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次事件之後,起碼六個月來,每次火車距離莫斯科正巧一百八十四哩的地方,總是慢了下來,慢得幾乎是要停止。旅客擠在窗口或走出車廂通道尾端去瞧瞧是在修理鐵軌或是火車比預定時刻超前行程了。然而,這些都不是延擱行車的理由。只要後來平行駛過一列車,這列火車才會全速前進,於是旅客也再回到他們的座位上去。只有司機知道是怎麼回事車子要慢下來。
而我也知道。
一
馬娟娜家就在附近。靠沒有陽光照射的那邊一排有四個窗子,尖屋頂,老虎窗上的雕飾還很像個樣子,但木瓦片已爛掉,農舍牆上的椽木和門柱都已因年久而變成灰白了,在椽木間的榫頭已經掉落。雖然門是關著的,但我的嚮導毫不考慮地就敲門了,她把手伸到門下去,把栓門的木條拿掉——很小心地怕牲口走失。院子裡沒有棚子。一個屋頂下有一排房間。入口處有臺階通往一條寬廣的通道。另外還有一處更多臺階的通道通往幾間附設小屋——其中有個單獨的房間,卻沒有火爐,另有一架梯子通往底下貯藏室。右邊是有天花板與閣樓的起居間。
到那邊去時,我們越過一座橋,沿一條很小的溪流走著。整個的村莊沒有比這再美麗的地方了——有兩三株柳樹、歪斜的木柵,池塘上有鴨子在游泳,涉水的鵝搖搖擺擺而上。
我抱著很大的希望住下來。除了我的租金能租到的東西外,學校方面還提供一輛手推煤車的煤給我過冬。這個女人現在的表情不再有用剛才那樣感人的語氣說話的神情。她自己沒有空餘的房間(她和她的丈夫照顧一位年邁的母親)因此她帶我到她的親戚們家去看看,但是他們的家裡吵鬧擁擠,也沒有單獨的房間出租。
那些村名就像一陣輕風吹送過來,它們隱含著真實的俄國傳奇。於是,我請求我新發現的朋友帶我去塔爾諾佛,當然是在她做完生意後,幫我去找我可以居住的那個農舍。
「呸!」馬娟娜氣憤地說,「帶著妳自己的耙!農場上根本就沒有耙,也沒有鏟子。今天我這兒是有,可是我又沒有男人來幫忙我……」
在煤渣站有間暫時性的小木屋,上面掛著一塊警示牌:「只准在月臺上上下車。」有人用釘子在那上面草草地寫著:「即使你沒有票也可以。」在售票室旁的一塊木板上刻了幾個字:「不賣票。」這是幽默地反映了一個殘酷的事實。這點我也是經過很久,到後來才完全了解其中的含義。煤渣站這個地方是進去容易出來難的。
落後的村落散布挖煤區,房屋是一些二三十年代的單調小茅屋,也有少數是五十年代經過細工修飾,且有玻璃安裝,以及走廊圍繞的農舍。但是,這些農舍沒有齊頂隔間的房間,因此我無法享有單獨的小房間。
仲冬的時候,馬娟娜把兩百個盧布縫入那件外衣中。那是她用來安葬的錢,這使她非常的心安。
「好,」主管夫人爽快地說。「馬娟娜同志,妳必須到集體農場去幫忙。我們明天施肥需要幫手。」
「帶著妳自己的耙。」當主管夫人畢挺的裙子掃過門檻大步走出時這樣命令著。
她從不說早餐吃些什麼,但也不難想得到:一個沒有剝皮的馬鈴薯和一碗玉米湯或「金湯」(村裡的人這樣稱它)。那年,煤渣站這個地區除了玉蜀黍外,別的穀類都不長,甚至連玉蜀黍也不容易長得好——這種植物是最賤的一種,本來是一袋一袋買來餵豬的。她並不是常常把鹽放得剛好夠味,並且常常燒焦,有時候湯上面結著一層膠汁的東西,吃起來燙舌頭。然而,這並不是馬娟娜的錯。在煤渣站這地方也沒有牛油,運氣好的話,便可得到植物油,常用的油卻是很差的混雜豬油。尤其,據我所知,俄國人的爐子上很尷尬的一件事是,爐火不是為烹飪而生著火,那只是間斷性地在煮東西,而爐火的熱為的是,我想從石器時代以來,我們的祖先都是在黎明前生起火,把食物和水整天熱著外,也是為了睡得暖和。
