築路

「來書,我要找領導告你,你這個流氓,夜入民宅,欺負女人。」小孫喊。
「還我的,你這個賊,你偷了我的金銀財寶,你還我的!」
嬰兒繼續鳴叫著,他感到自己的心在溶化,便匆匆起身,穿過鎮中大道往西跌去,那鳴叫聲像一支支利箭射向他的後心,箭箭洞穿,透明,無血,涼風通暢無阻地從洞裡穿過。他的腳步聲激怒了一條狗,激怒了幾條狗,狗踩著泥濘追著他咬。
他在昏昏沉沉中突然看到一線光明,光明中出現一個面容慈祥的老太太,她挪動著蠶繭那麼大的小腳,走到土地廟前,把女嬰抱起來,抱回家去,放在溫暖的炕頭上,牆上貼著麒麟送子,女嬰臉紅得像滴血……
來書升任了炊事員,他收拾完活兒,躺在曾經躺過劉羅鍋的鋪上,手揮著蚊子,眼睛卻通過小門看北邊的天。天上,每隔幾秒鐘就亮一道綠色閃電。閃電枝根縱橫,咄咄逼人。柏油未乾的路面,坦坦蕩蕩的荒原,都在急遽的光明中跳踉叫囂,路似黑狗幫,野馳白羊群,在傾斜的光明中追逐,連成一套的雷聲緩慢襲來,好像有幾萬只空水桶擁擠碰撞著滾過來了。
「孫巴, 你這個賊!」他抓住小孫的頭髮,把他提起來。
要下雨啦,他想,嚴重的乾旱把地乾成焦土把人的嘴和臉乾裂了縫。離開莊稼地有幾個年頭啦,他幾乎忘記了農民盼雨的心情。他也盼雨,因為他自覺著像一棵生長在黑土縫隙中的高粱,耳朵和手腳都在萎縮。劉羅鍋不在了,他自告奮勇當炊事員。要下雨了,下雨是神聖的娘娘出巡,走到哪裡哪裡強。雨水會把土地灌飽,會把埋葬地下的寶物沖刷出來。他當了炊事員,主要是為了避開大家的手腳,去荒灘上尋點寶。伙房裡地盤大,有多少寶貝也能藏下。白桑樹下的金銀罈子令他牽腸掛肚,現在可以把它起出來了。
「領導,領導,我真有一罈子金銀啊……」
昨天夜裡,它們還硬硬地在罈子裡睡著,白天,他挑水時看著這裡,洗菜時看著這裡,燒火時看著這裡。他在席棚南邊戳了個拳大的窟窿,窟窿對著這棵白桑樹。白桑樹下一天沒事。中午時一個白鬍子老頭把一匹黑驢拴在白桑樹上,驢站在河堤上,無聊地啃樹皮,白鬍子老頭蹲在驢旁抽旱菸。當時,他握一柄菜刀飛跑過去,把老頭罵了一頓,理由是驢啃樹皮。老頭嚇得半死,牽著驢逃走。後來,樹上還落過一隻喜鵲幾隻麻雀。老頭和驢子一直在他視線內,喜鵲麻雀沒落地,他們不會弄走金銀。一定是耗子拖走了。他爬到白桑樹下,土坑裡已積滿雨水,雨點把土坑邊緣打得破爛不堪。他把手伸進水裡摸著,水冰冷刺骨,他的手指鑽進爛泥,有根柔韌的東西使他的心狂跳,用力拽出原來是白桑樹的樹根,閃電照亮樹根和土坑邊一條粗壯的白頸紅蚯蚓,那塊堵罈口的破布散開成一個汗背心形狀。不是耗子,他記起來了,他適才扒開土時https://www.hetubook.com.com,罈口是緊堵著的。「狗娘養的!狗娘養的!」他對著烏黑的天怒罵,急雨乾硬地插|進他的嘴裡,戳得他哽咽抽噎……驀地,他的眼前跳出一張狡猾的小臉,小臉上那個嘴啟動發聲:「你又去掘耗子?……總也沒見到你掘出個耗子來……」
「你還我的金子銀子!」來書掄拳踢腳,小孫躲躲閃閃地退著。女人慘叫一聲,女孩也驚醒了。
「我們到底有了兒子了啦,她娘!」小孫說。
「她爹……你想個法子呀……」
