,他託朋友看著。晚上我們一起散步,漫無目的的走,頂著冷風。我們走到河邊去。阿金畝提起塞內加爾的大河流。他從來沒見過那條河。可他小時候,他爸爸跟他說過,河裡的水流得很慢,一截截木幹接連往海的方向流過去。而他現在眼睛已經看不見的爺爺埃爾.哈吉,偶爾也會提到那條河,他描述的時候用字很精準、很真切,好像黃黃的泥漿水就從他眼前流過,一艘艘的獨上載著女人和小孩,白驚鷥在船頭突翹的地方飛來飛去。我啊則提起埠.赫格赫格小港灣,好像這兩個地方是可以拿來比較的一樣。可那是我唯一的河流,是我離開拉拉.阿斯瑪家的時候最先看到的河流,是我每天要回大埠開村子的時候,都會渡過這條河。
諾諾說這是 yanjuc、juju(符咒、下降頭),一種妖術。他一副很懂這種問題的樣子。他說我們應該要做的是,把鹽丢到火裡,拿幾根羽毛或是幾和圖書根草稈,在地上畫一些符號,把煙吹開。我聽他說話。我全神貫注在他每一句話、每個微笑上。他是我和外面世界唯一的聯繫。他打完拳擊受過訓練回來的時候,身上都有一股街上的味道,汗水的味道和汽車的汽油味。我握著他的手,他的手掌是方形的,指頭很堅硬,手掌的皮膚柔軟得像娑摩過的卵石一樣。「把你在外面看到的、在街上發生的事情說給我聽。」他描述他看到了車禍,一輛公車撞到了一輛破舊的車子,從側面把那輛車撞翻了。他描述他看到了幾個蘇格蘭人吹風笛,他也又見到了瑪麗伊蓮。他告訴我尚─布東街的消息。「我姑姑鄔希亞呢?」他搖搖頭。「我沒看到她。不過好像芙爾……」他叫不出全名,自己也笑了起來。「你老闆娘,她好像一直在找你。她想要你去死。她真是個臭婆娘竟然給你下降頭。我要殺了她!」他沒跟別人說我住在他這裡,連瑪麗伊蓮也沒說。要是太太找到我,她會拿我當犯人,把我趕出法國國門。不過,我都沒有偷她的東西:是她從我身上偷走了什麼,是她在說謊。
後來我們每天晚上都這麼做。那裡是我們製造夢想的地方。白天,我們躲在地底下,就像蟑螂。可,晚上,我們從洞裡出來,我們到處去。在地下鐵的通道裡,在托畢亞克那一站,或是更遠一點,在奧斯特利茨車站那裡。諾諾的朋友阿金畝,他賣一些非洲黑人的東西,珠寶、項鍊、女孩子的小飾品。他才不在乎生意。他做這個是為了繳學費,他在巴黎七大讀歷史,他住在安東尼大學城。他跟我說起他的爺爺延帕.埃爾.哈吉.瑪阜巴,曾經是法國軍隊土著步兵團的一員,和德國人過仗。在地下鐵的通道裡,每天晚上都會傳來達木達木鼓的聲音,在義大利廣場、在奧斯特利茨、在巴斯底、在市政廳。咚咚咚的在地下通道裡四處迴響,有時候聲音很赫人,像暴風雨呼號,有時候聲音很輕柔、很有律動,像心臟在跳動。
我想起了鄔希亞。我能走路了以後,我就用走的往里昂車站的方向去。我很冷。諾諾把他的皮夾克借我,肩膀的地方稍微有點寬。我很愛這樣,聞得到諾諾的味道,手肘的地方有點破了,罩著這樣一件類似盔甲的東西,我覺得好像有他在保護我。
我靠在玻璃上,我眼睛看著。一剎那間,我僵僵的定住了,因為頭暈。我從來沒從這麼高的地方看過一個城市。有街道,有屋頂、大樓、看不到盡頭的林蔭道,有廣場,有花園,在遠一點的地方還有山丘,甚至有蜿蜒的河流在陽光下閃爍。這好像在懸崖高處,在可以俯瞰大海的那個墓園一樣,天上還有海鷗盤旋。有幾道煙,還有發亮的汽車車身,小小的好像金龜子一樣。噪音讓我頭暈,持續不斷從各個地方傳來轟隆隆的聲音,一下子是幾聲喇叭響,一下子是警車的警笛聲、救護車的嗚嗚聲。我把兩隻手貼在厚厚的玻璃上,我看著外面的景物,再也挪不開眼睛。天空上遮著一朵大黑雲,一邊有太陽光線,另一邊卻下著雨絲。我不騙你我從來沒看過這麼漂亮的景色。
