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陰影
我想要喊,可他一拳頂在我肚子上,又猛然的擠壓了一下,就好像他想把我折成兩段,我喘不過氣來,我人癱了下去,手臂和大腿鬆脫開了一樣。這很奇怪,因為在這同時,我很清楚的知道我發生了什麼事,我只是沒力氣,好像陷在惡夢裡。他用一隻手解開我牛仔褲的鈕扣,他又壯又靈活,另外一隻手把我往後扳倒,靠在一面凹進去的牆上。我還記得,那聞起來有尿的味道,那是一股很難聞的味道,整個竄進我鼻子裡,讓我想吐,然後他掏出了他的性器官,他想插|進我裡面,用力的頂了幾下腰,而且他的呼吸粗嘎嘎的,在這隱密的角落迴響著。我不知道這持續了多久,可我覺得是永遠沒盡頭,壓在我胸口的那隻手,打在我肚子上那幾拳,而我啊沒辦法思考,沒辦法呼吸。我覺得這永遠不會結束。然後他退開了一步。我想他成不了事,因為我對他來說太窄了,要不就有什麼人打擾了他。他很匆忙的離開,而我還待在牆角,我全身冰冷,又很虛弱,我的血滴在水泥上。我走下台階,到馬路上,我回到地下室,我燒了一壺開水,在鄔希亞小寶寶的澡盆裡洗澡。四周都很安靜,很悶。我覺得現在我兩隻耳朵都聾了。我不知道我人在哪兒。我想我在走廊盡頭的廁所裡吐了。我想我大吼大叫,我打開鐵門,我在地道裡大吼大叫,淒厲的嘶吼,想讓聲音傳到大樓的頂上,可根本沒有人聽見。有抽風機的馬達聲發動了起來,一台接著一台發動,像飛機一樣震動著。蓋過了其他的聲音。我想到了西蒙。我好想好想看到她,待在她旁邊,聽她唱一整套的曲子。可我知道這不可能。我想就是在這個晚上,我變成了大人。
在護照裡,貼照片的地方,夾著一封信。我認得那是阿金畝潦草的筆跡。我一向看不太懂他寫的句子。他在信裡所說的其實很容易懂,可我讀了又讀,卻還是不懂。
我一直都不知道他們付了多少錢。我待在外面,吹著風,我聽著島嶼兩旁車潮的聲音。天空中有幾隻烏鴉,就和我出生的那天一樣,可牠們沒有淒厲的叫聲。
在這段時間,很多事情都一起發生了。說不定這是因為鄔希亞搬到俞先生那裡去的關係。現在,我孤單一個人。為了賺點錢,我加入了聾啞協會,把聾啞卡放在餐廳的桌上,還附帶放上一把鑰匙圈,募一點小錢。在商業區的餐廳裡放鑰匙圈的時候,或者是到赫歐慕地下鐵站聽音樂的時候,我都非常的小心。同一個地方我從不去兩次,我避開人少的狹長過道,避開車輛出入的大門,我也不看別人的眼睛。我遠遠就分辨得出來哪些人是小混混。他們都是一小群一小群的聚在街頭,在伊夫里附近,或者是在貞德廣場附近。我一看見那種人,就走進車陣橫越馬路,在馬路對面消失。我動作又快又敏捷,誰也沒辦法跟蹤我。有時候,我覺得這地方像是叢林,或是沙漠,這些馬路就是河流,水流湍急的大河中遍佈岩石,我衝入河裡,一塊岩石接著一塊岩石的跳著過去。喇叭聲、引擎聲從地上傳來,漫到我的腿上,灌進了我的肚子。不過,這個男的,我沒看見他走過來。在被風吹掃得乾乾淨淨的寬闊台階上,街燈也亮晃晃的,他出現了,一個和別人沒什麼兩樣的男人,穿著軋別丁防水風衣,戴著波蘭式軍帽,雙手插在口袋裡,臉色有點灰陰陰的,而我啊正忙著數從越南人那裡要到的錢,一百或一百五十法郎,只花我幾分鐘的時間就要到這麼多,就只是把我的鑰匙圈放在每張桌子的邊邊,再附上一張聾啞卡。