他摸著一塊塊堅硬的碎片。口中念念有詞。雨點抽到他身上,像抽著一段朽木。閃電簌簌地亮,亮開黑暗時,他就感到胸膛裂開,嘩然有聲,好似裁縫扯布。冰冷的雨點像堅硬的雞嘴,把他的心臟啄成一個千麻百坑的爛蘿蔔。閃電熄滅,胸脯合攏,心臟凝成一個冰坨子,一絲溫熱被冰佗子擠壓上升,變成打嗝般的哭泣從鼻孔裡溢出。雨打頭顱聲空洞優雅,像打著乾葫蘆。從他周圍有若干種聲音撲來:風吹柳葉笛,火燎蘆葦席,驢哨枯樹皮……
「還沒下奶……」女人說著,用力擠著奶|子。
「小孫,我操你娘,我和你拚了!」來書掙脫摟他的人,向小孫僕去。兩個身強力壯的築路工迅速擰住他的兩隻胳膊,用力一抬,他的頭就扎到地下,好像要喝地上的雨水,口裡一點聲也不出了。兩個築路工拉起他來看,他的脖子軟了,腦袋像秤砣一樣耷拉著。趕快把他架進窩棚,有一個懂行的人水淋淋地跪下,用一根鐵釘子扎他的上唇。他的嘴裡嘆出一口長氣。
他看到土地廟兀立著,陰森森地生出黑氣,銀亮的雨箭中,有幾個黑影子在翻滾,影子裡發出急躁的嗚嗚聲。他一下憋了氣,呼吸斷了又續上,他撲上去,以超狗的瘋狂把一群瘋狗嚇退了。在他的面前,殘缺不全的擺著他的女兒。他向狗撲去,狗輕巧地跳開,站在一邊,舔著下巴,狗毛精濕,肋骨凸現,狗嘴上塗著血。
他沿著在急雨中彎曲的小路,游水般向東去。閃電破天,雷聲激動著一塊塊破雲,他憤怒得沒了人形。挨著河堤那個小窩棚飄飄搖搖,一點鬼火在棚裡搖曳,混濁的雨水繞著棚子流。「孫巴,你這個賊!」他罵著,屁股肩頭沾著污泥濁水滑下了河堤。他拉開那塊擋住窩棚洞口的破席片子,泥水淋漓地站在小孫的窩棚裡。窩棚長不過四米寬不過三米,門口稀泥薄水,靠裡邊稍稍墊高的地面上,鋪了一條席子,小孫的女人袒腹躺在席上,一聲連一聲地呻|吟。半節指頭粗細的小白蠟燭被夾著雨點的涼風撕扯著,東倒南歪地掙命,白淚流成了坨。小孫坐在席邊。用肩膀抱著頭。女孩縮在邊角上坐著,肩上披著一塊化肥袋子紙。睡得呼呼響。他帶進來的涼風撲滅蠟燭,小棚子一團漆黑。閃電一起,又青綠一片。小孫女人紫色的牙床都從嘴裡露了出來。
女人接過女嬰和*圖*書,放在膝頭,扯起一根下垂的奶|子,把奶頭塞給女嬰。女嬰亂拱一陣,含住奶咂幾下,又吐掉,呱呱地哭。
武東縮著頸回去,雨打得他的雨衣爆豆般響。
「你給我找回孩子,你這個畜生,你給我找回她來……」女人緊抱著男嬰——男嬰一氣不吭。
又一個閃電,他看到桑樹下那片蒺藜顏色蒼白,梗葉枯萎,與周圍的黑綠蒺藜形成形明對照,他心裡一陣發緊。
閃電藍白夾雜,抖得天地如篩糠般驚悸,他提著鐵鍬溜出窩棚,在門口蹲著觀察了一會兒,確信築路工們都睡死了。前天夜裡他走到白桑樹附近時,身後突然有人聲,他被嚇木了,咚嗦著轉回身,嘴裡發出不由自主的示威聲。「來大哥。」一個小矮人在叫他。原來是孫巴,孫巴的眼睛在暗夜裡閃爍。他緊張地攝住鍬把,想只要小孫一提起這事就把他的頭鏟掉。小孫卻說:「大哥……你又來掘耗子?多少天了,你老掘老掘,也沒見你掘到隻耗子。」「你要幹什麼?」他端著鐵鍬問。「大哥,求求您啦,您也知道,我老婆就要生啦,她吃不下窩窩頭……求求您,給我幾個饅頭……」小孫彎腰作揖。他全身的肉鬆弛了,寬宏大量地說:「好吧,看在咱弟兄們的情誼上。」他給了小孫六個饅頭,送小孫走了後,又回到白桑樹下,挖開蓋土,摸摸罈裡的東西,才回伙房睡覺。
