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三十八章

「我不知道。」
「叫你們不要難過。」

「沒有?」

「我曉得你沒有,但是你應該在家睡覺。」
「她走的時候他做什麼?」
卡兒安靜地坐在他旁邊聽。當拉必瓶子裡的威士忌低下去時,卡兒悄悄走開,找到路易士斯奈德,替他再買一瓶。拉必把空瓶子放下,伸手過去,拿起滿滿的一品脫。
阿李心中作了一個祈求指示的虔誠的禱告,「你要知道麼?」他輕聲問道。
「我也愛他,」阿李說:「我想,假如我不愛他的話,我不會留這麼久。就一般世事說來,他不聰明,但他是好人,也許是我所認識的最好的人。」
「據我所知是沒有。他沒有傷害人的可能。」
「不知道。」
「當然。」
地方的改變沒有使事物發生改變。在撒玲娜卡兒的朋友沒有比金城多,他有熟人,有權力,並某些人的欽敬,但是他卻沒有朋友,他單獨生活,單獨走路。
亞當的手指向上移,似乎要把疤痕遮蔽起來。他說:「這是舊傷,卡兒,我那時正在打印地安人。有時間我說給你聽。」
「我奇怪,」阿李說:「我想你父親從來沒恨過她。他祇有憂傷。」
阿李喟然嘆息,雙手鬆下來。「我祇說我所想到的,我可能有錯。」
卡兒抬起頭來,疲憊地說:「你要什麼?」
「是的。」
「那個我做得到,」阿李說,他停頓一下。「我不知道會不會有人聽到我們在講話,輕輕地說。」
某晚,卡兒碰到拉必.荷爾曼,他從聖亞多上來,正在他半年一醉的狀態中。拉必滔滔不絕地和卡兒談著話,就和鄉下人常常在異地和熟人打招呼一樣。拉必在亞博酒館後面一條巷子裡,吮吸著一品脫的長頸瓶裡的酒,一邊告訴卡兒他所能想到的各種新聞。他的一塊地賣了好價錢,現在到撒玲娜來慶祝,慶祝的意義就是那麼一回事。他正朝鐵道那頭走,要對那些神女顯示,一個男子漢能做些什麼。
有一晚,老湯姆.華特遜趕上卡兒問道,「你為什麼常在夜裡逛街?」
卡兒突然站起來。「晚安,阿李。」他說。
「為什麼?你不知道不是好受一點嗎?」
「我愛他。」卡兒說。
「阿李,你相信那點嗎?」
以前卡兒要把看到的和聽到的事情隱秘地累積起來,像一個材料倉庫,可和*圖*書以隨時取用。但在去過凱蒂的窰子後,他急切地須要幫助。
「他以整個身心愛她。他給她每一樣所能想到的東西。」

卡兒腦海裡打轉著的那些問題是那麼混亂,他很難選出一個來。「我父親知道嗎?」
他又說:「哈利,告訴你我們做什麼,我們躲開那些賤婊子,上凱蒂家去。價錢高,十塊錢但刮刮叫!他們那裡有一個馬戲團。看過馬戲團嗎?哈利?嗯,硬是要得,凱蒂的確懂得她那一行。你記得凱蒂是誰,記得嗎,喬治?她是亞當.特拉斯克的妻子,是那對倒楣的雙生子的母親,天啊!我永遠忘不了那時候她打他,跑掉了。打中他的肩膀,就那麼跑了。嗯,她做妻子是不好,不過她當然是好婊子。也是滑稽的事——你可知道他們怎麼講?婊子會做好妻子?對她們沒有甚麼是嘗新的事。幫我站起來好嗎,哈利?我在說什麼?」
「為什麼他說她死了?」
「是的,但現在我停止不了。」
卡兒輕輕地快捷地,「我知道我母親在什麼地方,做什麼事,我看到她。」
他的身體正趨向適應成人的階段,他被青春期意志不堅的情緒所搖動,一會兒他是純潔忠實的;一會兒在汚念中打滾;下一刻他俯伏在羞恥之前,然後又重新淨化自己。
