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鎮日待在房裡,午晚餐都在旅館裡吃。她看電視,看到了很晚。然後她上床,關了燈。她沒有睡覺。死神從不睡覺。
穿著昨天在市中心商店買的新衣,死神去了音樂會。她獨自坐在包廂,而且像排練時那樣,目不轉睛看著大提琴家。燈光即將熄滅之前,樂團等待指揮上場時,他注意到了她。他不是唯一注意到的音樂家。首先,因為她獨占一個包廂,這並不罕見,但也不是那麼經常發生的。第二,因為她很漂亮,可能不是觀眾席上最漂亮的女人,但她的美非常獨特,無法定義,難以言喻,猶如翻譯者始終無法領會其終極意義的一行詩,如果一行詩中存在著這樣的東西。最後,因為在包廂中她孤獨的身影被空洞和虛無從四面八方圍繞,她好像居住在一個空無一物的洞穴中,那身影彷彿表現了最絕對的孤獨。從冷颼颼的地下房間出來後,死神就經常笑,笑得那麼危險,現在卻不笑了。觀眾席上的男男女女觀察著她,男人帶著曖昧的好奇,女人懷著敏銳的不安,但她的一雙眼只盯著大提琴家,就像一隻要俯衝飛向羔羊的老鷹。不過,有一點不同。在這一隻總是抓得到獵物的老鷹的眼神中,蒙著稀薄的憐憫,我們都知道,獵殺是老鷹的天性,但是,此時此刻,這隻鷹面對著毫無防備的羔羊,也許更想展開有力的翅膀,振翅飛回天空,飛回冰冷的空中,飛回那無法觸及的雲層。樂團靜了下來。大提琴家開始演奏他的獨奏曲,好像生來就是為了獨奏一樣。他不知道,包廂裡的女人在她全新的手提包中放了一封寫給他的紫羅蘭色的信,他不知道,他怎麼會知道,然而,他的演奏彷彿他正在向世界道別,終於吐露了他始終沒有說出的一切,腰斬的夢想,挫敗的渴望,總之,人生。別的音樂家讚嘆地瞧著他,指揮家流露出驚訝和敬意,觀眾則發出了嘆息,一陣陣顫抖穿過了他們,遮掩銳利鷹眼的憐憫面紗現在成了淚的面紗。獨奏結束,樂隊彷彿一座浩瀚緩慢的海洋,沖刷著大提琴的琴聲,輕輕淹沒了它,吸收並放大了那首曲,宛如要把它引向一個地方,在那裡,音樂轉化為寂靜,轉化為觸及皮膚的最微弱振動的陰影,就像一隻路過的蝴蝶暫時落在定音鼓上時發出的最後輕聲,細不可聞。鬼臉天蛾飛快振動絲滑的惡毒翅膀,掠過死神的記憶,但她用手一揮,把它拂去了,這個可能是讓信件從她地下房間的桌子消失的手勢,也可能是對大提琴家表示感謝的手勢,大提琴家正把頭轉向她的方向,目光在溫暖漆黑的劇院中尋找路徑。死神重複了手勢,纖細的手指彷彿在移動琴弓的手上棲息了片刻。然而,儘管大提琴家的一顆心竭力要使他漏掉一個音符,他並沒有漏掉。她的手指再也不會碰他了,死神意識到,當一個藝術家實踐他的技藝時,誰都不能分散他的注意力。音樂會結束,觀眾爆發出熱烈的歡呼聲,燈光亮起,指揮讓樂團成員站起來,然後向大提琴家示意,要他一個人站出來,接受他當之無愧的掌聲,死神站了起來,終於笑了,她把雙手貼在胸前,不言不語,只是看著,讓別人去鼓掌,讓別人去喝采,讓別人去把指揮叫回來十次,她看就好了。然後,慢慢地,彷彿不情不願,觀眾開始離席,另一方面,樂隊也在收拾東西。當大提琴家轉向包廂時,她,那個女人,已經不在了。啊,好吧,這就是人生,他喃喃道。
(全書完)
音叉回歸寂靜,大提琴調好了音,這時電話響了。音樂家嚇了一跳,他看了看錶,已經一點半了。誰會在這個時候打電話來呢,他想。他拿起聽筒等了幾秒鐘。這當然很可笑,應該是他要說話,報上他的大名或號碼,然後有人可能在電話線另一端說,哦,抱歉,我打錯了,結果反而有個聲音問道,來接電話的是狗嗎,如果是,能不能至少叫一聲呢。大提琴家回答說,對,我是狗,但我早就不叫了,我也不再有咬人的習慣,只有生活捉弄我時才會咬到自己;別生氣,我是打來道歉的,我們的談話轉到了危險的方向,結果你也看到了,淒淒慘慘;有人把談話引向危險的方向,但不是我;全是我的錯,我平日很穩重,也很冷靜;妳在我眼中並不是這樣的人;也許我有人格分裂;那我們就平等了,我自己既是狗又是人;諷刺不適合你,但你的音樂家聽覺無疑已經告訴你了;不和諧音在音樂中也有作用,夫人;別喊我夫人;不然我還能怎麼稱呼妳,我不知道妳的名字,妳做什麼,妳是誰;你終究會知道的,記住,欲速則不達,況且我們才剛認識;不過妳贏了我一步,妳有我的電話號碼;號臺的功用,是接線員幫我查出來的;可惜我用的是舊式電話;怎麼說;如果是新式電話,我就能知道妳是從哪裡打來的;我從旅館房間打的;這我知道;我早料到你的電話很老舊,所以完全不覺得驚訝;為什麼;因為你身上的一切都顯得過時,你好像不是五十歲,而是五百歲;妳怎麼知道我五十歲;因為我擅長猜別人的年齡,絕對不會猜錯,我從不失敗;妳說自己從不失敗,我覺得妳吹噓過頭了;你說得對,比如今天,我就失敗了兩次,我可以向你保證,這種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對不起,我聽不懂;我有一封信要給你,但我沒有給你,在劇院外面或在計程車上,我都有機會給你;什麼信;這麼說吧,我參加你的音樂會排練後寫的信;排練時妳在;對,我在;但我沒看到妳;你當然沒看到我,你看不到;反正那也不是我個人的音樂會;你總是很謙虛;說是這麼說吧,不代表說出事實;有時就是事實;但這次不是;恭喜,你不只謙虛,還很敏銳;妳說的是什麼信;你到時就知道了;那麼妳有機會時,為什麼不給我;我有過兩個機會;沒錯,為什麼不給我;我也想知道,也許我會在週六音樂會之後給你,因為週一我就走了;妳不是住在這裡;根據你對住的定義,我確實不住在這裡;妳把我弄糊塗了,和妳說話好像發現自己在一個無門的迷宮裡;這倒是替生命下了一個很好的定義;但妳不是生命;不,我比那要複雜得多;有人曾經寫過這樣的話,在這一刻,我們都是生命;沒錯,這一刻,但也只有這一刻;希望後天謎團就會解開了,那封信,妳不給我信的理由,每一件事,我受夠了這些謎言謎語;你說的謎言謎語往往是一種保護;管他是不是保護,我就想看看那封信;如果我第三次沒失敗,你就會看到了;為什麼妳會失敗第三次呢;如果失敗了,原因只能跟前兩次是相同的;行行好,別跟我玩貓捉老鼠的遊戲了;在遊戲中,貓最後一定抓住老鼠;除非老鼠想辦法在貓脖子上掛個鈴鐺;好回答,不過那只是一個愚蠢的夢想,卡通式的幻想,即使貓睡著了,聲響也會把牠吵醒,接著就,老鼠,再見了;我是妳說再見的那隻老鼠嗎;如果我們玩這個遊戲,其中一個就得是老鼠,而在我看來你既沒有貓的長相,也沒有貓的狡猾;所以我這輩子活該要做一隻老鼠;沒錯,只要你活著,你就是老鼠大提琴家;又一個卡通人物;你不覺得所有的人類都只是卡通人物嗎;我想妳也是;我的樣子你又不是沒見過;一個非常漂亮的女人;謝謝你;聽到我們談話的人都會以為我們在調情;如果旅館總機接線員偷聽客人談話來解悶,也會有同樣的結論;即便我們確實在調情,也不會有什麼嚴重後果,包廂的那個女人,我都還不知道她的芳名,週一就要離開了;再也不會回來;妳確定嗎;讓我到這裡來的原因很難再有;很難不代表不可能;沒錯,不過我會盡力不重複這段旅程;儘管發生了這一切,還是值得的;究竟是發生了什麼;請原諒我用詞不當,我想說的是;別費心對我好了,我不習慣,而且我猜得到你要說什麼,但如果你覺得你欠我一個更完整的解釋,也許我們可以在週六繼續這段對話;所以在那之前我是見不到妳了;見不到了。電話掛了。大提琴家看著仍握在手裡的聽筒,焦急得手都出汗了,我一定是在做夢,他喃喃地說,這種事不會發生在我身上。他放下聽筒,對著鋼琴、大提琴和譜架問道,這次是大聲問道,這個女人想要我做什麼,她是誰,她為什麼會出現在我的生活中。狗被聲響給吵醒,抬頭看著他。牠眼睛裡有答案,但大提琴家沒有注意到,他在房間踱來踱去,比以前更加不安,答案如下,既然你提到了,我確實隱約記得曾在一個女人的腿上睡過,而且可能是她;什麼腿上,什麼女人,大提琴家會問;你當時在睡覺;睡在哪裡;你的床上;那她在哪裡;在那邊;你真會說笑話,狗先生,多久沒有女人走進這間公寓,走進那間臥房,來,繼續說;你應該知道,狗對時間的感知與人不一樣,不過我確實覺得,從你最後一次在床上接待某位女士之後,已經過了一個時代,我這話沒有挖苦的意思;所以你是夢到的;可能吧,我們狗就愛做夢,無可救藥,連睜著眼睛時都在做夢,我們只要看到暗處有什麼,就會立即想像那是一個女人的腿,然後跳上去;大提琴家會說,這只是狗的想像;就算真的是我們的想像,狗會回答,我們也沒有怨言。與此同時,死神在她的旅館房間裡,一|絲|不|掛地站在鏡子前。她不知道自己是誰。