我又回到標槍街。我走在長長的地下www.hetubook.com.com通道裡,一直走到了漆著二八這個數字的車庫門口,這時候我的心揪成了一團。我覺得我不能繼續住在這裡,我的人生在別的地方,管他什麼地方都好,我必須離開了;佐安尼寇也說過這樣的話。他說:「你知道嗎,有時候,我得要走得遠遠的。這不是我能控制的。以後,說不定我還會再回來,可是這時候如果我留下來,我會殺了你,也會殺死自己。」現在,我明白了他說這個話的意思。
我餓約漢娜喝牛奶的時候,我看見了幾個便衣警察在下面,在馬路上。他們穿得跟別人沒什麼兩樣,軋別丁的防水風衣、有帽子的運動衫,和運動鞋,可我非常認得他們。對這種人我直覺很強。他們看著大樓的窗戶,好像他們想要看透窗簾。然後,他們進來了,他們一定是問了那個不喜歡我的葡萄牙門房,他們不停的按著門鈴,鈴聲讓約漢娜哭了,也在我腦子裡嗡嗡嗡響,像昆蟲的叫聲一樣。
光線繞射
「如果你願意,你可以到我家睡,雷蒙不會說什麼的。」
他緊緊的抱著我抱了好一會兒,因為我想他也需要有人安慰他。隔了一會兒,他吻我,我感覺到他臉頰上有淚水。然後都結束了。我站起來,我離開了。我再也沒看那穿好衣服躺在床上的老人屍體一眼。我相信他沒有回去他河邊的家鄉。他留在維拉貝,有人在墓園裡幫他找了個小小的地方,他聽著馬路上的車聲,假裝那是河流。這些事情是很重要的嗎?在火車上,這個時候人很少,我看著骯髒的玻璃窗外夜色落了下來。我想,我想的比較多的是瑪格妲,而不是埃爾.哈吉。我幾乎要吐出來了。從早上起我就什麼都沒吃喝。
直到最後一刻,我才看到他的眼神,我害怕,因為我認出那冷酷、銳利的眼神,阿貝的眼神,他走進洗衣間時候的眼神。可已經來不及了。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用了好大的力氣緊緊抓著我不放,一句話也沒說。他一定是跟蹤我,然後到附近店家兜了一下再回來,而我正好來到了他希望的地方,來到一個凹陷的隱密角落,周圍是鐵塔的一堵牆和已經關了門的店家。
沒有什麼比這個更讓我高興的。我把我的頭靠在她肩膀上。這天晚上,我需要相信我有人可以靠,有個朋友,有個大姊姊。
她看了我一秒鐘,想著該怎麼回答我。
最後,是阿金畝幫她脫了身。他抱住我的肩膀,就像人家抱住一個發顧的瘋子一樣。阿金畝是我哥哥。我是瑪荔瑪。我感覺到埃爾.哈吉粗糙的手指頭在我臉上,輕輕的撫過我的眼睛、我的臉頰、我的嘴唇。我沒辦法呼吸。有什麼東西在我裡面漲了起來,在我胸口,堵住了我喉嚨。「他是我爺爺,真的,現在我以後該怎麼辦?」我結結巴巴的說一些沒頭沒尾的話,說話讓我喘不過氣。阿金畝以為我哭了,可我那不是眼淚,是生氣,我想要打爛這房子裡所有的東西,我想要挖開昏暗不透的天空,它讓埃爾.哈吉看不見,打破玻璃,扯爛帘子,敲壞貨車、公共汽車的玻璃、鐵路的鐵軌,還有那艘船,那艘船要花那麼久的時間才能讓塞內加爾河流到法萊梅河邊的帕延村子去。
他們的頭頭來了,他要問我話。他非常的靠近我的臉。他嚷嚷著:
到了奧斯特利茨,他們帶我到賣票窗口後面的一間小辦公室。他們讓我在這裡等了整整一個小時,而這段時間,他們都站在門邊抽煙,講他們的閒話。我心裡想,在這些穿制服、帶手銬、還佩戴自動步槍的這麼威武的人面前,我實在是一條好小的小魚。可說不定,他們認為人生裡凡和_圖_書事都有它的道理,有些人就是喜歡這麼想。
