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今天卻有點不尋常,因為父親也參與了妻子和她弟弟的談話。他是被徵詢意見嗎?現在他們三個人坐成一排。
易卜拉欣辭謝了舅舅的好意。辭謝了一輩子只有一次的機會。
走入客廳時,祖麗牽著丈夫的手,用意不知道是為了安撫很不情願在休假日還要與舅舅碰面的丈夫,還是向自己強調自己也是有資格參加這種家庭聚會的人。每個人都熱情跟他們打招呼,只有赫蒂徹似乎對他們視而不見。每次舅舅來訪,赫蒂徹總是把兒女環抱在左右手裡,一動不動地緊盯著舅舅的嘴唇,預期這張嘴唇會對她說出一些跟他丈夫有關的消息。其他人的目光則會刻意迴避這個大嫂,不想看到她那種自招羞辱的樣子。大家都知道,每次舅舅和她姊姊私下談話,赫蒂徹都認定他們是在談跟她有關的事。
這事情傳遍了家家戶戶。大家都覺得難以置信:一個出身貧窮家庭的年輕人,在外面世界一事無成,只帶回來一個異國太太,竟然會拒絕一個天賜的大好良機。這事情也成為村子裡少數有錢人家的話題:就連馬麗亞姆的女雇主也忍不住向她打聽內情。
她先前跟他談過。我們拿到簽證恐怕還要幾個月的時間……在這段等待的時間,我不知道你對家人是不是該負某種責任。
最後一句話引起哄堂大笑。馬麗亞姆馬上把這番話在祖麗耳邊輕輕翻譯了出來,兩人同時笑了起來,一起點頭。
很可怕。他出了車禍,車子起火,他被燒死。雖然大家都不說,但他是因為喝醉酒才會出事的。
祖麗被興奮的談話聲團團圍繞,能聽懂的並不多,只能從那些愉快的抑揚頓挫中猜測出少部分:多好的一個機會啊!多幸運啊!多美好啊!多慷慨的舅舅!其中一個兄弟艾哈邁德站了起來,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變得高亢。「我們都為你的好運氣而滿心高興,那是你應得的。我的兄弟,你能夠回到我們身邊,像兒時一樣跟我們同住一塊,真是太棒太棒了。讚美真主。我們一直祝願你和你太太快樂昌盛,而現在這個願望得以實現了。既然這樣,就請你讓你的父母和兄弟姊妹可以看到你們依我們的法律結婚吧,來一場真正的婚禮,因為先前那一次,我們並未應邀參加。」
星期五是探訪親友和家庭聚會的日子。商店都會在清真寺午禱前就關門,汽車修理工廠也是如此。這一天,舅舅那輛鑲銀邊的藍色BMW會出現在易卜拉欣家門前的情況並不罕見。茶會迅速備好,蜜餞會從餅乾罐裡取出來,可樂也會從冰箱裡(這冰箱就像易卜拉欣使用的車子一樣,是舅舅所送的禮物)拿出來,因為舅舅的喜好是眾所周知的。他總是會帶禮物來送給小孩,特別是送給父親音信全無的那幾個小孩。他會跟每一個人打招呼,熱情得就像市長面對市民。然後,他會跟他姊姊私下先敘敘話,不是在房子後面的遮陽篷下面,就是在姊姊夫妻的房間裡。大家都知道,這姊弟倆談的都是嚴肅的家庭事務。易卜拉欣父親很少參與這種談話,但不管是他本人還是家裡其他人,都不認為這會有損他的尊嚴。因為易卜拉欣母親在家裡的地位是無人質疑的。
婆婆把兒子和媳婦叫到前面來,讓他們坐在騰出來的位置上。然後,她挺直身體,微微前傾,吸入了另一口緩慢的深呼吸。她每次禱告完站起來都會這樣深深吸氣,而且會以一聲嘆息結束吸氣的動作,但這一次,她吸氣卻是為了強調她即將要說的話的份量。對,她是有事情要宣佈,但卻不是為那個一直等待著的人而發的。https://m.hetubook.com.com
BMW又一次出現在易卜拉欣家門外。茶和蜜餞當然不在話下早早就準備好,而這一次,一對夫婦也不可能待在斜頂小房間裡不出來。易卜拉欣告訴太太:我們得出去。他們坐在客廳裡,和其他人保持一點距離。舅舅走進客廳時,每一個人都站了起來。這一次,舅舅打招呼的樣子不再像個市長,但最少還是保持得體。