幾個小時過去了,太陽終於升起了,但太陽不是在這個冰冷慘白的房間升起,這裡總是亮著蒼白的燈泡,彷彿是為了替一具害怕黑暗的屍體趕走陰暗。時候尚早,還不到鐮刀下令讓第二堆信從房間裡消失的時刻,可以再多睡一會兒。徹夜不曾闔眼的失眠者常常這麼要求,只求再一會兒,一會兒就好,以為這樣就能夠騙到睡眠,這些可憐人,連一分鐘休息時間也沒得到。那幾個小時,鐮刀獨自一人,試著解釋死神為何能夠走出一扇密封的門,那道門受到永恆的詛咒,鐮刀在這裡有多久,門肯定就被詛咒了多久。最後,它放棄了找出解釋的努力,遲早有一天,它會知道那扇門背後發生了什麼,因為死神和鐮刀之間幾乎不可能有祕密,就像鐮刀和揮舞它的手之間也沒有祕密一樣。鐮刀並沒有等待太久。當門打開,一個女人出現時,時間只過去了半個小時。鐮刀聽說這種事確實可能發生,死神可以把自己變成一個人,最好是女性,這是她的正常性別,但一直認為那只是一個故事,一則神話,一段傳說,就像其他許多故事一樣,例如,鳳凰從自己餘燼中重生,月亮上有個揹著一捆柴火的男人,因為他在安息日工作,孟喬森男爵拽著自己的頭髮,從沼澤地中救出自己和他的馬,特蘭西瓦尼亞的吸血鬼怎麼殺都不會死,除非用一根木樁刺穿他的心臟,愛爾蘭有一塊著名的老石頭,當真正的國王摸它時,它就會叫出聲來,伊庇魯斯溫泉可以澆熄點燃的火炬,點亮尚未點燃的火炬,婦女用她們的經血塗抹田地,增加播下的種子的繁殖能力,狗那麼大的螞蟻,螞蟻那麼小的狗,第三天復活,因為復活不可能在第二天。妳看起來非常漂亮,鐮刀說,的確,死神確實看起來非常漂亮,她很年輕,人類學家的計算沒錯,大約三十六或三十七歲,你說話了,死神驚呼;我認為我有很好的理由,不是每天都能看到死神化成她的對頭的物種;所以不是因為你認為我看起來很漂亮;噢,那也是理由,那也是,但即使妳以一個黑衣胖女人的模樣出現,我也會說話,就像馬塞爾.普魯斯特先生面前的那個人;嗯,我不胖,也不|穿黑衣服,而且你不知道馬塞爾.普魯斯特是誰;基於明顯的原因,我們這些鐮刀,無論是砍人的還是割草的,都沒有學過認字,但我們有美好的記憶,我記得鮮血,它們記得草汁,而且我聽過普魯斯特的名字好幾次,把聽過的事實綜合起來,他是一位偉大的作家,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作家之一,他的檔案一定在舊檔案的某個地方;沒錯,但不在我的檔案中,我不是要了他的命的那個死神;所以這個馬塞爾.普魯斯特先生不是本地人,鐮刀問;不是,他在另一個國家出生,一個叫法國的地方,死神回答說,她的話裡夾著一絲悲傷;別擔心,妳可以這麼安慰自己,不是妳今天漂亮的樣子殺死了普魯斯特,鐮刀說;你也知道,我一直把你當朋友,但我的悲傷和沒能殺死普魯斯特無關;那是什麼原因;我不確定我能解釋清楚。鐮刀給了死神一個疑惑的眼神,認為最好改變話題,妳在哪裡找到妳穿的衣服,它問;那扇門後面有很多選擇,它就像倉庫,就像大劇院的更衣間,幾乎有數以百計的衣櫃,數以百計的人體模型,衣架更是成千上萬;帶我去那裡,鐮刀懇求;這有什麼意義,你對時尚風格一無所知;看妳一眼,我就知道妳知道的也不比我多,妳穿的衣服看起來一點都不搭;你沒離開過這間房,根本不知道現在的人怎麼穿著;根據我的記憶,那件上衣非常像我還過著活躍人生時的衣服;我告訴你我在街上看到了什麼吧,時尚會週而復始,來了又去,去了又來;不用告訴我,我相信妳;你不覺得這件上衣和褲子和鞋子的顔色很配嗎;很配,鐮刀同意;跟我戴的無邊帽也很搭;那也很搭;還有這件皮毛大衣;對;還有這個側背包;妳說得沒錯;還有這對耳環;哎呀,我放棄;就承認吧,我美得難以抗拒;那就要看妳想迷倒什麼樣的男人了;但你不是認為我很漂亮;我一開始就說了;那樣的話,再見了,我週日回來,最遲週一,別忘天天寄信,你整天靠著牆不動,這任務應該不難吧;信妳帶著了吧,鐮刀問,決定不被諷刺|激怒;m.hetubook.com.com帶了,在這裡,死神一面說著,一面用修剪整齊的指頭輕敲背包,那纖纖玉手沒有誰見了不想親吻。
第二天恰好是週日。當天氣像今天這樣晴朗時,大提琴家習慣帶著狗和一兩本書到城市某個公園度過一個上午。狗從不走遠,即使本能讓牠嗅著同類的尿液,從一棵樹移動到另一棵。牠不時抬起一條腿,但不會再進一步滿足排泄需求。另一個需求姑且說是補充的排泄程序吧,牠會在自家院子勤勤懇懇地執行,這樣大提琴家便不必追在後頭撿拾牠的排泄物,拿著專為此目的設計的小鏟子,裝到塑膠袋中。這可以當成犬類訓練的優良範例,不過其實這是狗自己的主意,牠認為一個音樂家,一個大提琴家,一個致力於優雅演繹巴哈第六組曲d大調作品一〇一二號的藝術家,來到這個世界上,不是為了撿起他家或別人家的狗還在冒熱氣的大便。這太不適宜了。有一天,牠和主人談話時才說過,巴哈絕對沒幹過那種事。音樂家回答,時代已經大不相同了,不過他也不得不承認,巴哈確實不可能幹過那種事。我們這位音樂家顯然熱愛大眾文學,不過只要到他的書房隨便找個書架一看就知道,他對天文學、自然科學和自然界的書籍也有著特殊的偏愛,今天就帶來了一本昆蟲學手冊出門。他不具任何背景知識,所以也沒指望從書中學到很多,不過他欣然得知,原來地球上有近百萬種昆蟲,分為兩個亞綱,有翅亞綱,就是長翅膀的,還有無翅亞綱,就是沒長翅膀的,往下依次又分為直翅目,比如蚱蜢,蜚蠊目,比如蟑螂,螳螂目,比如螳螂,脈翅目,比如草蛉,蜻蛉目,比如蜻蜓,蜉蝣目,比如蜉蝣,毛翅目,比如石蛾,等翅下目,比如白蟻,隱翅目,比如跳蚤,蝨目,比如虱子,食毛目,比如羽虱,異翅亞目,比如臭蟲,同翅目,比如木虱,雙翅目,比如蒼蠅,膜翅目,比如黃蜂,鱗翅目,比如鬼臉天蛾,鞘翅目,比如金龜子,最後,還有櫻尾目,比如蠹魚,從書上圖片可以看到,鬼臉天蛾的拉丁學名叫acherontia atropos,是一種夜行性飛蛾,胸節背上有酷似人頭骨的圖案,翼展長達十二公分,顏色暗沉,後翅是黃色和黑色。學名中的atropos就是終結生命的命運女神。音樂家不知道,甚至也不可能想像會有這樣的事,死神此刻正越過他的肩頭,看著那隻飛蛾的彩色照片看到了入迷。入迷了,也困惑了。還記得吧,是另一個命運女神,不是這一個,負責昆蟲從生命到非生命的過程,也就是說,殺死牠們,在很多情況下,兩者索命方式雷同,但也有很多例外,只要指出一點你就會明白,昆蟲不會死於人類常見疾病,諸如肺炎、肺結核、癌症、更常被稱為愛滋病的後天免疫缺乏症候群、車禍或心血管疾病等等。這誰都能懂。她繼續越過大提琴家的肩頭窺視,更費解的,也是讓死神感到困惑的,是一個人類的頭骨,不知是在世界創造的哪個時期,竟然絲毫不差地出現在一隻毛茸茸的蛾背上。沒錯,人體身上有時也出現小飛蛾小蝴蝶,但都只是簡單的人為設計,普通的刺青,並非與生俱來。也許曾經所有的生命都是同一種,死神心想,只是後來各自的特色越來越明顯,逐漸分成了五界,原核生物界、原生動物界、真菌界、植物界和動物界,隨著時間推移,各界底下又產生了無數整體與局部的分化,在這場縱橫交錯的生物混戰中,如果某生物的特性出現在另一生物身上,一點也不足以為奇吧。比方說,這就可以解釋,為何這種名為鬼臉天蛾的蟲子背上會有一具令人不安的白色頭骨,牠的名字也很有意思,不只帶了個鬼字,剛好也是一條流經冥界的河流的名稱,曼德拉草根和人體之間為何有著令人不安的相似,也可以從這個角度來解釋。然而,持續越過大提琴家肩頭目不轉睛看著書的死神,她的思緒已經走上了另一條路。她這時很難過,因為她想到了,如果她當初不要寄那什麼紫羅蘭色的信,用鬼臉飛蛾當信使有多好,但是當時她認為寄信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主意。這種飛蛾永遠不會想到飛回來,牠的胸節上就印著牠的使命,牠就是為此而生的。除此之外,震撼效果也會和普通郵差送上一封信截然不同,我們看到一隻十二公分寬的飛蛾在頭頂盤旋,黑暗天使亮出黑黃相間的翅膀,冷不防掠過地面,繞著我們畫了一個圓,於是我們永遠也走不出那個圈子,然後牠垂直飛起,胸節上的頭骨就在我們的面前。毫無疑問,我們會不吝為牠們的雜技表演報以熱烈的掌聲。不難發現,掌管我們人類的死神還有很多東西有待學習。我們都知道,蛾不在她的管轄範圍。不只飛蛾,其他的動物,幾乎數不清的品種,都不歸她管。她必須和她在動物部門的同事達成協議,就是負責這些自然物種的同事,借調幾隻鬼面飛蛾,然而,遺憾的是,考量到他們各自領土和相應的居民群體有很大的差異,這位同事多半會擺出傲慢的姿態,專橫跋扈地拒絕,因為即使在死神界,一盤散沙也並非只是無意義的措辭。只要想想那本基礎昆蟲學手冊中提到的上百萬種昆蟲,可以的話,也想像一下每個物種的個體數量,難道你不會認為地球上的微小生物一定多過天空的星星嗎,在宇宙中,如果你想給這個動輒激變的宇宙一個更詩意的名稱,那就稱它為星際空間好了,在這星際空間,我們不過是小小一坨即將消失的屎。人類目前只是七十億男女組成的小群體,不足掛齒,或密或疏分布在五大洲,掌管人類的死神是下屬,是次等的死神,對自己在死神階層的地位也心知肚明,所以報紙用大寫d印出她的名字,她還老老實實去函澄清。儘管如此,既然夢想之門輕易就能開啟,人人都可以自由獲得夢想,我們甚至不用為它們繳稅,死神現在已經不再從大提琴手的肩頭上望過去,而是陶醉在想像中,在她的指揮下,飛蛾大軍在桌子排列成行,她一一唱名,下達命令,飛去那裡,找到某某某,讓他看到你背上的鬼臉,然後回來。音樂家會以為他見到的鬼臉天蛾是直接從打開的書頁裡飛出來,那會是他最後一個念頭,停在視網膜上的最後一個影像,他不會像傳說中馬賽爾.普魯斯特的臨終所見,一個黑衣胖女人來宣布他的死亡,或者如獨具慧眼的臨終病人所聲稱,看到一個披著白布的鬼怪。一隻蛾子,又黑又大,絲薄般的翅膀簌簌震動,背上有一個形似骷髏頭的白色印記,如此而已。
