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我已經到了。我不能到更遠的地方去。我好像是在海邊,或者是在港灣無邊際的岸邊。
我又回來了,以另外一個名字、另外一張面孔。我等這一刻已經等很久了,這是抵償我的。說不定我自己也沒有意識到,我所做的一切其實都是為了這一天能到來。西蒙,她心裡早就明白,老愛說凡事都不是偶然。
在提贊.提契卡,在司機喝茶休息的時候,我向一個德國佬幫尚買了一塊很大的化石「菊石」。因為這塊石頭太大了,裝不進我的袋子,這位德國佬就用酒椰葉纖維編的一個舊袋子,做了一個背包。這個德國佬身材高高壯壯的,皮膚紅得跟美國的印第安人一樣,身上穿著一件棕色粗呢的大外套。他拿了一張明信片給我看,是他的哥哥從美國華盛頓州的一個森林小鎮寄來的。
我就像這樣子來到了豐─茲吉德。往南,公路通往塔塔,往北通往扎戈哈。前方的路都是直直的一條,只有被卡車輾得坑坑洞洞的路面,和山羊、駱駝走的小徑。一眼望去都是粗糙、乾裂的土地,幾口乾酒的井,泥塊石頭造的小屋就像胡蜂的巢一樣。
導遊帶我進到一家旅館裡,我第一次想要把掛在我嘴邊好久了的一個問題拿出來問人:「十五年前,這裡,是不是有人偷了一個孩子?」可我什麼都沒說。不管怎樣,我知道這不會有答案的。自從我回來以後,我的一隻耳朵就好多了,可聽得到聲音hetubook•com•com、聽得到說的話,就能夠了解人們所要表達的嗎?
導遊已經懶得再跟著我在這條空蕩無人的街道上走過來走過去。他坐在一塊石頭上,牆邊遮陰的地方,他抽著英國煙遠遠看我的動靜。他不是鄔萊.奚拉人,不是愛撒人,也不是入侵的卡奚伊加。他長得很高大,看得出來他是從城裡來的,從扎戈哈,或者是從瑪拉喀什來,說不定還是從卡薩來的呢。
我不需要到更遠的地方去。現在,我知道我終於抵達了我旅程的終點。就是這裡,不是別的地方。像鹽一樣白的街道,靜止不動的牆,烏鴉的叫聲。我就是在這裡被偷走的,在十五年以前,像是永恆一樣的久遠,被卡奚伊加的一個族人,我奚拉族人的一個對頭偷走,為了爭奪水、為了爭奪井,偷我抵償。你去觸摸海水的時候,你會碰觸到另一岸。這裡,把我的手放在沙漠的沙土上,我就摸到了我出生地方的土地,我摸到了我媽媽的手。
這裡的人,阿薩卡、納契拉、阿露古姆、娜萊.愛撒、鄭萊.奚拉,他們能怎麼辦呢?他們起而反抗,有人受了傷,有人死去。女人哭泣。有孩子失蹤了。呀,這是事實,我們又能怎麼樣?
就是這裡,我現在很確定。天頂上的光線白兮兮,這一條街道上空蕩蕩。光線讓眼眶裡溢滿淚水。炙熱的風刮得塵埃沿著牆邊掠過。為了擋風,也為了避開光線和_圖_書,我買了一件阿拉伯白色大裹袍,就像這裡的女人一樣,我把自己裹起來,只在眼睛上留個洞。在我肚子裡,好像我已經感覺得到我以後要懷孕的那個寶寶輕盈的身體會活下來。我也是為了他才回到這裡來,到這世界盡頭來。
在離開以前,我摸了一下老婦人的手,光滑、堅硬如同深邃海底的石頭,我摸了她一下,輕輕的,為了永遠不忘記。
我把我的袋子和菊石留在村子裡的一間房間裡。
尚明天會來,我收到他從卡薩飯店打來的電報。現在,我自由了,一切能重新開始了。就像我一位很有名的祖先(還有這麼一個呢!)弼拉,是被先知穆罕默德解放的奴隸,被拋回到這個世界裡,我終於脫離了家族的年代,我進入了愛的年代。
我在這老婦人的身邊坐下來。她個子很小,很瘦,她只有我的肩膀高,像個孩子。這條街道空蕩蕩,被沙漠的陽光剝去了一層。我嘴唇乾裂,剛剛,我用手背去擦,看到有血。老婦人沒跟我說話。我坐下來的時候,她也沒動。她只是看著我,在她皮膚黑黑的臉上,眼睛柔順、含帶光芒,顯得年輕。
(全書完)