看管人走了過來,他聽見阿金畝大聲叫嚷的聲音,看見他握拳擊打著玻璃,突然覺得不安。可阿金畝拉著我到遠一點的角落去,他走到一個展示櫃前停了下來,這個展示櫃裡陳列著幾塊陶器的破片、挖掘用的杖子、木製的鏟子。「你看,萊伊拉,在那邊連這些小東西都是寶貝,好得不得了的珍寶。」我看見嘴巴暴怒的多貢人
的面具,還有宋其人面具,樣子像死神,滿臉還都是膜包,我也看見了許多阿散蒂
的人偶,他們一個個站著,像幽靈的軍隊一樣,還看見芳人
的上帝長長的臉,閉著眼睛,像是在做夢。我看著這些陶器破片、這幾塊黑漆漆的木頭,被手磨贈得光光舊舊的,被時間消損得去掉了一層皮。我已經不記得標示上寫了些什麼。我想是阿散蒂什麼的。「這是我們的骨頭和我們的牙齒,你知道嗎,這是我們一塊塊的身體,他們和我們皮膚的顏色一樣,他們在夜晚會像螢火蟲一樣發光。」說不定他這個人也瘋了。可同時,他說的話也讓我渾身打顫,那些話深沉得如同真理。我們還在博物館裡走了一會兒,看了看盾牌、鼓和崇拜偶像。甚至還有用一整塊木頭雕成的獨木舟,有些地方被白蟻蛀了。這艘獨木舟好像是不知名河川的水流退了以後,失事擱淺在這裡。
和*圖*書「什麼無聊?是你自己不想聽。」他側過頭來對我說話,窗外的光線照在他臉上:「他不願意讀聖書。他不願意聽先知穆罕默德講道。他只喜歡……他是怎麼叫的?伐諾……」
之後,我們搭火車到埃弗利─庫庫宏,去拜訪他的爺爺。
我含含糊糊的報上名字。我的喉嚨發緊。這是我第一次認識這麼讓人印象深刻的人。他長得很帥,他臉上的膚色像黑石塊一樣,乾癟多皺,而他白色的鬈髮像是一圈光環。沒有別的椅子了,我就坐在地上,靠著牆,阿金畝這時候去燒開水泡茶。
接下來,情況稍微好轉了些。我又能動了,我走到了廚房去。吃早飯的時候,我跟諾諾說:「外面天氣好嗎?」「等會兒,我看看。」他拿來一張小凳子,打開上頭的氣窗,他扭著身子終於把半個身體探到透光的天井外面去。他下來以後,T恤上沾了點炭灰。「天空好藍呢!」他心裡想我會坐他的摩托車,出去兜兜風。我第一次從這裡走出去,先是走車庫門邊的樓梯,然後再搭升降梯,我一直搭到這棟大樓的頂樓。這時候是早上,諾諾到拳擊訓練館去接受訓練了。四周安安靜靜的,只有到每一層樓的時候會晃動一下。我一直搭到最頂樓,十四樓。這裡是辦公室,是保險公司、律師事務所,或是船運公司這一類的。我走進辦公室裡,沒有停下來,我一直走到一面大玻璃那裡。有幾個女職員看到了這個頂著一窩頭髮的黑女孩,穿著一條破牛仔褲,眼睛直直的,這些女職員看了都很怕。我想,這是我第一次了解到我也能讓別人怕我。
我一直做惡夢。我也都搞不清楚是白天還是晚上。我覺得我是在一隻很大的動物的肚子裡面,牠在慢慢的把我消化掉。一天,我大叫出聲,諾諾就過來了。他摸摸我的臉。他對我輕聲細語,好像在對小女孩說話。他想回他紙板那裡去的時候,我拉住了他。我使勁力氣抱住他。我感覺他背上的肌肉像幾股繩子一樣。他緊緊貼著我,他把燈關掉。他身體整個都綁了起來,他發著抖,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讓我覺得好笑,怕的人竟然是他,而不是我。這一次我們什麼也沒做,我只是靠著他睡覺。諾諾動也不動。他用手臂摟著我,在我的脖子上呼著氣。一天晚上,他跟我做了愛,動作很輕柔。他跟我抱歉,他說:「我弄痛你了嗎?」我這是第一次,可我覺得滿自然的。我覺得好像很早以前就懂這回事了。
