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過一個小學教員,」查理說:「你從來沒見過的漂亮傢伙。有一雙纖脚。她的衣服都從紐約買來。黃頭髮,你就沒見過那麼小巧的脚。也在唱詩班唱歌。大家都上教堂去。他媽的,幾乎全往教堂衝去。那是相當久的事了。」
「我也沒講過。也許我覺得慚愧。查理,我是個囚犯。我越獄——我逃了。」
「天花害死他們,」亞當說:「你把肉燒焦了。」
「嗯,你知道事情是怎樣的。這兒的女人開始對她感覺不快。她們聯合起來。你知道,她們第一件事就是攆她走。我聽說她穿絲内衣。太輕浮了。學校在學期中解聘她。沒有比她小的脚。她還把踝部露出來,好像是偶然的。老是露出她的小腿。」
「我不相信,」查理說:「是的,我相信。你不撒謊。當然相信你。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亞當站起來:「我寧願住在猪欄裡。」他說,走出屋去。
「好。你收到那本書沒有?」
「可是你的確買下了。查理,你使這個地方成為最漂亮的農場。我們幹麼不造一幢新房子——浴間、自來水和抽水馬桶?我們再也不是窮人了。嗯,他們說你幾乎是這一帶最有錢的人。」
「你在胡說什麼?」查理追問:「活得不耐煩了。你叫我手癢。說出來——你腦子裡想什麼?」
「也許是那個,」亞當說:「但是我對妓|女從來不感到滿足。」
兩兄弟坐下來。查理在一片麵包上塗了牛油,然後用刀挖些果醬,攤在牛油上。到他塗第二塊麵包時,他把一堆果醬沾在牛油上。
「我想是的。」亞當說。
「我想是的,我來告訴你那個國家。」
「是的。」
「天啊,但願我也那麼輕鬆。你猜我倒底是怎麼了。」
「我不要聽。」查理說。
三
六個月後從布宜諾斯.艾利斯(Buenos Aires)寄來另一張明信片。「親愛的查理——我的天,這也是個大城市。他們講法文和西班牙文,我寄一本書給你。」
「我並不要麻煩,」查理說。他舀了溫熱的玉蜀黍粥,倒在兩隻碗裡,往桌上一擺。
「你從來沒還我。」
「我相信你會的,」亞當說,突然嚴肅起來。「我相信你真的會那那麼做。你為什麼那樣看?」
「是什麼叫你那麼確定?看,查理,在加州東西長得真快,他們說你種下就趕快退後,不然就會給擊倒了。」
亞當問:「你不要我留下來?」
「別談了,」查理說:「同床上去,假使你要的話。」
查理捧腹大笑。「你是一條瘋狗娘養的,」他親暱地說:「但是你說你搶了一爿商店。」
查理的眼睛發出怒燄。「我會燒掉你的混帳房子。」
查理說:「還想加里福尼亞?」
「是起床的www.hetubook•com•com時候了。」查理把腿伸進長褲裡,拉上臀部。「你不用起來,」他說:「你是富翁。你可以整天躺在床上。」
但是那晚上他又提起這件事。「有一件事叫我心煩。」他開始說。
「是的。」
查理把刀和麵包放在桌上,雙手按在兩旁。「你還是滾出去的好。」他說。
「我不要它造在這地方。」
「為什麼?」
一天晚上,亞當說:「你曉得,我快三十七歲了。那是半輩子。」
亞當於是靜下來,但是翌晨他梳頭,在小鏡子前照著時又開始提起來。
「好,」亞當說:「我就管自己的事。也許我的事不在這兒。」
「我把錢寄回,附上十分利息。」亞當說。
一個冬天的晚上,亞當從他的賬簿抬起頭來。「加里福尼亞的天氣好,」他說:「冬天天氣好。而且你在那邊種什麼都成。」
亞當繼續說:「在軍隊裡每天早晨那支混賬的號就響了。我曾發誓在我退伍後一定每天睡到中午。可是這兒我在起床號前半小時起來。你告訴我,查理,我們拼命地幹,為的是什麼?」「你不能躺在床上管農場。」查理說。他用叉子把噝噝響著的醃肉翻一下。
「又來了,」查理說:「浪費你的光陰。瞧,亞當,這次我們不能打一架嗎?」
「你什麼意思?」