大提琴家看了看鐘,發現早過了午餐時間。狗大約十分鐘前就在想這件事了,牠坐在主人身邊,頭枕在主人的膝上,耐心等候他回到這個世上來。不遠處有間小館子,提供三明治一類的點心小吃。來公園的早晨,大提琴家經常去那裡光顧,總是點一樣的東西。兩個鮪魚美乃滋三明治加一杯酒給自己,給狗則是來一份五分熟牛肉三明治。天氣若好,像今天這樣,他們就坐在樹蔭下的草地上,邊吃邊聊。狗總是把最好的部分留到最後吃,先狼吞虎嚥麵包片,然後才沉醉在吃肉的樂趣中,不慌不忙,認真咀嚼,細細品味著肉汁。大提琴家吃得心不在焉,根本不想他在吃什麼,他在思考巴哈的d大調組曲,尤其是前奏曲和一個困難不已的段落,拉到那一段,他有時會停頓、猶豫、懷疑,對一個音樂家來說,人生中沒有比這更糟糕的事了。吃過飯後,他們並排躺下,大提琴家打了個盹,不一會兒狗也睡著了。他們醒來要回家時,死神也隨之而去。狗跑去院子裡清腸子,大提琴家把巴哈組曲的樂譜放在架子上,翻到棘手的段落,這段極弱音實在難到見鬼,他再次經歷那難以釋然的猶豫時刻。死神為他感到惋惜,可憐人,最不幸的是,他已經沒有時間練好了,自然誰都不能,即使那些很接近的人也總是不準。這時死神第一次注意到房間裡沒有一張年輕女人的照片,只有一張上了年紀的女人的照片,顯然是大提琴家的母親,陪在一旁的男人肯定是大提琴家的父親。
我要請你幫個大忙,死神說。如往常一樣,鐮刀沒有反應,只有一個微乎其微的顫動,表示它聽到了,這也是一種普遍表達驚愕的肢體語言,因為死神的嘴裡從沒說過這樣的話,幫個忙,還是幫一個大忙。我要出門一週,死神繼續說,在這段時間裡需要你幫我發送信件,當然,我不會要你寫信,你送信就好了,你只需要從內心發出指令,讓刀刃内部振動,發出一種感覺,一種情緒,隨便什麼,只要證明你還活著,就能確保信件往目的地出發了。鐮刀仍舊沉默不語,但這種沉默相當於問號。因為我不能跑來跑去處理信件,死神說,我得專心解決這個大提琴家的問題,設法把那封可惡的信交給他。鐮刀等著。我的計畫是這樣的,死神繼續往下說,我出門前,會把那一週的信通通寫好,鑒於情況特殊,我允許自己這樣做,就像我說的,你只要發送出去就好了,你繼續靠著牆,連挪動一下也不必,你看,我對你很客氣,以一個朋友的立場求你幫我這個忙,我本來可以不用客氣直接對你下命令,這幾年我沒怎麼用著你,不代表你不再為我效勞了。鐮刀服從的沉默證實這是事實。那麼,就這樣說定了,死神說,我今天就全天寫信,算了算,大約有兩千五百封,想想看,肯定得寫到破皮見骨了,我會幫你把信放在桌子上,分成一疊疊,從左到右,記住了,是從左到右,明白嗎,從這裡到這裡,如果人開始在錯誤時間收到通知,無論是早了還是晚了,我會陷入另一個可怕的大麻煩。俗話說,沉默即同意。鐮刀保持沉默,因此是同意了。死神坐下來工作,把身上屍布的兜帽甩到後面,以免阻礙視線。她寫啊寫,時間一小時一小時過去了,她仍然在寫,又是信紙又是信封,然後必須摺好信紙,封上信封,有人會問,她既沒舌頭,也不會分泌唾液,怎麼黏信封呢,我的朋友,你說的是舊日美好純樸的手工時代,現代化時代才見到一絲曙光,人仍活在石器時代,如今信封都是自黏信封,只要撕開小紙條就可以了,事實上還可以這麼說,舌頭有眾多用途,這個用途已經成為過去式,死神確實寫到破皮見骨,因為她本來就全身骨頭。這是慣用語的特徵,我們持續使用,即使這種說法早已經偏離了原意,例如忘了死神本來就是一具骷髏,身上怎樣也只有骨頭,不信拍張X光片瞧瞧。她照慣例輕蔑地把手一揮,今天的兩百八十多封信送入了超然的空間,也就是說,大鐮刀是從明天起才要履行適才被託付的寄信職責。死神一言不發,甚至沒有說聲再見或晚點見,就從椅子站起來,走到房裡僅有的那扇門前,也就是我們經常提到的小窄門,但門通往哪裡,我們一無所知,她打開門,走進去,把門關上。鐮刀激動不已,從刀尖一路顫抖到刀柄。在鐮刀的記憶中,那扇門從未被使用過。
翌日是週日,週日是他帶狗去散步的日子。這動物似乎在說,用愛回報愛,嘴裡叼著鍊子,急著要出門。他們進了公園,大提琴家朝平日坐的長凳走去,看到那兒已經坐著一個女人。公園裡的長椅是閒置的,是公用的,通常是免費的,不能對比我們早到的人說,這張長凳是我的,請另找一張。大提琴家這麼有教養的人不會這麼做,當然,如果他認為他認得那個人,是劇院裡的那個女人,放他鴿子的女人,他在音樂房中間看到兩隻手撫在胸前的女人,那就更是不會這樣做。我們知道,到了五十歲,不能永遠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們開始眨眼,把眼睛瞇緊了,好像試圖模仿狂野的西部英雄或遠古的航海家,在馬背或在船頭,一手遮住眼睛,眺望遙遠的地平線。這個女人穿著不同,穿著長褲皮夾克,一定是另一個人,大提琴家在心裡說,但他的心視力更好,告訴他,睜開眼睛,是她,現在你要規矩點。女人抬起頭來,大提琴家這時才確定是她,早安,他在長凳旁停下來說,萬萬沒想到今天會在這裡見到妳;早安,我是來和你道別的,並為昨天沒有去聽音樂會向你道歉。大提琴家坐下來,拿掉狗鍊說,去吧,然後連看都不看那位女士一眼,回答道,沒什麼好道歉的,這種事情經常發生,人們買了票,然後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原因去不了,這很正常;關於我們的告別,你有什麼看法,女人問;妳認為妳應該來和一個陌生人告別,真是太客氣了,雖然我真的無法想像妳怎麼知道我每週日都來這個公園;關於你,我不知道的事很少;哦,拜託,我們不要再提起週四在舞臺門口和之後在電話裡的荒謬談話了,妳對我一無所知,我們之前甚至從未謀面;別忘了,排練時我在場;我實在不知道妳是怎麼辦到的,因為大師非常嚴格,不許陌生人在場,請不要現在告訴我,妳也了解他;我對他的了解沒有對你的了解多,但你是個例外;如果我不是,那就更好了;為什麼;妳想讓我告訴妳嗎,妳真的想讓我告訴妳嗎,大提琴家以近乎絕望的語氣問道;我想知道;因為我愛上一個我一無所知的女人,她拿我當樂子,她明天就要離開,不知道要去哪裡,我也不會再見到她;其實我是今天要離開,不是明天;妳說是明天;我也沒有拿你當樂子;如果妳沒有https://m.hetubook.com.com,那麼妳裝得很逼真;至於你愛上我,你很難指望我有所回應,有些話我的嘴是禁止說的;又是一個謎;不會是最後一個;一旦我們說了再見,所有的謎團都會解開;可能有其他的謎來取代;請走吧,不要再折磨我了;那封信;聽著,我不想知道那封信的任何事;其實,即使我想給你,我也給不了你,我把它留在旅館裡,女人笑著說;那就撕了吧;沒錯,我得想想該怎麼處理它;不必多想,撕了,然後就了結了一件事。女人站起來。妳這就要走了嗎,大提琴家問。他沒移動,他低著頭坐著,還有話要說。我甚至沒有碰過妳,他喃喃地說;沒錯,是我阻止你碰我;妳怎麼做到的;不難;現在也不例外;現在也不例外;我們至少可以握握手;我的手很冰。大提琴家抬起頭來。女人已經不在了。
大白天死神現身在一條兩側是牆的窄街上,這裡近乎是城郊了。沒有一扇門或入口可以讓她出現,也沒有蛛絲馬跡讓我們重建她從冷颼颼地下房間到這裡的路徑。陽光並沒有讓她空蕩蕩的眼窩感到不適,就像考古發掘的頭骨,即使光線突然照射到臉上,也不用垂下眼皮,而人類學家興沖沖地宣布,他發現的這具骨骼具有尼安德塔人的種種特徵,不過隨後的檢測卻顯示,它只是一個普通的智人。然而,這個扮成了女人的死神,卻從袋子裡拿出一副墨鏡,保護她現在這雙人類的眼睛,以免染上討厭的結膜炎,還沒有習慣夏日明媚晨光的人,感染結膜炎的風險較高。死神沿著街道走下去,來到牆的盡頭,第一批房屋出現了。從這時起,她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了熟悉的地方,從這裡開始直到城鄉的邊境,在她面前展開的所有房子中,沒有一戶她不曾造訪,最少也去過了一趟,兩週後還得進入那邊正在施工的大樓,讓一個心不在焉腳底疏忽的泥瓦匠從鷹架上跌下來。遇到這種情況,我們經常說人生就是這樣,其實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死亡就是這樣。我們不會給剛上計程車的墨鏡小姐死神這個名字,還可能認為她猶如生命的化身,上氣不接下氣追著她跑,如果攔得下另一輛計程車,我們會吩咐司機,請跟著前面那輛,不過也沒用,因為載著她的計程車已經轉彎了,也沒有別輛計程車可以讓我們說,請跟著前面那輛。那麼,我們就可以合理地說,這就是人生,無奈地聳聳肩。無論如何,有一件事可以權充安慰,死神用袋子帶著的那封信,上頭寫的是另一個收件人、另一個地址,我們從鷹架上摔下的時候還沒到。與你可能合理的預期相反,死神並沒有給計程車司機大提琴家的地址,而是說了他表演的劇院的地址。沒錯,經歷兩次失敗之後,她決定謹慎行事,不過她一開始先化身成一個女人,的確如一個講究語法的人的猜測,絕非偶然之舉,如同前文的討論,由於死神和女人都是陰性名詞,死神的性別自然會是女性。儘管鐮刀完全缺乏外界世界的經驗,特別是在感情、欲望和誘惑方面,但在與死神談話時,它完全擊中了要害,問死神她想迷倒什麼類型的人。關鍵詞就是這個,迷倒。死神大可直接走去大提琴家的家按門鈴,當他打開門時,給他一個迷人的微笑,例如,先摘掉墨鏡,宣布自己是賣百科全書的,這是一個非常老套的伎倆,但幾乎總是有效的,他要麼邀請她進來,邊喝茶邊靜靜地討論,要麼馬上告訴她他不感興趣,作勢要關門,同時客氣地為他的拒絕道歉。就算是一本音樂百科全書,我也不想要,他會羞澀地笑著說。無論哪種情況,交出這封信都是件容易的事,我們可以說,簡直是易如反掌,而這正是死神所不喜歡的地方。那個男人不認識她,但她認識他,她和他在同一個房間裡待了一整晚,她聽了他的演奏,不管喜歡與否,這樣的事情會形成紐帶,建立某種默契,標誌著一段關係的開始,如果直截了當對他宣布,你要死了,你有一週時間賣掉大提琴,幫狗找新主人,那也太殘忍了,她現在變得如此漂亮,不適合這種殘忍的行為。不,她另有計畫。
