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新疆域

有時,你會覺得,離別就像遺棄,
對被拋棄在後面的人和城鎮來說,
那簡直就是一場無情的審判。
那天和英達爾話別時,
心中湧起的就是這種被遺棄的感受。
然而,現在我卻不這麼想了。

梅弟交遊廣闊。每天,總會有形形色|色的人來店裡或公寓找他。有時,他們也會差遣別人來問候梅弟。其中一位信差常來走動,我漸漸認得了。她那副模樣看起來像個發育不良的小男生,瘦巴巴的。這樣的女孩,你常在河上看到;她手裡握著竹篙,使勁撐著獨木舟。在族人眼裡,她只不過是一隻會用雙手幹活的畜牲。過度辛勞加上營養不良,她身上的女性特徵幾乎全被消磨光了。她彷彿變成了一個中性人,頭頂光禿禿,沒剩幾根頭髮。
這一切發生得實在太快,前後不到一年時間。如今,在我們這座城鎮,每一樣事情都發生得很快。大夥兒彷彿覺得,他們損失了好幾年時間,現在必須加把勁,趕快補回來。也有人擔心,繁榮的景象很快就會變成明日黃花,我們這座城鎮隨時又會關閉。
「我沒見過。那個傢伙開價美金一百萬元。」
馬赫許問我:「製造冰淇淋,一定要用雞蛋嗎?」
來自首都的推銷員(大多是歐洲人),現在都搭飛機到我們鎮上來;他們不願再花七天時間搭船上來,然後又花五天,搭船回去。這幫人聚集在范德維登旅館,使我們鎮上的社交生活變得多采多姿。他們終於把歐洲格調和都會風情,引進我們鎮上的俱樂部和酒吧。納茲魯丁曾告訴我,當初,他居住在這兒時,整座城鎮就是瀰漫著這種氣氛。
有一天,馬赫許告訴我:「諾伊蒙出價兩百萬,要求我把大漢堡店轉讓給他。你曉得諾伊蒙這個人。他出價兩百萬,你就知道它值得四百萬。」
漢堡店的雅潔氣氛也感染到舒芭。她遺傳自家族的經商才能,一下子全都發揮了出來。在她策畫下,漢堡店的經營很快就上了軌道。她出面跟商家接洽,由鎮上新開幕的超級市場定期供應肉品(如今,我們吃的雞蛋和肉都是從南非運來的),麵包則是由鎮上的義大利商人提供。員工的訓練和排班也是她一手負責。
我們就是這種人。前不久,我們還到處搜尋食物,打開生鏽的罐頭,把炭盆端到院子裡,或在地上挖個坑洞,蹲在露天下燒飯煮菜。而今,我們卻在談論一樁價值一百萬美元的交易,彷彿我們這輩子都在談論大買賣似的。
回到家裡,我翻開科學雜誌和兒童小百科全書(這陣子我迷上了這類書籍),查閱有關「鈾」的資料。我們都聽說過這種金屬,卻很少人真正了解它,就像石油。以前我總以為(根據我聽說和讀到的資料),石油是儲藏在封閉的地下水道中。後來,閱讀兒童小百科,我才曉得,地下油庫是石頭(有些甚至是大理石)做成的,石油儲藏在一個個小洞穴中。我猜,就因為這種無知,當將軍聽說鈾的價值非常高昂時,他還以為它是一種超級貴金屬,就像金塊似的。領事曼奇尼肯定也有同樣的誤解。根據我閱讀的資料,數以噸計的礦砂經加工處理後,才被濃縮成鈾——一大塊一大塊的鈾。
「你怎麼可以甩掉人家呢?大丈夫,敢做敢當嘛!你在外頭有一個孩子了。哦,阿里,你怎麼會幹出這種事來呢?瞧,一個非洲小男孩光著屁股,在別人的院子裡跑來跑去,肚腩下面那隻『小雞雞』晃啊晃啊,多噁心啊!像你這種出身的小夥子,難道不會感到羞恥嗎?」
「你怎麼可以甩掉人家呢?你可不能逃避責任哦。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小時候,我們送你上學,請『穆拉』來教導你做人的道理。現在你竟然做出這種事情來,唉。」
「唉,梅弟,你幹嘛不告訴我呀?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啊?」我開始呼喚他的小名:「阿里,阿里娃!我們是住在一起的啊。我把你帶到我的屋簷下,對待你就像照顧自己的家人一樣,而你卻這樣報答我哦。」
他怎麼知道我會受不了?
他們穿起軍裝來,那股張狂勁兒,就像當初身穿公立中學制服的費迪;他們把自己看成非洲的新人類,也自詡為新非洲的中流砥柱。他們揮舞國旗,高舉總統肖像,在城中四處炫耀招搖;最近這陣子,國旗和總統肖像總是一塊出現在老百姓眼前。開始時,每回看到這一幕,我心裡就會感到莫名的振奮和欣慰:這個國家熬過重重劫難,歷經一場又一場兵變,如今,總算出現了一群以國家榮譽、民眾福祉為己任的新一代軍官。後來,我卻發現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國旗和總統肖像,只不過是這幫人的神物——權威和勢力的來源。這群年輕軍官不認為他們的國家需要建設。在他們看來,該建設的早就建設好了;他們的職責是接收、占有已經建設好的一切。他們相信,身為軍人,他們已經為國家立下汗馬功勞,因此有權予取予求,分享國家的財富。階級愈高的軍官,貪瀆得愈厲害;「貪瀆」這兩個字對這幫人來說似乎不具任何意義。
他們攜帶槍枝,搭乘吉普車,四處搜尋、搶奪象牙和黃金。象牙和黃金,若加上奴隸,你準會以為你又回到了最古老的非洲。如果現在還有市場,這群軍官肯定會從事奴隸買賣。他們想要銷贓,把偷竊來的黃金和象牙(這種贓物最難處理)脫手時,就會找上城裡的貿易商。非洲各國的政府和官員都從事象牙交易,雖然他們公開宣稱,這種買賣是非法的。這一來走私就變得格外容易,但我可不敢蹚這渾水,因為我曉得,一個政府既然敢違反自己的法律,當然敢修理你這個老百姓。今日的生意夥伴,明天翻過臉來,就會變成把你關進牢裡、甚至下令處死你的人。
