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格利.馬拉

黑豹出現的那一天起,巴維托脫胎換骨完全變了一個人。他拿下掛在胸前的手指,也不再碰收音機。他只是靜靜地坐在溪邊等,等黑豹回來。就像以前他等妮娜出現一樣。
美國佬當初為了建造那該死的直升機起降坪,驅逐印第安人離開家園時,謝林第一個拜訪的人就是他。面對著家園即將遭到摧毀而憤怒不已的印第安民眾,泰克來說:「你們這般義憤填膺到底是在氣什麼?難道是為了土地?說真的,這片土地難道是屬於你們的?這世上所有的一切難道不是上天借給我們的嗎?」一席話說得大多數印第安人羞赧地低下頭,沉默不語,他們同意搬遷。
泰克來搖搖頭:「憑什麼他會比較願意聽我的話?據說他已經完全失去人性,發狂變得如野獸一樣。」
摩根暫時停住話匣子,等待朵爾警長的回應。但是朵爾警長那張大臉上只有不耐和冷漠。
沒有人膽敢再靠近這裡。現在,有個男人回歸蠻荒世界的傳說,沿著河流兩岸,散布到亞密茲。有個人住在狂雷驟雨庇護下的迷失峽谷,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大夥傳誦:朵爾警長和他的手下,以及那個美國佬一度想要闖入峽谷,就在那當兒,天空像潑了墨汁似的漆黑一片,猶如黑夜陡降,溪水跟著瞬間暴漲,黃泥色的波濤洶湧。已經沒有人記得那個野人叫什麼名字,也沒有人記得他的模樣。更有傳言說,這人偶爾會下山到河下游,甚至城鎮裡,他換上被他殺害的人的衣服,把胸前掛的手指頭塞進襯衫底下,所以沒有人能認出是他。他進城裡,進酒吧喝酒,探聽警察的行動,破壞他們的計畫。
三源頭的警察營地,米爾警長專心聽著摩根說話。謝林從事情一開始就一直跟著他,與其說是為了錢,倒不如說是內心那股看好戲的好奇心https://m.hetubook.com.com作祟,讓他遲遲不想離開這個地方。
謝林啊嘴無聲地笑笑:「我不去,我還想保住我的手指頭哩!」他緊接著說,「這個人最好是印第安人。印第安人知道很多我們不曉得的事。如果派個印第安人過去跟他說,說不定他會聽得進去、乖乖下山歸案。」
「除非調集一整團的軍隊來,這聽起來很可笑,但是不這樣做您是無法完成任務的,」摩根進一步說明,「要找個人跟他談,跟他講道理,說服他立刻投降歸案。」他轉頭望著謝林,「您怎麼說?您不是很瞭解他嗎?」
「他是個危險的瘋子!」摩根說,「他把這裡搞得天翻地覆。」
「他獨自一人對他原本所屬的人類世界宣戰。」謝林說。
另一回,茂密叢林傳來巨大的聲響。一群美洲野豬從森林底層衝出來,和巴維托比肩擦過,發出尖銳的叫囂絕塵而去,不一會兒完全消失蹤影。巴維托知道牠們鑽進地底,回到牠潤安居的秘密國度。
最令他痛苦的是飢餓。為了生存,巴維托丟石頭捉小鳥,或捕撈躲在溪底岩石凹洞內的鮑魚,抓到的獵物,一律生吃。森林裡偶爾能找到野生的漿果、歐洲櫻桃、香蕉和椰棗,他全部囫圇吞下肚。有時候,實在餓得受不了了,還啃雜草、吞泥巴。他經常爬上峽谷的高處,站在岩石上,胸前掛著那串手指頭,機警地窺伺入口,看看是否有人闖入。然而,打從暴風雨把警察人馬連人帶船、以驚人的速度颳到峽谷下方,連美國佬摩根的那支雙管手槍都被泥黃貴的河水捲得不知去向後,再沒有人膽敢在這裡出沒。