這個決定已經透過他媽媽傳達到舅舅耳中。而很顯然,在這裡,一個年輕人獨自作成這樣的決定,被認為是不恰當的。不管他持的是什麼樣的理由,都有責任和家人先商量過,特別是和舅舅先商量過,否則,這形同對舅舅——有鑑於舅舅在家族中乃至整個社區中的地位——的一種羞辱。
舅舅說他考慮過,決定要讓我當修車工廠的經理。
但母親卻等著易卜拉欣說話,說不定是在座的人之中唯一等著他說話的。她想聽他親自說出自己的心情,說出他對那個對他寵愛有加的舅舅的感激之意。
易卜拉欣兩隻手若有若無地舉起了一下又放下,似乎是想讓那些感情洋溢的聲音安靜下來,又似乎是想抓住那個提供給他的機會;大家都覺得這是個可愛的手勢。在全部盯著他的目光中,他特別感受到太太的目光,所以就轉過身一下子,給了她一個微笑;他的微笑一向都是她期待的,但她卻感到他現在這個微笑帶點怪異。然後,他用母語很正式地對舅舅說了一番話,專注的樣子就像旁邊沒有其他人。他說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因為這個餽贈是他從沒有想過,從不敢奢望的。從來沒有。他知道舅舅這門生意對他的意義有多麼巨大。他也代表自己父母和兄弟姊妹感謝他。但是,是不是可以讓他有一點點時間……思考一下……
她有點被置於事外,雖然別人也有擁抱她。她只覺得他方才對她展露的微笑有什麼不可解的地方。
事後,易卜拉欣把舅舅說過的話對她整個解釋了一遍。聽了丈夫這個用英語所作的解釋,讓她可以把舅舅說過的字和句和強調語氣重新拼湊起來,得到更完整的理解。但她還是有一個不解的地方,那就是舅舅最後所提到的「哀傷」和「悲劇」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大家聽到以後神色會變得那麼凝重。
晚上,她感覺到他在床上輾轉反側,兩隻腳互相磨蹭,顯示出他內心的騷動不安。她不敢去安慰他,生怕會說錯話。他既然已經下了決定,為什麼還要折騰自己呢?換成是她就不會,只要一下決定,她就不會再去想東想西:決定搬離「市郊區」的時候是如此和圖書,決定離開娃娃屋和「圓桌幫」的時候也是如此——他們還在等著她,但她卻心安理得地住在沙漠的中間。不過,她卻不確定當那個他從未想過的機會突然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自己內心是作何感想。她有預期是別的回答嗎?
雖然兩人沒有交談,只是在黑暗的床上各自沉思,但身體的碰觸卻有某種心靈感應的效果。他不確定她是睡著還是醒著,卻說話了。妳認為我應該接受。
她明白了,舅舅提這件事,是為了羞辱那個不願意接受他提拔的人,告訴他,這項特權原不是他應得的。就像屋子裡的其他女人一樣,祖麗從不知道或認為自己有權知道丈夫晚上是去了哪裡、做了些什麼;這種態度在她是理所當然的,因為這就是「圓桌幫」的守則。在「圓桌幫」,每個人都是自由來去的,沒有一個人有管別人的權力;就算在那種被稱為「愛」的最親密關係裡,「監視」也是像「市郊區」的其他價值觀一樣,是受到鄙夷的。易卜拉欣宣佈自己馬上就要到美國去,是迫於為自己辯護的需要。而當祖麗聽到這個宣佈的時候(她聽得懂),很想馬上站起來,站到他面前,像面盾牌一樣為他擋掉每一個家人的眼神的羞辱。因為家裡沒有一個人不知道,自從他回來以後,就無時無刻不在申請可以前往另一個國家的簽證,但每一次都是鎩羽而歸。他將要前往加拿大、澳洲、紐西蘭。他帆布袋裡那個井井有條的檔案夾裡塞滿這一類的文件。
妳是說我可以像我舅舅那樣子,吆喝其他工人動手?我什麼都不做,只是等著舅舅走進棺材?妳瘋了不成?