「我需要知道。」
「馬戲團?」卡兒輕聲說。
「我想,在你父親心裡有他妻子缺少的東西,而且特別豐富。我想他裡頭的仁慈善良極為龐大,甚至大到成為過失,牽絆他,阻礙了他。」
凱蒂的馬戲團仍然在他腦中。有時這個回憶以青春的火燃燒著他的身心,而下一刻卻會使他因嫌惡而作嘔。
「你是對的,」阿李說:「最初的純真喪失之後,你不能停止了——除非你是偽君子,或是傻子。但是我不能再告訴你了,因為其他的我並不知道。」
他的發現把他的感情全部敏銳化了,在他看來,似乎自己是獨特的,因為他具有那種遺傳。他不十分相信阿李的話,也想像不到別的孩子也正在經歷同樣的事。
「他死了,」阿李說:「他行走,但他是死的。最近他纔半活起來。」阿李看到卡兒臉上一種奇異的新的表情,眼睛睜大,嘴巴通常緊閉著,這時鬆弛了。在他臉上,阿李現在第一次看到了亞倫的臉,雖然膚色不同。卡兒的肩膀有點抖動,像肌肉緊張m•hetubook.com.com太久的結果。
「滑稽,」他說:「以為我祇有一瓶,這個錯誤可好。」
「因為他不放她走。」
「你也有另外一面,聽我說!假如你沒有,你就一點不會起懷疑。你別想推諉,因為你祖先而原諒你自己是太容易的了。別讓我捉到你那樣做!現在——仔細看我,叫你能記牢。無論你做的什麼,是你在做——不是你母親。」
假如他兄弟聰明一點的話,卡兒可能嘗試著跟隨他做去。但亞倫已達到了一種熱切的純潔的境地,使旁人覺得卑汚。幾次說教之後,卡兒發覺他是不可忍受的,自以為是了不起的人,並且當面告訴他。亞倫把他兄弟放棄給永遠的咒詛時,他們兩人都輕鬆了。
發現他母親的存在,對卡兒並非新事,毋寧是一個證明。因為很久以來,他就存著疑念,雖然他不知道細節。他的反應是雙重的。他獲得了知道這件事的愉快的權力感,他能估價各種行動與表情,能解釋含糊的提示,甚至能把過去發掘出來,認明它的本質。但是這些並不能補償他從知道這件事而得的痛苦。
在一隻小狗的鼻子上敲幾下會使牠害怕,同樣的,幾聲斥責也會使一個男孩子害怕。但是小狗會因此而躲開,或者打滾,匍匐在地上。一個小男孩卻以冷淡、驕橫或者秘詭來掩飾他的害怕。一個男孩一旦因被人拒絕而痛苦,那麼,即使是沒人拒絕他之時,他也要找出拒絕——或者更糟的事,僅僅由於期望它,而從人們身上把它引出來。
「是的,我相信,你也最好相信,否則我要把你身上每根骨頭折斷。」
他們走過蔓草的庭院,走上沒有油漆的走廊。雖然卡兒的身材就他的年齡而言相當高大,他卻踮起足尖走。看門的人沒有仔細看他。陰暗的房間裡低懸的隱秘的燈光,和那些激動的等待著的男人掩蔽了他的出現。
「那你就得站在旁邊幫助他。還別走,你離開這個房間以後,我們也許不能再談了。你可能因為你知道這件事而不喜歡我,告訴我這點——你恨你母親嗎?」
卡兒沉默了很久,使阿李的手指開始捲曲起來,握著手腕。卡兒再度開口時,他輕鬆了。孩子的聲調是不同的,裡面含著祈求。
「我還沒想,我正在想,你肯把事實告訴我嗎?」

「阿李,你認識她。她像什麼樣?」