在那段充滿恐懼的日子裡,我感覺到,透過非洲人,我們跟山川和森林的精靈保持緊密的接觸。如今,隨著和平的來臨,精靈似乎全都離開了這個地方;就像修斯曼神父死後,精靈全都離開他生前蒐集的那些非洲面具。那時,我們小心翼翼對待每一個非洲人,不敢輕易得罪他們。我們是擅自闖入他們世界的凡人,而他們卻是神靈附體的人物。如今神靈已經離開,這群非洲人變得十分卑賤、平凡、窮苦。不費吹灰之力,我們變成了他們的主子,因為我們擁有他們迫切需要的商品和技術。而我們只不過是一群普通人,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在神靈已經離開、一切都變得十分平凡的這塊土地上,我們為自己安排十分平凡的生活——在酒吧、在妓院、在夜總會。哦!這實在不是有志氣的人應該過的生活。可我們還能做什麼呢?我們只能做我們能夠做的事情。我們奉行馬赫許的座右銘:咬緊牙關撐下去。
費迪南搬到城外的新園區,距離我們公寓不過幾英里,而我,身為他的長輩,卻感到十分嫉妒,彷彿被人遺棄了。
漸漸地,我開始厭惡這個地方給我的感覺,厭惡它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我從沒更動過公寓中的陳設和家具。我準備隨時捲鋪蓋走人,所以我就乾脆讓這間公寓保持原來的模樣——玻璃窗漆成白色的臥室;鋪著泡沫乳膠床墊的大床;簡陋的壁櫥,裡面掛著髒兮兮的衣服,擺著幾雙臭烘烘的鞋子;瀰漫著煤油和豆油氣味的廚房,到處鐵鏽斑斑,蟑螂四下出沒;空盪盪、四面牆壁都漆成白色的畫室兼客廳。我生活在這些東西中間,卻從不把它們看成自己的財物。它們存在的目的,只是在提醒我時間的流逝。
以前,殖民地時代即將結束時,我們這座城鎮也曾經有過一番榮景。城外急流灘附近的荒廢社區,就是它遺留下的痕跡;納茲魯丁會跟我談起這個地方。一個星期天早晨,他心來潮,跑到那兒一看,發現整個社區雜樹叢生,有如一座叢林,根本不像值錢的房地產,當下就決定把他名下的土地賣掉。那時,他的運氣實在不差,能夠及早抽身。但現在,這個死氣沉沉的社區又開始顯露出生機。那兒的開發和重建,是我們這次榮景的最大特徵。在它刺|激下,本鎮的房地產行情最近開始飆漲。
最近這陣子,梅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自由是有代價的。以往身為我家的奴僕,他受到充分的保護,享有某種安全感。如今,來到這座城鎮,他的自尊心開始萌芽,覺得自己有資格跟別的男人平起平坐,等量齊觀。迄今為止,這份自覺給他帶來的純粹是歡欣喜悅,但現在它也給他帶來了些許苦惱不安。我發覺,這陣子他在刻意疏遠他的朋友。
這正是修斯曼神父死後,我們這座城鎮的寫照。在以前那個時代,他的遇害肯定會引起公憤,鎮民們肯定會蜂擁而出,四處搜尋凶手。而今,我們這群滯留在鎮上的人——既不是殖民者也不是觀光客,只是一群走投無路的異鄉人——只能把頭垂下來,忙自己的https://m.hetubook.com.com事。
我覺得,圖片中的大漢堡看起來就像兩片柔滑的嘴唇(白麵包),夾住一根爛舌頭(焦黑的肉餅)。我把我的觀感告訴馬赫許。他聽了立刻沉下臉來,很不高興。從此,我不敢再對大漢堡發表任何不敬的言論。其實呢,馬赫許自己也喜歡開大漢堡的玩笑,不過,一等設備運到,他就變得十分認真、嚴肅;他簡直變成了一個大漢堡。
他說:「他們做過市場調查,決定大舉進軍非洲。目前,在非洲西海岸一個法國屬地,已經設立了區域辦事處。前幾天,他們派了一個人來我們鎮上,實地考察這兒的市場。你可要弄清楚哦,沙林,他們提供你的是整套設備,不單只是調味醬而已。」
這倒是真的。但他現在已經回到他祖先的家鄉了,他找到了他的新生活,即使他願意,也無法回頭了。梅弟已經甩掉了過去的包袱。他把手搭在我肩膀上,但現在那有什麼用呢?
見錢眼開的官老爺們(就像這幫衛生官員),執行起任務來都格外賣力,格外帶勁。鎮上的海關人員、警察,甚至軍隊,全都是一丘之貉。我們的行政部門雖然效率奇差,但現在總算有人駐守在衙門;你碰到麻煩,盡可以向他們求助,只要你懂得門道。
大漢堡店生意興隆,門庭若市。對面的范德維登旅館,只為客人提供床鋪和房間。他們的服務和食物都很差,客人們被迫到外頭來找東西吃,而大漢堡店正好坐落在對街,順理成章接下這筆「難民生意」。成群非洲官員和軍人,也紛紛上門來光顧,他們喜歡大漢堡店的裝潢和摩登情調。於是乎,原本經營一家簡陋小五金店的馬赫許,突然發現自己發跡了,成為本鎮新近崛起的一位商界名流。
馬赫許瞅了我一眼,一副很無辜的模樣。「鈾的行情一定很高吧?這兒有個傢伙想賣給我一小塊鈾哦。」
從東海岸老家,父親不時寄來家書,要我早日成家立業,安定下來;他老人家的意思是,要我實現我們家族的承諾,迎娶納茲魯丁的女兒。可我心裡毫無準備,根本還不想定下來。儘管如此,偶爾我會想到,這個城鎮外面還有一個完整的生活等待著我,還有一套繁複的人際關係,把我跟土地結合在一起,讓我這個浪蕩子從此安定下來;每回這麼一想,我心裡就會感到比較踏實、安寧。然而,內心深處我知道,事實並非如此。對我們這種人來說,世界早已經不再是一個安全的所在。
馬赫許不但撐下去,而且還大大撈了一票呢。他孜孜不倦,查閱各種商品目錄,填寫各種優待券和贈獎券,寄回給廠商,要求提供進一步的資料。皇天不負有心人,他終於收到了一個郵包,裡頭裝著能夠讓他一夕之間致富的祕訣。他取得了「大漢堡」連鎖店在本鎮的加盟權。
將軍說,他有「一小塊鈾」要賣;顯然,連他自己也被騙了。無論如何,由於某種原因——馬赫許也許已經告訴他,有人在監視他——這位將軍從此沒再來騷擾馬赫許。過了沒多久,他就被調到別的地方,遠離我們的城鎮。這是咱們新總統駕馭他手下那群將領的方法:賦與他們大權,但絕不讓他們在一個地方駐防太久,以免他們成為割據一方、擁兵自重的諸侯。總統幫我們解決了一個大難題。
