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上好嗎?」
他不喜歡她說這一類炫示親密的話,覺得它們不適合出自一個與自己做過愛的女人,又特別不適合出自一個被認為不是合該屬於他的女人。
祖麗.薩默。在飛機場的人潮裡,在那像洞窟般的咖啡店的老闆的眼神中,在巴士上近距離打量她的那些臉孔上,她開始意識到,她對自己的陌生感,一點都不亞於別人對她的陌生感:她是他們眼中的那個她。反觀在她所來自的那個地方,雖然她也被黑人打量了半輩子,卻從未從他們的目光中得到過有如現在的這種自我意識;原來所謂的家就是這麼一回事。她是帶著一種奇怪的超然感意識到這一點的。而這表示,在跟著丈夫一道去見他的家人時,她是無法向他們呈現那個她熟絡的自我:因為如果說她在他們眼中是個陌生人,她現在在自己眼中同樣是個陌生人。
他們就在那裡。在他的腦海裡。包括了他母親,就是那個他一心想存夠錢就把她從骯髒貧窮帶離開的女人;包括了他父親,就是那個一輩子做牛做馬、只希望子女會比自己過得好的男人;還有他的幾個弟弟、幾個姊妹、姊夫和大嫂;還有他那個在油田裡工作的大哥,那裡工作條件的惡劣是出了名的。還有那些他出國時還在襁褓中的外甥與姪兒;還有他的舅舅,這個舅舅現在已經當了汽車經銷商,不用再在後院裡修車;還有他的鄰居,他們對彼此的事情了如指掌,等他回到家,一定會過來看看這個鄰家的兒子從外面世界帶回來了些什麼。
房間裡有一張又大、又古老、又高的床,床頭和床尾都裝有雕花的床板。掀開針織的白色床罩後,是一些色彩繽紛的被單。她很目眩:易卜拉欣,這床好華麗。
他回到家了。她感覺他是個自己第一次看到的人。熱氣直接灌入她的口和鼻。放眼沒有一棵樹。
現在這家「咖啡館」是家小小的店,從大太陽下面望進去,會覺得一片漆黑。天花板上掛著一串串不知道是什麼東西,點唱機裡傳出重鼻音的響亮歌聲。易卜拉欣跟一個穿白袍的男人(他的長相她無法馬上看清楚)說了幾句話,得到使用他私人廁所的允許。她丈夫必須親自帶她上廁所,因為一個陌生男人是不容許帶一個女人去那種地方的。於是,她就再次被丈夫拉著手;帶到一間位於馬路對面的小棚屋去,門上只剩下半片。她解決生理需要時,他背對著廁所門:妻子如廁時丈夫需要守在門外,是這裡的風俗。如果「圓桌幫」的人看到此情此景,一定會笑破肚皮。
但她卻沒有察覺到他的感情受到了傷害。坐在店外頭一張錫面桌子喝著兩小杯玻璃杯的咖啡時,她再次抓起和緊握他的手。我在這裡了,我在這裡了。我們在這裡了。
「我希望妳會帶我在你們的村子裡到處看看。」
走吧,借用過廁所以後我們得喝杯咖啡。
她走出來時,廁所傳來的氣味讓他聳了一下肩,皺縮了一下鼻孔。這是個髒地方。他又說了這句話。這個對於她剛才蹲過那個水泥繞邊的坑洞的判斷,聽起來就像是發自深思熟慮,而非一時興起。
易卜拉欣.伊本.穆薩。他的臉因痛苦和憤怒——為家人的生存處境而痛苦而憤怒——而皺曲了起來,烏黑眼睛裡的家人身影被漲出的淚水沾得模糊。
易卜拉欣.伊本.穆薩。
這兩個年輕女子互相以深深不理解的眼眸看著對方,也無法想像對方所過的生活,只能以微笑來掩飾。和-圖-書所以,她大概就是當時決定的:我一定要學會這裡的語言。
