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在想那次山姆.漢密頓,你和我花了很久討論的一個字,」亞當說。「那個字是什麼?」
「我明白了,叫你煩惱的是責任?還是別人的責怪?」
「Timshel——你那時說——」
他做了一件錯事,他可以承認這件過失,但在目前還不能改變過來。他和自己簽訂一個合同,在感恩節他要回家,那時他就能確定。他可能再也不回來。他記得阿貝拉曾經有一次建議他們到農場去住,現在這已經成為他的夢。他記得那些高大的橡樹,新鮮的空氣,從山上吹下來的清潔柔風,黃色的橡樹葉在風中紛飛。他看得見阿貝拉在那裡,站在一棵樹下,等待他工畢回家。那是傍晚時分,在那裡,小窪地把他與世界隔開的地方,當然工作完畢後,他就能在純潔與和平中與世界共處,他就能躲避醜惡——在晚上的時候。
亞當看他,吃了一驚。「我的什麼意思?」他問。
亨利手指交叉著,雙手握成一個大拳頭,把拳頭放在他前面桌上,一臉不愉之色。「不,」他說:「你是對的。人不能寬待。」亨利喜歡快樂,他遇到嚴肅或重要的事情時,若是辦得到就避開不討論,因為他把這些事與憂傷混攪在一起。「亞倫在史丹福怎麼樣?」
「我知道,」亞當說:「我懷疑要打到什麼時候?」
「嗯,假設那個孩子是否應該從軍有點值得考慮,而我們把他送去,他死了。」
「是的。」亞當的指頭放進一條光線裡,再慢慢地溜出來。亨利說:「我會恨—和圖書—」
亞倫住在巴羅.亞多一間公寓裡,他每天上學得來回走一哩路。他很悲哀。他以前所期望在大學裡發現的都是模糊美麗的,他的圖畫——未曾經過實地的觀察的——是一些眼睛明亮的年輕人和純潔的少女,都穿著大學的長袍,黃昏時聚集在一個樹木茂盛的山頂上,一座白寺院裡。他們臉上發亮、虔敬,他們的聲音在合唱中升高起來,而且時間永遠是黃昏。他沒有想到他從那裡得到這一幅大學生活的圖畫——也許是從但丁的「地獄」的道里的插圖版本中得到,那裡面充滿著成羣的燦爛的天使。李蘭.史丹福大學不是那樣。一排一排的房屋用褐沙石建造在一片稻草場上;一座門窗鑲意大利花玻璃的禮拜堂;油漆過的杉木臥室;兄弟會的興亡象徵了大世界的掙扎與憤怒。那些明亮的天使都是一些穿著骯髒的厚棉布褲子的少年,有的是書呆子,有的正在學習他們父親的壞勾當。
「卡兒沒有提早一年考大學。」亞當說。
「我想見見他。我昨天晚上在街上見到卡兒。那是一個聰明的孩子。」
三
亞當走回家,一邊思索著他的責任。經過雷諾麵包店時,阿李正拿著一條金黃色的法國麵包從店裡走出來。
「輕鬆下來,和*圖*書」他告訴亞當。「你想背負戰爭的重擔呢。瞧——這不是你的責任。你和一套規條被安插在這裡,祇要照著規條做,輕鬆下來。並不是你在負責作戰。」
「我正在想,若是我得把自己的兒子送出去時,我的心情怎麼樣。」
亨利犀利地觀察他,從他塞滿東西的背心口袋裡拿出一支鉛筆,用橡皮擦著他潔白的大門牙。「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輕聲說。
「它使他自由了,」阿李說:「它給他做人的權利,與其他人分別出來。」
「喂,別生氣。我以前從來不認為我幸運,祇有女兒。」
「有時候責任更不好。它不具有什麼令人愉快的自我主義。」
「我記得山姆.漢密頓覺得這個字很偉大。」
「恨什麼?」
「我忘了看信箱。」
亞當慢慢站起來,從牆上的鹿角取下他的帽子。「晚安,亨利。」他說。
二
「很好。他寫信說功課重,但他認為他會念好的。他感恩節回家。」
他們走進屋裡,阿李到廚房去。一會兒亞當也跟著他坐在廚房桌旁。「阿李,」他說:「假設我們送一個孩子到軍隊去,他死了,我們有責任嗎?」
亞當拉下窗板,免得黃昏的陽光射到眼睛,他向下看著陽光在桌上灑下來的粗的平行線。「我知道,」他疲乏地說:「噢,那是我知道的!但是,亨利,當你有選擇權時,當我自己判斷那些條件時,那就是煩惱我的時候。我圈定法官康達的孩子,而他在受https://m.hetubook.com.com訓時死了。」
「噢,我明白了。那個字是Timshel。」