尚─布東街還是一個樣。讓人錯以為我昨天才離開的一樣。那些老舊的旅館、垃圾袋、毒梟等等的。在路的另一頭,死胡同前面一點的地方,有一棟公寓的大門是黑色的鐵門,還鑲著幾片髒髒的玻璃。我按了門鈴,有個我不認識的黑人來幫我開了門。他個子很小,而且很瘦,有一撮山羊鬍子。他看著我什麼都沒說,然後他就走回廚房,洗他正在洗的鍋子。瑪麗伊蓮一直都有男的伺候她。梅耶小姐房間的門半開,燈亮著。我從走廊走過去,不出半點聲音,我敲了一下房間的門。
「你帶了人來?」
「你們知道你們為什麼要去送死?」
阿金献激動了起來,老爺爺機靈的轉開話題:
我們坐在咖啡館裡,我們聊天。阿金畝高高瘦瘦的,總是穿著他那件優雅的黑衣服。他都講一些怪裡怪氣的事。有一天,他拿了一本被翻爛了的小書給我,這本書一看就知道已經被油污的手讀過了許許多多遍。書名叫《在地上受苦的人》,作者叫做法蘭茲.伐農。阿金畝神秘兮兮的把這本書給我,說:「看一看這本書,你會了解很多事情。」他不想跟我說什麼。他只是把書放在我前面的咖啡桌上。他說:「你看完了以後,可以把書給其他人看。」我把書放進我袋子裡,不想多問什麼。hetubook•com.com
老爺爺一個人待在房間裡,坐在窗前的一把椅子上,好像他看得到外面一樣。
從這以後,我開始到外面去。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段日子我一直都是關起來的。外面,天空泛白,太陽低低的穿雲而過,天氣很冷。連塞納河邊的樹都變了顏色。黃黃的葉子在風中飄落。
標槍街,是巴黎最光怪陸離的地方。起先,我不相信有這種地方。當諾諾騎著他的摩托車來找我(或者應該說騎著他借來的摩托車),我們進入地底下的時候,我還以為他是抄捷徑,以為我們走的是隧道。可這條街在地底下轉個彎,來到一個混凝土坑道裡,有好幾扇車庫的門,還有摩托車轟轟的引擎聲,好像地獄。也有幾輛汽車點亮車前燈開了進來,猛按喇叭。經過了這些事以後,我很疲倦,我緊緊靠著諾諾的夾克,我感覺我們迷路了,我完全不知道我人在哪裡,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我想是迷|葯的效力還在。
埃爾.哈吉.瑪卓巴自己一個人住在維拉貝附近、靠近公路的一棟白色房子裡。電梯壞掉了。入口的門被|插破了,樓梯的地碑一塊塊脫落了。到處都有小孩。我們爬樓梯的時候,有一個皮膚很白的胖男孩四階四階當作一步的下樓梯,有個女人在高的地方喊著:「薩爾瓦多!?Adonde vas?(你去哪裡)」還有一群年輕的阿拉伯人坐在階梯上抽煙,在高一點的地方,有兩個女孩正要下樓,有個戴眼鏡的金髮小男孩喊著說:「媽的,等等我!是因為我,你們才能出門的。」那兩個女孩子對他說:「就是因為你,我們六點就得回家。」
「伐農。」
他不喜歡諾諾。他說他像一隻小鳥,蹦蹦跳跳,嘻嘻哈哈,把自己弄得香噴噴的,他也就只懂得做這些事。他根本也不看重拳擊手這個職業,他說他精神錯亂,是被白人擺佈的一顆小棋子、一個玩具,等被玩壞了以後,白人就會把它丟進垃圾桶。他叫他是寄生蟲,因為他都靠他的一位朋友收容,一位去過大溪地、去過世界另一頭旅行的神祕人物伊夫來收容他。我討厭他這麼說,因為諾諾沒有什麼好讓人家批評的。阿金畝有某些事情不願意跟我說,某一些關於諾諾的生活。好幾次,阿金畝有意提醒我。他一開頭都這麼說:「你知道精神錯亂是什麼樣子嗎?」我說:「就是人發瘋了,不是嗎?」阿金畝又掛著他那一副酷酷的冷笑。「差勁的答案,不過搞不好這用來形容他倒很貼切。」可他不願意繼續說下去。
「是誰啊?」
鄔希亞來開門的時候,我幾乎不認得她。她變得好胖,她的眼睛有兩圈黑眼圈。可她的臉一看到我就活了起來。「我在等你,我之前就夢見你今天會來。」她一直這麼說。「你看吧,我回來了。」她什麼都沒問我,沒問我做了什麼,去了哪裡。說不定對她來說,埋在這間公寓的最裡面,時間過得不是那麼快。「我心裡好難過,我每天都跟自己說:她是不是今天會回來呢?她是不是今天會打電話來呢?」
