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狀閃電

蛐蛐她爹就是你?你這個傢伙!毛豔把對著我的臉扭一下,對著繭兒,說:你就是繭兒姊姊吧?我是蟈蟈的同學。
你走吧,娘說,你把俺牆上的蝸羅牛子吃完就走吧,俺一家老小都知道你本領大,敬著你哩。
那……不湊合又怎麼辦呢?
湊合著。
那一定很漂亮。
像。
蟈蟈,你別把心想邪了呀!爹諄諄教誨我。
毛豔說:您明白一點就行了。一代勝過一代,就像您這小腳,能跑過我這雙大腳嗎?
蟈蟈,娘說,你娶了老婆忘了娘,老天爺不會饒過你。老天爺長著眼呢,十年前,天上落下滾地雷,劈死一個女妖精——娘頓了頓,睃了爹一眼,接著說,天老爺聖明著呢,你要是敢和爹娘分家,就讓滾地雷劈了你個狗雜種。說到這裡,娘的眼裡射出逼人的寒光。我突然想起那個雨天,娘把臉貼在玻璃上,也用這樣的目光,窺視著我和繭兒。我心中立刻堆滿了憤怒和厭惡,我咬牙切齒地說:分家,分!你們的生活費我來出,只是求你們別管我。
沒等我回答,那鳥毛老頭就把雙翅一抖,尖聲叫道:別打我……我要飛……
有啦。
蛐蛐她爹,她低低地說著,立在了我和毛豔身邊,她的臉像個雪白的大南瓜,眉毛淡掛如一條線。蛐蛐她爹,我在樹下等了你大半夜,衣裳都讓露水打濕了。我心裡焦急,不往好處想,尋思著你碰上了劫路的了。蛐蛐咿呀著哭了一會,等不來你,就睡啦……她期期艾艾地說著,像個做錯事情的孩子。
我們終於把牠們趕上了路,草甸子裡起了微風,草梢上的月亮斑斑點點,跳動得美麗多姿。牛們喘著粗氣,不時把頭伸到路邊草裡去。走完了路,看到霧氣騰騰的村莊和烏黑油亮的白楊樹。
你在想什麼?她問我。我說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麼。她打了一個呵欠,說:打瞌睡了,你家有地方睡嗎?我說沒有。她說:我睡在草地裡也行,小時候爸爸打我,我跑到草地上睡過一次,早晨醒來,頭髮上沾著一層露水。我說:不會讓你睡草地的。
我說:分開也好。
爹和娘也沒睡,就著月光等我回來。我把牛轟進院子,就聽到爹和和圖書娘一齊咳嗽著,點亮了煤油燈。
我說:我二十四了,不是小孩子啦!李世民二十四歲當皇帝,管理天下大事。
男孩?
貓兒眼?
蟈蟈,聽說你結婚啦?她問。我羞愧地盯了她一眼,她的眼睛仰望著薄薄的月亮。
村子裡的雞又一次叫出一個新浪潮,外面喧囂著生的聲音。從院子裡颳進來一陣腥風,耗乾油的燈迫不及待地跳動幾下,熄滅啦。房子裡灰暗了一分鐘,潮濕的、淺黃色的陽光就從門縫裡擠進來。屋子裡充滿熱嘟嘟的腥氣,好像剛用開水燙過死雞死鴨。大家都困乏地立起來,被疲倦折磨得失去精神的眼裡顯出惶惑不安的神情。
娘說:閨女,您好像在背天書,俺聽不明白。
她叫毛豔。我說。
這是個什麼東西?毛豔驚魂未定地捏著我的胳膊問。
女孩好,像你嗎?