我們這個「國家園區」(以及全國各地其他類似園區)的照片,開始出現在歐洲出版、卻接受非洲政府資助的雜誌上。這些圖片透露出的訊息很簡單。在咱們新總統英明領導下,奇蹟終於發生了:非洲人一夕之間變成了現代人,他們使用水泥和玻璃建造高樓大廈;他們坐在鋪上軟墊、罩上人造絲絨的椅子裡辦公。很詭譎的,修斯曼神父的預言終於實現了——非洲人的非洲開始消失;從歐洲接枝移植過來的新非洲,開始崛起。
回到公寓時,我發覺那個女孩依舊站在屋外人行道上。這回她終於開口說話了,她問我:「梅弟在家嗎?」
急流灘附近的叢林,現在被清除掉了。一輛輛推土機開進這個荒廢已久的社區,把斷垣殘壁全都夷為平地。一條條縱橫交錯的大馬路,正在加緊趕工修築中。這場重建,是坐鎮首都的那位「偉人」一手推動的。政府接收這整個社區,把它指定為「國家園區」。「偉人」打算在那兒興建一座新城鎮。整個工程進展得十分快速。銅礦的收益不斷注入;城中物價開始飛漲。推動機的轟隆聲,跟河上嘩喇嘩喇的急流聲交響成一片。每一艘輪船、每一班飛機,都載來成群歐洲工程師和技術人員。鎮上的范德維登大旅館,這陣子難得有一間空房。
修斯曼神父的死亡透露出的唯一訊息是:我們必須謹言慎行、必須時時記住我們的處境。說來詭異,我們小心翼翼,垂下頭來只顧幹自己的活兒,對外面的事不聞不問,反而能夠幫助實現神父生前為我們的城鎮所作的預言。他說過,我們的城鎮會遭遇一連串挫折,但那只是暫時的現象。他預言,熬過每一場挫敗後,在大河灣的歐洲文明會變得更加穩固、安全,而我們的城鎮會再度復興、成長。如今內戰結束,和平來臨,我們的城鎮不但恢復了生機,而且持續成長。非洲人的叛亂和修斯曼神父的死亡,很快就被人遺忘了。
我回答:「你問我,我問誰啊?」
我喝了杯茶,換過衣服走下樓去時,發現她還站在屋外人行道上。我準備去希臘俱樂部打回力球;這是我給自己規定的日常功課,無論身體有多累,不管情緒有多低落,我絕不能放棄每天的健身運動。打完回力球,我開車到城外水壩,到懸崖上的葡萄牙夜總會(現在又重新開業了)坐一坐,享受一頓魚排晚餐;在葡萄牙,他們煎的魚排應該比較道地吧。時間還早,樂隊還沒開始演奏,整個夜總會空盪盪的,只有我一個客人,但他們為我點亮樹上的彩色燈,而水壩上的巨光燈也全都打開了,把整個水庫照射得一片通明。
原本在公寓打雜跑腿的男孩伊德芳西,如今也被調到漢堡店工作。舒芭讓他載上「大漢堡」廚師帽,穿上黃色的「大漢堡」員工制服,站在櫃台後面招呼客人。馬赫許特地製作一個名牌,讓伊德芳西掛在胸前。名牌上寫著他的名字和職稱Manager(經理);用英文書寫,以提高他的身價。馬赫許喜歡搞這種小花招。他這個人平日雖然一副吊兒郎當、漫不經心的德性,但是,憑著本能,他卻懂得如何在我們這座城鎮做生意。他說,讓伊德芳西當經理,既可以消除非洲人對這家豪華簇新漢堡店的嫉視,也能幫助招徠一些本地客人。因此,每天他都刻意撥出幾個鐘頭,讓伊德芳西獨當一面,坐鎮店內。
他說:「哦,他們會整你的。如果他們整你,你就付錢消災。就這麼簡單囉。你把這筆錢算在成本裡,乖乖付錢,啥都別說。沙林,我並不以為你了解情況。這種事外人是很難理解的。這個地方的人不是不講是非對錯;這個地方根本就沒有公理!」
總統不論做什麼事,背後都有一個理由。身為統治者,他必須在這個充滿敵意的地區,建立一個穩固的地盤,讓他的旗幟高高飛颺在空中,以展現他的威權。身為非洲民族主義者,他準備在一個曾經繁華一時的歐洲社區遺址上,建立一座簇新的、更加壯觀的城鎮。舊城中,唯一「精心設計」的現代建築物是范德維登大旅館。在我們眼裡,新市鎮的建築物規模顯得更恢宏,氣勢更驚人:水泥砌成的羽板窗、一大片一大片穿孔的水泥牆、閃閃發光的彩色玻璃。連那些比較小的、我們比較熟悉的建築物——住宅和平房,都比舊城的房屋大得多。一台台冷氣機從牆孔伸出來,乍看之下就像滑脫的建築材料,隨時都會掉落下來,模樣顯得十分怪誕嚇人。
「那麼,你就告訴他,現在有人監視他,他最好不要再來找你。」
「我一定會甩掉她,老闆。她是一隻畜牲。」
話鋒一轉,馬赫許從銅貨談到其他金屬。其實,我們倆對這些玩意所知有限,卻興致勃勃地談論起錫和鉛的行情來。馬赫許忽然說:「鈾——怎麼樣?現在報價多少啊?」
有一天,他裝出一副無辜的模樣,神祕兮兮地告訴我最近他正在進行的一樁交易:「沙林,你每天都看外國報紙,你有沒有留意銅貨市場啊?最近行情如何?」唔,銅貨最近俏得很哦。這我們都知道,我們目前能夠享有這個小小的榮景,銅是最大的功臣。馬赫許繼續說:「美國人正在打仗。我聽說,在這兩年中,美國消耗掉的銅,比全世界在過去兩百年用掉的,還多得多哦。」這陣子,居住在范德維登旅館的推銷員都紛紛預測,銅貨行情肯定會飆漲。馬赫許的店鋪就在旅館對面,這種話他聽多了;外面世界發生的事情,他都是從m.hetubook.com•com推銷員口中得知的。
就像屋外那個女孩,就像鎮上許多人,我等待梅弟回來。三更半夜,他才悄悄摸進家門。我劈頭就狠狠數落他。
馬赫許想知道,本地究竟有沒有一種木材,聞起來跟那只日本木湯匙一樣毫無味道。從日本進口這部機器時,若連同木材也運來,手續就會太過繁雜,結果可能會使湯匙的成本高出冰淇淋。一連好幾個星期,我們不斷思索、討論木材的問題。馬赫許的這個新點子,深深吸引住我。我開始用不同的眼光,觀看周遭的樹木。我們常聚在一起,討論和品嚐不同種類的木材,包括道雷特(經營運輸行的那位仁兄)從東部順道為我們帶回來的一些品種。有一天,我忽然想到,製造木湯匙的機器運到之前,我們似乎應該先調查一下,飲食口味十分特殊的本地人,究竟會不會接受冰淇淋呢?如果冰淇淋在本地有市場,城裡的其他商人,尤其是那幫義大利人,早就搶著做這樁生意了,哪還輪得到我們?而且,到現在我們都還沒搞清楚,冰淇淋到底是怎樣製造的。牛奶和雞蛋從哪裡來呢?
