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亞當看來,這是可憎惡的、無用的事,他是一個工具,他見不到將來的農場,祇見到健全的人體腹裂腸流。當他開鎗打不中時,他是背叛部隊,可是他並不在乎。反暴力的情感在他心中一天天加强起來,直到形成一種偏見,類似於其他不合理的偏見。不論以什麼理由傷害任何東西他都反對。他被這種感情所拘囚,為此乃至把一切可能解釋的理由都從他心裡驅除出去。然而亞當在軍隊記錄裡從來沒有任何懦怯的表現,事實上他得了三次獎狀,並因勇敢作戰而得到勳章。
查理經常寫信給他哥哥——關於農場、村子裡的事。一條病牛,一匹養小駒的牝馬,增加的草地,和被閃電打壞的榖倉;他寫到愛麗思因肺病而噎死,和他父親遷到華盛頓,接受在陸軍部終身俸給的職位。查理就像許多不善詞令的人,寫起來卻洋洋大篇。他把他的寂寞,他感到困惑的事寫下,同時在紙上塗著許多他自己也不了解的東西。
賽勒士跛著走到外面時,他對查理是極端的憤怒。他在路上找他兒子,又到旅館裡找他,可是查理已經走了。可能那晚上找著他的話,他會殺死他的,不然也會想法子殺他。一個大行動的方向會扭轉歷史,然而可能一切的行動在其程度上都具有這種效果,這包括https://m•hetubook.com.com路上踩到一顆石子,看到一個漂亮的女孩而倒抽一口氣,或者手指甲在花園泥土裡折斷了。
士兵們走了之後,他父親陪他坐了許久。「我把你安插在騎兵裡有一個理由,」他說:「呆在軍營裡太久是不好受的。但騎兵就有事做,這點我是弄確定了的。你會喜歡到印地安人的地方去,不久就有行動了,我不能告訴你我怎麼曉得,就要發生了。」
他一方面越來越嫌惡殘暴的事,一方面他的衝動卻朝著相反的方向。他數次冒著生命的危險救回受傷的人。即使是在他做完規定的事務,已經精疲力竭的時候,他也自動參加戰地醫院的工作。他的同伴以侮慢的態度愛他,同時對他抱著不可明言的懼怕,這是由於他們不理解那種衝動。
這封信沒有簽名。可能查理忘了,他本來想毀掉它,而又把它寄了。但亞當把它存了一些時候。每一次他重讀這封信時,他都感到一陣寒慄。他不知道什麼緣故。
鉛筆寫的是這樣:「接上。寫到這裡筆壞了,筆尖斷掉一半。我得到村子裡買個筆頭生銹壞了。」
二
自然查理不多久就聽到說,他父親拿一把鳥鎗找他。他藏了兩星和_圖_書期,最後他回家了。殺害的怒火已降到祇是憤恨而已,他受的懲罰就是做加倍的工,假裝一副卑下的樣子。
在亞當離家這段期間,他比以前也比以後更了解他的弟弟。在通訊中他們之間產生一種親切的感情,是他們兩人從前所預料不到的。
「是的,先生,」亞當說。
一
信寫到這裡停止,這一頁紙上被刮破一塊,染著一片墨跡,接下去是鉛筆寫的,但是所寫的與前不同。
字句開始寫得更流利。「我想我得等新筆頭來,不用鉛筆寫,不過我正坐在廚房裡,燈點著而思潮來了,來得太晚——我想已經過十二點了,不過我沒看鐘。老黑周在鷄房裡啼起來了。母親的搖椅吱吱地響,好像她坐在那裡。你曉得我不理會這種事,不過似乎叫我憶起從前的事。你曉得你有時候也會這樣。我想我也許得把這封信撕掉,因為寫這種東西有什麼意思。」
我常常奇怪,為什麼總是亞當這種人當兵去。他一開始就不喜歡戰鬪,更不用說去學習愛它了。有的人會慢慢喜歡的,他卻越來越嫌惡兇暴的事。好幾次他的長官仔細地觀察他,認為他在裝病,不過並沒有處治他。在五年軍營生活中,亞當擔任的巡邏比騎兵中https://www.hetubook.com.com隊裡任何人都多,不過若是他殺了一個敵人的話,也是由於鎗彈差誤而致。他是個純熟準確的射擊手,因此也就特別容易射不中。其時,印地安人的戰爭已經形成危險的流竄——許多部落被迫叛亂。他們被驅逐,大半被殺,而那些憂愁懊喪的殘餘下的人民,居住在荒涼的土地上。這不是好事情,不過國家領土的拓展既是循著這個形式來的,也就不得不這麼做。