我怎麼能忘了呢?你用土坷垃差點把我打死。
院子裡,五頭奶牛稀稀疏疏站著,一個個都像患了感冒,流著清鼻涕,低眉順眼,垂頭喪氣。在牛群裡,有一個似烏非鳥似人非人的怪物在行走。他的雙腿裸|露,細乾瘦長,皸裂著一瓦瓦黑色間白紋的鱗片。腳脖上拖著一條粗麻繩,麻繩頭拖散了,染著綠色草汁,沾著一疙瘩黃泥。他的步伐類似蹣跚,更像蹦跳,好像腳下安裝著兩根柔軟的彈簧。他的頭細長,帶著一些不規則的稜角,頭上一根毛也沒有,兩隻耳朵像兩隻曬乾了的木耳,陰鷙的目光像爬行動物。他的雙肩與胳膊上,對稱地生著白色的與灰色的扁羽毛。前胸上的毛蓬鬆雜亂,骯髒不堪;有的毛根兒朝外,有的毛根兒朝裡。背上的毛很少,露著人的深深的脊溝,一群群的寄生蟲在脊溝裡像黑螞蟻一樣蠕動著。
腥臭氣和保叫聲把繭兒懷裡的蛐蛐也驚動了。她疲乏厭倦地哭起來。繭兒拍打著她說:別哭,好孩子,別哭,你看,你爹買來一群洋牛,那個長翅膀的老頭也來啦。蛐蛐往院子裡望了一眼,「哇」了一聲,把頭扎在繭兒懷裡,一動也不敢動啦。
原來是你這個老怪物!我啐了一口,說,你會飛了嗎?老妖怪,別做夢啦。
和*圖*書毛豔響亮地笑起來。我們終於走進了草甸子,苦濃的草味兒鑽滿了鼻腔,奶牛們昂起頭,嗤哄嗤哄地吹著鼻子,聽起來像女人在抽泣。草甸子裡的昆蟲感情飽滿地叫著,蟲聲匯成一條潺潺的河流,漫過草甸子,又折回草甸子。花額奶牛馱著行李走在最後,不時用目光明亮的眼睛瞥瞥我和毛豔。毛豔的白色半袖羊毛衫上塗上了一層淺藍色的月光,小銀牌牌在胸脯上閃閃爍爍。
真快,一晃就是三年。我說。說著就想起了老婆孩子,悲哀和惆悵襲上來,於是無法說話。見月光下奶牛們發亮的背散進草地裡去,草地裡響起唰啦唰啦的吃草聲。
我說貸款買了五頭奶牛,嚇得爹娘啞口無言,一齊跑到院子裡看。爹娘進了屋,娘索索地抖,爹說:反了你個小雜種!這麼大的事你竟敢自作主張。
什麼奶牛?
我心裡發沉,希望著永遠走不盡這月下的草徑。毛豔卻轟牛上路,牛們東跑北竄,和毛豔捉迷藏。她累得氣喘吁吁。我說:讓牠們吃一會兒吧。
這是什麼味道?——洋牛味!——絕對不是——像死雞死鴨。
毛豔進屋嚇了爹娘一跳。
是的。
牛叫聲越來越急,那股腥氣也越來越濃,無孔不入地鑽進屋子。毛豔噁心,伸出兩個手指捏一下咽喉,捏出兩個紫印子。不對呀,她說,奶牛怎麼會有這種味道呢?毛豔一把拉開門,我看到她兩眼發直,嘴唇發白,呆了五秒鐘,退了三二步,驚叫道:蟈蟈你看那是個什麼?
大伯大娘,蟈蟈沒錯。毛豔說。
我知道,你還沒忘記我來告訴你「回爐」的事吧?那時候,你正患著高考綜合症。
動作夠麻利的。她說。不知是誇獎我還是嘲諷我。
毛豔說:大伯,你們乾脆分家,讓蟈蟈每月付給你們養老費。
一隻「刮頭篦子」在草叢裡叫起來,叫聲扣人心弦。
你就知道湊合,什麼都是湊合。
爹說:你翅膀硬啦,不是前幾年尿床那會兒啦!
毛豔說:第一個不纏腳的女人也被人笑話過,現在誰還纏腳,你纏嗎嫂子?骨頭全纏斷了,都是甲級殘廢。
我說:牛要,爹娘也要。
女兒在繭兒懷裡哭了hetubook•com.com兩聲,繭兒拍著她的屁股說:蛐蛐不哭,一條二條三條,八條七條五條……
怎麼說呢?