儘管如此,對我們這位坐鎮在首都的總統來說,「國家園區」永遠都是活的。雕像一尊接一尊樹立在園中;燈台一座接一座矗立在馬路旁。每個禮拜天,民眾依舊成群來訪;園區的照片仍然出現在歐洲出版、接受非洲政府補貼、專門報導非洲事務的雜誌上。最後,好不容易,他們終於給園中的建築物找到一個用途。
新園區距離鎮上好幾英里,雖然有巴士通行,但班次稀疏,車子經常誤點。我跟費迪南見面的機會本來就不多,最近這陣子更難得看見他了。梅弟失去了一個朋友。費迪南進入工藝學院深造,益發凸顯出哥倆之間的差距。我猜,梅弟內心一定感到很難過。
這倒出乎我意料之外。馬赫許經營的是一家小雜貨鋪,販賣各種鐵器、家電、照相機、雙筒望遠鏡和各種精巧花俏的小玩意。漢堡,超級大漢堡,似乎不屬於他的營業範圍,而我也懷疑,鎮上的非洲人會接受大漢堡這種東西。馬赫許信心滿滿,顯得十分篤定。
每次向人透露一個新點子,馬赫許總愛裝出一副神祕兮兮的模樣。譬如,這回他準備從日本進口一部機器,用來切割木頭,製造吃冰淇淋用的小湯匙。他不直接告訴我,卻故作神祕地掏出一只用紙張包紮的木湯匙,讓我瞧。這個樣品是推銷員送給他的。我睜起眼睛,瞪著這只形狀像鞋子的小湯匙,端詳了半天,卻看不出一點名堂。他要我用鼻子嗅嗅這只湯匙,然後伸出舌頭舔舔它。我遵照他的指示去做。他瞅著我,臉上的表情有點詭異。我把湯匙含在嘴裡,嚐了嚐,沒什麼特別的味道啊。這時他才告訴我,他只是想向我證明,品質優良的冰淇淋湯匙和棒子是不會有任何味道的。原來如此。這點,我可是連作夢也沒想到過啊。
我心中百感交集。人生無常,世事變幻莫測。我這一生將不會繼承到任何房子,而我現在建造的房屋也不會遺留給我的子孫。那種生活方式已經消失了。我浪費了我的青春歲月。離家後我一直在尋找的東西,始終沒有出現,我只有苦苦等待。往後一生,我都會一直在等待。當初,我搬來這座城鎮居住時,這間公寓仍舊屬於那位比利時女士所有。它不是我的家,它只是一座帳棚。後來,這座帳棚變成我的了。現在它又改變了。
我在表演。有時,當我們不知如何處理某種情感時,我們就用演戲的方式,把內心真正的感覺表現出來。身為忠心耿耿的奴僕,梅弟也在賣力表演,跟我配合。他提醒我,以往,在別的地方,我們倆曾經共度一段美好的時光。聽他提起那些事情,心一軟,我險些兒掉下淚來。我繼續表演,說:「梅弟啊,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跟那個女孩子交往?」梅弟配合我的表演,他說:「沙林啊,我怎能告訴你呢?我知道,你聽到這件事情後會受不了的。」
我怎麼會妒嫉費迪南呢?那未免太荒謬了。畢竟,現在他還得常常回到叢林中的老家。我妒嫉他,不只因為我覺得他衝得太快,把我拋在後頭,一個人進入我這輩子無緣進入的知識領域。更讓我感到嫉恨的,是他那副自以為了不起、不可一世的囂張態度。我們居住在同一塊土地上;我們看到的是同樣的一幅景觀。然而,在他眼中,這個世界生生不息,日新又新;而在我看來,這個世界卻是一片灰暗蒼涼,毫無希望。
這套設備,是馬赫許向居住在范德維登旅館的一位推銷員購買的。他這個人做起生意來,總是漫不經心。為了替他製作的名牌招攬生意,他想都不想就穿過馬路,直接走進對街的范德維登旅館;當初那位推銷員把機器賣給他時,是從旅館走進他店裡,路程相同,方向恰恰相反。他把希望全部寄託在這家旅館上。他準備幫他們更換房間號碼牌,重新設計「男洗手間」和「女洗手間」的標示,在樓下每一間廳堂門口掛上一面新牌子。光是一家旅館,就足夠讓他忙碌好幾個星期;這筆收入,正好可以讓他償付購買這部機器的資金。然而,范德維登旅館的東主(隱藏在幕後、讓非洲員工出面經營的一對中年義大利夫婦),卻偏偏不買馬赫許的帳。至於鎮上一般人,也大都覺得,把名字刻在一塊三角形木板上,放置在案頭,實在沒有必要。馬赫許到處碰壁,只好死了這條心。那部機器被棄置一旁,無人聞問。
沒有人願意清除這些垃圾。全市的計程車,都瀰漫著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市政府衛生局的官員把它們盯得很緊。這有個緣故。在殖民地時代,法律規定,公用車輛每年必須由衛生局派員消毒一次,消毒人員可向車主收取一筆費用。這個習俗流傳到今天,變本加厲。每個人都想充當消毒人員。如今,計程車和卡車不再每年只消毒一次;只要在街上被逮到,它們隨時都會被噴灑消毒水,消毒費用必須當場付清。於是乎,我們經常可以看到,乘坐吉普車的消毒人員,穿梭在一堆堆高聳如山的垃圾間,追逐望風而逃的計程車和卡車,彷彿在玩捉迷藏似的。我們這座城鎮的街道都是用紅土鋪成,長年失修;而今交通量驟增,街上擠滿各種車輛,很快的,路面上就輾出了一條條溝痕,宛如波浪一般。消毒追逐戰就在這樣的街道上進行。雙方的車輛顛顛簸簸,搖搖盪盪,流竄在一條條溝痕中,忽上忽下,看起來就像在大海中鼓浪前進的汽艇。
馬赫許的店鋪坐落在范德維登旅館正對面。每天,他站在門口,望著那群走馬燈似的進進出出、來來去去的推銷員,一時心癢難耐,也開始從事一些小小的商業冒險行為。馬赫許這個人有點怪。他成天夢想做大生意,賺大錢,但卻常常花上好幾個禮拜的時間,搞那些瑣碎的玩意。
馬赫許繼續過他的日子,照樣做他的買賣,依舊跟以往一樣的酷。唯一擔驚受怕的人是曼奇尼——領事先生。
就像以前的奴隸,梅弟立刻裝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樣子,深深自責。他急著想讓我曉得,為了這件事,他也跟我一樣感到非常難過。
果然如此。兩、三個月後,輪船載來一堆堆板條箱,裡面裝著大漢堡加盟店的全套設備:爐子、奶昔製造機、煮咖啡器、杯盤碗碟、桌椅、標準規格的吧檯、高腳凳、標準規格的壁板(上面鐫刻著大漢堡加盟店的標誌)。除了正式的設備,總公司還附帶運送來一些花俏可愛的小玩意兒:大漢堡專用調味瓶、大漢堡專用番茄醬容器、大漢堡菜單和菜單架子。此外還有一幅幅繽紛亮麗的海報:「大漢堡——超級大漢堡——神奇大漢堡。」標語下印著一排排圖片,展示各種不同的大漢堡。