她走進屋來,目光烱烱地望望馬娟娜,但沒有用打招呼的話來驚動她。馬娟娜看起來有些拘束不安的樣子。
當馬娟娜從收音機的廣播聽到,可以從飛機上用「種籽雲」來誘使下雨,馬娟娜彎著身子在火爐前搖著頭。
由於事實上,社會安全處要處理塔爾諾夫這個地方的案子時,人們要到東面二十公里之外去辦理,所以這些努力都十分艱難。況且,縣政府在西面十公里之外,而村落的蘇維埃辦公處從這裡去還得往北走一個小時。她的事情辦公處到辦公處之間的公文旅行起碼得整整兩個月,有時還會因為漏了個句點或逗點這類標點符號而使公文駁回。每次行程都是一整天。她到縣的蘇維埃辦公處去,可是那天也許書記外出了——並無什麼特別理由,他就是不在,她的情形就像國家其他官員的情形一樣。後天再來吧!四天後她又必須去——結果他們是完全漫不經心地簽錯了,簽了另一份文件(因為那份文件與馬娟娜的那一份用別針別在一起而誤簽)。
「妳是從哪裡來的呢?」我問道,滿懷高興。
我常常這樣自我安慰,因為經驗告訴我,別把吃這件事看作是生活的主要目標。如果我果然真的有機會上鏡頭,我便會對她那張圓臉堆滿笑容。不管馬娟娜在什麼時候看到有人以冷眼望著她,她都會現出一副既緊張又非常嚴肅的樣子。只有一次我看見她朝著窗外望時捕捉到了她的微笑。
「他唱得是美,可是並不是我們傳統的唱法。」
一九五三年的夏天裡,我正從熱而滿是塵埃的荒涼之地回來,漫無目的地返回俄國。沒有人來看我,也沒有人等我,因為我的回來由於某件小和_圖_書事而延晚了十年。我只想去俄國中部的某處,那地方不太熟,那邊的森林裡有沙沙的樹葉聲;我只想隱遁到俄國心臟之地——如果有那樣一個地方的話。
她講的話使我非常驚訝。她談起話來雖然不是那種特別渲染的語氣,而她的話已使我懷念亞洲。
空間較大的那個房間,特別是靠窗子的那一頭較光亮,在小凳子上和條凳上放了一些盆栽。那些盆栽靜默的生命為馬娟娜解除生活上的寂寞,它們伸向北面陽光的部分長得很茂盛。由於陽光減弱,又由於煙囱掩蓋了她一邊的光亮,使她的臉看起來黃黃的,像生病了似的。她那惺忪的眼顯出她病得很衰弱了。
馬娟娜的另一個大問題來了,那是當她要去把東西給村裡的牧羊人的時候。一個是又聾又啞的高大個子,另一個則是口齒不清的小男孩,他們每隔六個星期就要被叫去一次。這件事卻花了馬娟娜不少的錢。她要到村裡的店鋪去買魚罐頭,甚至要買連她自己也絕對吃不到的東西,像糖和牛油之類的東西。現在主婦們要來瞧瞧哪個牧羊人養得最好。
她也推介別的屋主給我,要我去試試他們那些較安靜、較舒適的房間。但我說我命中註定是要住這種陰暗的農舍,這種有生鏽的鏡子掛著的農舍,而那面鏡子實際上是什麼影像也照不出來了。房間的牆上還掛了兩張顏色光亮的便宜海報作為裝飾品,一張是書商的廣告,另一張是宣傳豐收。
「我還有什麼別的法子好想,伊格納契?當然我是不得不去幫忙他們。如果肥料不施出去,那麼他們哪來的收穫?他們管來管去,結果唯一做了的事,就是婦女們依在工具上等著十二點鐘的時刻,收工的汽笛響起。他們是在浪費時間談他們的工作時報;也在浪費時間講求誰上班或誰下班,不用說,上班的是去上班了,但都是等著收工吃晚飯。」
「啊,真的說得不錯,馬娟娜——只要聽他唱下去!」
我甚至對那海報上所畫的粗俗女郎也習慣了,因為在貝林斯基、彭費約洛夫和別的書本上都可以看到這類的畫,我也從來不說什麼。馬娟娜家的一切我都習慣了。
「欸,晚餐要我為你煮點什麼?」
「如今,伊格納契,我真的知道到哪裡去撿好東西了,」她說的是她所挖到的煤塊,「你也該去看看那地方——那是件愉快的事。」
