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比哈里朝裡面看了看,想知道莫亨德羅在不在房裡。他看到臥室裡到處是枯萎的花朵和撕破的花環。頃刻間,他心中產生了強烈的反感。
比諾迪妮的房門又一次被敲響了。比諾迪妮很生氣,未作答覆。隨後,一次又一次敲門,使她火冒三丈,猛然用力打開門說道:「你為什麼又來一次次使我生氣……」
比哈里聽到這裡,心情很激動,他走進臥室。比諾迪妮雙手示意請他坐在扶手椅上。比哈里坐下後,她就坐在他腳邊的地板上。比哈里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比哈里制止她講下去:「不要說這些話,免開尊口!我反正不會相信的。」
「我還要告訴你一個消息……」比哈里繼續說,「你母親已經奄奄一息,看來沒有挽救的任何希望了。我就乘今天晚上的火車離開這裡。比諾迪妮也和我一起回去。」
「為解救我這個女罪人?」
比諾迪妮聽了這些話,眼淚簌簌地流了下來。她把比哈里的腳塵放在自己的頭上。
比哈里從坐椅上站了起來,向前跨了幾步說道:「莫亨德羅,你不要像膽小鬼一樣侮辱比諾迪妮!即使你良心允許你這樣做,我也有權禁止你這樣做。」
當自己擺脫了可詛咒的魔力的控制之後,莫亨德羅非常渴望回家去。那裡有它的寧靜、愛情和溫柔。他甚至覺得那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瓊漿玉液。直到現在,他才覺得,他與比哈里永恆無私的友誼是多麼珍貴。
「怎麼啦?你已擁有了全部權利?」莫亨德羅冷笑地說道,「你是不是已換了新的名字比諾德.比哈里?」
要是在平時,這樣的回絕只會使莫亨德羅更為激動、更為固執。可是今天,他對這種回答,感到特別厭惡,認為是對自己的極端侮辱。
「不,我說的是真心話,我要娶妳。」
比哈里想盡量不理會她的請求,決定馬上離開這可憎惡的一幕。可是當他聽到比諾迪妮那溫柔懇切的、要他暫留片刻的聲音時,他似乎再也抬不起腳步了。
莫亨德羅大聲說道:「今天,我就回家去!比諾迪妮想到什麼地方去,我就盡力幫助她,這樣我就解脫了。」
莫亨德羅幾乎通宵都沒有入睡。疲勞已極的身體直到清晨才朦朧打了一個盹兒。大概八九點鐘的時候,他醒來了,匆匆坐了起來。昨天一夜痛苦不斷,睡夢中似乎也是內心苦澀。
「我把一切告訴你之後,我會覺得輕鬆一些。請忍耐一下,聽我說。自從那次談話之後,我就不折不扣地和-圖-書按你的指示去做。雖然,你沒有寫過一封信給我,我也曾在村裡忍受人們的嘲笑與指責,記住你的憐愛,接受你的指示,度過我的餘生。可是天神卻背棄了我。我曾經把他引向罪惡的那個人,他不讓我住在村裡。莫亨德羅來到鄉下,來到我的家裡。他當著村人的面凌|辱了我。在村裡我再也待不下去了。我到處找你,希望你告訴我,以後怎麼辦。但我怎麼也找不到你。莫亨德羅從你家裡把我寫給你的信拆開退還給我,欺騙了我。我當時以為,你完全把我拋棄了。以後,我就幾乎完全被摧垮了。幸好,你的品德無遠不及。雖然相隔遙遠,你也能幫助我。由於我把你的形象銘記在心裡,我是清白的。記得嗎?有一次你把我推開,使我認識了你的堅定的品德。那是金子般的堅定,寶石般的堅定!它永遠留在我的心底。它使我懂得了偉大價值,珍惜自己!天神啊,我撫摸著你的腳,告訴你,那是不可摧毀的。我沒有玷污自己的自尊。」
「我一切都明白了。」停了一會兒,比諾迪妮長長地嘆了口氣說道,「現在把我所有的情況都告訴你。要是你相信我,我真感激我的命運;如果不相信我,我也絕不會責怪你的。我知道,要你相信我是困難的。」
「還在睡嗎?」
莫亨德羅聽了後,驚得目瞪口呆,比諾迪妮也大吃一驚。她胸膛的全部熱血一下子湧了上來。
「那麼說,你從來也沒有收到過我的信?更沒有要莫亨德羅把信退給我了?」
莫亨德羅當時什麼話也沒有說,就馬上離開了房間。
「是的,而且不是一般可以醫治好的病。」比哈里說,「至於什麼時候了結,還說不準。」
比哈里的心軟下來了。這樣虔誠信賴他的比諾迪妮,他無論如何是不能鄙視她的。
在早晨溫柔的陽光下,莫亨德羅因睡眠不足感到有些精疲力竭。他覺得整個世界及整個生活都是沒有什麼意思的。離家出走的苦楚、背叛道德的深深悔恨、生活中一切不平靜的重負,他莫亨德羅到底是為了什麼來承受這一切呢?