家人為他訂過一門親。這沒什麼好奇怪的。在他滿十六或十七歲時,心目中就已經有理想人選。但也許還要更早。那是一個瘦巴巴的小女孩,喜歡在與他遊戲的一群小孩之間甩辮子,稍後,她又以一雙幽怨的眼睛,在一群出落為少女的女孩子中間引起他的注意。不過如今,她當然早已另嫁他人了。他離開太久了:臥在車腹下謀生可不是他流亡生涯的開始,那之前,他早已在世界其他不歡迎他的地方待過。在這個被他的異國妻子稱為他家的地方,女孩子嫁人都嫁得很早。家,你回到家了。對她而言,這趟旅行讓她過去幾星期為他爭取居留權時所承受到的壓力一掃而空。她的身體隨著巴士的搖擺而搖擺,不時都會碰到他身上,把他帶入一種出神狀態;他喜歡豐|滿的女人,而這個祖麗雖然不是合該屬於他的,卻有著夠多磅數的肉可以慰撫他。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也不想想自己正在想什麼,只任由思緒隨著超載的巴士在路上一起搖搖晃晃。
位於城市邊緣的巴士站是亂轟轟的機場大廳的小型翻版。唯一不同的是在這裡排了一輩子隊的人龍中間看得到一些雞籠。她想上廁所,但他卻勸她不要。這是個髒地方。
不要。不要現在。明天再給他們。今天到此為止。
他已經給家人預告過,或者說警告過。他要回來了,但不是以一個事業有成的兒子的身分衣錦榮歸,不是像電視那些西方影集裡的成功人士那樣,口袋裡帶著分贈給每一個家人的東西,而是以一個被斥逐者的身分回來。除一個異國妻子以外,他什麼都沒有帶。
他猛力拉開窗上的蕾絲窗簾。等明天再說。他打算要求父母搬回這房間住,自己與太太則另覓睡處。
他媽媽懷他,就是在這床上面。
她被她對他的愛所勝過了:他剛才回到家,一定還處於激動之中,所以不應該跟他計較。易卜拉欣……(她慢慢喊出他的名字,一面喊一面感覺舌頭發這幾個音會是什麼感覺)那你要我怎麼辦?尿在巴士上和褲子裡?但只有她一個人笑。
接著,他再一次不知道自己正在想什麼,有的只是一些感覺,一些無可避免會在等著接他的家人身上出現的愛恨交織情緒。
她把手臂從那隻對她施壓的手中抽出,不予理會。粗嘎的嗓音像水流一樣在她四周流過,聽起來更像聲波而非語言。另一個年長男人一直雙手牢牢抱胸,就像是從某個制高點俯視著這一場歡迎儀式。她被帶到他面前。這是舅舅。她接下來聽到的其他名字,似乎無法和他提過的那些兄弟的名字一一對得上,她猜測,這裡面一定有一些是他堂表兄弟的緣故。這些人有些穿著西方休閒服飾的,有些穿著白色的傳統長袍的,後者在她眼中有一種形體縹緲不定的感覺。互相介紹過以後,一行人走出巴士站,去到四輛汽車前面。大家對誰該坐哪一輛推讓了一陣,就各就定位。他倆坐的是舅舅的車子,四輛車子中最好的一輛。她坐在車窗邊,丈夫坐她旁邊,與坐在駕駛座上的舅舅挨得很近。四輛車子首尾相接,像一隊遊行車隊一樣,沿路鳴按喇叭,開向目的地:易卜拉欣.伊本.穆薩的老家,也就是EL-AY咖啡館附近修車廠那個油猢猻最初的出發點。
最後,以舅舅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車為前導的車隊顫抖了一陣以後,在一戶人家前面停了下來。屋內的人聽到喇叭聲都笑著鼓譟著從大門走出來。住同一條街的其他男性親屬這時也紛紛走了出來,其間夾雜著小孩子。小孩們瞪著易卜拉欣帶回來那個女人吃吃笑,但一看到她對他們回笑和伸出手要抱他們,又馬上一哄而散。房子的正面在這個鬧轟轟的場面中只隱約可見。高雅的行李箱、帆布袋子和其他大件小件的東西紛紛有人伸手來提。從她所站的位置,她看得見一個平坦的水泥屋頂和幾個窗戶,女人從窗旁向外窺探,眼神熱切而面帶微笑。
舒服多了……總比用一個人人都坐過的馬桶乾淨。對你們男人來說當然是要容易些,我們女人缺少像你們那種額外附著物。我常常擔心蹲多了這種洞總有一次會掉下去。
她走過了一個放在座墩上的藍色空花甕,再穿過一扇鐵柵門。
我們不會在城市裡停留,現在就得去巴士站。
祖麗把他倆帶來的禮物一一從行李中拿出來。
巴士怎麼辦?易卜拉欣。我們不會錯過巴士嗎?
這樣行了嗎?行了嗎?
戴上?戴上什麼?