從前亞倫不知道他有一個家,這時卻害了嚴重的思鄉病。他不試著去認識周圍的生活,或加入其中。他覺得大學生天性的吵鬧、騷亂、粗俗的娛樂很可怕,和他的夢想相去千里。他離開大學宿舍,住到一個家具庸俗的房間去,那裡他能重新裝飾出一個夢境,其時剛呈雛形。在那無生氣的新的躲藏地,他與大學隔斷了,上課後盡可能早點回去,生活在他新發現的往事中。雷諾麵包店隔壁的房子變成溫暖親切的地方,阿李是朋友與導師的縮影,他父親是冷靜的,可倚賴的神祇的形像,他的兄弟聰明可喜,而阿貝拉——嗯,在阿貝拉身上他造了一個純潔無瑕疵的夢。他既創造了她,就愛上她了。夜裡在他功課做完後,他就寫信給她,就和人洗一次香水浴一般。當阿貝拉越來越燦爛、越純潔美麗時,亞倫對自己罪惡的概念,存著一種日益加深的快|感。他在熱戀中把他帶快|感的卑劣傾訴在紙上,寄去給她,然後在上床時淨化了,就和人在性|愛之後的情形一樣,他寫下每一種罪惡的念頭,譴責它,這樣的結果是一些滿紙相思的情書,但它們的高調子使得阿貝拉非常不安。她不明白亞倫的性|欲採取了一條並非異常的出路。
「我們正好燒牛排。有信嗎?」
「那很寂寞。」
亞當期待感恩節的來臨,那時亞倫要從大學裡回來。雖然離開家那麼短一段時間,亞當卻已經忘了https://m.hetubook.com.com
他,把他改變了,就和人改變他所愛的人一樣。亞倫走了,沉寂就是他走的結果,而每一件細小的痛苦的事情,多少總與他的離家有關。亞當發現自己談起他兒子,誇獎他,告訴不關心他的人亞倫是如何聰明,他怎麼在學校裡跳了一年。他想在感恩節來一個真正的慶祝,讓這個孩子曉得大家賞識他用功讀書,這是很好的主意。
亨利.斯丹頓注意到亞當越來越瘦削、沉默,而亨利是一個喜歡快樂——須要快樂的人。一個愁眉不展的同僚會使他不舒服。
亞當誠實而憂鬱地努力工作。他擺脫不掉一個感覺,認為他送到軍隊去的年輕人被判了死刑。因為他知道他懦弱,於是他越來越嚴肅、勞碌,更不願意接受避役的藉口,或者類似殘廢的要求。他把名單帶回家,拜訪家長。事實說來,他的工作超過人家的期望,他覺得他像一個憎恨絞臺的絞刑法官。
「再說一次那是什麼字?」
「一切偉大寶貴的東西都是寂寞的。」
「我不要人家責怪。」
「Timshel——『你可以』。」
「嗯,也許他天生不是那種孩子。我沒上大學,你有沒有?」
「嗯,那是好經驗,我認為你很看重那段經歷。」
「我喜歡夾牛排吃。」亞當說。
亞當.特拉斯克參與過一場戰爭——一場策略和屠殺的小戰爭,但是至少他經歷過法則的顯倒,那時,人允許殺他所能殺的人。亞當對他的戰爭的記憶不很清楚,在他的回憶中,某些鮮明的圖畫凸現出來,一張臉,堆高起來https://m.hetubook.com.com的焚燒著的屍體,最後跑步時刀鞘的響聲,馬槍不齊的刺耳的鳴放聲,夜間尖銳冷酷的喇叭聲。但亞當的圖畫是靜止的,沒有動作,也沒有感情——那是書本裡的幾頁插圖,而且畫得不太高明。
「說下去,」阿李說:「我寧願你完全講出來。」
亞當的食指循著桌上一條陽光畫著。「是的。」他的聲音輕得有如一聲嘆息。
「我會辭職。」亞當說。
一
「沒有,」亞當說:「我到軍隊去了。」
「等到召你的孩子時,還有很長一段時間。」
雷諾麵包店隔壁的特拉斯克寓所裡,阿李和亞當掛起一張西線的地圖,上面釘著一排一排著色的大頭針,這給他們一種參與的感覺。之後凱利先生死了,亞當被指定在徵兵處擔任主管。他是這個職務的合適人選。冰廠不費他許多時間,而且他具有一份清白的服役記錄與光榮服役期滿證書。
「我說那個字賦有人的偉大,假如他善用它的話。」
「不,」亞當說:「我會辭職,因為我不能拒絕他們。人不能寬待自己的兒子。」
「我想吃大蒜麵包想饞了。」阿李說。
「是的,我明白那點。一個人會被誘拒絕他們——我指他自己的孩子。」
「那不是你的事,亞當,幹麼你夜裡不喝點酒呢?看一場電影——明天再想它。」亨利把大拇指放在背心的袖孔裡。靠在椅子上。「趁我們現在談著的時候說,亞當,在我看來,你擔的憂對那役男一點沒有用,你圈定的孩子,我可以講情放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