我說;是你們逼得我。
爹用手掌揉著眼說:你給我滾!牽著你的牛爹牛娘給我滾,別讓這些畜生腌臢我的院子。娘說:蟈蟈呀,虎毒不食親兒,爹娘全是為著你好,聽話,把這些腥牛送回去,咱正兒八經地好好過日子。爹說:兒大不由爺,你折騰去吧,無恩無仇不結父子。
前邊就是我們村,我說。
閨女,你笑什麼?娘問。
我的嗓子發哽,說話的聲調都變啦。毛豔看著我說:蟈蟈,我警告你,不許你愛上我。我記著你的仇呢,你忘了沒有,我讓你幫我複習功課,你根本不理我。
女孩。
跑不過。娘說。
遍身羽毛的老頭陰毒地看著我,忽然振動雙翅,發出貓頭鷹一樣的叫聲。他端著翅膀,沿著院牆走動。土牆上伏著一片肥胖的蝸牛,他一把把地抓起蝸牛塞進嘴裡,香甜地咀嚼著,綠色的汁液從他的嘴角流出來,沿著下巴,滴落到胸前的羽毛上。
抽菸嗎?爹說,爹走到院子裡,用手心擦擦菸袋嘴,恭恭敬敬地托著菸袋,頂著撲鼻的腥臭,向鳥羽老頭靠過去。烏羽老頭回過頭來,白眼珠子翻了翻,把兩個腮幫子鼓得高高的,突然噴出了幾十個蝸牛殼,像冰雹一樣落在爹的臉上。
毛豔來了精神,把白天講給我聽的那些道理又嘰哩哇啦地講給爹娘聽。
不是還有我嗎?我整個暑假——我不上學啦,就住在你們家了,我爸爸罵我不爭氣,代溝。你呀,前怕狼,後怕虎,白長了一嘴鬍子。
遍地羽毛狼藉,有一、兩片在輕動。我看著毛豔,毛豔看著我,又一齊看著老頭,良久無言。
……蟈蟈,你知道試管嬰兒嗎?又不知道,你他媽的知道什麼呀,一問三不知。晚月從地平線下爬升到中天時,毛豔對我說,試管嬰兒沒有爹也沒娘,放在玻璃管裡攪和攪和就長大了。她說完就笑起來,我知道她在欺我無知,心裡不由一陣陣火起。緊接著我吭吃吭吃地憋氣聲,她又說:我們學院裡正在研究試管牛,搞了三年了,連根牛毛還沒培養出來,我說你們怎麼不把大www.hetubook.com.com象和牛雜交、把牛和免子雜交呢?反正我也不想學,故意跟他們搗亂……
毛豔瞪著眼說:我要橫掃一切舊思想。
娘說:閨女,這可是在俺家呀,你掃帚捂鱉算哪一枝子的?
哪個村的李世民?爹說,你連你爹也騙。
湊合著。
有孩子嗎?