他不耐煩地皺起了眉。妳不懂。
不過這時候他的心思已經遊走到別處,眼睛是垂下的。他只是擺了擺手,表示只要有處理過就行。她現在已經不是在家裡,已經不是在EL-AY咖啡館。是她自己決定要來這地方的。這裡有這裡的規矩,一如她爸爸的漂亮房子和他一群客人有他們的規矩。她已經做了選擇。她一向都是有各種選擇的人,全世界的自由都是屬於她的。
可以,但不是今天。車班很少,我們得現在就去。
你忘了我也是非洲人?你知道我那些朋友的,他們喜歡露營。我們在很多鄉下地方露營過,從不指望會有鋪瓷磚的廁所可上……
大廳的其中一扇門通向的是家人為易卜拉欣與他妻子騰出來的房間。高雅的行李箱與那個帆布袋子就並立在裡面,一如它們在小村屋時候的樣子。當大夥在大廳裡收拾筵席時,他把房門給關上。
我想到處走一走,看一看。
住在這裡期間,她將可負擔得起他倆的生活開支。但難道這就是我這個當兒子的帶回來供奉年邁雙親、帶回來貢獻給姊妹還有她們小孩的未來的嗎?對那個一直想以我為榜樣的弟弟,我又要怎樣交代呢?
當然,當然。這叫獨立性嘛。這就是她習慣的生活方式、取悅自己的方式。但在這裡,這是不可能的。哪怕她要去的只是離家幾條街以外的地方,都必須有丈夫陪在她身邊,不然就是有其他家人陪著,這是這個他自以為已經甩開了的地方的規矩。在這裡,女人與男人坐在一塊吃東西是不常見的,今天的情況只是個特例。對這裡的人來說,可以容許她不用蒙著臉到處跑已經是夠寬容的了,而這也許跟她是個白人有關。他媽媽曾把他拉到一旁,要求他要求媳婦在離開家裡或有非家人的男性在場時,戴上一條頭巾遮臉,但他拒絕了。他是帶著痛苦拂逆媽媽的意思的,因為她是他媽媽,是那個他一直希望帶給她更美好生活的女人。而她,那個他帶回來的女人(也是他唯一帶回來的東西),則是他痛苦的淵源。
她想要到處看一看。她說這個的時候,離他們住進他父母家還不滿兩天。她說如果他不想跟她一道去,或有什麼事https://www.hetubook.com.com要做,有什麼人要見,她樂意自己一個人在村子到處走走,或坐巴士到首都看看。
不過最少她有些錢,而這是因為她不是個合該屬於他的女人的緣故。但這個錢有多少會補償得了他的家人,到得了他家人手上,卻不無疑問,因為她一向以不向富有的父親開口要錢為傲(早已擁有一切的人總有這種奢侈)。她肩包裡的旅行支票和信用卡,是她為這次旅程而準備的,但那只是一筆有限的數目,不比她以前為出國旅行所準備的多。她是有一些基金,但除非她不會在這裡待太久,錢才會繼續是她的,而這些錢將可讓她購買一些她在這裡不可或缺的東西——儘管對這地方的人來說不是不可或缺的。
他們就在那裡。在巴士的終點站。都是他的男性親屬。他們不知道他倆到達的確切時間,所以早早就來守候著。那張他說不準是不是放在修車廠棚屋裡的照片,那張她從未看到過的照片,裡面的人物如今一一就活現在眼前。這群男人的穿著特別正式,讓他們明顯有別於巴士站裡的其他匿名人群。他們是屬於他的,一看到他兩個,就迸發出一陣熱烈的歡呼聲。其中有幾個是老人家,都是滿臉皺紋,但誰是易卜拉欣的父親卻一望而知,因為他雖然長得與兒子並不像,但在乍看到兒子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卻有片刻的木然——一種由於不相信自己一個長久的盼望竟然成真所導致的木然。擁抱的時間都很長。巴士站裡的人潮聲和說話聲形成了像背景音樂般的雜音;祖麗被這群男人的熱情所感動,神思恍惚,不知道自己是他們的一部分還是雜音的一部分。易卜拉欣把她帶到父親前面。老人說了一番歡迎的話:她注意到老人的眼睛是看著她的,所以知道話是對她而說。她表示出傾聽的樣子,但她丈夫卻不知道是因為不耐煩還是什麼原因,一面翻譯一面不自覺地攥緊握住她的那隻手。說英語嘛,說英語嘛。但這個打岔並未受到理會。他懂一點點英語的,最少是會說歡迎妳的話。