我拖了一段時間才提起瑪格妲。我跟自己說,只要我一把她的名字說出來,我就要離開這裡。這樣就會再回到開敞的街道、人推擠著人的人群、汽車的喧鬧,再回到標槍街的入口,那個像一條通往地心的狹長通道。
他用「你」來稱呼我,是緊張的表示。為了穩住這個遊戲,我有了個好主意。

不管怎樣,他們永遠也不會知道她真正的名字,這是一定的。說不定有一天,她長大以後,我會像是她的阿姨一樣,我會告訴她事情真相:「我現在要跟你說你真正的名字,你生下來的時候取的那個名字。」也說不定是佐安尼寇會跟她說。她在赫歐慕塞巴斯托波那站地下鐵的通道裡和他擦身而過,他會叫她,會喊著對她說:「瑪格妲!我的小表妹!」
氣候
浪花拍岸
「我不能回我住的地方。」
我沒動,一直等到他們離開。我焦躁了起來,我在這房子裡一分鐘都待不下去,不過我也不能丢下約漢娜讓她自己在搖籃裡哭。我找了貝阿緹絲報社的電話號碼。我緊張得把聽筒靠在我聾了的那隻耳朵上,我聽不見對方跟我說什麼。我像鸚鵡一樣重複著同一句話:「拜託你,貝阿緹絲,趕快回來,拜託你,趕快回家,有緊急的事情,拜託你,貝阿緹絲。」我剛要去把門關起來,電話就響了。聽筒靠在我好的那一隻耳朵上,我聽見了貝阿緹絲的聲音。「萊伊拉,出了什麼事?」我跟她說請她回來,因為我必須離開了。我現在已經完全冷靜了下來。她還沒來得及問其他的問題,我就掛斷了電話。不過這時候,小寶寶約漢娜已經睡著了。於是,我走到馬路上去,往奧斯特利茨的方向走去。
「您成年了?」
天上的滴答聲
那間小公寓的門微微開著。我悄悄走進去,好像他人還在那裡,我不想讓他嚇一跳。在他常待的廚房裡不見人影,而房間裡,帘子放下來一半。我先是從背後看見阿金畝,在床的旁邊,然後看見了其他幾個我不認識的人,想必是一些鄰居,是一些上了年紀的人,另外還有一個女人,長得高大、強壯,我心裡想這大概是阿金畝的媽媽,可她還很年輕,而且她比較像阿拉伯人,皮膚白,燙得捲捲的頭髮,染著散沫花。說不定她只是清潔婦,或者是大樓的門房。埃爾.哈吉躺在床上,穿好了衣服,他一直都穿著那件無領的長衫,以及他那條線完美無缺的灰色長褲。他連腳上都穿著那雙擦了鞋油的黑色大皮鞋,好像他準備去旅行。我從來沒看過他這樣子:他的臉像拳頭一樣緊握起來,他眼睛上的眼皮浮腫,他嘴巴,還有鼻子,都閉著,皺著,帶著痛苦、難過的表情,我想到了他說過的塞內加爾河、他的村子延帕,還有法萊梅河,這世界上他最愛的地方,而他死得這麼遠,自己一個人在他的房間裡,在維拉貝馬路旁建築物裡的B棟八樓。
他們給她取名克萊兒,因為這是雷蒙媽媽的名字。也叫她約漢娜,因為貝阿緹絲喜歡這個名字。她哼著一首歌:「 Gimme hope(發音不準的 Gihope )約漢娜。」在越戰的時候,她十五歲,和很多人一樣。
在我們住的那地方,什麼都沒變。我都喘不過氣來,因為電暖爐快把電力公司榨光了。我看見諾諾帶回來了新的電器,幾台電視機、幾台錄放影機、一台收音機。他還有一輛新的摩托車,紅色的,斑馬皮的椅墊。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好像覺得回到小時候的家。這hetubook•com.com讓我想笑,而且也讓我想哭。