現在的問題是找一家離音樂家的公寓不遠的旅館。死神漫步走到市中心,進了一家旅行社,問能否研究一下城市的地圖,她很快在地圖上找到劇院的位置,她的食指從那裡穿過地圖,來到大提琴家所住的那一區。有點偏僻,但附近有旅館。助理推薦了一家,不豪華,但很舒適。他表示願意幫忙打電話過去預訂,當死神問他,對於他的付出,她該給他多少,他微笑著回答,就記在我的帳上吧。還有什麼比這更正常的呢,人們說話不假思索,用詞隨意,甚至沒有想到要考慮後果,就記在我的帳上吧,這個男人說,毫無疑問,他懷著無可救藥的男性虛榮心,想像日後不久會有什麼愉快的邂逅。他差點讓死神冷眼回答,當心,你不知道你在和誰說話,幸好她只是敷衍一笑,向他表示感謝,然後就離開了,沒有留下電話號碼或名片。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混著玫瑰和菊花的芳香,沒錯,就是這個味道,一半玫瑰一半菊花,助理一邊慢慢摺起城市地圖,一邊喃喃地說。回到街上,死神攔了計程車,把旅館地址給了司機。她不滿意自己。她把售票處那位好心的女士嚇了一跳,拿她開心,這是不可原諒的行為。人已經夠怕死神了,無須她帶著微笑出現在他們面前說,嗨,是我,那個不祥的拉丁警句的最新版本,喜歡的話也可以說是通俗版本,那句話就是memento,home,quia pulvis es et in pulverem reverteris(人呀,要記得,你本是塵士,也將歸於塵土),然後,似乎還嫌不夠,對於一個幫助自己的好心人,她差點用一個愚蠢的問題來刺穿他,通常是所謂的上層階級才會厚顏無恥向下層的人這麼說,你知道自己在跟誰說話嗎。不,死神不滿意自己的行為。她能肯定,如果還是一副骷髏,她絕不會有這樣的行徑,也許是因為我化成了人形,她想,這種習氣很容易沾染。她瞥了一眼窗外,認出正在行經的街道,這就是大提琴家住的那條街,那邊的一樓公寓就是他住的地方。死神感覺到太陽神經叢好像猛然一縮,神經顫慄,就像獵人發現獵物時那樣打起哆嗦,也許是一種朦朧不明的恐懼,彷彿開始害怕起自己。計程車停下來,旅館到了,司機說。死神用劇院女人找她的零錢付了車資,不用找了,她說,根本沒有注意到應該找的錢甚至超過計程車跳表器上的金額。這情有可原,畢竟這是她第一次使用這種形式的公共交通服務。
死神檢查資料卡,沒有發現任何她以前沒有見過的東西,也就是說,上面只有一位音樂家的生平,這位音樂家應該在一週前去世,然而,他仍然安靜地生活在他簡樸的藝術家公寓中,他的黑狗會爬上女士們的大腿,他家有鋼琴和大提琴,他夜裡會口渴,他穿條紋睡衣。一定有辦法來解決這種兩難的局面,死神心想,如果能在不引起太多注意的情況下解決,這自然是最好不過了,但如果最高的權威有任何作用,如果祂們的存在不只是為了獲得大量的榮譽和讚譽,現在祂們有一個絕佳的機會,可以證明祂們對那些在平原上辛勤勞動的人們並不是漠不關心,讓祂們改變規則吧,讓祂們採取一些特別的措施,讓祂們授權一些不法的行為,但絕不允許這樣的醜聞繼續下去。這件事怪的地方是,照理應該解決這個困境的高層究竟是誰,死神也不知道。的確,在她所寫並在媒體公開的一封信中,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應該是第二封,她提到了一個宇宙死神,儘管沒有人知道什麼時候,這個死神會消滅宇宙中所有的生命表現形式,連最後一個微生物也不會放過,但是,這不只是一個哲學常識,因為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永遠長存,就連死神也不能,從實際情況來看,這個說法是由常識推論出來的,在不同領域地區的不同死神之間流傳甚久,雖然仍有待於由研究和經驗支持的知識來證實。死神心想,去除贅疣冗瘤的實際工作,由我們這些各領域地區的死神來負責,如果宇宙真的消失了,我一點也不會感到驚訝,這不是因為宇宙死神發表什麼莊嚴宣言,宣告的聲音在星系和黑洞之間迴蕩,而是我們負責的一樁樁個體死亡累積的結果,就像那句諺語,雞不是一粒一粒填滿嗉囊,而是起初就愚蠢地吐了乾淨,因為我認為這也是生命最可能發生的過程,忙著準備自己的結局,根本不需我們的幫助,甚至也不等我們施以援手。死神的困惑完全可以理解。她被派到這個世界太久了,久到記不得從誰那裡得到必要的指示,執行被託付的工作。他們把規章交到在她的手中,指出汝須殺人四個字,當成她日後活動的指引明燈,然後叫她好好過自己的生活,無疑沒有注意最後這句話中令人毛骨悚然的諷刺。她照著做了,以為如果出現疑問或一些不太可能的錯誤,總有後盾,總有一個誰,一個老闆,一個上司,一個精神導師,可以向他們尋求建議和指導。
大提琴家走進他的公寓,氣惱地嘀咕道,她是瘋子,徹徹底底的瘋子,我生平第一次有人在舞臺門口等我,說我演奏得很好,結果是個神經病,而我,像個傻瓜,竟然問會不會再見到她,簡直自找麻煩,有些性格缺陷確實也許值得些許的尊重,至少還值得關注,但愚蠢真可笑,癡迷真可笑,我真可笑。他心不在焉拍拍跑到前門迎接他的狗,然後走進鋼琴室。他打開大提琴盒,小心翼翼地把樂器拿了出來,睡覺前必須重新調音,雖然只是了搭一小段計程車,也影響了大提琴的狀況。他走進廚房,餵了狗,為自己弄了個三明治,就著紅酒吃了起來。他現在沒那麼煩惱了,但逐漸取代煩惱的那種感覺同樣令人不安。他想起了女人說過的話,她暗示隱約其詞總會付出代價,他發現她所說的每一個字,雖然從上下文來說都很有道理,但卻包含著另一種涵義,一種他不能完全理解的涵義,一種誘人的涵義,就像想喝水時水就退開,就像去摘果子時樹枝就突然移動。我不會說她是瘋子,他想,但她確實很奇怪,這一點毋庸置疑。吃完三明治,他回到音樂室或鋼琴室,這是我們到現在為止給它起的兩個名字,稱它為大提琴室要合理得多,畢竟那是音樂家賴以謀生的樂器,但我們不得不承認,這個名稱聽起來不好,稍有失體面,稍有失尊嚴,只要從大到小排下來,就能明白我們的理由,音樂室、鋼琴室、大提琴室,到目前為止還可以接受,但想像一下,如果我們開始說單簧管室、笛子室、低音鼓室、三角琴室。詞語之間也存在著等級制度,有自己的禮儀,有自己的貴族封號,有自己的平民刺字。狗加入了主人的行列,在他身邊躺下之前,先轉了三圈,這是牠對自己是狼的時代唯一的記憶。音樂家正在根據音叉的a音為大提琴調音,計程車喀噠喀噠地碾過鵝卵石,對大提琴造成了殘酷的傷害,他溫柔地幫大提琴恢復和諧的聲音。有那麼一會兒,他忘了劇院裡的那個女人,確切地說,不是忘記她,而是忘掉他們在舞臺門口那番叫人不安的談話,但在計程車上最後那段緊張的交談仍在背景中迴蕩,如同低沉的鼓聲。他忘不了那個女人,也不想忘。他看見她站起來,雙手撫在胸前,他能感覺到她那鑽石般堅定的凝視,她一笑,那眼眸就閃閃發光。週六還能見到她,他想,沒錯,他到時還會見到她,但她不會再站起來,也不會再把手放在胸前,也不會再遠遠地看著他,那奇妙一刻已經被隨後的時刻抹去了,他最後一次轉身去看她,以為能夠看她最後一眼,結果她人已經不在了。
接下來的三天,除了跑回地下房間匆匆寫信寄出,在其餘的時間,死神不只是他的影子,更是他呼吸的空氣。影子有一個嚴重的缺陷,一旦失去光源,也就失去自己的位置,消失了。在載他回家的計程車上,死神就在他身邊,他進公寓,死神也進了公寓,她仁慈地觀察到狗一見到主人回來就狂吠不止,然後自己也不客氣,像受邀一樣逗留了一下。對於不需要移動的人來說,這很容易,她也不介意自己是坐在地板上還是坐在衣櫃頂上。樂團排練到很晚才結束,天馬上就要黑了。大提琴家給狗一些食物,自己用兩個罐頭做晚餐,把需要加熱的東西加熱,在餐桌上鋪了一塊布,擺上刀叉餐巾,倒了些酒到杯子裡,不慌不忙把第一口食物放進嘴裡,彷彿若有所思。狗在他旁邊坐下,主人可能在盤子裡留下的任何剩菜都會是牠的甜點。死神看著大提琴家。她實在分不清長得醜和長得漂亮的人,因為她只熟悉自己的頭骨,總是忍不住想像充作我們商店櫥窗的那張臉下面的頭骨輪廓。如果實話實說,在死神的眼中,我們基本上是同樣醜陋,即使在我們可能成為選美皇后或選美國王的年代。她欣賞大提琴家強健的手指,猜測他的左手指尖一定越來越硬,甚至可能長了點老繭,生命可能在某方面是不公平的,左手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即使拉大提琴的苦勞都由它來完成,從觀眾那裡得到的掌聲也遠遠少於右手。晚飯一吃完,大提琴家就洗了盤子,小心疊好桌布餐巾,收到碗櫃的抽屜,離開廚房前,他環顧四周,看看是否有什麼東西放錯了地方。狗跟著他進了音樂室,死神正在那裡等著他們。與我們在劇院時的推測相反,那位大提琴家並沒有演奏巴哈的組曲。某天,樂團裡的幾個同事聊天,開玩笑談起能不能用音樂替人畫肖像,要畫得傳神逼真,不能像穆索斯基用音樂描繪對窮富猶太人那兩幅畫的印象,他當時說,如果真的能用音樂來當肖像,他的肖像不會是一首大提琴曲,而是蕭邦一首極短的練習曲,作品二十五號第九首降g大調。