易卜拉欣.伊本.穆薩。入境的人摩肩接踵走過石頭的停機坪,進入了動作與聲音混雜成鬧轟轟一片的機場大樓,走到入境櫃檯前面。坐在玻璃護欄後面的一個男人反覆蓋下手上的印章。易卜拉欣.伊本.穆薩。
「我們知道。他寫信告訴過我們。希望妳喜歡住在這裡。這裡只是座小村子。」
「旅途很棒。但妳知道,我和易卜拉欣住的那地方,離這裡很遠。」
等一下。他抓住人龍中其中一個口沫橫飛的男人的手臂,問了些什麼,對方馬上很熱烈地予以回答。前面不遠有個可以喝咖啡的地方;妳到那兒上廁所,我們在外頭喝咖啡,這樣比較妥當。
他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那是他父母的床,是他們結婚時唯一華麗的東西,是一個荒謬的想法產物:以為置了這樣一張床就是個可以驅走貧困的開始。多年以來,這都是他父母在工作得筋疲力竭後歇息的地方。也是他們預定的死時躺臥處。
巴士開過沙漠的一路上她都很雀躍,東問西問:這是什麼,那是什麼?啊,看看那個。對她來說,一切都是新鮮事物,但對他來說,一切都是老樣子。沒有什麼是改變了的:都是從前他以為自己逃離得了的老樣子。
過了一
m.hetubook.com.com下,她走到他前面。我現在需要的是好好泡個熱水澡。浴室在哪兒?
還有半小時才會來。
「易卜拉欣會帶的。」
妳是不是該戴上些什麼呢?
接著,屋子裡就開始陷入一片鬧轟轟:一些女人忙著在廚房和客廳裡進進出出,手裡端著一盤盤冒著熱氣和釋放出強烈甜味的食物。她們步履輕快,加上身上那種罩式長袍和頭上晃動的辮子,看起來就像正在旋轉。男人們則是負責指揮,發號施令。人們坐在鋪了地毯和坐墊的地板上,圍著一張張小桌子吃食。並不是所有食物都在鋪花布的小桌子上找到擺放位子的,所以一些放水果和蜜餞的大碗只好放在電視機上頭。小孩子坐在大人的腳間專心吃食,大一點的則在大門跑進跑出,不時過來拿一點吃的。新郎易卜拉欣與父親同桌,新娘祖麗與婆婆同桌,兩人的座位隔著其他的小桌子相望。不時祖麗都會伸手去摸一摸別在喉頭處的別針。食物很美味。她才吃完滿滿一碗的蒸粗麥粉和燉蔬菜,又有女的端來了羊排、沙拉,之後大家又把一盤沾了蜜的蜜餞傳來傳去。她顯然知道,在這裡,不把別人送上的食物吃完是不禮貌的。甜味的綜合飲料取代了葡萄酒。她曾經遠遠向他舉杯,希望可以看到他回報以罕見而俊俏的微笑——但卻沒有得償其所願。他是看了她一眼,但跟著就忙於回答父親和兄弟的問話,畢竟,這除了是一場婚宴以外,還是歡迎兒子回家的宴會。最後讓他笑起來的人是舅舅:後者顯然是說了一個笑話,聽得他咧嘴大笑。一個妹妹在其他女人的敦促下,靦腆走上前用英語與新娘子交談了兩三句。這種有如初級英語會話練習的交談,是為了不想讓那個家族的新鮮人感覺被冷落:所有男人都只顧著跟易卜拉欣說話,而女人則忙著端送食物,一面送,一面輕聲交談。
這樣,他們就得重新馱起各種大小行李,樣子和從機場出來一路上看到的驢子沒兩樣。他緊握住她的手,牽著她在巴士、汽車、貨車和腳踏車之間閃躲,機敏得像流浪犬。因為是被拉著走的,她並不需要看路,可以東張西望。一些不連貫的、或明或暗的景物身影從她的視線掠過:一個鬚長及臂的攤販、一張母夜叉般的乞丐臉、一隻緊緊抱住媽媽的漂亮嬰兒小手,一個瞪著她看了一下子的男人的咧嘴齜牙,一些字體龍飛鳳舞的商店招牌(上面寫些什麼只有天曉得)。但他卻顯得心不在焉,就像對四周的一切視而不見,一如他在遠在天邊的另一家咖啡館常見那樣子。
他摸摸自己襯衫領口露出的鎖骨。這裡。把它蓋起來。