亞倫同和_圖_書樣地也陷入變化的漩渦中,但他的衝動不如卡兒敏銳。他的身體沒有那麼刺耳地向他尖叫,他的熱情採取了宗教的方向,他決定將來傳道。他參加聖公會的各種聚會,在宴會時幫忙插花等工作。他花許多時間和鬈髮的年輕牧師羅甫先生在一起。亞倫在世事方面的訓練是由一個沒有經驗的年輕人得到的,於是給他一種把事情概括而論的能力,那是缺少經驗的人才有的。亞倫在聖公會教堂受了堅證禮,參加星期日的歌詠班。阿貝拉跟著他,她那女性的腦子知道那些事是必須的,但是不重要。
「不知道還是不願意講?」
第二瓶喝了一半時,拉必不但忘了卡兒是誰,而且也忘了他有多大年紀。然而他還記得他的同伴是一位很親密的老朋友。
自然,悔改後的亞倫應該向卡兒工作。最初亞倫悄悄為卡兒禱告,但他終於接近卡兒,譴責卡兒的無神論,要他悔改。
從他能記憶開始,卡兒和每個人一樣,渴求溫暖與愛情。假使他是獨生子,或者亞倫是另外一種孩子的話,卡兒可能正常平易地取得他與別人的關係。但是一開始人們就被亞倫的美麗與單純所吸引,卡兒自然而然用他唯一知道的方法——試圖倣效亞倫,來爭取人的關注與愛情。然而亞倫坦率的外貌所具有的魅力,在黑臉小眼睛的卡兒身上,卻成為可疑的、令人不快的神態。顯然他是在裝假,他的表演也就沒有生效。亞倫被人接受的地方,卡兒完全同樣的做或說時,卻被人拒絕。
「他曾經傷害過她?」
「是的。」卡兒說。
「假使他發現出來?」
卡兒忖度著。「我父親做了什麼事使她離開?」
卡兒走了之後,阿李回到椅子裡。他憂傷地想,「奇怪,我那東方人的平靜那兒去了?」
「我沒有打攪別人。」卡兒申辯道。
亞倫的宗教信仰不可避免地取了性的轉變,他向阿貝拉說到獨身的必要;決定過獨身生活。阿貝拉的智慧使她同意他,一方面覺得,也希望這個時期就會過去。獨身是她所知道的唯一的狀態。她要和亞倫結婚,為他生任何數目的孩子,但她暫時不提。她以前從未嫉妒過,但現在她開始在她身上發現到一種本能的,也是可原諒的,對羅甫牧席的憎恨。
卡兒注視亞當的臉,看出他從往事中造出一個謊言。卡兒憎恨這個謊,但憎恨說出它的必要。卡兒為不同的利益而撒謊。對他而言,被逼說謊和-圖-書是可恥的。他想喊出來,「我知道你怎麼得到的,那並沒有什麼不好。」但是他當然沒有說。「我想聽聽。」他說。
有一晚,阿李在敲打他的打字機時,聽見輕輕的叩門聲,於是讓卡兒進來。孩子坐在床沿上,阿李讓他削瘦的身體陷在摩里斯椅子裡。對於一張椅子能給與那麼多快樂,他覺得有趣。阿李雙手疊放在腹部,似乎他穿的是中國長袖衣服。他忍耐地等著。卡兒看著阿李頭上的一個光點。
「阿李,為什麼她那樣做?」
「卡兒,」他說:「我曾經花很多時間想它,可是我還是不懂。她是一個謎。在我看來,她不像旁的人,她缺少一點東西。可能是仁慈,或是良心。人心裡對別人有感覺時,才能了解他們,而我不能感覺到她。我一想到她時,我的感覺就陷入一片黑暗。我不知道她所要的或者她所追求的是什麼。她充滿憎恨,但是為什麼、對誰、我不知道。她是個謎。而她的憎恨是不健全的,那不是憤怒,她沒有心腸。我不知道這樣對你說好不好。」
卡兒逛街時,時常回憶到他在農場上聽到的、阿李與亞當相互間的談話。他要把事實發掘出來。他的認識是慢慢累積起來的,在街頭聽到人家提起在彈子房裡聽到嘲笑的話。假如亞倫聽到這些片斷的語句,他是不會注意的,但卡兒把它們收集起來。他知道他母親沒有死。他也知道,從第一次談論以及他聽到的言詞,亞倫是不喜歡發現她的存在的。