第三天晚上,我們登上了一艘能載汽車的渡輪。我已經搞不太清楚我為什麼會在這裡。我跟著人潮湧動,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我沒有去回憶什麼,也沒有懷鄉的愁www.hetubook.com•com緒。沒有去想我出生的鄉土,再說我也沒有出生的鄉土。也沒去想那河水的兩岸。我的水岸,現在,是吹著加拿大的冷風的藍色大湖。這毋寧是一條和我的肚子連繫在一起的線,牽引著我到一個我陌生的地方去。
我留話給音樂節的主辦單位,我說我所有的活動都要取消。我那天下午就離開飯店,搭夜班的火車到塞伯拉斯去、到馬德里去、到阿爾傑希哈斯去。這時候是假期,到處都有觀光客。飯店也都客滿了。在阿爾傑希哈斯,我在一個積滿灰塵的停車場裡裡過了兩天,停車場裡停滿了車子、休旅車。我睡在地上,裹著一件毯子。有一家摩洛哥人把他們的水、芬達橘子水、麵包分給我。孩子們在停放的車輛之間玩,隨著他們錄音帶裡的音樂起舞。每隔一陣子,就有些配帶機關槍的守衛在遠遠的地方巡邏,在有刺鐵絲網的另一頭。白色的天空中陽光炙熱。可晚上的時候天氣就很舒服、很涼爽。我們比手畫腳的說著話,我們講故事,我們算時間、算日子,在日曆上數著一天一天。起先,孩子們都會嘲笑我,因為我是聾子,後來他們就習慣了。對他們來說,這是遊戲,沒什麼。
我打過電話給尚,要他來,馬上就來https://m•hetubook•com•com。要跟他說等我回去,我們要生個寶寶。可因為時差,我只能對著答錄機說。我不知道要說什麼,我說我會再打。我嘔吐,我刺痛。我想起了鄔……,想起她肚子裡懷著小寶寶在山谷裡走的時候。為什麼,肚子裡沒懷孕,就沒有那樣的勇氣了嗎?突然音樂讓我窒息。我只想要安靜無聲,只要陽光和安靜無聲。
這裡的人,我看見的這些人,還有村子裡我沒看到的另一些人,他們是屬於這片土地,而我從來不屬於任何一片土地。有人製造戰爭,來佔領一塊不屬於他們的土地,來掘幾口不屬於他們的井。
在尼斯,音樂節的主辦單位安排我住在海邊的那家飯店,就是那家有女人銅像老是想從陷住她的那兩面牆裡逃走的飯店。在表演台上還是有一架鋼琴,也有人在哼著歌,哼的應該是比莉.哈樂黛的音樂。我也是,在晚上,我在表演台上唱我的歌。在鉛灰色的天空下,天氣熱得受不了,我每天還是在尼斯的馬路上到處走,就像我能認出什麼東西來。開闊的鵝卵石沙灘黑鴉鴉的都是人,馬路上堵滿了車子。到處都是無聊的晃來晃去、累癱了的人群。
我搭著大客車到南方去。車上有穿著短袖的德國女人觀光客、戴著帽子的法國女人、穿著細帶子的涼鞋的美國女人。我跟這些女人一起搭了一段路,然後她們往另外一個方向去。我在摩洛哥的瑪拉喀什搭了一輛公車到山上去,她們則是往海邊去,去和_圖_書阿加迪、索維拉、坦坦的海灘。
我曾經和佐安尼寇走過那個地方。我搭上一輛沿著乾涸的河道開的公車,一直開到了高架公路上,我找著營地的入口。我大概是真的完全變了樣,因為我一走進營地帶刺的鐵絲網中間的那道門,就有個男的用他的小卡車堵住通道,把我攔下來。他的眼神很粗暴、很兇惡。當我說出雷蒙.于爾緒名字的時候,他卻嘲笑我。他向其他人喊了句什麼話,我聽不懂,一個有點走樣的名字:「胡爾素!胡爾素!」這時候來了另外一個人,身材魁梧,雖然衣服破舊,可樣子文雅,還留著一小撮鬍子。他擺擺手表示這裡沒有人了,所有的人都離開了。他陪我走出營地的大門。
遠遠的,在街道另一頭,在最後面的那間房子前面,有個穿著黑衣服的老婦人坐在一張凳子上,坐在她家院子空空的門前,在這間房子後面,就是沙漠。老婦人臉上沒有遮著面紗,她臉黑黑的,有皺紋,像是一塊燒焦的老皮。她看著我走過去,沒有垂下目光,她眼神像石塊一樣銳利。她像尚的那塊菊石一樣古老、堅硬。她是個真正的奚拉人,是彎彎月亮族的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