在貝阿緹絲家,一切都離得遠遠的真好。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那種被保護的感覺,不必去想明天,也沒什麼憂愁。只做我想做的,待在房子裡,安安詳詳的收拾東西,看顧小寶寶,就像鄔希亞剛出院的時候,可不一樣的是,這裡有燈光,有太陽,天氣暖和,什麼也不用擔心。客廳的窗戶對著大樓裡的小院子,院子裡有長春藤,樹蔭裡有很多小麻雀。甚至,有一天早上,我發現窗台上有一隻,而且昏迷了,羽毛都亂蓬蓬的。我幫牠取名哈利。我從櫃子裡拿了個裝皮鞋的紙盒子,還拿了些棉花,我幫牠做了個軟綿綿的巢,我把牠放在嬰兒房裡搖籃的旁邊。這一切都好舒服、好溫暖,就好像在世界的其他角落再也沒有什麼不好的東西,沒有小混混也沒有警察,沒有被打的小女孩,沒有老人餓死在他們關著窗戶的簡陋房間裡。然後,我幫克萊兒或者是約漢娜(我比較喜歡這第二個名字)泡一瓶牛奶,我再倒出幾滴熱熱的牛奶,摻一點麵包屑。
我不知道牠有沒有把那團食物吃進去,可暖洋洋的小房間讓牠完全清醒了過來,過沒多久,牠邊叫邊飛了起來,還一直去撞窗戶的玻璃。在玻璃窗外,牠的小同伴們在樹蔭裡到處飛來飛去,而且啾啾叫著牠。所以我一打開窗戶,哈利立刻就飛走了,有一秒鐘,我還看見牠和其他麻雀齊聚在一起,牠們就像飄在風中的樹葉翩然飛翔,沒多久哈利就和他們一起飛走了。
我努力的想像瑪格妲在他們家的樣子,在漆成粉紅色的小房間裡,有一張白色的可愛小床,還有掛在嬰兒床上面的音樂掛鐘,教寶寶忍耐。瑪格妲跑進廚房裡,伸出小小的手臂對著雷蒙叫:「巴巴!」而他叫她:「茱莉!」或是「蘿咪!」
「在非洲。」
埃爾.哈吉三天後去世了。是阿金畝請他一位朋友通知我的。聽到消息的時候,我正準備到絕望咖啡館去上哲學課。我立刻就搭火車到埃弗利─庫庫宏。天色老是灰撲撲的,雲層很低,這種天氣恐怕會一直持續下去。收音機裡還說要下雪。
我待了十天,或者是一個月,我搞不清楚。外面,天氣很冷,很陰,說不定在下雪。我一直在客廳當書房用的那個角落,躺在床墊上,可貝阿緹絲拿走了她的筆記型電腦,人窩在她的臥室裡。到處都是書,紙箱裡,書架上。我把時間都用來讀書,什麼都亂看,小說、歷史書,甚至詩集也看。我讀了瑪拉帕特( Curzio Malaparte )、卡繆、安德烈.紀德、伏爾泰、但丁、皮藍德羅、茱莉亞.克莉絲蒂娃、伊凡.伊利緒( Ivan Illich )。所有的作家都一樣。同樣那些字,同樣那些形容詞。一點也不犀利。刺|激不了什麼。我很想念法蘭茲.伐農。我試著去想像他會怎麼說,對宗教他會怎麼談,面對這些連篇累牘他那嘲諷的微笑。詩,是很不相干的東西。就好像它跟我無關,不是我的東西。在這個時候,我很愛收集單字。單字,能拿來唱歌,能在房間裡把它拋出去,再聽著它彈回來,破成千百片碎片,或者相反的,像過熟的水果一樣默默的掉到地上,無人理會。我有一本筆記本,每天我把我找到的一些單字、詞句排在一起:
「小姐,您沒有車票,您能不能把身分證讓我們看看。」我跟他們說我沒證件,而且,第一,要是我有證件,他們根本沒有權利問我看證件,第二,他們變得不禮貌多了。「這樣子的話,您跟我們到警察局去一趟.……」
「我不知道。是吧。沒吧。都可能。」
「您可以去找我的律師。」