真正吸引馬赫許的並不是冰淇淋,而是那部簡單的機器;或者,我們應該說,吸引他的是一種奇特的滿足感:他是鎮上唯一擁有這種機器的人。舒芭結識馬赫許時,他在機車店當修理匠。這個女孩全心全意愛上他,一輩子跟定他,使他對自己的身分和行業感到無比驕傲。婚後,他還是跟以往一樣,喜歡操作和玩弄各種小機器和電動工具。在他心目中,這是人世間最好的謀生方法。
在東海岸老家,我認識好幾個像他這樣的人,而我相信,地球上任何一個不製造和生產機器的國家,都會有這種人存在。這些人都擁有一雙巧手,在某些方面來說也相當有才華。他們迷戀上從國外進口的機器。很快的,他們就走火入魔了——在他們心目中,他們不但擁有這些機器,而且還擁有它的專利權;他們恨不得成為全世界唯一擁有這種神奇工具的人。馬赫許尋找的就是這種進口的、奇妙的、全鎮只有他一個人擁有的東西。這種機和_圖_書器雖然簡單,卻也能夠給他帶來某種權勢和財富。在這方面,比起那些進城來採購現代商品、帶回鄉村銷售的跑單幫商人,馬赫計實在高明不了多少,本質上並沒太大的差別。
「鈾也能一小塊一小塊的賣嗎?它長得什麼模樣啊?」
馬赫許說:「看來,你那間店鋪現在也值不多錢哦。你知道嗎,納茲魯丁當初想把它賣給我。他喊價十五萬法郎。你曉得它現在值多少錢嗎?」
就這樣,在一片欣欣向榮的氣象中,我卻感到心浮氣躁,坐立不安,就像當初我剛來到這座城鎮時那樣。造成我這種心情的,不只是外界的各種壓力,也不只是我個人的氣質和孤寂,它跟這兒的山川和森林(尤其是和平帶來的改變),也有密切的關係。這不是任何人的錯,事情就這麼發生了,誰也控制不了。在那段戰亂的日子裡,我強烈感受到這兒的山田和森林之美;那時我向自己許諾,一旦和平來臨,我一定要走出城外,把自己整個暴露在大自然中,向它學習,分享它的美麗。和平終於來臨了,但我卻不再觀看周遭的世界。如今我覺得,這個地方已經喪失了它的神祕色彩和魔力。
「國家園區」變成了一座大學城和學術研究中心。會議中心大樓被改建成一家工藝學院,專門招收本鄉子弟就讀。經過一番整修,園中其他建築物變成了學生和教職員宿舍。成群教授和講師,紛紛從首都(後來也從其他國家)前來這兒任教。跟城裡人的生活平行卻沒有任何交集的一種生活方式,開始在園區內形成。一家簇新的工藝學院,矗立在一個已經荒廢的歐洲社區遺址上——當初,剛抵達這座城鎮時,我曾為這個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文明喟然感嘆過,著實憑弔了一番。這間學府,就是費迪南中學畢業後,領取政府獎學金前來深造的地方。
代理商品的利潤比零售豐厚得多。產品愈簡單,生意就愈單純、愈好做。代理和零售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業務,就拿電池來說吧。早在貨物運到之前,我就已經把它賣出,數量非常龐大,而我根本還沒看到這些貨品,更不用說摸到它了。感覺上就像玩一場遊戲似的,你只要講幾句話,簽幾份文件,買賣就完成了;直到有一天你接到通知,趕到海關倉庫一看,才發現那批電池真的存在,某個國家的工人真的在製造這些東西。多有用的東西啊!日常生活中我們都需要它。這種商品光是用純咖啡色紙張包裝,也肯定銷得出去,但他們卻花費一番心思,給它貼上精美的標籤,上面印著動人的標語。貿易,商品!多神祕啊!我們不會製造我們買賣的這些東西,我們根本不了解它背後隱藏的原理。金錢,唯有金錢,才能夠把這些神奇的東西吸引到非洲內陸的叢林,而我們卻以漫不經心的態度,從事這種交易!
她只會講一點本地方言,但聽得懂別人講的話。我問她找梅弟有什麼事嗎?她回答說:「寶寶病了,要找爸爸梅弟。」
這女孩常到店裡來找梅弟,但總是待在門外,探頭探腦徘徊逡巡。高興時,梅弟會跟她說幾句話,不高興時就會對她動粗。有時他會嚇唬她,彎下腰來假裝撿起地上的一顆石頭,就像本地人驅趕流浪狗那樣。梅弟畢竟是奴隸出身,曉得如何對待另一個奴隸。在鎮上人心目中,這女孩是最低賤的一種人。不管她置身在哪一個非洲家庭,她的身分和地位都跟奴隸沒什麼兩樣。
我們是單純的人,擁有文明,都沒有真正的家鄉。只要獲得允許,我們都會努力幹活,就像一群螞蟻。偶爾,我們會得到一些獎賞,但是,不論在戰亂或和平時期,我們都知道,我們這種人隨時都可以被犧牲掉,我們的辛勞隨時都會化為烏有,我們的生命隨時都會終結,而其他人隨時會前來取代我們。對我們來說,這正是最讓人難過的一點:其他人會前來取代我們,坐享其成。但我們就像一群螞蟻;我們熬下去。
公寓、店鋪、店門外的市集。鎮上的希臘俱樂部、酒吧、河上的生活、獨木舟、一簇簇隨波逐流的洋水仙——這一切在我眼中是那麼的熟悉。尤其是在日頭毒熱的晌午,白燦燦的陽光、黑魆魆的陰影。周遭一片死寂,整個鎮甸看起來奄奄一息,讓人感到沮喪。
前後兩回,我接到馬赫許打來找我聊天的電話。細聽之下,我猜出他有事要我幫忙,於是就馬上趕到他的公寓,幫他帶走幾件東西。
城中的人口究竟成長了多少,從市區堆積如山、日愈增多的垃圾就可以看得出來。非洲不像我們那樣,把垃圾裝進汽油桶中,放火焚燒;他們倒很乾脆,隨手拿起垃圾(那種用篩子篩過的、灰燼一般的非洲垃圾),就往屋外坑坑洞洞的街道一扔。成堆的垃圾,雖然經常被大雨沖刷掉,但日復一日,不斷累積的結果,它終於成長成一座座堅實的小山丘,跟舊市區那些箱子一般的水泥房屋,幾乎一樣高。
我自己的感覺就複雜多了。對這個國家的未來,我沒有信心。我看到的是一片亂象,沒有人會感到安全,沒有人值得羨慕。然而,我不得不承認,費迪南實在太幸運了,對他來說一切得來全不費功夫。你把一個男孩帶出叢林,教他閱讀和書寫;你把叢林夷為平地,在上面建立一所工藝學院,把這個男孩送去就讀。一切就這麼簡單、容易。你很晚才進入現代世界,但你發覺,別的國家和民族花了那麼長的一段時間才取得的東西——讀寫能力、印刷術、大學教育、書籍和知識,早就在那兒等待著你,任你予取予求;而我們這些人卻必須按部就班,慢慢來。我想到我的家人、納茲魯丁和我自己。我們這種人,心靈中充滿著千百年累積下來的東西,有如一個沉重的包袱,一輩子甩不掉。而費迪南,一無所有的非洲男孩,只需跨出一步就可以獲得自由,然後一個勁往前衝,把我們這些人遠遠拋在後頭。