有時候,貓兒甚至也吃蟑螂,但是蟑螂弄得牠嘔吐。蟑螂唯一可敬之處是不越過火爐廚房與起居部分相隔的界線,使起居部分保持清潔。蟑螂絕不到起居部分來,但是牠們晚上在廚房那邊一群一群地活動。當我夜裡很晚了走進廚房去,扯開燈光時,整個地板上、大條凳上,甚至牆壁上幾乎都是一大堆棕紅色硬硬的東西。有一次我從學校的化學實驗室帶回一些硼砂,我們把硼砂與麵包屑混合在一起來殺蟑螂。結果蟑螂數量減少了,但是馬娟娜害怕會把貓兒也毒死,因此,我們又停止使用毒劑,於是蟑螂又多起來了。
又有一次,馬娟娜模仿那支歌,唱著格侖卡的聲調,突然之間,在她聽了格侖卡五六支抒情歌之後,她從廚房裡興奮地站出來,緊抓住她的圍裙,眼眶裡閃著淚光。
「嗯,」她猶豫著說,「妳瞧,我已生病,我也不再是農場的會員了。」而後她又趕緊改變主意說:「我什麼時候到那邊去?」
「不,他唱得不對勁,那不是我們的唱法。他在聲調中故弄玄虛。」
馬娟娜在教徒中四處探尋:「有人拿錯了別人裝聖水的碗嗎?」
在這農舍裡,貓抓不到老鼠並不是因為跛足的緣故,牠大可以把老鼠趕到一角用牠銳利的牙齒去咬;牠幾乎抓不到老鼠的原因是,當情況好的時候,有人把馬娟娜家的牆壁及天花板釘上支架,糊上很厚的壁紙,那綠色的壁紙糊的不止一層,而是五層,弄得非常堅固,壁紙與牆之間的空間有許多地方是相通的,這就像屋子的一層皮一樣。老鼠在牆板與壁紙之間打通通道,在那裡來來去去,甚至到達天花板上。貓兒只能聽著那沙沙聲盛怒,卻永遠也抓不到牠們。
除了馬娟娜和我本人外,這屋子裡的其他居住者就是一隻貓和幾隻老鼠,以及一些蟑螂。
就在一年前,我幾乎在烏拉爾山脈的另一邊一處頗雅緻的地方,謀得一份勞力工作,而我卻沒有接受那份電匠的工作。我的志趣是想當個老師。在從事教學工作的人員告訴我,我是在浪費金錢購買車票,因為我謀職的旅程是不會有結果的。
我們協議了租金,生火的煤由學校方面供應。
也許從環境較好的村莊來的人,會認為馬娟娜的家似乎是不適於居住的地方,但是那個秋天和冬天我們在那兒過得很好,雖然房屋破舊了,但是火爐上的炭火驅走了冰風寒氣——除了破曉時分,其他的時候寒風幾乎侵襲不到我們。
煤炭信託機構是幹什麼的呢?他們不可能有足夠的人員看守所有的煤田。他們大概可以用誇張的數字去填報生產數量,而後以雨水沖洗為由報銷百分之幾的損失。時常會有返回村莊去的官員順道巡邏,而逮到幾名撿煤炭的婦女。婦女們會丟掉她們的袋子而逃散。有時候也會有密告,他們便派人來挨https://m.hetubook.com.com家挨戶地搜查,而把人們列表,認定他們是煤賊,威脅他們說要把他們起訴。婦女們會暫時停止去撿煤,但是冬天來了,逼得她們又不得不去撿煤——都是在晚上這個時候用雪橇去載。
「他們把我們耕種用的馬拿去作戰了,而換一匹受過傷的軍用馬給我們。這匹馬很瘋狂,有一次,牠因一驚而帶著雪橇猛奔,直往湖上去。一路上人們趕緊跑開,但是我從牠的絡頭抓住了牠,把牠制止住——你知道,我辦到了!那匹馬喜歡吃燕麥,我們農場上的人常給牠燕麥吃,後來他們什麼事都叫牠拉。」
「為了煤沒有第二種選擇,」馬娟娜說,她在對那些不知是誰,從來不曾看到的壞人生氣,「由於沒有馬匹了,如果你希望你的家裡有煤可燒,你就必須自己去撿煤。我的背部痛得一直沒有停過。我如果冬天不用雪橇去拖,夏天就要用籃子去揹。這是事實,你知道的。」
馬娟娜叫我再到村裡去試試,當我第二次來到時,她說了許多像「不要對烹飪寄望過高」之類的話。但是,從她的眼睛裡我可以看出她表露了喜悅的神色,因為我又回來了。