查理站在村中旅館的酒吧間裡,開心地笑著,聽那些熬夜的旅行商人講一些滑稽的故事。他拿出菸草袋,裡面幾個銀元叮噹作響,他給他們買酒,好叫他們講下去。他站著裂開嘴笑,一邊揉著他受傷的手指節。商人接受他的酒,舉起杯說,「敬你一杯,」查理很高興。他再給他的新交叫一杯酒,然後和他們到別的地方鬼混去。
此地字寫得更快,好像趕不及似的。「若是我把它撇開,我還不如寫下來,」信上說。「就好像整個房子活起來,到處都有眼睛,而且好像你祇要一閉眼,房門後就有人準備走進來,就覺得要起鷄皮疙瘩。我想要說——我想要說——我想要說——我想要說——我是說,我從來不明白——喔,為什麼我們的父親那麼做。我的意思是,為什麼他不喜歡我在他生日買給他的那把刀,為和_圖_書什麼他不?那是一把好刀,他也需要一把好刀。祇要他用了,或者磨一下,或者從他口袋裡拿出來看一次他祇要那麼做一下就够了。若是他喜歡過那把刀,我就不會對你出氣。所以我非得對你出氣不成。好像我母親的椅子稍為搖動一下。是燈光吧!我纔不會理會這些的。好像你有一件事做了一半而想不出是什麼事。有一樣事沒做完,我不應該呆在這兒,我應該在世界各處遊蕩,而不該坐在一個好農場裡等一個妻子。這中間有點差錯,就好像事情沒辦完,好像一件事來得太快,疏忽了某些東西。應該是我在你那裡,你在這裡。我以前從來沒這麼想過,可能是因為太晚了——夜比我想的更晚了:我剛往外看出去,天已經要亮了,我想,我沒有睡著,一夜怎麼過得那麼快?我現在不能上床去。總之我睡不著。」
亞當在床上躺了四天,混身僵硬疼痛,每次轉身都不由的呻|吟一下。第三天他父親使出了他對軍隊權力的證據。他這樣做是滿足他的自傲,同時也是給亞當的一種獎賞。一個騎兵上尉和兩個穿著藍制服的軍曹走進房來,走進亞當的臥室,院子裡兩個士兵看著他們的馬匹。亞當躺在床上,在騎兵營登記上軍籍。他在父親和愛麗思的視線下,在軍人誓言上簽了名,並且宣誓。在他父親的眼眶裡和-圖-書淚水閃亮著。
亞當保存著他弟弟的一封信,並不是他完全懂得裡面所寫的,而是因為那裡面有他解不出來的隱意。「親愛的哥哥亞當,」這封信說,「我執筆祝你健康」——他常常這樣開頭,好使他自己舒適地用心寫下去。「我沒有收到我上封信的回信,不過我想你有許多別的事要做——哈!哈!雨下的不得其時,把蘋果花淋壞了,明年冬天就沒有許多好吃,不過我要盡可能儲藏起來。晚上我打掃房間,弄得到處沾滿肥皂,可是不見得乾淨些。你想母親是怎樣打掃房間的?現在房子不像從前了,沾上了一些東西,我不曉得是什麼東西,不過擦它不掉,我倒是把髒東西打掃得四處都是,比較均勻了。哈!哈!
「父親有沒有寫信給你,關於他出外的事,他已經到加里福尼亞的舊金山參加陸軍的一次演習。軍政部長也到那裡去,父親要介紹他。不過這對父親說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他見過總統三四次,甚至在白宮吃過晚飯。我可很喜歡去看一下白宮。也許你回家以後我們可以一起去,父親可以招待我們幾天,而且他總想看看你的。
「我想我最好找一個妻子,這個農場好,即使我做丈夫不好,女孩子們未必能找得到這樣的農場。你怎麼想?你沒說你脫離軍隊後要回家居住。我盼望你回來,我想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