「我聽說他們抵抗不了天花。」
「你說的不錯。救了我的命,我想。怎麼了?」
「好。」亞當說。
「他媽的,你不會把刀擦乾淨嗎?看那塊牛油!」
「你沒再養一個?」
「你有沒有認識她?」亞當問。
八個月以後,查理再看到他。查理工作回來,看到亞當用廚房水桶裡的水沖頭髮和臉。
「在部隊裡有些人通常養個印第安女人。有一個時期我也養了一個。」
「我喜歡冬天。」查理說。
有幾個月他們忙著把賽勒士的錢整頓好,存出去領利息。他們一起到華盛頓去,看那座墳墓,好的石頭,墓頂一個蓋著印信的星,上面還有一個洞,以便在先烈紀念日挿上小旗。兩兄弟站在墓旁良久,然後離開,沒有提起賽勒士。
「你是什麼意思?」
「我想是的。」
「沒有到別的地方?」
亞當咯咯笑著。「那就是我想揣測出來的,」他說:「我不知道。那就像早晨起床。我不願意起來,但是我也不願意呆在床上。」
兩個男人住在一起的時候,由於開頭就互不相容,他們通常維持一種馬虎的整潔。兩個單身漢經常頻臨毆鬪的邊緣,他們也知道這點。亞當.特拉斯克回家不久,這種緊張情https://m.hetubook.com•com勢就開始形成起來,兩兄弟彼此見面的時間太多,見到別人的時間太少。
亞當露出痛苦的眼色。「我們把她們像木頭般堆起來,兩百多個,手脚伸出來。我們堆上柴,倒了煤油。」
「染上了天花。」
「你記得你打電報給我要一百塊錢嗎?」
查理生氣地轉過頭,「你管你自己他媽的事。別挑剔我。」
「我給了你許多時間了。」
「上廁所不用到外面去多好。」
「這地方一半是我的。」
「那是一塊頂刮刮的地,」查理說:「這兩塊地併起來會成為這一帶最好的農場,喂!你在想結婚?」
查理放七個蛋在燒熱的爐上,用小火星小心地生火,直到火猛烈地燒著。
查理到廚房去點了燈。「你不能躺在床上管農場。」他說。他把爐子格上的灰通出來,撕了些紙張放在燒過的煤炭上面吹,直到起了火焰。
「別發脾氣,」亞當平靜地說:「就和起床一樣,我不願意起床,又不願意躺著。我不願意呆在這兒,又不願意離開。」
「小麥會長葉澀病。」查理說。
「見鬼,要的,」查理說:「你不在的時候我想念你。但是我看得出來又會和從前一樣。」事實果然是那樣。有一個時候他們重溫往事,重數他們分別的次數,最後又回復到長期尷尬的沉默中,數小時一聲不響的工作、防禦性的客套、不明顯的怒意。時間沒有標界,於是日子似乎是無盡期地過著。
兩個兄弟又恢復他們的舊生活。但是兩人都留心不生氣,彼此當心不激怒對方。查理一向是早起的,在弄醒亞當之前他弄好早飯。而亞當保持屋子的乾淨,開始為農場弄了一套賬。在這種謹慎的方式下他們渡過了兩年,直到兩人的衝突無法再控制下去為止。
「偌,假使我們真的計較起來,我們會吵上三四個禮拜,準備好讓你走。你若是不舒服起來,你不能就走開省下這一切麻煩?」
查理向前傾著身子。「亞當,告訴我築路隊的事。」
兩兄弟依查理規定的方式,每天過著刻板的生活,他從來不改變它的。查理準確地在四點三十分鐘響時起床,就如鐘擺觸動他似的。事實上他在四點半之前一瞬間就醒了。他睜開眼睛,在自鳴鐘敲響時霎一次眼。他不動地躺一會兒,望黑暗中看,抓抓肚皮。然後他伸手到床邊的桌子,正好拿到一盒放在那裡的火柴。他的手指拿出一根火柴,擦亮了。藍色的火柴頭燃燒,火柴梗還沒點著。查理點燃床邊的蠟燭。他扔開氈子起來。他穿上灰色長内衣,緊裹著他的膝部,在踝部寬鬆鬆地掛著。他打著哈欠走向門去,打開門後喊道,「四點半,亞當。該起床了。醒來。」
「都是一樣的,」查理說:「你閉上眼睛就說不出https://www•hetubook•com.com有什麼分別。」
「四個。」亞當說。
「我奇怪是怎麼回事。裡面有插圖。」
「種小麥怎麼樣?他們在加里福尼亞種了許多小麥。」
「想一想,查理。你喜歡這個地方?」