現在巴維托放棄打獵了,不殺鹿也不射鳥。他從淡水潭裡捕到的魚或蝦,他總會留一份在溪邊那塊扁平的岩石上,黑豹曾駐足喝水的地點。到了夜裡,雨開始下,他聽見黑豹的腳步聲。認和圖書真說起來,算不上腳步聲,倒不如說是萬籟俱寂中,一道聲波緩緩游移。巴維托很想再一次大聲呼喊:「妮娜!妮娜!」但是他不敢,因為他很清楚他若這麼做,一切就結束了。旭日東升,他走到溪邊,檢查泥地上的足印,四隻腳爪像花朵綻放,而擺在岩石上面的貢品已經不知去向。
然而巴維托並不覺得害怕。黑豹雙眼直直盯著他的眼,良久良久,然後轉頭繼續喝水,巴維托聽得到牠厚實的舌頭來回拍打水面的規律聲音。
「如果你不出面,」謝林在旁加上一句:「到最後警察被迫上山,他將難逃一死。」泰克來想了想:「我要跟他說什麼呢?」謝林點上一根菸遞給老者:「請告訴他,叫他下山投案,沒有什麼好怕的。」
黑豹和妮娜有著一樣苗條的身影、同樣的膚色,當妮娜自深潭底下如鯉魚躍門破出水面時,全身閃耀水光。特別是他們有著一模一樣的眼神。巴維托眼眸深處,彷彿還存留那對清亮的瞳仁射出的光芒,依舊靈閃震撼,彷彿貫穿了他全身,改造了他的靈魂。
米爾警長在三源頭的營地等候摩根回來,一直到夕陽下山都沒看見人影。眼看著夜色將灑遍大地,他回到吊床旁,嘆了口氣躺下。沒有人願意去跟那個逃犯談。暮色中,警長摘出那只小巧的金屬盒,裡面的東西幾乎已經挖空了。他伸出小指頭那根超乎尋常的長指甲,挑起一小撮粉末,一口氣吸入鼻腔。現在,他平靜下來了,一切變得如此顯而易見,如此簡單。登上山巔源頭的人選捨他其誰。
采爾警長稍微抬高平躺在吊床裡的身子,懸掛吊繩的樹枝受力嘎吱作響。「您有適當的人選?」
各種傳言甚囂塵上,例如有些女人說碰巧瞥見他胸前掛著的手指頭而認出他。甚至他會在通往河邊的路上埋伏,等https://www.hetubook.com.com待前往上廁所的年輕女孩,然後綁架她們帶進森林裡。他胸前手指頭的數目逐日累積,現在他已經收集了好幾串了,長短不一。
有時候,滂沱大雨中,他依稀覺得河邊停駐一抹黑影。是妮娜,還是黑豹?他已經不再強索答案。白天,他跟著黑豹行經的路線,穿過壘壘岩堆及荒煙蔓草,進出森林。倘若眼睛日日已搜尋不到任何線索,他便跪倒,臉貼大地,細細地聞,直到他重新嗅出氣味為止。
有時候閃電就在他眼前劃過,大樹應聲倒下,起火燃燒,有的樹則硬生生被暴風攔腰捲走。大雨如瀑布,席捲一切。當巴維托冷得受不了時,只好鑽進乾的樹葉堆裡,安靜地待在洞穴中。他已經好久不識火的溫暖滋味了。他從走私販那邊偷來的食物,罐頭、燕麥早已吃光。全身上下只剩收音機和那副耳機。他不用的時候,便把收音機藏在洞穴的深處,用乾樹葉蓋住。夜晚,他把耳機塞進耳朵,時而自言自語、時而哼著歌,不至於忘了音樂是什麼。
自從入夜開始下雨後,巴維托一直棲身在野火雞懸崖上。對他而言,時間已經完全停滯。白天,太陽爬升躍過樹梢,烈日炙烤大地,溪邊的岩石被烤得發燙。然而一旦太陽落入地平面,彤雲結集山巔,天幕逐漸變暗,最後伸手不見五指。現在,巴維托已經不怕打雷閃電了。每當冰冷的雨水敲打地面時,他快步回到他的洞穴庇護所,躲在峭壁底下,聽著雷劈石破天驚,洪水洶湧咆哮。
泰克來再度搖頭:「現在,他根本什麼都不怕。是你們怕他。他才不會相信這些說辭。我去了只是白白送死罷了。」他轉頭目光回到河面上。謝林和摩根只好離開。香菸夾在泰克來的兩根手指間,兀自燃燒。
現在,一切都變得可能。巴維托冷得打顫,卡在窮山凹洞裡,他瞪大眼睛四下張望,眼前是太片和_圖_書的岩石平灘、雨水氾濫的大水塘,他等待著——等待妮娜拿著魚叉的苗條黝黑身影從惡水中竄出。就是要等到雨勢夠強、雷電交加的當兒,妮娜才會出現。到時候,也許那隻黃黑相間的大鳥將昂然矗立山頭,在四周雷電的烘托之下,目光定定鎖住巴維托和妮娜,接著山崩地裂,新世界誕生了,不再有飢餓,不再有死亡。