「阿里呵,你差點兒把房子都哭倒了。你頭上戴著白帽兒,一路走下高庫爾家旁邊的小巷,一面走一面扯起嗓門,放聲大哭。我在後面遠遠跟著,不知道你往哪裡走,只聽到你的哭聲。我再也忍不住了。我還以為他們欺侮你呢,所以就哀求大人們,不要再強迫你上學。過了幾天,你喜歡上學了,我們要帶你回家,你反而不肯呢。這些事情你現在都忘了,對不對?你怎會記得這種陳年舊事呢!你搬來這兒後,我一直注意你。現在你的翅膀長硬囉,不需要我囉,早晚就要遠走高飛囉。」
舒芭是他的生命。她告訴馬赫許(或者,透過她的摯愛和專情表現給他看),他是個好男人,她跟對了他。而我相信,馬赫許是透過舒芭的眼光看他自己。除此之外,他對一切事情都抱著滿不在乎的態度。這陣子,他漫不經心、幾乎公開的介入好幾樁讓我一聽就嚇出一身冷汗的「買賣」。他這個人,從不懂得拒絕別人向他提出的任何「商機」。最近這陣子,向他提供商機的主要是軍方。
那個時候,我們就是這樣過日子的。感覺上,周遭到處都是財富,只等我們走過去把它撿起來。給我們這種感覺的就是城外的那座叢林。以往,在那段空虛、閒散、無所事事的日子裡,我們漠視叢林的存在;接著,戰亂來臨了,叢林變成一股陰森可怖的力量,讓我們感到心悸。現在它卻反過來振奮我們,激勵我們——瞧,那一片遼闊的原始叢林,蘊含著多少還沒被發掘的寶藏啊。只是我們忘了一個事實:我們之前,早就有人來過這個地方,望著叢林感嘆不已,就跟現在的我們一樣。
話雖這麼說,這幾樁交易確實讓馬赫許賺進一大筆錢;為了感謝我的幫忙,他悄悄塞給我一些黃金。他說過,這個地方根本就沒有公理是非。我很難適應這點。馬赫許卻應付自如,毫無罣礙。他總是表現得那麼酷,總是帶著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他這個人絕不輕易動氣。這點我倒是蠻欣賞的,雖然,他那種漫不經心的德性,有時會把他引進一個荒誕可笑的情境中。
「好噁心哦!沙林。」他走過來,伸出一隻手搭在我肩膀上。「我感到非常羞恥。她只不過是一個非洲女孩。我一定會甩掉她。」
第一回,一天下午馬赫許打電話給我,談到我向他借網球鞋的事。掛上電話,我立刻驅車到他的公寓,在門口停下車子,按了按喇叭。他沒走下樓來,卻打開客廳的窗子,扯起嗓門朝向大街喊叫:「我現在就叫小廝,把網球鞋帶到樓下給你。別走開哦,沙林!」他站在窗口,轉過身子,操著本地方言朝向屋裡的人喊叫:「Phonse!Aoutchikong pour Mis' Salim!」我聽得懂這句話的意思。Aoutchikong這個字源自法文caoutchouc(橡膠),在本地方言中指的是帆布鞋。街上眾目睽睽之下,馬赫許家的小廝伊德芳西拿著一件隨便用報紙包裹的東西,跑下樓來,遞到我手中。我把它扔到汽車後座,猛一踩油門,絕塵而去。回到家,我打開包裹一看,發現裡頭竟然是一捆外國鈔票;一等到天黑,我就趕緊把它埋藏在屋外樓梯腳的坑洞中。我曉得,我以這種方式幫助馬赫許,只會使他的膽子變得愈來愈壯,肆無忌憚,為所欲為。下回我得幫他埋藏一批象牙。埋藏象牙!這是什麼時代啊?人們為什麼還在蒐集象牙呢?除了把它雕刻成粗糙的菸嘴和小人像這類亂七八糟的東西之外,象牙到底有什麼用途呢?和_圖_書
我可不想追隨馬赫許和鎮上其他外鄉人,在這個大河灣待上一輩子,度過餘生。內心深處,我把自己和他們分隔開來。直到今天,我依舊把自己看成一個過客。但哪裡才是我安身立命的地方呢?我不知道,也從沒認真思索過。我在等待某種啟迪、某種靈悟,指引我前往我一心期盼的好地方,過我想過的「生活」。
部分建築物已經完工了,但沒人曉得,這個「國家園區」究竟是幹什麼用的。有人說,政府計畫在這兒興建一座示範農場和一間農學院;也有人說,園區中將會出現一座國際會議中心和許多幢度假別墅,用來招待對總統忠心不貳的公民。總統本人,對這個園區的真正用途,一直三緘其口。我們每天呆呆望著一幢幢簇新的建築物,如雨後春筍般,不斷冒出來,心裡卻感到十分納悶。後來,我們漸漸明白,總統正在這兒進行一場實驗;這項計畫是那麼的巨大、驚人,連總統他老人家自己也不敢向世人公布。他正在創建一個現代非洲!他正在製造一個保證會震驚全世界的奇蹟。他繞過真實的非洲——叢林和村莊構成的落後、貧困的非洲——直接創造一座足以媲美先進國家的城鎮。
馬赫許並不在乎這一點。在我看來,他就像一個天真的孩童,興沖沖地接受別人遞給他的有毒糖果。但他不是孩子,他曉得,這些糖果裡頭含有毒藥。
「你說他也害怕?」
在政府官員誘導下,老百姓成群結夥,從舊市區的貧民窟、從城鎮四周的村莊,紛紛前來「國家園區」參觀。每個禮拜天,你總會看到一輛輛巴士和軍用卡車,把民眾載到這兒來。士兵們充當嚮導,引領民眾,沿著路旁樹立著箭形標示牌的單行道,走訪整個園區。他們向這群不久前曾經造反、想把城鎮夷為平地的老百姓展示,總統他老人家為非洲做了什麼事情。一幢幢虛有其表的建築物、一件件華而不實的家具,把老百姓哄得團團轉;在鎮上經營家具行的希臘商人諾伊蒙,趁機狠狠發了一筆財。園區周遭,獨木舟、叢林溪流和村莊構成的生活,一如以往繼續進行著;在城中的酒吧,外國工程師和技術人員成群聚集,一面喝酒,一面輕佻地開這個國家的玩笑。此情此景,讓人看了心裡十分難過、悲涼。
梅弟每次都把她從店門口趕走。一天下午,打烊後,我回到公寓,卻看見她站在屋外人行道上。後院側門旁那一叢叢沾滿灰塵的野草,隱藏住她那小小的身子。一件髒兮兮、灰撲撲的棉布罩衫,寬寬鬆鬆地懸掛在她那兩隻瘦伶伶的肩膀上。從寬大的袖子和領口望進去,你會發現她裡面赤條條的,並沒穿內衣。看見我走過來,她立刻絞起眉心,把她那張瘦削細小的臉龐轉開去。
馬赫許說:「我告訴這位將軍,這批貨只能賣給外國政府。他要我跟買家接頭。你認識曼奇尼這個老頭兒吧?他是好幾個國家駐在我們這兒的領事;我常在想,當個領事,代表好幾國政府,也是蠻不錯的一種行業哦。我去拜望這位老先生。開門見山,我把來意告訴他,但他不感興趣。事實上,他一聽我的來意就火冒三丈,大發雷霆。他跑到門口,把門關上,背靠著門,叫我滾出去。他那張老臉整個漲紅起來。每個人都害怕首都的那位『偉人』。沙林,我該怎樣對那位將軍說啊?他也害怕。將軍告訴我,這塊鈾是他從一個高度機密的地點偷出來的。我可不想得罪將軍哦。我不想讓他懷疑,我沒盡力撮合這樁買賣。我到底該怎樣對他說啊?拜託拜託,幫我想想嘛。」