「她後來怎樣?」
倘使賽勒士不誠實的話,他卻幹得很穩妥。沒有人問起錢的事。但這個問題一直盤旋在查理的腦中。
「但是我不賣。」
「你也可以。可是我們還是天亮前爬起來。」
查理的嘴張開。「你在講些什麼?」
「也許我不好意思。不過我沒還你錢更慚愧了。」
「我沒有問過。」
「當然是的,查理。我應該記起來的。」他停頓一下,考慮著,最後他說:「你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那筆錢。」
「我就要告訴你。我是個流浪漢,因為遊蕩被逮捕,關在一個築路隊裡——晚上上脚鍊。六個月出來後再給抓起來。就是這樣他們才能把路造好。我第二次的六個月做了祇差三天,然後我逃了——逃過喬治亞州,在一間店舖裡偷了一套衣服,然後打電報給你。」
「你是什麼意思?」
「你願意一輩子住在這裡?」
「他們在加州沒有冬天的,」他說:「一年到頭像春天。」
「是的,關於錢的事。假使你賺了那許多錢,那一定是拆爛污。」
「也許我們應該離開這裡。」亞當說。
亞當從門外注意他。「你火柴都不用?」他說。
「我看得出你會再來一次。你會呆上一年左右,然後又不安起來,又叫我不痛快。我們兩個會賭氣,然後彼此客氣起來——那就更糟。然後我們鬧翻了,你又出門,然後你回來,我們又重來一遍。」
「天啊,你真小氣。」亞當說。
「我一定還你了。」
「你不會說你在村子裡買下四幢房子和那家旅館。」
「當然你可以種成功。可是收成以後,你把它怎麼用?」
他把長柄小鍋放在火上,在煎醃肉時他的怒意消失了。
「也許他燒掉了。」
亞當微笑了一下。「有兩三個理由,」他說:「我害怕我要是服滿了刑期——嘿,他們會再把我抓起來。而且我計算好,如果我等到最後,他們就猜不著我會逃掉的。」
「我幹得很好。我不說富。」
亞當朝下看那張舊桌子,賽勒士曾坐在那裡用一根木頭敲他的木腿。那盞舊油燈掛在桌上正中央,羅徹斯特燈心射出搖閃不定的黃色光芒。
「那隨你的便。什麼時候你要走,你就走。」
「沒有。就在那城裡看看。」
「她後來怎麼樣?」
「你用不著起來,」查理重說一遍。「不過你若是要種田,你就得種田。」
「你可真的小題大作。」查理說。
「還念念不忘那回事?如果有什麼差錯,你想我們現在不就早聽到了嗎?」
三個月後查理收到一張里奧(Rio)灣的彩色風景明信片和圖書
,亞當在背面用一支破爛的筆寫著:「這兒是夏天而那邊是冬天。你為什麼不來?」
查理生氣了。「我要你滾出去!」他喊道:「我要你滾開這個地方。我會買你的,賣掉或是怎樣。滾,狗娘養的——」他停住了。「我不想說最後一句,可是混帳,你叫我不舒服。」
亞當走近火爐。「別發惱。」他說。
「沒有,我祇上教堂去。幾乎擠不進去。那麼漂亮的女孩子在小鎮裡是不好的。祇是叫人不好過。惹麻煩。」
「可能我得送回去。」
「我們不需要新房子,」查理粗暴地說:「你別瞎想。」
「哈囉,」查理說:「你好嗎?」
亞當的聲音含糊不清。「你就不會忘記一次?」
「我想你衝動了。晚上到旅館去,把它治好。」
亞當說:「記得那個撒母耳的女孩嗎?她真的漂亮。她怎麼了?」
「你別瞎想。」
二
「你沒有。」
「你眼睛裡有點滑稽的神色。我想你好像要和那個土女搞下去。」
「嗯,文件、賬簿、銷貨單、筆記、預算——嗯,我們把父親的東西統統整理過一番,卻見不到那些東西。」
亞當覺得有趣。「也許我就在木堆那頭蓋一幢漂亮的小房子。喂,那怎麼樣?那麼我們就不會彼此討厭了。」
「大概是那時候,你寫信說到打算結婚吧?」
「你叫我發癢。」查理說。
「當然我要講的。查理,當然我要講的。」
「我不知道,」查理說:「我寧願不談。」
「我一點娛樂也沒有,」亞當說:「或許說我總覺得玩得不够。按我所得的,我工作得太過份了,我根本就不用工作。」
「你別那麼高興。」