同事問為什麼,他回答說,他就是在其他任何樂曲中都看不到自己,這對他來說,沒有比這更好的理由。在短短五十八秒的時間,蕭邦淋漓盡致描述了一個他永遠不可能遇到的人。之後的那幾天,樂團裡比較幽默的同事跟他開了個友善的玩笑,叫他五十八秒鐘,不過這個綽號太長了,很難一直叫下去,況且跟這樣的人對話,很難保持一來一往,畢竟你問他任何問題,他都決意用五十八秒鐘來回答。最後,大提琴家贏得了這場友誼賽。他彷彿感覺到公寓裡有第三者存在,出於自己也說不清的理由,覺得應該向這個人談談自己,但即使只是描述最簡單的生活,內容要充實,也難免長篇大論,為了避免這種情況,大提琴家在鋼琴前坐下,稍作停頓,等待觀眾靜下心來,接著才開始彈奏。狗半睡半醒躺在譜架旁,似乎不太在意頭頂上方掀起的這場聲音風暴,也許因為曾經聽過,也許因為聽了也不能加深對主人的認識。然而,死神執行任務時聽過太多的音樂,特別是蕭邦的葬禮進行曲,貝多芬第三交響曲的甚慢板,她,在其漫長的一生,第一次感覺到内容和表達方式能夠如此完美結合。她不太關心這是否為大提琴家的音樂肖像,他聲稱的相似之處,無論是真實抑或想像,多半是他腦子裡編出來的,但死神印象深刻的是,在這五十八秒長的音樂中,因為悲愴的短促,因為絕望的強烈,也因為最後的和弦如懸在半空的省略號,話還沒說,她彷彿聽到每一個人生命的節奏和旋律的轉換,無論人生是平淡無奇,還是大放異彩。大提琴家犯了人類最不可饒恕的罪之一,傲慢,在一幅能找到每個人的肖像中,他以為他能看到他的臉,只有他的臉,然而,如果我們想一想,如果我們選擇不停留在事物的表面,傲慢同樣可以被解釋為完全相反的表現,也就是謙遜,如果這首曲子是每個人的肖像,那麼我也必然也包括在其中。死神猶豫了,傲慢還是謙遜,她無法做出判斷,為了打破僵局,一次就做出判斷,她開始興味盎然地觀察大提琴家,等待他臉上的表情向她揭示她需要知道的東西,或者他的雙手,因為雙手就像兩本打開的書,有著戀愛線,有著生命線,是的,生命,女士先生們,你們沒有聽錯,生命,這不是出於手相術提出的真實或假想的原因,而是當它們張開和握起時,當它們愛撫或攻擊時,當它們擦拭眼淚或掩飾微笑時,當它們放在肩上或揮手告別時,當它們工作時,當它們靜止時,當它們睡覺時,當它們醒來時,那雙手是會說話的,死神觀察完畢,得出了結論,傲慢的反義詞不是謙遜,即使世上所有字典都一口咬定就是謙遜,可憐的字典,它們只能用現有的詞語來管理自己,支配我們,其實還有許許多多的字沒有出現,例如,這個應該與傲慢截然相反的詞,絕對不是俯首帖耳的謙卑,這個詞我們清楚地看到寫在大提琴家的臉龐雙手上,它卻不能告訴我們它叫什麼。和_圖_書
誰都難免有脆弱的時刻,如果今天倖免,那麼明日一定難逃。如同阿基里斯的青銅鐵甲下跳動著一顆情感充沛的心,我們只要想想,阿伽門農偷走了他心愛的女奴布莉塞伊絲後,這位大英雄十年來承受了怎樣的妒火煎熬,然後再想想,後來赫克特殺了他的摯友帕特羅克洛斯,他又帶著何等強烈的怒火重返戰場,放聲狂嘯,把憤怒宣洩在特洛伊人的身上,同樣的道理,史上最堅不可摧的那副鎧甲,直到天荒地老都堅不可摧,這裡說的鎧甲自然是死神的骷髏,但有那麼一天,在這副鎧甲底下,有什麼不經意地鑽入那可怕的屍骨,可能是一聲輕柔的大提琴和弦,是一聲質樸的鋼琴顫音,或者只是看到椅子上打開的樂譜,都讓人想起了拒絕去想的那件事,你不曾活過,無論你做什麼,你都不曾活過,除非……你冷靜坐在那裡觀察睡著的大提琴家,你無法索命的男人,因為你找到他時,為時已晚,你看到狗蜷縮在地毯上,牠,你也動不了,因為你不是牠的死神,在漆黑溫暖的房間中,兩個已經屈服於睡眠的生命對於你的存在毫無知覺,反而令你意識到自己有多麼失敗。在那間公寓,習慣了能他人所不能的你,明白自己是多麼的無能,你束手綁腳,你的〇〇七殺人執照被判失效,承認吧,在當死神的日子裡,你從來沒有受過如此的屈辱。這時,你離開臥室去了音樂室,跪在約翰.塞巴斯蒂安.巴哈的大提琴第六組曲前,肩膀做了那種快速的動作,人類做這些動作時,通常伴隨著抽抽噎噎的哭泣,那時,你硬邦邦的膝蓋壓在硬邦邦的地板上,你的憤怒突然消失了,如同一團無法估量的迷霧,有時你不想完全隱形,就變成這種迷霧。你回到臥室,跟著大提琴家去了廚房,他喝水,給狗打開後門,先前你看到他躺著睡覺,現在看到他醒來起身的樣子,也許是睡衣的垂直條紋所造成的視覺錯覺,他似乎比你還要高大,但那是不可能的,那只是眼睛的小把戲,角度造成的失真,事實的純粹邏輯告訴我們,你,死神,才是最大的,比其他東西都大,比我們誰都要大。也許你不總是最大的,也許世上發生的事可以用機緣來解釋,例如,音樂家如果睡著了,記憶中童年時燦爛的月光,即便燦爛也是徒然,沒錯,機緣,因為你回到臥室,走到沙發上坐下時,再次變成了一個小死神,狗從地毯上爬起來,跳到你少女般的大腿上時,你變得更加嬌小了,然後你有了這樣一個可愛的想法,死神,不是你,是另一個死神,有一天會到來,熄滅這個柔軟的動物的溫暖餘燼,這是多麼不公平,你有那樣的想法,多麼不可思議,你習慣了你回去的那間房南北兩極般的寒冷,你那不祥的使命的聲音召喚著你,使命就是殺死那男人,他睡覺時齜牙咧嘴,那苦澀的表情似乎是因為從未與真正人類夥伴同床共枕,他和狗約好了,他們各自夢到對方,狗夢到人,人夢到狗,男人會夜裡起床,穿著條紋睡衣去廚房喝水,雖然就寢時帶一杯水到房間顯然更方便,但他沒有那麼做,情願夜裡沿著走廊慢慢走到廚房,在平靜無聲的夜裡,狗總是亦步亦趨,有時要求去院子裡放風,有時不會,這個男人必須死,你說。
然而,現在從她的椅子上站起來的死神是一位女王。她不應該像是被活埋似的,住在這個冷颼颼的地下房間,她應該住在巋然山巔,主宰世界的命運,仁慈俯視著羊群般的人類,看他們四處亂竄,不知自己正朝著同一個方向走,不管是向前一步,還是後退一步,他們都會更靠近死神,都一樣,因為一切只有一個結局,你的一部分將永遠不得不考慮的結局,這個結局是你無望的人性上的黑色汙點。死神拿著資料卡。她知道她必須用它做什麼,但她不太清楚是什麼。首先,她必須冷靜下來,記住她還是以前的那個死神,沒有一絲一毫的不同,今天和昨天的唯一區別是,她更確定自己是誰。其次,她終於可以和大提琴家決一勝負了,但這並不是忘記寄出今天信件的理由。這念頭不過是在腦中轉了一下,桌上立刻出現兩百八十四張資料卡,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女人,還有兩百八十四張信紙,兩百八十四個信封。死神再次坐下來,把資料卡放在一邊,開始寫信。當她簽完第兩百八十封信時,四鐘頭沙漏中的最後一粒沙子剛剛溜過。一個小時後,信封封妥,可以寄出了。死神去拿來那封三寄三退的信,放在那疊紫羅蘭色的信封上,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她說。她用左手打了習慣的手勢,信就不見了。不到十秒鐘,寫給音樂家的信悄無聲息出現在桌子上。死神說,如果你就要這樣,那好吧。她槓掉資料卡上的出生日期,改成了晚一年,又修改他的年齡,原本寫著五十歲的地方,改成四十九歲。你不能那麼做,鐮刀說;做都做了;會有後果的;只有一個後果;是什麼;嘲笑我的那個可憐大提琴家終於死了;但這個可憐人不知道他應該死了;我認為他可能知道;即使如此,你也沒有權力或權限改變資料卡上的資料;這你就錯了,我擁有我需要的一切權力和權威,我是死神,從今天起,我擁有的權力更大,權威更高;你不知道你在做什麼,鐮刀警告;世上只有一個地方死神無法進入;哪裡;他們所說的棺材、靈柩、墳墓、骨灰甕、墓穴、合窆,我進不去,只有活人可以,當然,在我要了他們的命之後;這麼多的單字,說的都是同一件叫人傷心的東西;人就是這樣,他們從來都不太確定自己的意思。
死神再次成為一具披著屍布的骷髏,帽子低垂在額頭上,頭骨最可怕的部分仍舊掩著,雖然根本不值得費心如此遮遮掩掩,如果真的擔心嚇著人,也不必擔心,因為這裡沒有人會被她陰森森的模樣給嚇著,況且只有手指和腳趾的骨頭尖露在外頭,她的腳趾放在石板上,卻感覺不到石板的冰冷,銼刀似的手指從第一條開始翻閱她的歷史規章大全,第一條規則只有簡簡單單的四個字,汝必殺人,她一路翻到了最新的附錄和補遺,至今已知所有的死亡方式和變體都彙整在這部分,這份死法清單可說是無窮無盡。這一番查閱勞而無功,死神並不驚訝,這部規章大全給每一位人類代表定下了一個句號,一個結論,一個結局,一個死亡,在這本書中,如果能夠找到生命和生活這樣的字眼,找到我活著和我將活著這樣的句子,其實會顯得不倫不類,甚至是多此一舉。那部大全裡只有死亡的空間,容不下有人僥倖逃過一死該如何處理的荒謬假設。這種事前所未有。如果努力尋找,也許可能會找到一處,而且就這麼一處,在某個多餘的註腳中,找到了我活著這幾個字,但從來沒有人認真找過,因此就得出了一個結論,為什麼連活著的事實都不值得在死亡之書中提及,那是有一個很好的理由。理由是,死亡之書有個別名我們應當知道,那就是虛無之書。骷髏把規章推到一邊,站了起來。她在房裡繞了兩圈,這是她思索問題關鍵時的習慣,然後拉開放著大提琴家的資料卡的檔案櫃抽屜,把資料卡拿出來。