www.hetubook.com.com下室裡沒人在。這裡再也沒有鄔希亞的影子,也沒有芭斯卡.瑪里卡的影子。搖籃也不在這裡了。這讓我覺得有點什麼的,雖然是在心裡頭的很裡面,我明白她已經是一去不回頭了,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事情從這裡開始變得不妙。頭頭的個子小小的,很不引人注意,他姓卡斯托是我從放在他辦公桌上的信,顛倒著看看到的。
在床上,有個信封寫著我的名字。我不認得是誰的筆跡,寫得很典雅,很有古風。信封上只寫著:「煩轉萊伊拉小姐巴黎」。我拆開信,我一下子還意會不過來,裡面只有一本名字登記是「瑪荔瑪.瑪阜巴」的法國護照。
「你想要挨耳光嗎?」
親親你親親你
「萊伊拉。」
他們是很怪的一對搭檔,一個又高又壯,有雙下巴,和金色的小鬍子,另外一個個子小小的,棕色頭髮,很神經質的樣子,帶有土魯斯的口音。他們一人抓著我一邊的手臂,架著我往前一個車廂走過一個車廂,一直走到車頭。他們讓我坐在他們中間,靠門邊的一張硬邦邦的座位上。我跟他們說他們濫用公權力,他們沒有使用暴力來解決,可這些他們才懶得搭理。火車繼續開往巴黎,現在,天已經黑了。這兩個看守我的人在我面前交談,就好像沒我這個人,他們彼此交換辦公室裡的消息,他們講了些閒話。當我跟他們說我爺爺去世,所以他們才有機會逮到我,他們聽了大概有點感動。可不管怎樣,我不想要他們同情我。再怎麼樣我也不要利用埃爾.哈吉讓這些為錢工作的人對我有特別的待遇。
我親愛的萊伊拉:
貝阿緹絲立刻開著她的英國小汽車趕來。她把該付的錢付了,車票、罰金,她還得去參加講習。
琴鳥
在裝皮鞋的紙盒子裡,哈利還是亂蓬蓬的,可牠的羽毛已經開始乾了。牠看著我把那一團麵包屑放在牠面前,動也不敢動,只有黑色的眼睛炯炯發亮,然後我拿著奶瓶去餵瑪格妲(很明顯的,我沒辦法忘記她真正的名字)。等小寶寶喝完了牛奶,小鳥也開始啾啾叫,開始在紙盒裡抖動身體。
要走以前,我爺爺把護照留下來給你。他說你像他女兒,而且你應該要擁有這本護照,到你想去的地方去,和所有的法國人一樣,因為瑪荔瑪來不及用到它。你就拿去做你想做的。至於照片呢,你也知道對法國人來說,所有的黑人都長得很像。
外面在下雨。雨刷在擋風玻璃上刮得吱歧響,好像下的是沙子。我跟貝阿緹絲說:

「大名是?」

阿金畝
早晨的長翅百靈烏
現在,都沒有人說話。阿金畝看著我去摸他爺爺的額頭,只有短短的一秒鐘,我的指尖撫過他冷冷的、粗糙的皮膚。太平靜了,太安靜了。我想要有一點聲音就像在電影裡,都可以聽到女人哭泣,有哀痛、誇張的長長抽搐聲,可以聽到男人喝守靈咖啡的那種聲響,或者像基督徒那樣,有喃喃禱告的話語。院子裡有隻狗猖猖的叫,像是喪鐘。可再沒有別的了。只有在這棟大樓上面,從某個地方傳來了電視的聲音。來探訪的人都垂喪的離開了,他們的眼睛都避開我。我想要在地下鐵站打鼓的那些人到這裡來,一直不停的打著鼓,讓音樂像雷聲轟隆隆隆的傳到森林去,傳遍整條河流,而且讓西蒙用她低沉的嗓子唱〈黑色是我心上https://www•hetubook•com•com人頭髮的顏色〉。頭髮染著散沫花的高大女人悄悄的離開了。我覺得她很像拉拉.阿斯瑪。在她的眼鏡後面,眼神裡一樣有老花眼的那種迷濛不清。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一把握住她,我拉著她到床邊:「拜託你,再待一會兒,不要走。」她搖搖頭。她的嗓子很沙啞、聲音塞塞的。「他人很好。」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好像她很抱歉。她慢慢的掙脫開。她扳開我的指頭,她一根根的把它扳開。在她綠色的眼睛裡,有恐懼的表情,我覺得她黑色的瞳孔在眼珠子裡游動著。