他抬起頭,看著那節燃燒殆盡的蠟燭,眼裡冒出凶殘的寒光,他說,「留男不留女!」
他像塑像一樣呆著。
他跪在樹下,扔掉鐵鍬,提起那墩蒺藜,扔到一邊,用手扒開一層簿土,扒出了罈口。閃電不斷把罈子亮給他看。他拔掉破布塞子,把手伸進罈裡。閃簾中,他的臉變形成鬼,雙眼暴凸,嘴巴張開,他「啊」,在「啊」聲中把罈子提出來,閃電射進罈口,照得那兩隻紅鯉魚像活了一樣。罈子空了,金銀財寶沒了。他把罈子倒過來。罈子空了。他扔掉擅子,擅子滾下堤。他把破布塞子抖開,把土坑周圍摸遍,把那墩蒺藜捏碎。閃電,桑樹枝像鷹爪子一樣罩著他的頭,天低雲暗,夜鳥向北飛,空罈子裡的紅鯉魚在游動。他站起來,前仰後俯,像一株莖兒纖弱的毒蘑菇,沉重的頭顱幾乎把他壓倒。他操起鐵鍬打碎罈子,黏黏膩膩地喊著:「你別嚇唬我,你別嚇唬我……」
他抱著女嬰出了窩棚,一道閃電直劈著他的頭落下來,他遍洞體戰慄,祝一聲:「老天爺,饒了我吧!」烏雲像龍爪子一樣在頭上晃著,遙遠的黑暗裡,他彷彿聽到了來書興高采烈的喊叫著:「金子呀,銀子呀,九缸十八罈……」他猶豫了片刻,伸手從窩棚的席夾層裡,摸出一包東西,塞進了女嬰的襁褓。他一步三滑上了河堤,走上高高瘦瘦的石橋,八隆河裡漲水啦,閃電照出混濁的水流,橋石雪白聖潔。他頭暈眼花,幾乎栽到河裡去。走上那條去馬桑鎮的土路,腳踩 得爛泥噗唧唧響https://m.hetubook.com.com。雨停了,槐樹上一陣陣落著承受不住的大水滴。路溝裡水聲潺潺,莊稼地裡銀白一片。白蕎麥家三間草屋像破廟一樣兀立著,他想起那月光那狗那電燈光下青石的豆腐磨……拐過白蕎麥家,他想把女嬰放在鎮西頭路口,路口積水成潭。他繞到鎮前往東走,莊稼地嘩嘩啦啦響著風,那種大雨之後方能出現的小蛤蟆在積水中怪聲怪氣地叫著,一呼一應,像一對恩愛夫妻。他想把女嬰放在大樹下,但樹上落著銅錢大的水滴,閃電亮著,照著遍地爛泥。照著一隻蟬正在蛻殼。沿著泥路,他轉到了鎮子東頭,聽到村頭池塘裡蛙聲一片。鎮中一聲狗叫,引起一片狗叫,天就要亮了。他藉著閃電,看到了那座傾圮的土地廟。土地奶奶歪著身子獰笑,土地爺爺被人斬去了頭,一根斷頸指著廟頂。石頭供桌上有一塊乾燥的狗屎,伸手拂去,把襁褓放在供桌上。閃電又亮了,他看到了供桌下土地爺爺那個齜牙咧嘴的頭顱,一塊炭火般的感覺在他空白冰冷的頭顱中脹開了,他雙腿一軟,跪在供桌前,叫了一聲:「土地爺爺,土地奶奶,顯靈吧!」他的胸膛裡又麻又疼,血腥氣直衝喉嚨,他猜想自己的內臟被來書打壞了……
女人連聲哭叫起來,雷聲隆隆,雨打席棚,女孩也哭,來書尖叫撕打,小孫胡罵反打。席棚裡花拳繡腿,亂七八糟。小孫瞅準空子,從來書的腋下鑽出窩棚,來書緊跟著追出去。鹹土地被雨水泡脹了,他們的腳把灰褐色泥土踩得飛濺。小孫向人窩棚奔去,兩條腿像搗蒜的杵子,泥巴膠住腳面,行動很艱難。來書長腿高樁,頭縮頸伸,跑成一隻大鴕鳥。小孫沒跑到大窩棚,就被來書叉著脖子按到泥水裡,兩個人滾成一團,打得肉聲噼啪。小孫又撕又咬,但擺脫不了來書鐵鉤子一樣冰冷的手爪。他使出絕招,伸手至來書腿間,滿把地攥著,像撐著一隻剛出殼的嫩嘴鴨子。來書像鴨子樣「呷」了一聲,翻到泥水裡去,小孫趁機爬起來,尖銳地叫一聲:「救命呀——!」那聲音有點像在雨水中瘋長著的葦芽子,挺著一個紫紅色的尖。窩棚裡人聲沸沸,有幾個人冒著雨出來,黑乎乎看不清究竟。小孫又喊救命,來書像螳螂一樣立起來,歪著頭,舉著兩隻手,喊:「賊雜種,你還我的金銀財寶。」罵著,又舉臂前衝,眾人把他倆拉開,抱住,兩個人在別人的胳膊箍裡,還像被握住的青蛙一樣,一挺一挺地上躥。