這個動作恰好提醒了我們,由於敘述者單方面應受譴責的疏忽,我們還沒有談到這些檔案的運作機制,現在恰好是一個說明這個重要層面的良機,如果不說,機會將永遠不會再來。首先,與你的想像或許相反,歸檔在這些抽屜的一千萬張資料卡,不是死神填寫的,不是由她親手填寫的。當然不是,死神就是死神,又不是一個普通的檔案管理員。當一個人出生時,他的卡片就會立刻按字母順序出現在應該的位置上,在這個人死亡的瞬間,卡片也就立刻消失了。在使用紫羅蘭色的信以前,死神甚至連抽屜都懶得拉開,卡片來來去去,海波不揚,條理不亂,不記得有過什麼無趣的情況,像是誰說不想出生,誰又抗議不想死。一個人死了,不用誰來拿走,他的卡片自動會送到這個房間下面的房間,更確切地說,卡片會在地下一層一層的房間裡找到自己的位置,房間越往下越深,越靠近熾熱的地心,這些文件總有一天會在那裡燒毀。但在這個被死神和鐮刀占據的房間裡,不可能建立類似某個登記員所採用的標準,他將歸他管轄的生人死者的名字資料集中在一個檔案中,沒錯,一個都不能少,聲稱只有全部彙整在一起,才能代表應該被理解的全體人類,一個獨立於時間空間之外的絕對整體,之前把活人死人分開來,是對靈魂的攻擊。這就是我們眼前這位死神和負責生死文件的登記員之間的巨大區別,死神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輕蔑死去的人,甚至以這份輕蔑為榮,我們應當記住那句常說的殘忍名言,過去的就是過去了,登記員卻不同,由於我們現在所說的歷史意識,相信活著的人不應該與死去的人區分開來,否則的話,不只死者永遠地死了,就連生者也只能活一半,縱然最後像瑪土撒拉一樣長壽,順便說一下,瑪土撒拉享壽多少,這一點還有若干爭議,古馬索拉文獻記載他活了九百六十九歲,撒馬利亞五經則是說他死於七百二十歲。當然,不是人人都贊成登記員這個大膽的存檔方式,把所有已報和待報姓名都保存在一起,但是不妨姑且把他的提議留在這裡,以免日後派得上用場。
當她走到前臺時,想起旅行社的人並沒有問她的名字,他只是對旅館說,我要給你送一個客人過去,對,一個,現在就過去,現在她來了,這個客人不可能說她的名字是小寫d神,但也不知道該報上什麼名字,對了,袋子,她肩上的袋子,裡面有墨鏡和現金,肯定也有什麼身分證件吧;午安,我能為妳效勞嗎,接待員問道;十五分鐘,旅行社幫我打過電話來預約;沒錯,小姐,電話是我接的;我來了;請妳填寫這份表格。死神現在知道她的名字,她在桌上敞開的身分證件上找到了它,她戴著墨鏡,所以可以不引人注意地抄下事實,姓名、出生地、國籍、婚姻狀況、職業,接待員沒有發現;好了,她說;妳要在旅館住多久;住到下週一;我可以影印https://m.hetubook.com.com妳的信用卡嗎;噢,我沒帶,但你要的話,我可以現在付錢,提前結清;不用,不用,沒有必要,接待員說。她拿著身分證,核對表格上的資料,帶著疑惑的表情抬頭看了一眼。證件照片是一個更年長的女人。死神摘下墨鏡,微微一笑。接待員困惑地又看了看證件,照片現在與面前的女人一模一樣,如同豆莢裡的兩顆豌豆。妳有行李嗎,他問道,一隻手掠過冒汗的眉毛;沒有,我來城裡買東西的,死神回答道。
戲院入口貼著海報,告知了高尚的公眾,本週國家交響樂團有兩場音樂會,一場在週四,也就是後天,另一場在週六。關注這個故事的人自然都會懷著一絲不苟的好奇心,仔細觀察矛盾、疏漏和邏輯錯誤,應該想知道死神要如何支付音樂會門票,因為距離她從一個地下房間出來只有兩個小時,我們相信,那裡沒有自動提款機,也沒有開門營業的銀行。既然都吹起了質疑的風,同樣的好奇心也會想知道,計程車是否不再向戴墨鏡、笑容可掬、身材姣好的女性收費。在這個不懷好意的暗示開始扎根之前,我們趕緊說,死神不只付了跳表器上的金額,還給了司機小費。至於錢是從哪裡來的,如果這件事還是讓讀者感到不安的話,就說是和墨鏡出自同一個地方就夠了,也就是說,是從側背包裡來的,因為,據我們所知,基本上我們無法阻止一個東西與另一個東西來自同一個地方。死神用來搭計程車的錢,用來買兩張音樂會票的錢,以及接下來幾天要住的旅館的錢,現在可能已經不流通了。這不是我們第一次帶著一種錢上床,醒來卻帶著另一種錢。因此,我們必須假定這些錢品質好,有現行法律的保障,除非我們知道死神的祕密天賦,計程車司機沒有意識到自己被騙了,從戴墨鏡女人手中接過一張根本不屬於這個世界的鈔票,起碼不屬於這個年代,上面的人頭是共和國總統,而非國王陛下那張可敬而熟悉的臉。戲院售票處一開門,死神就走進去,微笑說早安,要了兩張最好的包廂票,一張週四的,一張週六的。她告訴售票員,兩場音樂會要相同的座位,更重要的是,包廂要在右邊,離舞臺越近越好。死神隨意把手伸進包裡,掏出錢包,遞上她認為適當數目的錢。售票員找了零錢給她。這是找的錢,她說,希望妳會喜歡音樂會,妳是第一次來吧,至少我不記得以前見過妳,我記人很厲害,事實上,見過的臉我都不會忘,雖然眼鏡確實會改變一個人,尤其是像妳戴的這副墨鏡。死神摘下眼鏡,妳現在覺得呢,她問;沒見過,我確定沒有見過妳;也許因為站在這裡的人,也就是現在的我,哎呀,直到前幾天才開始必須買音樂會的票,我有幸參加了一次樂團的排練,根本沒有人注意到我;抱歉,我不明白;提醒我找一天跟妳解釋;什麼時候;啊,就找一天,那一天總會來的;哎呀,妳嚇到我了。死神露出了她漂亮的笑容,問道,坦白告訴我,我看起來是不是很嚇人;不不,我完全沒那個意思;那麼學學我,微笑著想一些美好的事情;音樂會季還有一個月;是個好消息,也許我們下週又能再見了;我都會在,我簡直成了劇院家具;別擔心,即使妳不在,我也會找到妳;好吧,那麼,我期待妳的到來;哦,我一定會來的。死神停頓了一下,問道,順便問一下,妳或妳的家人是否收過紫羅蘭色的信;死神寄來的信;沒錯;沒有,謝天謝地,但我們鄰居明天就滿一週期限了,他情況非常糟糕;我們又能如何,這就是人生;妳說得沒錯,女人嘆了口氣,這就是人生。幸好,這時又有人來買票了,否則誰知道這場談話會談到哪裡去了呢。
他錯了,人生不見得總是如此,包廂的女人在舞臺門口等著他。一些音樂家離開時,還目不轉睛盯著她,但不知怎的,他們感覺到一圈看不見的樹籬,一道高壓電網的柵欄包圍著她,他們靠過去就會像小飛蛾一樣燒焦電死。然後大提琴家出來了。他看見了她,嚇了一跳,幾乎後退了一步,彷彿從近處看,這個女人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來自另一個球體,另一個世界,來自月球的黑暗面。他低下頭,想跟著同事一塊離去,趕緊逃跑,但大提琴盒扛在肩上,逃脫不易。那個女人站在他面前,對他說,別跑,我只是來謝謝你,聽你的演奏,我又激動又愉快;承蒙不棄,不過我只是樂團裡的一員,不是知名的音樂會藝人,會有樂迷等待數小時,只為能摸摸他們或向他們索取簽名;如果是這個問題,你願意的話,我可以向你要你的簽名,我沒帶簽名本,但我這裡有一個信封,簽在上面也很好;不,妳誤會我了,我的意思是,妳的關注讓我受寵若驚,但我覺得我不配;觀眾應該不會同意你這話;嗯,看來我今天的演奏很順利;沒錯,我今晚來,你恰好就很順利;聽著,我不想讓妳認為我忘恩負義或失禮,但可能到了明天,妳已經從今晚的興奮中走出來了,妳突然出現,妳也會突然消失;你不了解我,我只要做了決定,一向會堅持到底;什麼決定;就一個決定,來見你;既然妳已見到了我,我們可以說再見了;你怕我嗎,死神問道;不怕,只是覺得妳很煩人;為我的存在而煩惱是小事一樁嗎;煩惱不一定代表害怕,可能只是提醒自己謹慎一些;謹慎只會推遲不可避免的事情,遲早要投降;希望我不會是那種情形;我相信你就是那種情形。大提琴家換了個肩膀揹琴盒;你累了嗎,女人問;琴不重,重的是盒子,尤其這種老式的;聽我說,我有話跟你說;可不大方便,都快半夜十二點了,所有人都走了;那邊還有幾個人;他們在等指揮;我們找間酒吧聊聊;妳能想像我揹個大提琴走進一間擁擠的酒吧嗎,大提琴家微笑著說,想像一下,要是我的同事也全都帶著樂器去了;我們可以再開一場音樂會;我們,音樂家問,這個複數人稱讓他困惑;對,我以前拉過小提琴,我還有拉琴的照片呢;看來妳是下定決心每一句話都要我大吃一驚;得看你想不想知道我能讓你吃驚到什麼地步;啊,那似乎已經很清楚了;這你就錯了,我不是指你所想的那回事;我想的是哪一回事,能告訴我嗎;上床,和我上床;原諒我;不,是我的錯,我要是個男人,聽到剛才那些話,肯定會想到一樣的事,隱約其詞是有代價的;謝謝妳這麼坦誠。女人走了幾步,然後說,走吧;去哪裡,大提琴家問;我回我住的旅館,而你呢,我想就回去你的公寓吧;我們還會再見面嗎;所以你已經不覺得我煩了;哦,沒那回事;別說謊;好吧,我剛才確實覺得妳很煩,但現在不會了。死神臉龐露出一種沒有一絲喜悅的微笑,現在才是你最有理由感到煩惱的時候,她說;我願意冒這個險,所以我要再問一次我的問題;什麼問題;我會再見到妳嗎;我週六會來聽音樂會,到時也坐同一個包廂;節目不一樣,妳知道吧,我不會獨奏;我知道;妳似乎什麼都想到了;是;那最後會怎樣;我們才剛剛開始。一輛計程車駛來。女人伸手攔下,轉身對大提琴家說,我送你回家;不,我送妳回旅館,然後我再回家;按我說的做,否則我搭另一輛計程車;妳總是為所欲為嗎;向來如此;肯定偶爾也有失敗的時候,上帝是上帝,但祂也經常失敗;我現在就可以向你證明我從不失敗;好,證明給我看;別傻了,死神突然說,聲音隱約流露出一種潛在的恐怖威脅。大提琴放到計程車的後車箱。兩名乘客在整趟旅途中沒有說過一句話。計程車停了下來,大提琴家下車前說,我實在不明白我們之間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想我們最好不要再見面了;沒人能阻止我們再見面;連妳也不能嗎,妳這個總是為所欲為的女人,大提琴家故作諷刺地問;連我也不能,女人回答;那就代表妳也會失敗;不,那正代表了我不會失敗。司機下車打開行李箱,等著大提琴家取出他的琴盒。男人和女人沒有說再見,他們沒有說週六見,他們沒有接觸,這是一場誠摯的分別,心潮澎湃,刻毒傷人,彷彿他們發了血誓,再也不見面了。音樂家揹著大提琴,徑直走進了公寓大樓。他沒有轉身,甚至在門檻上停頓一下也沒有。那個女人正看著他,緊緊攥著她的手提包。計程車繼續往前開。