他們聊起他們工作上的事。貝阿緹絲談到報紙、老闆大聲嚷嚷、幾通電話,還有一些我完全不懂的問題,就好像他們那些人有什麼暗碼似的。雷蒙說的話都只有一個音節。他在一家法律事務所當見習生,在薩色爾要不就在弗勒里─梅侯吉那邊,很遠,他管的都是別人的事。
阿金畝很用力的抱著我,我癱在地上,倒在床邊,我看見那奪去埃爾.哈吉生命的所有那些東西,尿壺、裝腎上腺皮質酮的罐子。所有翻落下來的東西,還沒有人有時間來清理,佈置靈床。
「您父母親在哪裡?」
這不是穩住局面的好辦法。我讓步了:「好,那不是真的我的律師。是一位照顧我的女士。她在文教界之類的工作。」
我在雷蒙和貝阿緹絲家待了好一陣子。我想我是很疲倦了。我之前都沒有發覺這一點,因為我都跑來跑去的,有這麼多的事情,鄔希亞的小寶寶、諾諾、買東西、上課,還有西蒙到我們住的地方,還有埃爾.哈吉死了。現在,突然,我再也沒力氣,好像我離開太太家的時候一樣,像諾諾帶我到標槍街去的時候一樣。
「你沒有身分證件?」
這些字句沒什麼意義。貝阿緹絲大約六點鐘回家,她一開門,她就把城市的喘息、聲響、煙氣一起帶進來。雷蒙回來的時間更晚。他會帶葡萄酒回來。我們三個人一起在廚房裡吃飯,羅勒空心麵、乳酪。我很喜歡跟他們在一起。他們都這麼的有信心、這麼的可以預期,而且這麼的讓人感動。
這話他喜歡聽。我給了他貝阿緹絲的名字和電話。編輯、文教界,這兩個名詞沒有太大的不同。我只是不想讓他們追查到標槍街去。諾諾和鄔希亞會很煩這些事。幸好,我一來到巴黎,我就像戰爭片裡的指揮官一樣,很快的抓取到能幫我證明身分的一切。
還沒回到巴黎,我就被查票員逮到。通常,我都很警覺,他們一上車我就知道要下車。可這一天,我忘了,我正在做夢,人很鈍,好像剛生過一場重病。說不定他們早就釘上我了。我看到他們的時候,他們正對著我走過來。他們直直的對著我走過來,完全不注意其他乘客。有幾個吉普賽小孩——我剛認識佐安尼寇的時候就見過他和他們在一起——一邊逃一邊對著他們伸出中指,可查票員要抓的是我。起先,他們很禮貌,簡直可以說過分客套。
離開以前,我想見見你。我決定帶埃爾.哈吉回家鄉,總之。我跟銀學貨款,正好可以用在這裡,只是很可惜你不能跟我們一起回去我爺爺延帕那裡。不過現在你有了護照,說不定有一天你可以去,我到時候再跟你說他的墓在哪裡。
等我看懂的時候,我感覺到我眼睛裡都是淚水,拉拉.阿斯瑪死了以後,我從來就沒這樣過。從來沒有人送過這樣的禮物給我,一個名字和一個身分。這讓我特別想念他,想念一個瞎眼的老人慢慢用他粗糙的指頭摸過我的臉、我的眼皮、我的臉頰。埃爾.哈吉一次也沒有搞錯過。他叫我瑪荔瑪,不是因為他頭腦不清楚。而是因為這是他要給我的,一個名字,一本護照,以及想走就走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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