「什麼事,卡兒?」阿李間。
若是阿李知道卡兒夜間離家,很晚回來的話,他不會有表示,因為他無能為力。值夜的警察有時候看到他單獨行走。警長黑斯曼專就這件事問過督學。督學叫他放心,說卡兒不但沒有偷竊的記錄,而且是一個很好的學生。警長當然認識亞當,而卡兒既然沒有打破一隻窗,沒惹是生非,於是他告訴警員保持注意,但不去干涉他,除非他遇到麻煩。
阿李跳起來。「你住嘴!」他嚴峻地說。「你聽到嗎?別讓我捉到你,當然可能你裡面有那個性格,每個人都有。但你也有另一方面的性格,這兒——抬頭看,看我!」
當他還很小的時候,卡兒就發現到一個秘密。假如他很安靜地走到他父親坐的地方,而且很輕地靠著他父親的膝蓋時,亞當的手會機械地舉起來,手指撫摸著卡兒的肩膀。很可能亞當對他所做的一點也不知道,但這種撫慰給這孩子帶來那和圖書麼洶湧的感情,使他把這個特別的快樂儲藏起來,祇在他需要的時候用它。那是一件值得依賴的魔法,那是堅執著崇拜的儀式上的表徵。
「為什麼?」
「她用槍打他嗎?」
「告訴你,喬治,」他說:「你再給我來一點老酒,然後我們就到鐵道那頭。現在別說你付不起。全算在我身上,我告訴過你我賣掉四十畝地嗎?也蠻不錯的買賣。」
他更仔細地觀察他父親,可能見到亞當身上的憂慮與怨懣比實際來的多。於是卡兒心中對他父親生出熱烈的愛與保護他的欲望,要彌補他所忍受的事情。在卡兒自己易於感受的腦中,受苦是不可忍受的。亞當洗澡時,他衝進浴室,看到醜陋的子彈疤痕,聽到他自己不由自主地問道:「父親,那個疤是什麼?」
慢慢地輕輕地,卡兒溜向門去。他在口袋裡握緊了拳頭。「這就像你說的了解人的人,我恨她,因為我知道她為什麼走,我知道——因為我裡面有她。」他低垂著頭,發出心碎的聲音。
「噢,呀,凱蒂這個馬戲團會叫你看得眼睛掉出來,知道他們幹什麼嗎?」
在卡兒身上,這個過程是很長很緩慢的,使他覺察不出奇異的地方。他在他周圍建造一堵自給自足的牆,其强大足以防禦他,與世界對抗。假如他的牆有什麼脆弱的地方,那可能是最靠近亞倫與阿李的地方,特別是最靠近亞當的地方。可能在他父親漠不關心的態度中,卡兒覺得安全。完全不被注意是勝於被人敵視地注意的。
卡兒稍稍退後,使拉必看不到他。拉必把他們做的說出來。他們所做的並沒有叫卡兒不舒服,那對他僅是無聊而已,倒是那些看馬戲的人,看到拉必在街燈下的臉,卡兒就知道馬戲團的那些觀眾的表情。
「沒對亞倫——不,當然你不會的。」
「嗯,你想什麼?」
「是的。」
「等一下,你告訴過別人嗎?」
卡兒說:「那麼把我父親說給我聽。」
卡兒觀察他的兄弟以他從沒犯過罪誇勝,他譏諷地想到把母親的事告訴他,看看他會怎麼適應,但他很快把這個念頭收回來。他想亞倫一點也不能適應。
「講給我聽。」卡兒說。
「我不睏。」卡兒說,這對老湯姆毫無意義,他記不起來一生當中,他有什麼時候是不睏的。這男孩子在唐人街上看賭博,但他沒有參加。這是一件神秘的事,但是一些同樣簡單的事物對湯姆.華特遜也是神秘的,於是他就不追究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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