死神自有計畫,改變音樂家的出生年分只是行動的第一步,我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這次行動採取一些特殊手段,在人類與其最古老最要命的死敵的關係史上從未用過。如果這是一盤西洋棋,死神已經出了王后。再走幾步應該就能闢出一條將死之路,結束這一局。現在可能有人會問,死神怎麼不乾脆恢復原狀,人死只是因為必須要死,用不著等郵差送來一封紫羅蘭色的信。這個問題問得有道理,但回答也同樣有著充分的理由。首先,這是一個關乎榮譽、決心和職業尊嚴的問題,如果死神回到過去的純真時代,在每個人的眼裡,這無異於承認失敗。既然目前的方法用到了紫羅蘭色的信,那麼大提琴家肯定也得以同樣的方式死去。我們只需要設身處地站在死神的立場去想,就能明白背後的道理。如同我們前面四次看到的情況,主要問題還是沒有解決,該怎麼把這封已經令人厭煩的信送到收件人手中呢,要實現這個夢寐以求的目標,就需要用上前面提到的特殊手段。但先別猜想是什麼,讓我們看看死神現在在做什麼。此時此刻,死神跟平常一樣,沒做什麼,套用現在的說法,她正在那邊放空,這麼說其實不準確,死神從不放空,死神始終都在放空。在任何一刻,她無所不在。她不用追著人跑,逮住他們,她一直都在他們所在的地方,現在,有了寄送通知的新方法,如果她願意的話,也可以只是靜靜坐在地下房間,等待信件自己完成任務,只是沒辦法,誰叫她的天性就是精力充沛,強壯又好動。俗話說得好,雞籠關不住放養雞。用這個比喻來說,死神就是在農家院子放養的雞。能夠無限制擴張的本性是她最大的優點,她不笨,也沒有軟弱到不可原諒的地步會去壓抑本性,因此,她不會重複前一天晚上的痛苦過程,把全副精力集中在能見度邊緣,而不是真正走到另一邊,在音樂家公寓度過的那幾個小時,她可是付出了極大的代價。我們已經說過一千零一次,她無處不在,所以她此時也在那間公寓。狗在院子裡睡覺,曬著太陽等著主人回家。牠不曉得主人去了哪裡,也不知道主人出門做什麼,牠曾經有過一路追隨他去的念頭,但現在不會再有了,因為在一座首都裡,好聞和難聞的味道如此之多,太容易讓人暈頭轉向。我們認為,狗所知道的關於我們的事,我們自己也知道。然而,死神知道大提琴家坐在劇院的舞臺上,坐在指揮家的右邊,坐在與他演奏的樂器相對應的位置,她看到他用靈巧的右手拉弓,她看到他同樣靈巧的左手在琴弦上上下移動,儘管她從來沒有學過音樂,連基本的音樂理論或者所謂的四三拍也不懂,她在半明半暗中也碰過那把琴。指揮中止排練,拿起指揮棒往譜架邊上敲了幾下,說了幾句評論,又發出一個命令,他希望大提琴,只有大提琴,在這一段中發出聲音,但看上去又沒有在演奏,一種音樂家似乎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掌握的音樂把戲,這就是藝術,外行人眼中看來是不可能的事情其實沒那麼難。不用說,死神充滿了整座劇院,上至最高樓,遠至天花板上的寓言畫和還未點亮的巨型吊燈,但她此時最喜歡從舞臺上方包廂看出去的視角,離舞臺非常近,以微斜的角度面向低音弦樂組,包括中提琴,提琴家族中的女低音,大提琴,相當於男低音,低音提琴則是聲音最低沉的。死神就坐在那裡,坐在一把深紅色軟墊窄椅上,定定望著首席大提琴家,她曾看過那人熟睡的樣子,他穿條紋睡衣,養了條狗,此刻狗正在院子裡的陽光下睡覺,等著主人回來。那就是她的男人,一個音樂家而已,就跟其他近百個男男女女一樣,坐成半圓形,圍著他們的薩滿巫師,也就是指揮,這些人在未來某個星期、某個月或某年的某一天,都會收到一封紫羅蘭色的信,然後空出他們的位置,讓給另一個小提琴手、長笛手或小號手坐,也許也換了一個薩滿巫師,揮動指揮棒召喚聲音,人生是一支樂團,無休無止地演奏,合拍也好,不合拍也罷,人生也像鐵達尼號,不斷沉船,又不斷浮出水面,就在此時,死神突然想到,自己也可能有無事可做的時候,如果沉船再也沒能浮起來,再也沒有海水從甲板傾瀉而下,唱著喚起記憶的動人歌聲,就像女神安菲特里忒誕生時吟唱的滉漾之歌,像一聲低聲的嘆息,滴在她那曲線起伏的身軀上,於是她變成了環繞海洋的女神,這也正是她的名字的涵義。死神想知道海神安菲特里忒如今何在,涅羅斯和多麗絲的女兒如今何在呢,她可能永遠不曾存在於現實,卻短暫地棲身於人類的心靈,在其中同樣短暫地創造一種賦予世界意義的方式,一種尋覓理解現實的方法。但他們不能理解,死神想,他們無論如何努力也都理解不了,因為他們生命中的一切都是暫時的,飄搖不定,轉瞬即逝,眾神啊,人類啊,過去的一切,都過去了,現在的,也不會永遠都在,即使是我,死神,也會在無人可以結束生命的時候結束,無論是傳統手法還是郵遞寄信。不管她用哪一部分來思考,我們知道,這種想法已經不是第一次出現了,但這個念頭頭一次讓她感到深切的慰藉,就像一個人好不容易完成了任務,慢慢向後靠倒,可以放鬆休息了。突然間,樂團安靜了下來,只聽到大提琴的聲音,這就www.hetubook.com.com是所謂的獨奏,適度的獨奏最多也就兩分鐘長,一個聲音彷彿從薩滿的召喚力量中升起,也許是以所有現在沉默的人的名義說話,連指揮也是一動不動,他看著把約翰.塞巴斯蒂安.巴哈第六組曲一〇一二號d大調作品樂譜放在椅子上的音樂家,音樂家永遠不會在劇院表演這套組曲,因為他只是樂團裡的一個大提琴家,儘管他是首席大提琴家,卻非那種巡迴世界演奏,接受採訪,接受鮮花、掌聲、讚揚和獎章的知名音樂會藝術家,他運氣不錯,幸虧某個有雅量的作曲家,還會想起樂團罕有新鮮事的這一面,所以他偶爾能去一些酒吧獨奏。排練結束後,他把大提琴收到盒子裡,搭計程車回家,計程車的行李箱要夠大,今晚晚餐後,他或許會把巴哈組曲的樂譜放在架上,深吸一口氣,用琴弓拉琴弦,由此誕生的第一個音符能安慰他因為無可救藥的庸俗世事所傷的心,其次,如果可能的話,將使他忘卻那些世事,獨奏結束後,樂團其他成員淹沒了大提琴最後的回聲,薩滿威嚴地揮著指揮棒,回到了他的角色,聲音靈魂的召喚者和嚮導。死神為她的大提琴家的演奏感到驕傲。她彷彿是某個家人,他的母親,他的姐妹,他的未婚妻,不是他的妻子,因為這個男人並未結婚。
死神和大提琴家的情況迫切需要冷酷客觀的分析,但拖得太久了,現在總算要開始分析,反而叫人難以置信,幾千年來,有個完備的資訊系統讓檔案時時更新,不斷修改數據,資料卡隨著人的生死而出現消失,同樣難以置信的是,這麼一個系統如此原始,如此單向作業,因此可以這麼說吧,資訊來源不管是哪裡,並沒有不斷接收死神地面日常活動所產生的所有數據。如果它其實收到了這些數據,卻沒有對有人該死卻沒有死的異常消息作出反應,那麼有兩件事中的一件會發生,它違背了我們所有的邏輯和自然期望,認為這個事件毫無意義,也就沒有義務加以干預,消除引發的困難,或者我們必須假設,死神與她個人認知相反,其實擁有絕對的自主權,可按照她認為合適的方式解決日常工作可能出現的問題。懷疑一詞說了一兩次以後,死神才想起來規章中有一段話,因為那段話用極小的字體所寫,而且放在註腳,吸引不了也抓不住篤志好學的人的注意力。死神放下大提琴家的資料卡,捧起規章大全。她知道她要找的東西不在附錄裡,也不在補遺中,絕對是早期訂定的規章,歷史最為悠久,如同基本的歷史文獻一樣最少查閱,她果然在那裡找到了。上面是這麼寫的,如有疑問,死神必須根據經驗盡快採取行動,實現始終指導她的行動的願望,也就是到了出生時規定的時間,就結束那個人的生命,縱使為了達到目的,碰上下述情況不得不採用不太正統的方法,比如人對致命的判決表現出異常程度的抗拒,或者出現在制定這些規章時無法預見的異常因素。所以再清楚不過了,死神可以自由按照她認為最好的方式行事。我們分析這件事就會知道,這幾乎不是什麼新鮮事。想想這些事實就知道了。死神決定自今年一月第一天起停止活動,那是出於自己的考量,也是冒著自己的風險,她那空洞洞的腦袋裡甚至沒有想到,階級組織裡某個上級可能要求她解釋這個怪異行為,就像她根本也沒有考慮到,她發明了古色古香的紫羅蘭色信函,可能會被該上級或另一位位階更高的上級反對。靠自動操舵裝置工作,單調的工作,長時間做相同工作,就會帶來這樣的危險後果。比方有一個人,或有一個死神也可以,她日復一日認真履行職責,沒有遇到任何問題,沒有任何疑問,一心一意遵守上面所制定的規則,過了一段時間,如果沒有人來探聽她如何完成工作,那麼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個人最後會不知不覺在每件事上表現得好像是個女王,是個女主人,什麼時候去做,怎樣去做,也都是她自己說了算。唯有這個原因可以合理解釋何以她從來不用向上級請求授權,就能做出一系列重大的決定,按照一己決定行事,這些決定我們也一一描述過了,少了這些決定,這個故事就不可能存在,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而她自己根本沒有想到要這麼做。她發現,按她認為合適的方式處置人的生命的權力,原來獨屬她一人,她不會被要求向任何人解釋自己的想法,今天不會,以後也不會,難以壓抑這份喜悅之情,但矛盾的是,就在這一刻,正當榮耀的香氣要迷惑她的感官時,她也無法抑制一種恐懼的心情,就像一個人差點被揭發時,奇蹟般地在最後一刻逃脫了一劫,這時這種恐懼的心情就會襲上心頭,呼,剛剛好險。