這是很久以前造的,造得很結實,想必是造給一個大家庭住的,但現在只單獨住著一個即將六十歲的老婦人。
「他們把我累壞了,伊格納契,」經過幾次跑來跑去而沒有結果的情形之後,她抱怨著跟我這樣說。「我真的太耽心這件事。」
馬娟娜早晨四、五點起床。她廚房裡的那只鐘是在二十七年前於村裡的小店買的,它經常快一點,但馬娟娜並不在意——起碼它並不會慢,因此我們在早晨不會遲誤。
然而,這並不表示馬娟娜是個熱烈的信徒。不管怎樣,她只是個相信迷信的異教徒:如果你在紀念聖約翰的那天走進花園,那會帶給你來年收成不好的惡運;如果暴風雨夾雜雪花,捲成一團團,那表示有人要上吊;如果你的腳夾住在門上,那表示有客人來訪。從我寄宿在她家與她生活在一起以來,我從未見過她祈禱或在胸前劃十字的舉動。但是,當她在做任何事之前總是求神保祐,她總是對我說「神保祐你」,她說這話是在我每天早晨去學校的時候。也許她祈禱時是怕別人看見的,害怕我在而尷尬,或是害怕因此而干擾到我。農舍裡有聖像。通常他們不點燈,但在節日的夜晚或前夕,馬娟娜總是在聖像前點上聖燈。
「有一次我要去恰魯斯提,火車從納恰也夫卡過來,火車那兩隻巨大的眼閃著電光,鐵軌軋軋地響著——它使我滿身大汗,我跟你說,我的膝蓋直打哆嗦。」馬娟娜說著火車的事又顫抖起來了,她聳著肩膀。
那隻貓已經很老了,並且跛了腿。馬娟娜可憐牠,把牠撿回來與她同住。雖然牠是四條腿行走,但是卻為了有那條壞腿,走起來顯出跛得很厲害。不管什麼時候,牠從爐子跳到地板上,著地時發出的聲音,不像是一隻正常的貓著地所發出的聲音,而是三條腿同時著地,像一塊東西掉落的聲音——砰的一聲!在我未習慣前,那聲音起初嚇了我一跳。三條腿同時著地為的是支撐一條腿以免著地時觸痛。
「這些日子全都是新玩意兒了,人們不要用舊機器了,那麼,他們把那些舊東西擺到哪裡去呢?」
馬娟娜訂製了一雙軟皮靴子,買了新的絨毛夾克,也把那件從恰魯西來的火車司機給她的舊大衣改成了一件女外衣,那位火車司機是她養女的生父,養女名叫琪拉。村裡那位駝背的裁縫把襯裡中的棉毛墊得很好,使那件女外衣做得是她六十年來所穿過最漂亮的一件衣服。
「我敢打賭他們找不到,那些好管閒事的人,」她擦著前額的汗時咬牙切齒地說,「只要他們這回找不到,他們就永遠別想找到。」
「嗯,」她穿著一件髒圍裙,站在廚房門口解釋說,「這隻母山羊已給我足夠的羊奶食用。如果我餵養一頭牛,那一定會把我拖垮的。到鐵道的兩旁去割乾草是不行的——那是屬於別人的地盤。森林管理處領有林地乾草所有權,他們也不准我在集體農場的範圍內收割乾草,因為我已不是農場會員。農場上的人即使是他們吃剩的東西也不會給你。我曾試過在冰雪底下找乾草,這樣行嗎?你唯一能收割乾草的地方是在邊緣地帶,且必須在收割的季節才有,啊,美麗可愛的乾草呀……」
那天晚上她跟我談了許多。
「喝吧!喝吧!你心裡一定很渴。你是外地人吧?」
同樣的情形,馬娟娜在耕耘時期也需要耕種她的菜園。集體農場上的婦女總是很理智地去做她們自認為要做的工作,她們總是讓馬娟娜無助地、孤單單地、慢慢地工作著,而她卻常常在同一個時候幫忙五六家菜園工作。現在馬娟娜又被叫去幫忙了。
那個冬天馬娟娜的生活有了好的轉機。終於,她得到了每月八十個盧布的養老金,外加上政府為我給的房屋津貼以及我的寄宿伙食費一百盧布多一點。
她再聽了一會兒,而後按住她的嘴唇表示不同意。
我每天義務性地吃著她為我所煮的食物,並且很有耐性地把那些毛髮、煤渣或蟑螂腿撿剔出來。我不想責怪馬娟娜,畢竟,她已警告和_圖_書過我別想吃美食。