「慢點兒……讓我餵她點兒奶……」
小孫忍著胸口的巨痛,一步步捱回窩棚,窩棚裡哭聲不絕,他摸索著火點起蠟燭,見席棚上漏雨淅瀝,鋪上無半點乾氣,女孩瑟縮在棚角發抖。女人的身體浸在血水裡,腿間有兩個青白的肉物在蠕動。他胸中一陣熱,一股腥血從嘴裡噴出來。他暗暗叫聲天,跌坐在地。女人勾起身,伸嘴咬斷臍帶,又重重地躺在濕席上。他打起精神,祝禱神明,和圖書往那兩個肉蛋蛋的股間看去。第一眼看到一朵花。第二眼看到一個瓜。「兒子!」他忘了內臟的疼痛,抓住女人的胳膊說,「一個兒子,有一個兒子!」兩個嬰孩在雨中血中,緩緩移動著,不時發出魚類的鳴叫。這兩個爬行動物一樣的嬰孩,使他心裡又冷又膩。女人強撐起來,示意他遞過掛在窩棚上的包袱,從包袱裡找出幾塊布,把兩個嬰孩包紮起來。
「領導,領導,一罈金銀,一個金鎦子,還有若干銀鎖……」
「好了,活了。」一個築路工說。
女人掩著臉哭起來。
「興許她有福……」
窩棚頂上雨聲密集沉重,漏雨落在水汪裡,發出釘鈴鈴的金屬聲。閃電還在亮,亮得極久極長,把整個天都照白了。
大雨繼續傾瀉,莊稼被淹沒,道路被沖毀,房屋被泡坍。八隆河水暴漲,湍急的水流中漂浮著綠色的莊稼、連根拔出的樹木、死貓死狗死野免子。水裡有股腥臭氣。石橋上纖塵不存,白得似冰如玉。河堤上沖出了溝溝槽槽。白桑樹抽出新枝嫩葉。鹹土荒原成了綠褐色。壓路機玻璃上淚流滾滾,鋼鐵巨輪陷在泥水裡。一群群老鼠蹲在瀝青堆上避難。黑色的道路像缺首的大龍一樣趴伏著。
打鬥聲壓過雷霆暴雨,驚動了壓路機手武東,王隊長不在,他就是頭,他撳著手電筒披著雨衣出來,把窩棚前的人照得閉眼張嘴。雨水在他們臉上成群結隊地流。「怎麼回事?他媽的!」
築路工匆匆吃過晚飯,便魚貫鑽進窩棚,窩棚頂梁上的馬燈罩子被油煙薰得烏黑,點著燈跟沒點燈差不多。
閃電又照亮了小孫女人高挺著的紫皮西瓜一樣的肚子。
「要罰款的,一個五百,兩個一千……」女人哭了起來。
他嚎叫一聲,撲地跪倒,參拜著那些破碎的小腿小臂。在殷紅的泥漿裡,有一個黃金的鎦子,金餾子平靜地躺著,對著他微笑。他伸手捏住它,想起了古老的故事。他張開口,仰著脖子,把金鎦子投到咽喉裡。
要下雨了,該下雨了,一年沒下雨了。
他搶過女嬰,說,「不用餵了……初生的孩子,不知道餓……」
傍晚時分,太陽把半個天烤紅了。一片片雲朵伸展開放,最後連接成營,遮住了半邊天。雲霞沒遮住的天,像沉重的鋼,泛著悒鬱的光。馬桑鎮中間響起三陣急促鑼聲,一個女人抖著久經訓練的嗓子喊:「留柱——留柱——來家吃飯——」
幻影消逝,周圍是鉛灰色的冰冷,土地爺爺的斷頭在供桌上滾動。他跳起來,像釣狗那天一樣敏捷地跑上河堤,跑過石橋。白蕎麥家的黃土牆在他身後倒下,砸起污泥濁水,他不顧回頭,穿過街道向東,他眼不看路,一腳泥一腳水。土地廟。土地廟晃動不安。