第二天,女人沒有打電話。大提琴家怕她打來,留在家裡沒出門。晚上過去了,沒有半點消息。大提琴家輾轉反側,比前一日晚上還難熬。週六上午出門去排練前,他想到一個瘋狂的想法,不妨跟這一帶所有的旅館打聽看看,他們有沒有一個女客人,有著她的身材,她的笑容,她的手勢,但他立即放棄這個瘋狂的計畫,因為他們無疑會帶著掩飾不了的懷疑神情打發他,加上一句生硬的回應,我們無權透露這些資訊。排練相當順利,他照著譜拉,盡量不要犯太多的錯。結束後,他匆匆趕回家。他心想,萬一她在他不在的時候打電話來,她想留言卻連個破爛的答錄機也沒有。我不是五百歲,我根本是石器時代的穴居人,人人都用電話答錄機,就除了我,他喃喃地說。如果要證明她沒打過電話,接下來的幾個小時給他提供了證據。按理說,如果打了電話沒人接,應該還會再打來,但那該死的機器一個下午沒發出半點聲音,也無視於大提琴家越來越絕望的表情。好吧,看來她不會聯絡了,也許因為某個理由沒機會打,但她總會去音樂會,到時他們一起搭計程車回來,就像上次音樂會結束後,到了這邊,他就立刻邀她到家裡,他們就可以心平氣和地聊聊天,她終於遞上他殷殷期盼的信,然後兩人讀到信中的溢美之詞笑了,排練時他沒有看見她,但她被藝術的熱情沖昏頭,排練後寫了這封信,他會說自己絕對不是什麼羅斯托波維奇,而她會說未來是不是誰知道呢,聊到無話可聊時,或者嘴上說著一件事,心卻開始想著另一件事時,就看看能否發生什麼值得晚年時回味的事了。在這種心境下,大提琴家離開家,在這種心境下,他進了劇院,在這種心境下,他步上舞臺,坐到老位置上。包廂沒有人。她遲到了,他對自己說,應該快到了,現在還有人陸續進場。的確,晚到的人陸續入座,為打擾已經坐定的人道歉,但那個女人沒有出現。也許等到幕間休息時就來了。她,還是沒來。包廂直到節目結束都是空著的。儘管如此,還是有一個合乎情理的希望,她沒能來看音樂會,她會解釋理由,為了解釋,她會在舞臺門口等他。她不在那裡。既然希望總是注定孕育更多的希望,所以儘管失望如此之多,但希望還沒有在這個世界上消亡,她可能在他的公寓外面等著他,嘴角含著微笑,手中拿著那封信,妳如約來了。她也沒來。大提琴家回到公寓,動作像一臺老式的第一代機器人,必須要求一條腿移動,才能移動另一條腿。他推開上前迎接他的狗,把大提琴放在第一個方便的地方,接著就倒到床上。你能長進點嗎,你這個白癡,你表現得像個十足的白癡,你用你要的含意理解那些話,但那些話其實根本不是那個意思,真正的意思你不知道,也永遠不會知道,你相信的笑容不過是刻意的肌肉收縮,你忘記自己其實已經五百歲了,儘管歲月很好心地一直提醒你這一點,現在,看看你,躺在盼著能夠迎接她的床上,結果希望盡數落空,她現在在嘲笑你這副愚蠢樣子,嘲笑你不可救藥的傻瓜行為。狗忘了剛才遭到主人拒絕,跑來床邊安慰他。牠把前爪搭在床墊上,將身體撐到主人左手的高度,那隻手癱在那裡像沒用的東西,牠輕輕把頭靠上去。牠可以舔舔那隻手,像一般的狗那樣,但這次大自然展露出了仁慈的一面,讓牠保有一種非常特殊的敏感,竟然可以想出不同的姿勢,表達永遠不變永遠獨特的情感。大提琴家轉身面向狗,調整了姿勢,最後頭離狗的頭只有幾英寸,他們就這樣待著,看著對方說話,不需語言便能傾訴,我想了想,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沒關係,重要的是我們關心彼此。大提琴家的苦澀逐漸消退,事實上,世上隨處都有這樣的情節,等候,她沒來,她等候,他沒來,別告訴別人,對於我們這些滿腹狐疑的懷疑論者,我們寧可承受那樣的經歷,也不想斷一條腿。話說起來很容易,但最好別說,因為言語往往會產生與預期截然不同的效果,以至於男男女女經常互相咒罵,我恨她,我恨他,說完就放聲痛哭。大提琴家在床上坐起來,雙手抱住狗,狗把爪子放在主人的膝蓋上,以示最後的團結,大提琴家像是在責備自己說,請有點尊嚴,不要嗚嗚哀叫。然後他對狗說,你一定餓了。狗搖著尾巴回答,我好餓,已經幾個小時沒吃東西了,一人一狗進了廚房。大提琴家沒有吃東西,他不想吃。況且他的喉嚨哽著,嚥不下東西。半小時後,他吃了一片助眠的藥片,躺回床上,但沒有什麼幫助。他醒醒睡睡,睡睡醒醒,總是反覆想著一個念頭,他應該追上去捉拿睡魔,防止失眠鬼霸占床的另一邊。他沒有夢到那個女人,但有那麼一刻,他醒來見到她站在音樂室中間,雙手撫在胸前。
一人一狗提早離開了公園,三明治買回家吃,沒有在陽光下打盹,下午和傍晚又漫長又悲傷,音樂家拿起一本書,讀了半頁,然後扔到地上。他坐到鋼琴前彈了一會兒,但兩隻手不聽他的指揮,笨拙冰冷,像死了似的。他在椅子上打瞌睡,希望陷入無盡的睡眠,再也不醒來。那條狗趴在地上看著他,等著一個沒有發送的信號。主人意氣消沉,也許是因為他們在公園裡遇到的那個女人,牠想,所以諺語說的眼不見心不煩是不對的。諺語都是騙人的,狗下了結論。門鈴響時是十一點鐘。大提琴家想,不知道哪個鄰居出了什麼狀況,他站起來把門打開。晚安,站在門檻上的女人說。晚安,音樂家回答說,他竭力控制著使喉嚨緊縮的痙攣;不請我進去嗎;怎麼會,請進請進。他閃到一旁讓她通過,然後關上了門,動作非常緩慢小心,以免他的心臟爆裂了。他顫抖著雙腿請她坐下。我還以為妳已經走了呢,他說;你看到了,我決定留下來,女人說;但妳明天就要走了;我是這麼承諾的;我想,妳來是為了送信,妳決定不撕掉信了;沒錯,信在我的袋子;那麼,妳要把信給我;我們還有時間,我記得告訴過你,欲速則不達;隨妳吧,我聽從妳的安排;你是認真的嗎;這是我最大的缺點,我說什麼都是認真的,即使我讓人笑,不,特別是我讓人笑的時候;那麼,能請你幫個忙嗎;什麼事;彌補我昨天錯過的音樂會;怎麼彌補;鋼琴在那邊;算了吧,我鋼琴彈得不怎麼樣;那麼大提琴;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如果妳想的話,我可以給妳拉幾首曲子;我可以選曲子嗎,女人問;可以,但必須是我能拉的,在我的能力範圍内。女人選了巴哈第六組曲的樂譜說,就這首吧;這首很長,要半個多小時,已經入夜了;我說過,我們有的是時間;序曲中有一段我始終拉得不好;沒關係,拉到那裡你可以直接跳過,女人說,但沒有必要,你會發現自己拉得比羅斯托波維奇還好。大提琴家笑著說,那還用說。他把樂譜置於架上,深吸一口氣,左手放在大提琴琴頸上,右手提起琴弓,平穩地靠在琴弦上,然後開始演奏了。他心中有數,他並沒有羅斯托波維奇的才情,只有配合樂團演出的需要,他才有獨奏的機會,但此刻,夜深了,坐在這個女人的對面,狗躺在腳邊,在書籍、樂譜、樂曲的包圍下,他就是約翰.塞巴斯蒂安.巴哈本人,在克滕創作日後命名為一〇一二號作品的曲子,他的作品幾乎與上帝創造的天地萬物一樣多。他順利拉了困難的段落,根本沒有察覺自己展現了過人的琴藝,幸福的雙手讓大提琴低語、暢談、高歌、咆哮,羅斯托波維奇缺少的是這間屋子,這個時刻,這個女人。演奏完畢後,她的手不再冰冷,他的手卻在燃燒,因此他們朝彼此伸出手時,絲毫不覺得驚訝。早已過了半夜一點鐘,大提琴家才問,要我幫妳叫輛計程車送妳回旅館嗎,女人回答說,不用,我留下來陪你,然後獻上了她的雙唇。他們走入臥室,脫下衣裳,先前寫過的情節終於發生了,發生了一回又一回。他睡著了,她則沒有。這時,她,死神,離開了床鋪,打開留在音樂室的袋子,取出那封紫羅蘭色的信。她四處張望,看看哪裡可以把信擱著,鋼琴上,大提琴琴弦之間,還是放在臥室,塞在男人的枕頭下呢。她哪裡也沒擺。她走進廚房,點燃一根火柴,一根不起眼的火柴,她只要看一眼,便能叫那張紙消失,把它變成一粒難以察覺的灰塵,她只要手指輕輕一碰,就能讓那張紙著火,然而最後卻是一根簡單的火柴,一根普通的火柴,一根日常的火柴,點燃了死神的信,那封只有死神才能摧毀的信。沒有灰燼留下。死神回到床上,用兩隻手臂摟住男人,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了,從來不睡的她輕輕闔上眼皮。第二天,沒有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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