「不過我們不說這個了。他不相信這些。你呢,萊伊拉,你相信這些嗎?」
埃爾.哈吉惱火了。「但這是另外一回事,那是要對抗人道主義的敵人。」
埃爾.哈吉對著敞開的窗抽煙,陷入沉思,屋裡安靜了一陣子。雨默默沉沉的落下來。埃爾.哈吉穿著一件淡藍色鑲白邊、無領的非洲大衫,以及一條黑長褲,腳上穿著一雙大大的黑色漆皮皮鞋,和毛襪子。他一直沒動,直直的坐在椅子上,煙夾在長長手指頭之間。
演奏音樂的那些人我都認識。我一個車站走過一個車站,我靠著牆邊坐下,聽音樂。在奧斯特利茨車站,有一群沃洛夫人;在聖保羅,有馬利人和佛得角人;在托畢亞克,是安地列斯人和非洲人。他們也都認識我。我一到,他們就和我打招呼,他們停下演奏,都來和我握握手。他們都把我當作是非洲人或是安地列斯人。他們都把我當作是諾諾的女朋友。說不定是他自己這麼吹牛的。hetubook.com.com
可看管人輕輕的腳步聲讓阿金畝很不爽,我們就很快的離開了博物館。他都要氣炸了。他跟我說:「你看見了沒?他在監視我,怕我偷東西。就怕我跑掉的時候帶走我祖先的骨骸。」他神情疲憊,看起來更老了些。「你看見了沒?那些鍛造的鐵器、那些柱子,形狀是……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標槍、箭,像歐洲人超市賣的巧克力罐子上非洲人穿的那種非洲服裝!」
走出屋外,天已經暗了,我第一次見到吉普賽人的營帳,營帳就搭在爛泥巴的土堤上,在車道的中間,像是漂流到島上的難民。
阿金畝笑了。「你耳朵好尖,沒人騙得了你,爺爺。」
埃爾.哈吉把兩隻手放在他孫子的臉上。他笑了,然後他探了探頭。
「最重要的是什麼,埃爾.哈吉?」
「他們把他們送到法國的屠宰場去,到的黎波里塔尼亞的戰場上去送死。」
「爺爺,你好嗎?」
在標槍街開頭那幾天,正好遇上節慶。我好高興又能和鄔希亞在一起,我再也不要離開她。諾諾帶回來一台很大的立體聲收音機,還有它必要的配備,和一台大螢幕的彩色電視機。我問他在哪裡找到這些東西的,他只是笑笑,避開問題,而音樂充塞在整個車庫的四面牆裡。他請了一些非洲朋友來,我們放錄音帶跳舞,有非洲音樂、嗨樂、雷鬼,還有搖滾樂。接下來,他們拿出了他們羝丹─羝丹鼓的小鼓,拍奏了起來,另外,還有一種奇怪的樂器,桑札,是諾諾的朋友阿金畝裝在一個小布囊裡帶來的,這種樂器像迷你豎琴一樣,會發出輕柔、滑溜的聲響,似乎同時從各個方向傳來。
「連最渺小的人,在神的眼中都是珍寶。」
埃爾.哈吉說話輕輕慢慢的,他的嗓子有點粗,他用詞特別仔細,字字句句都很強調。他並不專對著我說話,也不專對他孫子。他大聲講論,好像回憶不斷的湧現,又好像他在編故事。接著,他一邊啜著茶,一邊說話,只說一些我想聽的事,塞內加爾的大河流流著紅色的水,護送著砍下來的木頭和鱷魚。我聽著他的聲音,有時候是從喉嚨裡發出來的,有時候像音樂一樣悦耳,他說起他出生的村子,叫做延帕,和他名字裡的一個字一樣,在這個到處都是泥牆的村子裡,女人指頭都沿著竟紅花染料在泥牆上畫畫。他跟我說起他的爸爸媽媽,還有他們生的十個孩子,早上的時候人聲吵雜,而年紀最小的他得走兩個小時的路到河邊的學校上學,唸誦可蘭經,一直念到傍晚。說著說著,他會唱起歌來,而且開始擺動他的上半身,好像他只有八歲,這時候他的聲音也變得尖細、清亮,像小孩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