丈夫把她帶到婆婆面前。當她的眼睛適應了室內的光線後,寂靜的客廳顯現了,她也看見了屋裡還有其他女性。她婆婆有一張漂亮的臉(她這時終於知道他的長相是遺傳誰)但積澱著由操勞和辛酸所凝聚而成的刻痕。她用莊嚴的語氣對媳婦說話,話很長,用的是本地的語言,但說話的一路下來都是看著兒子,淚水源源自平靜的臉頰滾下。他在一旁翻譯,但時斷時續,大概略去了很多細節。然後他母親擁抱著他,一群妹妹把他包圍在中間,也包圍在那個被他以妻子身分帶回來的女人四周。
室外刺眼的陽光讓她一時間無法適應室內的幽暗,但在這一片幽暗中,她還是看得見在一張沙發上坐著個黑色的堅實身影,看起來就像是這個家的重心。
和-圖-書
車上這麼擠,我不知道要怎樣才拿得到和打開我們的行李。除非是從一個個人身上踩過。等一下,我想起來了,我身上有一只別針。她把她優雅長脖子下面的領口拉在一起,要用別針別上。但為了讓別針沒有那麼顯眼,她把別針自裡往外扣。這頗費一點事。
他站在那架載著一卡車的人從天而降的飛機的樓梯的下方,手上肩上都是手提行李。他轉過身,等待她走下樓梯。
她在車窗後面伸頭縮頸,想要看清外面那個逐漸浮現、亮得讓人睜不開眼的城市輪廓。她看到若干老舊的工廠、一些汽車修理店和上面有可口可樂廣告招牌的遮陽蓬(下面坐著些喝咖啡的男人)。白色,白色,灑在那些立體主義建築群上的陽光都是白色的,只有一些光塔的黑影穿插在其間。
天氣這麼熱,幹嘛要蓋起來。難道是我看起來不妥當嗎?為了旅途舒適,她穿的是一件寬綽的上衣的和一條牛仔褲。每當她稍微移動身體,乳|溝就會露出來。她拉了一拉衣服的肩線。
他深信事情一定會朝這個方向發展。
他知道,她第一次請他在EL-AY喝咖啡、她在床上與他做|愛、她堅持與他一道回來——這全都是她為了疏遠父親而進行的一次又一次冒險。這些冒險是她引以為傲的,她也為遠離父親隨時作好了準備。只不過,這一次,她到底為巴士旅程盡頭那地方的生活做好了多少準備呢?
她的簽證受到的審視時間是一瞬間。易卜拉欣.伊本.穆薩之妻。就這麼多。可以了。
戴一條絲巾或之類的。
這裡沒有什麼浴室。她決定要跟著他的時候,有想過這一點嗎?這地方是埋在沙漠裡的。水在這個國家就像黃金,必須從很深很深的地底吸出來,再用幫浦送到這個村子來。她有想過自己在這裡會是多大一個累贅嗎?瘋狂,她以為自己會在這裡待得住,簡直是瘋狂。他很生氣,為這房子、這村子和這裡的人生氣,為自己得要告訴她另一個難以啟齒的事實生氣。她不會待得下去的,說不定就連明天也待不過。
像這樣一個國家的機場,是一個人群的大匯流,所有的個體都被收攝在兩個暫時性的、懸疑性的人類狀態:出境,入境。相形之下,完全的自我專注乃是它的反面,是一種巨大的無定形狀態。蹲著的老婦人,蒙著黑面紗的女人,穿著白袍子、大腹便便的老人家,彼此互相推擠。糾結在一起的說話聲、笑聲、爭吵聲,一堆一堆的行李,生命的殘餘(又還是生命的總和?)全匯聚於一種無存在的存在中。祖麗也是一樣,在這個巨大的混沌體裡,她也失去了對自己是誰的意識。在這裡,每個人都是無名無姓的,只有一個例外:易卜拉欣.伊本.穆薩。
他顯得非常有效率,使用母語問事情,或與上前搭訕的人交換一兩句輕鬆的話。他領回那個高雅的行李箱和帆布袋,推著喊著,搶在別人之前抓住了一輛計程車的門把。打機場到首都邊緣的柏油道路坑坑洞洞,沿途的交通就像賽馬,大小車子都拚命想趕過別人。她突然興奮起來和笑了起來,伸手握住他的手。我在這裡了!我在這裡兒了!她的意思是:真不敢相信,我跟你一起在這裡了!
意識到快要到達村子,腦海裡浮現出等在那裡的家人的模樣時,他上下打量她。她回報以同樣的打量,面帶一個詢問性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