我一天只吃兩餐,這是我們正規的餐飲習慣。晚餐我要吃什麼呢?我們常常不是馬鈴薯,就是玉米湯。
他們詳細檢查我文件上的各項記載,急急地從這個房間走到那個房間,連連打電話。我的案子對他們來說非常少見,通常一個人被派到某個鎮上去,總是希望愈大的城鎮愈好。突然,他們告訴我有一個叫高原的小地方可以補缺,就單憑這個地名我就高興得不得了。
「現在就對了……這就是我們的唱法。」她輕聲地說。
「早安,馬娟娜!」
夜裡,當馬娟娜睡覺的時候,我便坐在我的書桌前工作,老鼠在壁紙後面鑽來鑽去發出聲音來,有時在隔間後面被夾住了,不停地發出沙沙的單調聲,就像是海洋遠處的浪聲。但是,我已習慣了這些聲音,因為這是無可避免的真實情況。牠們也是出乎自然——牠們也是無可奈何。
馬娟娜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來,帶著歉意。她不好意思告訴這個女人集體農場已不會付給她任何的工資,不管她為農場做了什麼。
這個名字並不是名不副實。它位於山坡上,周圍有樹林、有湖、有堤,高原真是使人樂於「生於斯葬於斯」的地方。我在樹叢中的一個木樁上坐了許久,我真想不吃不喝地待在這裡,夜裡聽屋頂上的枝葉發出沙沙的聲音,這時四面八方都沒有收音機的聲音,世界上的一切都是那麼地靜默。
「如果他們再多改變些事物,我們真不知道是冬天還是夏天了。」
她說的是真話。可怕的冬日北風已經開始吹起來了。我們周圍都是樹林,但沒有地方可以收集柴火。雖然挖煤工人在我們周圍的泥炭地挖得煤炭,卻不賣給本地居民;可是,如果你是統治階級或領導階級,以及老師、醫生或工廠工人,那麼你可以配到一推車的煤炭。塔爾諾夫這兒的本地人是不配給燃料或柴火的,向他們要求也是無用的。集體農場上的政委在村莊附近散步,很熱切地東張西望,跟你談天底下的任何事情,就是不談燃料或柴火的問題。畢竟他是有配給的,冬天不會使他憂慮。
煤渣站?但願屠格涅夫今天還活著來看看俄國語文已被強行濫用到什麼地步了。
十二月和元月過去了,這兩個月是她準備要承受疾病打擊的,但她這回卻沒有生病。馬娟娜常在夜裡去探訪她的朋友馬雪。她們坐下來聊天,並剝吃著葵花子。她從來不在夜裡邀請別人到家裡來,為的是考慮到夜裡我要寫作。只有一次我從學校回來,看到農舍裡全是人們在跳舞。這是家庭舞會,她把她的三個妹妹介紹給我認識。因為馬娟娜比她們大得多,她們對她像對待姑媽或奶媽一樣。只在那時我才第一次聽到馬娟娜有妹妹,大概是她們害怕馬娟娜會成為她們的負擔,害怕她請求她們幫忙。
後來我才發現,許久以來馬娟娜已無從賺得一毛錢的收入,因為她既無退休金,她的親戚也無能為力幫助她。她在集體農場工作並得不到錢,只是准她賒欠一點東西——她的賒欠都記入她那本破爛的記事本裡。
不僅是集體農場的官員,就是任何遠親或鄰居,都向馬娟娜打招呼,說:「馬娟娜,明天來幫我的忙,我還有馬鈴薯需要挖。」馬娟娜總是不拒絕。她可以放下她自己的事,去幫忙她的鄰居,回來後且毫無嫉妒的話語,只是說:
「你是說售票室呀?他們賣票,只是賣給那些有權階級。不論如何,當火車來的時候,大家總是爭先恐後地亂成一團在攀登。我們跑前跑後地找尋上車的地方。有的人掛在車門口,有的人攀上車頂。我們找到了一處沒有鎖上的車門,沒有票我們也直往裡邊鑽。整個車廂裡全是我們這些苦哈哈階層的人,你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夠找個貨架上的位置躺下來。你不知道他們為什麼不賣票給我們,這些人面獸心的東西……」