山上也很久沒有見到走私販出沒了,有關野人的傳聞跨出了國界。
「也許。」謝林回答,泰克來羸弱細瘦的身影浮現他的腦海。印第安人暱稱泰克來為「伯父」,因為每一個印第安人總有一天會到他面前徵詢他的忠告或是請求治病。巴維托初到這裡時,高燒不退,也多虧了他才痊癒。
年長的巫師端坐在屋內的一張圓板凳上,兩眼直直望著河面。他的妻子則半蹲著在屋子中央隔著爐火。老者向訪客致上歡迎之意。摩根迫不及待,開門見山地把此行的目的一股腦全說了。隨即聞老者是否願意和這名逃犯談談。他還允諾事成之後酬金不會少。
幾個小時之後,謝林和摩根人已經到了泰克來的家門口。泰克來的茅草屋位在河的對岸,距離其他印第安人頗有一段距離。兩個人毫不在意鞋底沾黏爛泥,走上泰克來的茅屋。
接著暴風雨驟起,巴維托快步跑回溪岸的藏身之處。現在,高燒已經完全痊癒了。巴維托在森林裡追蹤黑豹的形跡時,他看見一棵樹的樹幹底部有利齒撕咬的痕跡。他也跟著咬下苦苦的樹皮咀嚼,自此高燒完全退去。是那隻黑豹指引他找到這棵樹,巴維托絲毫不覺懷疑意外。這裡是另一個世界,是遠在罪惡災難降臨大地之前的世界,動物知曉言語懂得交談的世界。
每天,同一時間,巴維托覺得自己全身滾燙,慢慢的,全身顫抖、心跳加快。陽光毒辣,他只得在地面上拼命挖洞,但是過不了多久,夕陽西下夜色灑遍大地,和*圖*書寒冷覆蓋整座峽巴維托躲在洞窟內,望著天上積雲層疊,噴出電光閃閃,震撼大地。閃電在漆黑的天幕盡情揮灑魔幻作品:馬、蛇、冒火的樹、偶爾水潭黑漆漆的水面上有火焰飛舞,那是死者的亡靈。水潭為他攔截急流減緩水勢,只為他一人,讓他得以穿過狂飆的雨幕,踏進另一個國度的入口。
巴維托的心臟幾乎快要跳出胸腔。然而使他心跳加快的並不是對黑豹的恐懼,而是牠的美,美得不可方物。
每天早晨,太陽高懸純淨晴朗的天空。在昨夜的雨水洗禮下,葉面泛著瑩瑩水光。溪水平靜下來,巴維托走到溪邊準備漁獵。一天早上,他目不轉睛地盯著一條魚的藏身之所,身旁傳來窸窣聲響,嚇了他一跳。同時,他也感應到一股威猛懾人的氣息。一頭黑豹停在他身邊喝水,雙眼瞪著他。黑豹清澄的眼睛定定注視著他。巴維托可以看到黑豹身上的每一根毛在陽光底下閃爍,還清楚看到黑豹呼吸時側面腹部肌肉的動作,黑豹呼氣時,瞳孔顏色不停變換,長長的尾巴急促擺動,透露出這頭野獸的迫不及待。
在這個失落的峽谷,這個新國度裡,恐懼並不存在。黑豹如帝王般昂首下山喝水。巴維托四下搜尋妮娜的蹤影。他想要讓她看,想要告訴她。妮娜終將停止逃亡,終將回來。巴維托的目光再次轉向溪面,黑豹已經消失蹤影。牠離去的腳步如此輕盈,巴維托完全沒發覺。只在溪邊潮濕的土地上,留下一排如花朵般的足跡,也是殺戮的利爪。
一到夜裡,人們私底下談論的淨是這個野人。黑人聚居的鎮上,更有人說逃犯已經集結了許多未開化的印第安人,靠著收音機遠距離遙控他的部隊,總有一天他的大軍將沿河而下,殺光所有曾經得罪過他的人。他們絕不會放過警察,還有那個美國佬摩根,因為他為了替自己的直昇機建造起降機坪,驅逐印第安人離開自己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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