舅舅宣稱,他已經聽說,他親愛姊姊和可敬姊夫的兒子攪和到了政治裡面去。他說,沒有人會不同意,年輕人應該有自己的朋友,應該可以在家人與妻子以外找一點點自己的娛樂。這一點,是他們的太太應該明智地不加過問的(舅舅是個充滿自信的人,所以即使在這個情境下仍然會開開玩笑;儘管沒有一個人敢笑。在座的男人都明白舅舅所指的「娛樂」是暗示抽一點點大麻和喝酒,但大家都不敢吭聲,就似乎易卜拉欣所做的,讓他在這樣的情境下仍然如此)。問題是,他已經聽說,易卜拉欣這個他視如己出的外甥所做的事,已經超出了這個範圍外,因為他跟一群不滿分子廝混在一起(這個消息聽在易卜拉欣父母耳裡有如晴天霹靂,更何況那是出自家族裡那麼德高望重的一個長輩之口)。這群人對自己生活中的一切不如意都歸咎於別人,特別是歸咎於政府。他們不懂得像老一輩那樣,為家族的榮譽和養育下一代而努力工作,而把一切他們自己沒有能力得到的東西,認為這一切全是政府的錯,認為政府欠他們所有的。真主已經給了他們一個人想要過的,而父母又給了他們教養,讓他們可以在安穩的環境中成家立業和生兒育女。現在已經沒有來自歐洲的異國旗幟飄揚在我們的土地上了——他們還想要些什麼呢?想把政府搞垮,我的真主!這就是他們腦子裡想的。他們和-圖-書想要煽動同胞對抗同胞。他們想粉碎一切,而不知道曾經做過這樣事情的國家現在是什麼樣的光景——它們最後都落得一無所有。這些年輕人現在擁有的東西,很多都是我們當父母這一輩所沒有的。我們為此感到高興。這都是拜進步所賜。你們已經擁有了汽車、行動電話和電視,難道還不心滿意足嗎?外面那個假神充斥的世界有什麼是值得你們去的呢?
你當了經理以後就用不著親自動手。
但父親卻聽出兒子的話遺漏了一個重點,所以就把僅僅懂得的一點點英語全部召集起來,提醒他說:「你舅舅雅各布要把事業交給你。」
為了不想讓丈夫難堪,祖麗沒提這個他用來拒絕接受舅舅提拔的託詞;不過她知道真正的理由何在:EL-AY咖啡館附近那家修車廠的工作服與汽油味早已讓他受夠了。另外,還也許是因為,他覺得從別人的不幸中得利、填補一個從小認識的手足的空缺是不愉快的,或是不吉利的(是兩者中的哪一個呢?)他不能把理由直說出口,所以只好用一個誰也不會相信的託詞。
母與子的交談對雙方來說都一定是一種煎熬:對她,是一種把兒子再次生出來的撕裂痛;對他,是一種再一次被從母體向外擠的駭然。他那個從不了解親子之情的太太可以感受到他的受辱感,所以盡其所能去安撫他,用的是她被認可有權採用的方式:做|愛。在她的體內,他就是他自己,不屬於任何人;她是他所移民的國家。
聽到敲門聲以後,祖麗伸了個懶腰,從報紙上方望向丈夫,眼睛睜得大大,嘴唇彎成個密合的笑容,意思是:走吧。不過她丈夫指了指報紙的一個方塊,意指看完這個他就會動身。祖麗利用這個空檔把頭髮梳了梳。