這個新園區究竟幹什麼用呢?那一幢幢簇新、宏偉的建築物,意圖給非洲人帶來驕傲和光榮,滿足總統個人的某種心理需求。它的用途就只這麼一點點嗎?這個「國家園區」,可是花了數以百萬計的資金打造出來的啊。示範農場一直沒有實現。中國大陸和臺灣的農耕隊,從不曾出現在這兒;外國政府贈送的六輛牽引機,整整齊齊排成一列,停放在空地上,早就生繡了,周遭長滿野草。號稱為「國際會議中心」的那棟建築旁,有一座巨大的游泳池,如今都已經破漏了,裡頭空盪盪的不見一滴水,池面上覆蓋著一張寬闊的繩網。園區興建得十分快速;經歷過一番日曬雨淋,它頹敗得也很快。才熬過第一個雨季,園區中央大道兩旁栽種的小樹,就已經奄奄一息了。樹根浸泡在積水中,開始腐爛。
在結構上,馬赫許的店鋪相當單純,就像鎮上其他水泥箱型房屋。只花了幾天工夫,鎮上的義大利營造商就把它徹底翻修一遍:搬走馬赫許的貨架,重新裝設水電,在店堂中建造一座簇新的點心吧,亮晶晶,光彩奪目,外人會誤以為這張吧檯是直接從美國進口的。輪船運來的設備組合完成後,大漢堡加盟店終於隆重開張。從堆滿垃圾、灰塵瀰漫、臭氣燻天的大街,走進這間裝潢時髦…牆上貼著一幅幅廣告的漢堡店,果然令人神清氣爽,不忍離開。馬赫許這個人真有一套,我不得不佩服。
梅弟喜歡聽我提起這件事,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囉。他憋著嘴,差點兒噗哧一聲笑出來。「我一路上哭哭啼啼?我哭得唏哩嘩啦?」
這陣子,鎮上人人都在談論房地產行情。大夥兒都忙著計算,隨著榮景的到來,他們的財產到底增值了多少,他們的身家現在究竟值多少錢。如今,談起巨額金錢來,人人面不改色,彷彿不把它當一回事似的。
果然,非洲又發生動亂了。這回出問題的是烏干達這個國家。納茲魯丁在那兒經營一間軋棉廠。這之前,一如納茲魯丁常說的,烏干達是非洲最安全、最上軌道的國家,鄰國難民都把它當作避風港。現在,烏干達國王被推翻了。他倉皇出奔,逃亡國外。經營運輸行的道雷特帶回一個消息:烏干達的軍隊四處流竄,殺人放火。我記得,納茲魯丁曾經預言,他享受一輩子好運後,下場肯定會很淒慘。我想,現在該是他開始走霉運的時候吧。但我想錯了,幸運之神還沒遺棄納茲魯丁。烏干達的騷亂很快就平息下來,只有國王一個人吃了點苦頭。生活又恢復正常。但我開始擔憂納茲魯丁一家人的安全。迎娶他女兒,不再是一種義務,它變成了個人必須承擔的一項非常迫切的職責。我不願去想它。我暫時把它擺在腦後,等到絕對必要時才去面對它吧。
這陣子,城中大興土木,各種建設正在積極進行中,政府各個部門又動起來了。我們這座城鎮,終於又恢復了生機。輪船早就通航;而機場也正在重建和擴充,讓首都帶來的噴射機降落(它也載來了士兵)。舊市區人滿為患,新市區不斷開闢,但還是容納不下一波波從鄉村湧進城裡的人們。市中心的街道和廣場,一到天黑,總是擠滿紮營和露宿的村民。但現在街上有公共汽車行駛,計程車愈來愈多,新的電話系統建立起來了。它實在太過複雜、精巧,不適合我們的需要,但那畢竟是首都的「偉人」賞賜給我們的禮物,我們必須珍惜它。
總統向我們展示一個新非洲,而我也開始以嶄新的眼光,看待非洲,看待它曾經蒙受的一連串挫折和羞辱;這之前,我只是把它當成人生中的一個事實來看待。對首都那位「偉人」,對園區中那一隊隊衣衫襤褸、四處走動張望的村民,甚至對那群引導老百姓參觀園中設施的軍人,我心中開始感到無比的敬愛。直到後來,有些士兵開始修理我、有些海關官員開始找我麻煩時,我才又回復往日的感覺,對新非洲的態度變得跟酒吧中的那幫外國人一樣經佻、不屑。舊非洲吸納一切、包容一切,反而比較單純,而這個新「國家園區」卻讓你感到神經緊張。漫步穿梭在園中,感受非洲人的愚昧、奮發圖強、傲慢和傷痛,你的心弦總是繃得緊緊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哦!
城中那一株株從外地移植過來的觀賞植物,讓我感到厭煩https://www•hetubook•com•com。這些樹木原本生長在東海岸,我的老家,陪伴我度過童年時光,如今卻被硬生生移植到這座城鎮來,顯得非常突兀。瞧,這兒的街道成天飛颺著紅色的塵土,一下雨就化為一片泥濘;這兒的天空陰晴不定,陰天悶熱不堪,晴天太陽毒熱,雨水只帶來黏黏濕濕的感覺,讓人覺得渾身不舒坦,這兒的河流渾黃汙濁,水面上日日夜夜,漂流著一叢叢蒼翠堅韌的蔓藤,和一簇簇淡紫色的野花。
我說:「你曉得嗎,梅弟,你第一天上學,是我陪你去的哦。一路上你哭哭啼啼的。我們剛走出大門口,你就開始哭啦。」
伊德芳西這個人有點怪怪的。他喜歡身上那件「大漢堡」制服,也喜歡他的新工作。舒芭和馬赫許在店裡時,他幹起活來比誰都賣力、起勁,招呼起客人來也比誰都殷勤、親切。老闆和老闆娘都很信任他,常當著他的面誇獎他。然而,老闆前腳才跨出門檻,他就完全變了一個人,茫茫然,心不在焉。我發現,別家店裡的非洲員工也有同樣的習性。這使你感覺到,當他們在各種不同的、但同樣光鮮亮麗的場所工作時,他們只是為雇主幹活;工作本身對他們來說毫無意義。雇主一離開,他們就不曉得為誰幹活,於是他們就開始心不在焉,神遊物外,脫離他們的工作場所,摔掉他們身上的制服。
坐落在大河灣的這個城鎮,一如修斯曼神父生前預言,終於又恢復了往昔的光彩。早在印度洋民族和歐洲人來臨之前,這座城市就曾經興盛一時,如今,又成為這個極為遼闊的地區的貿易中心。各地商旅成群結隊,翻山越嶺趕到這兒來做買賣,他們的旅程比賈貝絲艱辛得多,有時花了一整個星期才抵達鎮上。我們的城鎮是輪船航線的終點。城外,急流灘上游,只能通行獨木舟(有些裝上船尾馬達)和汽艇。大河灣的城鎮變成了貨物集散地。我的店鋪取得好幾種商品的代理權(其中一部分是納茲魯丁遺留下來的),這之前,我主要是做零售生意。