第二天早上她帶著她的耙去了。
因此,我住入了馬娟娜的家。我們分隔房間:她的床擺在靠門角的地方,在火爐邊,而我的行軍床則靠窗戶。我把馬娟娜心愛的無花植物盆栽挪開,以利享有較多的陽光,並在一個窗戶下擺了一張桌子。村裡有電,那是二十年代初就有的,是夏杜拉接過來的電。在那些日子,報紙常宣傳列寧重視電力的計劃,以「魔燈」來加以誇大,不懂科學真相的農民則稱之為「魔術燈」。
「噢,伊格納契,你看他們有那麼大的馬鈴薯。我真高興把它們挖出來,真的,我連休息都不想休息一下。」
「為什麼要戰馬呢?」
為一隻母山羊收集乾草對馬娟娜來說原來是這般困難。她早上就出發,帶著鐮刀和袋子到她記得沿田地邊緣有草的地方去,那些地方多數是在濕煤田長秣草的路旁。她割下滿滿的一袋草,新鮮,卻很重,她拖回家,把它們攤開在院子的地上使它們乾掉。到最後一大袋生草可能只落得剩一小捆乾草。
在十月革命以前與革命後初期,這地方曾經是靜寂的密林。後來樹木被挖煤的人砍伐了,附近集體農場的主管官沙雪科夫像剃光頭那樣地砍伐了一片相當大的森林地,以奧迪沙省官方的名義把它出賣而獲利。
「唉,你真傻!你有兩倍甚至再多的煤,也不嫌多呀!當冬天北www.hetubook.com.com風開始吹得緊的時候,你會用上所有的煤來保持室内的暖和。你也看得出去年夏天我們是多麼的缺乏物質,必須節省。可能的話我要節省三車煤下來以便過冬。但是,他們不放過你(不讓你有多餘的煤)。他們叫了我們之中的一位婦女上法庭去作證。」
因此,我回到人事部門去,站在窗口懇求他們。起初沒有人睬我,而後又一次他們急急忙忙地從這個房間走到那個房間,連連打電話,用他們的筆在急急地草寫,而後在我申請指派工作的表格上寫上:「煤渣站。」
「也許你是因為沒有票才害怕,因為他們在本地小站不賣票。」
「幫忙他們有沒有工資?」我曾問道。
就好像是她太忙碌而已經不在意似的,她沉重的病已使她常常低彎著身子,甚至躺下去。她要崩潰了,每次一躺下來就是一兩天。她從來不抱怨,也不呻|吟,事實上,她幾乎是不能動了。當這種情形發生的時候,她終生不渝的老友馬雪,會來照顧她的山羊和為她生火。當她生病的時候,馬娟娜是從來不吃不喝,也不會要求什麼的。在集體農場上的人也從不會想到要到村落的衛生所去為她請醫生來看看她的病況,這幾乎就像是對鄰居的漠視,大家反而認為她是故弄玄虛、裝模作樣似的。有一次醫生來看她了,卻討厭她,叫她只要躺下來養病,叫她病好些能起床了,自己再到衛生所去看病。馬娟娜很不樂意到那邊去看病,他們為她檢查一番,便把她送往縣府醫院去,那地方只收沉疴重病者。當然,馬娟娜在那邊是被訓了一頓,說她是在浪費他們的時間。
「現在馬娟娜不想死了!」有的鄰居開始嫉妒她說,「這個老女人的收入多到她不知道怎樣去花用了。」
她在廚房裡點上燈,靜靜地、很體貼地不弄出聲音來,悄悄地把爐生起火來。而後,她去擠羊奶(她全部生活的依靠就是那隻帶彎角的、骯髒的白山羊)、取水,把三個有柄的小鍋放到火爐上去煮——一個是為我煮的,一個是為她自己煮的,再一個是為山羊煮的。她從地下室所貯藏的馬鈴薯中選一個最小的給山羊,幾個小小的給自己,幾個如雞蛋大小的則給我。她的菜園裡長不出大馬鈴薯來,那種沙地從戰前以來就沒有施肥了,並且除了種馬鈴薯以外,別的什麼也不能種。