舅舅把話說完,就坐回到姊姊旁邊;但她的兒子,那個當外甥的,卻站了起來。
儘管那是在場每一個人都看到的微笑,但,舅舅決定要提拔他,讓他當修車工廠的經理,而這等於是說把他當成當然繼承人。而這家修車工廠不是一般的修車工廠,因為它是省政府汽車、市長車隊保養維修,擁有進口零件的獨家代理權,也是德國和美國最好廠牌的二手車和新車的代理商。舅舅的獨子已經死了,而他的未來女婿又都對學習一門會弄髒雙手的生意興趣缺缺:他們希望的是獲得政府的職位,可以在首都的辦公室裡吹冷氣。因此,等到雅各布舅舅退休和過世後(但這不會是短期內的事,因為舅舅是個身強體健的人),易卜拉欣就會繼承他的生意,住在一棟有精美地毯和家具的房子裡,還會像馬麗亞姆的雇主那樣,有女傭打掃家裡。這就是易卜拉欣蒙祝福的未來。讚頌全歸真主。
一個沒有臉的聲音。我不知我是怎樣想的。不知道我是贊成還是反對。因為關於你,有太多是我不知道的。我是來到這裡才發現這一點的。你要知道,我從未在一群家人之間生活過,一直都是以朋友做為替代品——當然,這也是我來了這裡以後才意識到的。在這裡,人與人之間有著一種……一種很重要的東西,不,應該說是一種不可少的東西。我不是指你我之間那種……那是不適用於其他人的,不過……我和_圖_書
想你是有理由去答應的。這些理由不是我所能明白的,因為……因為那是從來不存在於我自己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祖麗顯然不知道,在丈夫表明自己意向的一星期以後,還會有另一次的家庭會議。她意識得到丈夫在告訴自己這個決定以前,已經告訴過婆婆,但這有可能只是因為他相信她既然是他太太,就理當在舅舅宣佈他的好意那一刻,就知道丈夫會做什麼樣的決定。現在,躺在漆黑一片的床上,他第一次意識到事情可能不是這樣:妳認為我應該接受?
妳要我一輩子躺在車腹下討生活,就像從前的樣子?
事情當然不會就這樣結束。他父親擁有對兒子訓話的權力與義務,每當這些時候,其他家人都會被支開,整棟房子唯一聽到的是裝飾鐘所發出像報死竊蠹的篤篤聲(這鐘也是舅舅送的)。她媽媽也會在禱告中途(他感覺得出來這禱告是為他而發的)站起來,把他叫到一邊。他們的交談聲極其輕柔,會讓人以為他媽的禱告還在持續著。不過如果連舅舅這個最高權威也無法改變易卜拉欣的主意,那其他人說什麼都是白說。
在場每一個人都陷入一片喜氣洋洋中(赫蒂徹當然除外)。他們有大聲表示祝賀,有竊竊私語的,也有對舅舅的慷慨表示讚嘆的。
你瘋了不成?
易卜拉欣母親的胸部——這個家的船艏——起伏很大;看在祖麗眼裡,這是個不祥之兆。母親給馬麗亞姆打了個手勢,正在傳遞中的茶和說話聲隨之停止了下來。小孩子的鬧轟轟也減弱為輕聲細語。
妳還記得他有個已經死了的獨生子嗎?對,她記得,就是那個名副其實的當然繼承人。那是怎麼回事?