「我想另外一點是最重要的,」亞當說:「而且也是最難解釋的。我算出我欠國家六個月。那是我的判決。我覺得欺騙不好。我祇欺騙三天。」
「她不會的。她很甜。」
「亞當,」他說:「我不知道你注意到沒有,但是好像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加里福尼亞。你真的想去嗎?」
「關於錢的事?」
「你怎麼樣?」查理問。
「同樣的事。衹是惹麻煩。她走了。我聽說她住在費拉德非亞,做裁縫。我聽說她做一件衣服就能賺十塊錢。」
查理趕忙回頭看爐子。「祇不過脆一點,」他說:「我喜歡吃脆的。」他把醃肉鏟出,盛在碟子裡,然後把蛋打在燒熱的油上,蛋跳動著,邊緣鼓動著變成黃褐色的花邊,發出嗞嗞的響聲。
「我指另外一方面——那個怎樣?」
查理感到興趣地轉向他。「父親在墓裡會翻身的,若是他曉得你和土女鬼混。那怎麼樣?」
「好。是的,好。一種甜蜜——溫柔又甜蜜。一種溫馨又柔軟的。」
亞當笑起來,屋裡的緊張情勢消失了。「我有一個相當聰明的弟弟,」m.hetubook•com.com他說:「當然,我要是煩得忍不下去時,我會不吵就走的。是的,我喜歡那樣。你富起來了,是嗎,查理?」
「嗯,別挑剔我。幾個蛋?」
「蠻不錯。她給我洗衣服、縫補、還幫忙燒飯。」
「我倒楣了,」查理說:「我哥哥是個囚犯!」
「我不知道為什麼,」查理說:「但是這叫我覺得驕傲。我哥哥是個犯人!告訴我這點,亞當——為什麼你等到他們要放你走的前三天才逃?」
「那你幹麼不撒手?」查理衝他喊道:「你幹麼不滾?我沒看見衛兵拉住你。到南海那些島上去,躺在吊床上,假如那是你要的。」
「波斯頓。」
查理說:「你幹麼不上那邊去?什麼時候你開口,我就買下你那一份。」
查理裂開嘴笑。「我想是吧。我想那時候郡裡沒有一個小子不染上結婚狂的。」
亞當說:「我敢賭你若是躺在床上也睡不著的。你知道我賭什麼?我賭你起來是因為你要起來,然後你沾沾自喜——就像有六個指頭一樣得意。」
「那有道理,」查理說:「但是你說還有一個理由。」
「啊,忘了吧,」查理說:「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提起來。」
查理遲遲地說:「我想了很久了。而且我要你提起來。我想你永遠不會還我的。」
「你可幸運,在你睡著時她沒給你一刀。」
「要留下來嗎?」
「我要走的。」亞當說。
「天啊,不。我明天早晨還你。」
亞當悲哀地說:「那麼我們要買更多的田地,才能做更多的事。」
亞當緩慢地說:「我明天早晨還你。」
「我會買下你的。」
「不。那正是我要說的。幾年後我們在這一帶有最好的農場。兩個單身老骨頭拼著命幹。然後我們會死掉一個,這個好農場就歸給另一個孤單的老骨頭,然後他也死了——」
「是的。」查理說。
「不,我不那麼說。」
但是書沒有來。查理從冬天一直等到春天。書沒到,亞當卻回來了。他變黑了,衣飾有外國味兒。
「想一想吧,」亞當懇摯地說:「我們誰也沒有小孩,也沒娶親。照這樣下去,看來我們是不會成家的。我們沒有時間找妻子。而且我們還在打算把克拉克的地也加上去,假如價錢合適的話。為什麼?」
「你到那兒去了?」
這樣吵嘴是沒意思的,但亞當不能阻止它。他的聲音是不由自主地說出來的,說一些生氣的激怒人的話。「你說的對。我要走的時候我就走,」他說:「這地方是你的,也是我的。」「那你幹麼不做點事。」
「也許是的。」查理說。
「沒有。」
「啊,天呀!」亞當說:「我們在吵些什麼?別吵了。」
回到農場時亞當問他:「你是個富人了,為什麼不買幾套新衣服?你做得好像害怕花一分錢似的。」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