來書像孩子見了娘一樣放聲大哭,眼淚、鼻涕、血、雨水交流在一起,一張臉弄得像個水彩碟子。「領導,您可要替我做主哇,我的一罈子金銀財寶,被這個賊給盜去啦……」
「你瘋了吧來書,你還有金銀財hetubook.com.com寶?」小孫掰開來書的手,把自己的頭摘下來,說,「你滾出去,我老婆就要生孩子啦。」
……
「來大哥。你要幹什麼?」小孫在他手下虛弱地喊叫。
他開眼,看到懸掛在梁上的馬燈,燈火金黃金黃的,跳躍著旋轉著,好像一個金環子,他喜不自禁,跳起來,撲著燈火去了,馬燈嘣然落地,滅了,窩棚黑成地獄。閃電在棚外亮,空中飛舞著金環銀鏈。他衝出窩棚,兩個人都拉不住。他舉著雙手,朝著閃電撲去。他對著閃電喊:「金子,銀子,我有金子,我有銀子,九缸十八罈,買飛機買輪船……」幾個人追出去,哪裡追得上,他撩著長腿,狂叫著,消逝在暴雨中……
在一個長長的開花閃電中,那棵白桑樹像跳舞樣向外伸展著枝條。他看到拳大的桑葉上落著厚厚的塵土,桑葉在閃電中呈現火紅色,桑樹幹上遭他鏟過的地方結了一條烏黑的長疤,疤上凝結著一層黏稠透明的樹油,桑枝丫杈裡有一簇簇的小刺球兒。
他突然明白了,腦袋變得清清爽爽。是這個賊,一定是這個賊!他想起來了,午飯時,這個賊鬼鬼祟祟地笑,給他盛菜時他那隻雞爪子像抽筋一樣。操你親娘孫巴!
跌進窩棚裡,他感到自己馬上就要死了,緊抱男嬰的女人問他,他一言不發,嘴裡噗噗地冒出一些血泡。黎明時分,他醒了,大雨又鋪天蓋地而下,窩棚裡水流成溪,天地間都是水聲 。女人追問他:「你把我的孩子放哪兒啦,放哪兒啦?你把她給了什麼人家?」
他解開襁褓,找到女嬰,又包紮好,抱起來站起來,他像一裸被雷燒焦的樹。
供桌上發出一聲微弱的嗚叫,他吐出一口黏血,說,「孩子……你福大命大造化大……爹給你留下金子銀子,人家是會願意收留你的……」
女人撕扯著他廢紙一樣的衣服。
「哭什麼?」他說,「留下來餓死,還不如送她去逃條活路。」
他感到極度的疲乏和瞌睡,一個五百,兩個一千。他坐在席上,抱著頭,恨不得立刻死去。
「你把她放在野地裡?你讓水把她沖走啦?……我的孩子……」
武東把手電光射到小孫臉上,小孫也嚎啕大哭:「領導,您別聽他胡說,他得了瘋病,半夜三更跑到我家,賴我偷他一罈金銀。」
「領導,您聽聽他是不是說瘋話,他哪來的金鎦子銀鎖?」
窩棚上的葦席在閃電中似乎要飛起來,築路工們鼾聲融進閃電裡,使閃電混濁不清。他直腰放膽向白桑樹走去。地上的鹹土腥得像魚鱗,空中潮乎乎的,風動搖不定,難辨方向。鎮裡那個女人呼喚孩子的聲音低沉怪誕,晃晃蕩蕩地像半老女人的奶|子。他記不清那女人原來的聲音是不是這樣,他感到一陣恐怖襲上來,閃電亮起他怕,閃電熄滅也怕。
「就依你了……」
武東把電光移到來書臉上,說:「你他媽的,神經是不是壞啦?你渾身不值五毛錢,還他媽的金鎦子銀鎦子呢!滾回去,滾回去,再鬧就捆起你個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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