聽到最後幾句話,客廳裡頓時鴉雀無聲。小孩子都感到氣氛凝重,以害怕的眼神望著大人。淚水從易卜拉欣母親那張沉著的臉上源源而下,樣子就像是一些傳說會流淚的石像或銅像。
原來她是在說我母親。但他從來都不跟她談自己母親;過去不會,以後也不會。
最後,經過家庭會議協商,舅舅作出了妥協:同意讓浪子外甥繼續在修車工廠裡幫忙,就當成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也同意他繼續使用車子和在有需要時在上班時間到首都辦事。他也繼續為家裡辦事情,因為大家都認為,他的高學歷讓他比家裡任何人都更有這個資格;而有一天,他也不負眾望,從首都帶回來哥哥札德的消息:在仲介公司裡有一封信,裡面有一張匯票。赫蒂徹一語不發把信看了良久,看完也沒有說明內容。她身上噴著濃濃的香水:這是一個她強調自身存在的方法,要時時刻刻提醒大家,她是這戶人家的兒子的棄婦。祖麗出於衝動,大膽走上前向赫蒂徹道喜,說得知她丈夫平安無事,真是讓人高興。赫蒂徹回報以一個自豪而怪異的笑容,而且突如其來把祖麗一把抱住——要知道,她除了自己小孩以外是從來都不碰觸誰的。這也許是因為她感激祖麗願意花很多時間陪她其中一個小孩的緣故。萊拉已經愛上祖麗,一如祖麗曾經愛上格列佛——小女www.hetubook.com.com孩對那些以不同於父母方式對待自己的大人總是會產生這種情愫。
你知不知道,你是在跟著一群危險分子廝混?他們對自己危險,對我們危險,對政府危險。要不是這些人的煽動,一個年輕人又怎麼可能會放棄一個可以為他帶來成就、舒適和美好生活的機會呢?又怎麼可能會放棄可以讓家人帶來榮耀的機會呢?要知道,你現在獲得的這個機會,是從哀傷的泥土裡生長出來的;但它卻是一個把痛苦轉化為歡樂的好方法,可以讓一齣悲劇變得具有一些積極的意義。真主大能。
易卜拉欣幾乎用不著自己去表示謝意,他能說的話幾乎都被家人代他說完了。太棒了!雅各布舅舅太大方了!唯獨他媽媽沒有說話,只是凝視著他。他馬上一下子明白了過來:事情是她為他玉成的。
在這一個星期五的下午,姊弟兩人私下聊過之後走了出來,和大家一起喝茶吃點心。每個人都在客廳,只有易卜拉欣和太太還待在斜頂小房間裡,需要母親派馬麗亞姆去把他們叫出來。這個小妹用中指指關節在房門上輕敲了幾下。易卜拉欣夫婦早就聽到外頭的說話聲和笑聲,特別是舅舅主導性的聲音(房門是那麼的薄,想聽不見是不可能的)。易卜拉欣一直都是躺在鐵床上看報。先前萊拉也在房間裡,由祖麗陪著她玩;她把祖麗幾條恩德貝來人和祖魯人的珠子項鍊戴來戴去(祖麗自己也想不通當初為什麼會把它們扔到行李箱裡)不過後來祖麗把萊拉遣去。萊拉,妳媽媽想要妳。這句洋涇濱阿拉伯語讓小女孩笑了出來,不過她猜得到那是什麼意思,也照吩咐去做——不過離開前她先把胖嘟嘟的臉靠在祖麗的手背上,摩挲了一下。
他沒有轉身看她。他尋找母親的眼睛,而現在,她是他眼中唯一存在的人。
大家都明白:他是興奮得無法思考!他們紛紛鼓掌,一一上前擁抱他。
她緩緩望向兒子和媳婦,就像是把手放在他們肩上,讓他們從眾人中凸顯出來。然後她說話了。這番話,祖麗本來是應該可以聽懂一點點的,但突如其來的緊張卻讓她把學過的阿拉伯語忘得一乾二淨,唯一能聽懂的,只是一個反覆被提到的名字——雅各布舅舅,雅各布舅舅——和那句熟悉不過的感嘆語:讚頌全歸真主。當母親的話說完,那個當兒子的站了起來,一臉困窘的樣子。他把一隻手舉起,放在前額,隨即又把手揮落到身側,感覺上就像個古怪的禮敬動作。然後,他把臉轉向太太,用低沉平板的聲音說了兩句話。
「這村子裡沒有一個人管得著我是不是要接受你提供給我的尊榮,雅各布舅舅。我對反政府的事情一點興趣都沒有。因為我將不會再受它的管轄。我馬上就要到美國去了。」
在她的耳朵聽起來,舅舅說的話從容不迫而清晰,而家裡其他年輕人說話卻快得像機關槍,讓她難以跟得上。不過這也許是因為他們的話裡夾雜著很多俚俗語,而她學的只是初階的阿拉伯語;何況茶話會話課上與她語言交換的那些女士,也認為只教她一些一般性的用語才是得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