正像過去的年代有人從地主那兒偷取木材,現在他們從托辣斯(指本地蘇維埃)偷取煤炭。農婦三五成群,這樣比較壯膽,在白晝就出去偷取。夏天突出在土面的煤炭晒得乾乾的。最重要的是煤挖出來後不能馬上移走,必須等到秋天晒乾,如果遇到秋雨路不能通行,就要等到下雪。在這種情形之下,婦女們就會去偷煤。如果煤炭還很濕,你的袋子裡只能裝上五六塊煤炭;如果是乾的,則可裝上十來塊。揹著一滿袋的煤(重約六十磅)走上三四里也是值得的,因為可以讓爐灶上整天都有火。冬天有兩百個日子,你每天必須生起兩個爐子的火——白天燒俄國標準爐,夜晚燒瓦爐。
然而,她並非長久深鎖眉頭。我看出她有辦法振作精神,這絕對錯不了的辦法就是工作。她會馬上拿起圓鍬去挖馬鈴薯,或在腋下挾著一個袋子出去撿煤渣,或是走進遠遠的森林裡去採摘野草莓。她不會去對著官方的辦公桌叫囂,而會去森林裡在矮樹叢中俯下身子採些野生植物,而後背上馱著重重的籃子,在微光中,馬娟娜充滿喜悅地回到農舍家中來。
這次的慶祝會上帶給馬娟娜一件憂傷的事。她走了三里到教堂去,為求聖水以保平安。她把碗放在大家的碗中間,儀式完畢後,大家湧向前去取自己的碗,馬娟娜落在別人後面,當她到達放碗的位置時,她的碗不見了,就像是惡魔有意要捉弄她似的。
馬娟娜打破了她那頗為沉悶的生活常規,她也開始細心地聽我的收音機(照馬娟娜的說法,收音機是我悉心開闢的好的生活領域)。
這是我夢寐以求的一處安靜角落。起碼在我來的那個地方,我曾住在泥屋裡,向外張望是一片荒涼,整晚吹著清新的風,只有蒼穹拱伸在我頭上。
沒有人拿她的碗,可能是大人帶進教堂來的小孩偷走了。馬娟娜戚戚然地回家來。
她向火爐前伏躺著與我說話,她沒有枕頭,頭朝著門那一端,這時我站近她那兒。知道有人來問租屋寄住的事,她並沒有表露高興,只是抱怨她剛病好卻又病發了:她的病情不穩定,而病發時「總要病倒兩三天,因此我無法起來為你做任何事情。但房子並不壞,你可以住在這裡。」
然而,她比起她那隻跛足貓來說罪惡是少得多了,畢竟,那隻貓殺死過老鼠……。
當她從收音機上聽到又有了新奇的機器發明時,她從廚房發出抱怨的聲音說:
「對不起,請問在偏遠地區有沒有數學教員的缺額?我想到那邊安頓下來。」
不管怎樣說,馬娟娜不是個不怕事的人。她害怕火,害怕閃電,她最害怕火車。
她每天的家務事才是喚回她生存下去的動力。很快地馬娟娜又開始起床了,起初是慢慢地活動,後來就愈來愈精神抖擻起來了。
我幾乎聽不到她在早上操勞家事的聲音。我睡得很久,醒來得很晚,常是冬日太陽出www•hetubook•com.com來了才醒來,而後把頭從氈子和羊皮外衣裡伸出來。我腳下蓋著一件從集中營那些日子帶回來的夾克,一個填滿了稻草的袋子做墊褥,整晚我都一直很暖和,即使是北風在朽窗的框子上發出颼颼的響聲也無妨。聽到隔間後邊從爐灶那兒發出的聲音,我會恭敬地說:
然而,這個鄉村的氣氛已開始改變,當我爬上教育局的臺階時,我詢問人事部門,使我很驚訝的是人事人員已不在那道黑皮門的後面,而在玻璃隔牆的另一邊,那兒像是化學家的工作室。我膽怯地接近窗口,鞠躬問道:
我發現在車站的條凳上我無法睡覺,當我去找那個村莊時,幾乎是一點兒光也沒有。後來,我看到了一個小市場,因為太早了,只有一個女人在那兒賣牛奶。我就在那兒買了一瓶牛奶當即喝完。
「妳為什麼不餵養一頭牛呢,馬娟娜?」
集體農場的新主管來了,第一件事是減少退休會員菜園的用地,因此,馬娟娜從她原有的用地縮減到十五碼的沙地和十碼的泥地可以種菜了,其他就讓它荒廢在籬笆外不能使用。當農場歉收時,婦女們也懶得去加工,於是集體農場的主管夫人來探望馬娟娜。這位夫人是個城裡人,穿著灰色的短大衣,帶著一種軍人的朝氣。