我常在想,在我們這個城鎮,馬赫許這種人究竟憑什麼,能夠熬過一場又一場的劫難,存活了下去。毫無疑問,這個人有點小聰明,機智過人;但我也開始覺得,他能夠存活下去,主要是因為他凡事都看得很開,從不自尋煩惱。而且,更重要的是,他這個人缺乏雄心壯志。雖然他成天嚷著要離開這兒,到一個比較好的國家去發展,但在我們這座城鎮,每個人都想移民國外,這一點都不稀奇啊。他適合居住在這個地方;在別的國家,這種個性的人實在很難存活下去。
諾伊蒙是鎮上希臘幫的龍頭。新近開張的家具行(生意好得不得了),只是他旗下的企業之一。他開出的價錢兩百萬,是本地法郎;三十六法郎兌換一美元。
「寶寶」就是「嬰兒」。原來梅弟在外頭偷偷生下一個孩子,藏在城中某處,而這個嬰兒現在生病了。原來,這小子一直瞞著我,在外面另立門戶,養女人生孩子,而他竟然裝作若無其事,不動聲色,每天早晨依舊幫我泡咖啡,伺候我起床,然後跟隨我到店裡幹活。
「哦,沙林,你可千萬不要這樣講!我一直非常敬重你啊。」
我說:「鈾這種東西在市面上也有行情嗎?不太可能吧。」
我呆住了,覺得自己被出賣了。住在東海岸老家那座四合院時,身為奴僕,梅弟也可以過他自己的生活,但他不會有任何祕密隱瞞我們。身為他的主子,我應該知道他的女人是誰,孩子是什麼時候出生的。如今,我把他帶到非洲內陸,卻失去了他。梅弟回到他祖先的家,而我卻失去了他。一下子,我感到無比孤獨悲涼。我曾恨過這個地方,恨過這間公寓,但現在我卻覺得,我在這間公寓為自己建立起的生活還挺美好,而梅弟卻讓我失去了它。
那天半夜,我在寂沉沉、冷清清的臥室中醒過來,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個充滿敵意的世界中。就像一個待在陌生場所的小孩,我感到心驚膽戰,惶惑不安。透過房中那扇漆成白色的玻璃窗,我看見屋外的樹林;不是它的影子,而是朦朦朧朧的身形。我想家。我已經想了好幾個月的家了。但這一輩子我恐怕回不了家了。家幻現在我心中,我早已經失去它了。在這方面,我就像那群衣衫襤褸、卑躬屈膝、出沒在我們這座城鎮中的非洲人。
我不太喜歡駐紮在我們鎮上的這支新部隊。我懷念以前那批軍人;他們來自戰士部落,個性十分強悍蠻橫,但我了解、體諒他們的部落優越感,而且我發現他們為人相當正派,行事光明磊落。新駐防部隊的軍官,卻是完全不同類型的軍人。他們不遵守戰士的戒律和行為準則;他們目無軍紀,為所欲為,在許多方面很像費迪南,而且幾乎跟費迪南一樣年輕。這幫軍人態度囂張,咄咄逼人,但卻缺少費迪南那種潛在的、優雅的氣度和寬闊的胸襟。
華而不實、虛有其表的「國家園區」,說穿了,只是一個騙局而已。不論是一手推動這項計畫的總統,或是那幫趁機撈一票的外國建築商,對他們創造出來的東西,可都沒有信心。但是,以前居住在這裡的人,對他們奉行的理想到底有沒有信心呢?Miscerique probat populos et foedera jungi。修斯曼神父曾向我解釋這句虛誇的箴言所蘊含的意義,他相信它的真理。然而,興建以前那座城市的人,究竟有幾個會贊同他的看法呢?以前那場騙局,在某些方面曾經幫助塑造這個國家的民族性,而現在這場騙局,肯定也會發揮同樣的功能。費迪南在工藝學院就讀,態度十分認真,因為他曉得,畢業後他肯定會到一個行政機關見習,一步步往上爬,早晚會成為一個有權勢的人。對他來說,「國家園區」可真是一個美好的地方。身為工藝學院的學生,費迪南在他自己眼中,是個極具魅力的男人,就像他在公立中學就讀時那樣。
「怕死了。」
我們這種處境的人,總是擺盪在絕望和希望、悲觀和樂觀之間,往復游移。這會兒,我們正置身在一個繁榮興旺的時代。我們感受到首都的新政府發出的權威,也感受到它的活力。銅礦的開挖,帶來滾滾財源。秩序和金錢,光是這兩樣東西就足夠讓我們產生信心。些許秩序和一點金錢,就足夠支撐我們走下去。它釋放我們的活力,而活力正是我們擁有的最大本錢。
有一回,他引進一部切割和鐫刻字母數字的機器,同時,他還進口一批十分堅硬的塑膠板,準備把字母或數字鐫刻在上面。他的點子是:為全鎮市民製作塑膠名牌。機器運到後,他先在家裡練習一番。舒芭說,那玩意發出的聲音驚天動地,吵死人。在他的公寓和店鋪,馬赫許總愛拿出幾塊名牌,向人炫耀。瞧他那副洋洋得意的表情,彷彿這些美麗的字母是他自己設計和製造出來的。那種現代感、那種精準度,尤其是這些名牌散發出的「現代工業產品」氣息,使他感到非常自豪。他有信心,鎮上的人看到這樣的一張名牌,都會喜歡上它。
如果你仔細觀察行進中的一縱隊螞蟻,你會發現,一路上總會有幾隻螞蟻離群、走失。夥伴們不會停下腳步,等待或尋找牠們;整支隊伍頭也不回繼續開拔下去。有時,離群的螞蟻死了。隊伍依舊前進,不受任何影響,只有幾個夥伴圍繞在屍體旁邊,手忙腳亂將它抬走——死去的螞蟻身體看起來非常輕盈,抬起來毫不費勁;其他螞蟻只顧忙著幹牠們的活兒。一縱隊螞蟻浩浩蕩蕩繼續前進,一路上,不時跟迎面而來的另一支隊伍打招呼,行禮如儀。一個夥伴的死亡,絲毫不會影響群體的日常作息。
我們的城鎮欣欣向榮,一片景氣。跟其他人一樣,我也忙著賺錢,只是作風比較保守謹慎而已,但同時不知怎的我卻感到心悸氣躁,坐立不安。你很快就習慣和平、安逸的日子。身體健康的時候,你不會特別關注它,你把它視為當然;你忘了,生病的時候,你是多麼期盼身體早日康復啊。隨著和平的來臨,頭一次,我開始以尋常的眼光看待我們這座城鎮。
我們可沒有修斯曼神父那種高瞻遠矚的眼光。我們這群異鄉人,對非洲人和他們的前途,各有一套自己的看法。但我猜想,內心深處我們都跟修斯曼神父一樣,對非洲的未來充滿信心。除非我們相信,非洲這個地區正在轉變中,否則,我們的生意實在做不下去。我們再也沒有理由待在這兒。其實,我們對自己的看法,跟修斯曼神父並沒什麼不同。他把自己看成歷史潮流的一部分;他也許會覺得,他的死微不足道,在歷史潮流中不會激起一點點波瀾。我們也有同樣的想法,但角度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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