毛豔!是來幫我養奶牛的。
爹說:留牛不留爹娘,留爹娘不留牛。
奶牛在院子裡叫起來,牛一叫,我立刻想到若干事,分家後,人到哪裡住,牛到哪兒住,鍋碗瓢盆切菜刀,一樣也少不了,我頭昏腦脹,甚至開始後悔。我抬頭尋找毛豔,她用手扇動著唇邊的空氣,輕蔑地笑我。我說:毛豔——她說:你害怕了?我說:不是怕……毛豔說:是膽怯!枉為了男子漢大丈夫!手裡有錢,地裡有無窮的草,你怕什麼?繭兒可憐巴巴地對毛豔說:貓妹妹,你勸勸他,讓他把牛送回去吧。
什麼奶牛!在你眼前擺著呢。行了,過幾天你就知道啦。我心裡空虛煩惱,說,快回家收拾一下炕,讓毛豔睡覺。
跑不過就別說話。毛豔說。
隨著他翅膀的抖動,一股更加濃烈的腥臭氣撲過來,這已經不是屠戮雞鴨的味道或臭魚爛蝦的味道,簡直是腐屍的味道啦。毛豔掏出手絹捂住鼻子,跳到院子裡。腥臭氣把她的瞌睡驅趕跑了。她轉到老頭身後,仔細地打量著,老頭又聚精會神地吃開了蝸牛,根本不理睬她。
蟈蟈!一直驚恐地站在一邊聽我們爭吵的繭兒喊起來。蟈蟈,不能分啊,鄰親百家會笑話我們的。
是蛐蛐她爹嗎?繭兒站在白楊樹下喊。我沒有答應。奶牛們自動停步,五頭牛頭尾相銜,像用一根鐵籤子穿在了一起。繭兒從樹影下走出來,高聲叫著:是蛐蛐她爹嗎?我說:你瞎叫喚什麼?我又不聾。
毛豔用一根梢頭帶著簇綠葉的細柳條抽打著奶牛的屁股,肩上的長髮像馬尾一樣甩動著。你要知道蟈蟈,我們今天的動作要是稍微慢一點,這五頭奶牛就被那個厚嘴唇的小伙子搶去了。他那個洗得發了白的軍用挎包裡,裝的全是票子。這小子肯定是個復員兵。現在的復員兵一個比一個邪乎,抓起錢來穩準狠,後娘打孩子,一下是一下。https://m.hetubook.com.com你幹嗎不吭聲?她停住腳,用那根細柳條拂了一下我的鼻子,沾著牛屎味的柳葉撥弄著我的睫毛,晃花了我的眼睛。夏夜的風吹動遍地月光,沸沸揚揚摻亮了空氣。疙疙瘩瘩的小徑上一頭挨一頭排成一隊牛,毛豔走在牛後,我跟著毛豔,寒冷的月光逼我抱住了肩頭,牛和找們連成串,像一條瘦長的船,在寬闊的河裡漂流。流呀流,彷彿流進夢裡頭,恍然間她成了織女我成了牛郎。哞——奶牛淒淒涼涼地叫起來,我心裡打了一個抖顫——如果翻了船,不知誰是織女誰是牛郎。
毛豔站在老頭兒背後,凝神片刻,腮上泛起會意的笑容。她對著我飛了一個眼色,便鷹撲兔般往前一衝,她抓住一束羽毛,用力一拽,只聽到老頭像兔子一樣水分充足地叫了一聲:別打我……我要飛……那束羽毛,連帶著一些黑乎乎的臭氣薰天的東西脫落下來。毛豔笑著,叫著,前後左右跳著,向老頭發起連續進攻,她的步伐靈活,像拳擊又像擊劍。老頭哭嗥著,轉著圈防衛,但無濟於事。不到十分鐘,他身上的羽毛就被毛豔撕扯得乾乾淨淨,顯出了又髒又瘦的身體。老頭像青蛙一樣伏在地上,痛哭著:別打我……我要飛……別打我……我要飛……混濁的淚水沾濕了骯髒的面頰。
過得還好嗎?
連聲牛叫,使我心裡發慌,五千元貸款,不是鬧著玩的!我覺得我簡直在拿著腦袋開玩笑。牛們在歪歪斜斜地移動,不像牛啦,像妖怪。我說:毛豔,這五個大傢伙,養在哪兒?用什麼餵?怎樣餵?怎樣擠奶 ?擠了奶怎麼賣?這些我全不知道。
黎明時分,爹說:蟈蟈,你是要這些洋牛呢還是要爹娘?
毛豔像趕牛一樣抽打著我的背,我們幾步就追上了筋疲力盡的牛隊。花額奶牛背上馱著毛豔的兩件小行李,一個提兜一個網兜,網兜裡的牙具缸子碰著小鏡子,小鏡子反射著月光,光影像隻金蝙蝠,不時飛到路邊的槐樹上去。我突然想起中午時,我和她並膀走到鐵路,我說:你的行李丟到牛柵欄外啦。她說:我故意放在那兒。我說:丟不了嗎?她說:丟不了。我說:我去拿來吧。她說:丟不了,你不懂。
毛豔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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