而從另一邊也會傳來相同和氣的應答聲。她會開始發出一聲如同老祖母講仙女故事時的那種「哼」聲:「嗯……您早!」頓一會兒後她又說:「您的早餐已準備好了。」
觀察馬娟娜,我注意到她除了煮飯與家務事外,每天還有一件主要的工作。她總是在她的腦子裡謹記那些工作的順序,不管她早晨什麼時刻醒來,她總是知道那天要做些什麼。除了在煤田撿煤塊和拾起由怪手挖出的殘留朽樹根外,她也去採野草莓,裝在瓶罐裡收藏,等過冬時食用。有時她給我一些說:「伊格納契,你自己隨便拿些去吃吧!」她也要去挖馬鈴薯,到村裡去探聽她的養老金的情形。她還要找時間去為她那唯一的母山羊收集乾草。
「我配給的煤不夠嗎,馬娟娜?畢竟,我們有一推車的煤呀!」
那年秋天,馬娟娜有了不少麻煩。她的鄰居勸她去申請養老金。她在這個世界上是完全孤單的,自從她開始病重起來的時候,她就被集體農場遣散出來了。馬娟娜受到極不公平的對待。她病了,卻得不到無能生活的證明文件;她曾在集體農場工作了二十五年,而由於她沒有從事直接的生產工作,便不給她個人申請養老金的資格證明,只能以她丈夫的名義申請某些權利,例如無法獲得申請麵包給予補償等權利。但是,她的丈夫已死了十二年,事實上是從大戰開始以來,便已不容易取得必要的證明文件,以證明她丈夫的工作年資與薪資給付。要收集這些證明文件太困難了——先要證明她的丈夫每月薪資三百盧布,再要證明她孤單地生活已經多久了,而後把這些證明文件都送到社會安全處去辦妥一切手續。即使這樣,她終究不敢確定她是否能拿到養老金。
「謝謝妳,」我總是虔敬地這樣說。
「你要耽心裁縫師和牧羊人,」她對我解釋說,「她們輪流到各家去,如果東西不合她們的胃口,她們就向鄰居處處說你的壞話。」
農婦一日要兩次出去拾煤塊。天氣好的話,馬娟娜可以揹回五六袋煤塊。她並不會把我的煤炭藏起來,而把她自己撿來的藏在甬道下方,每天晚上用鬆開的地板把藏煤的地方蓋起來。
但是事情不妙,他們不在那邊焙烤麵包,他們不賣任何吃的東西,整個村莊的食物是用袋子從本地的城鎮上揹來的。
「謝什麼?這都是你的東西——是你花錢買來的。」她那隱含難解的笑容使我無言以對,而後她以她那灰藍的眼睛無欺地望著我,問道:
「伊格納契,你從來沒有看過我過去的日子,」她解釋說,「我曾經常常是整袋整袋地扛著走——一百磅重算不了什麼。我的翁姑常對我大叫著說:『馬娟娜,妳會折斷妳的背脊骨!』我並不需要配上馬具的馬來幫忙。我們的馬都是軍用馬,是頂強悍的號稱『狼仔』的戰馬……」
「嗯,我想我們最好去試試馬娟娜那邊,」我的嚮導說,這時她已對我厭倦,「只是她那個地方整理得不像樣,因為她病得不輕。」
有一回,他們播放了一張查里亞萍的唱片,唱著俄國民謠,馬娟娜站起來聽了許久,而後堅定地說:
我知道這個地區並非都是挖煤的。在鐵道前有一座山,在山的那邊有一個名叫塔爾諾佛的村莊,這個村莊是什麼時候建立起來的已不可考,那時有個吉普賽女人住在那邊,附近還是樹林青蔥一片。在這個村莊前面就有一連串小村落,村名是查士理特西、奧文特西、史普德尼、雪維特尼、雪斯提米洛佛等,一個比一個相隔得遠,距離鐵道也是越來越遠,而距離湖泊卻愈來愈近。
「我不索取工資。有工資的話要你強使她接受才行。」
一家工廠冒出的煙蓋住了整個的村莊。狹窄的鐵軌上,小引擎拖著火車在繞行這個地方,也冒出濃濃的煙,和發出尖銳的汽笛聲,拖載著生煤、煤塊和煤球。我覺得很好,我在想整晚都會有從俱樂部的收音機播出的音樂來,醉漢在街上歪歪倒倒,不時會互相刀來刀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