突然,比哈里猛地轉過身去,背對比諾迪妮站著,高聲喊道:「莫亨德羅,莫亨德羅。」
比諾迪妮滿臉脹得通紅。由於她接受過莫亨德羅的幫助,她似乎再也沒有勇氣回擊他的侮辱了。她只是以不安的眼神,朝比哈里看了一下。
「我將致勝,」莫亨德羅說,「我要砸爛強加給我的枷鎖,走和-圖-書我自己的路。」
「兄弟,坐吧!」比哈里想站起來,比諾迪妮再次懇求他,「請別為難我,你不要站起來。我是沒有資格坐在你腳邊的。但我求你寬宏大量,讓我在這兒坐坐吧。不論今後我們彼此離得多遠,我將永遠記住這幸福時刻。」
比諾迪妮驚訝地問道:「姑媽病了?」
「我沒有拋棄你的權利。你總是悄悄地給許多人做好事。你可以把任何一份責任的一部分委託給我。我將肩負起這份責任。你可以把我當作是你的女僕。不過,你絕不能與我這寡婦結婚!你一時衝動,什麼話都可以說。但是,我如果同意這樣做,就是在社會上把你毀了。而且,我這一生再也別想抬起頭來。」
「我在鄉下時,曾經給你寫過一封信。你為什麼不給我回信,就把信交給莫亨德羅給我呢?」
「妳要拋棄我?」
「我把妳送回家鄉後的第二天,見到了莫亨德羅。後來我就出發來西部,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了。」
「為了來生能配得上你,我將出家修行。」比諾迪妮坐在比哈里的腳旁,繼續說道,「在這一生中,我再也沒有什麼指望了,也沒有什麼需求了。我使別人受了許多苦,我自己也受了許多苦。但我現在明白了許多事情,也得到了不少教訓。如果我忘掉這些教訓,我就會毀掉你,也毀掉了自己。正是由於你人品高尚、寬宏大量,我今天才能再次抬起頭來,我不想失去你的保護。」
「我相信也罷,不相信也罷!那會有什麼結果呢?妳的生活仍是如現在一樣!」
「不要執迷不悟。」比諾迪妮合十懇求道,「要是與我結婚,你是不會幸福的。而且你會失去自尊,我也會失去自尊。你永遠是純潔的,善良的。你就像今天這樣維持原狀吧!我將在遠方為你祝福。祝你快樂!祝你幸福!」
雖然受到這種輕蔑,比諾迪妮仍然輕聲細語地說:「莫亨德羅不在,他到城裡去了。」比哈里想走,但比諾迪妮攔住了他。「比哈里兄弟,我向你施觸腳禮,請你坐一會兒。」
「莫亨德羅一下場,比哈里馬上就上場了!」莫亨德羅以無比憤怒的心情和惡毒嘲笑的口氣說道,「這一幕喜劇,演得妙極了,我真想使勁鼓掌。不過,我希望這是最後一幕。此後,就再也不值得看了。」
「兄弟,情況並不是你想像的那樣。在這間房間裡,沒有發生過任何羞辱你的事情。因為,你曾經住過這間房子。我為這房子獻過祭,https://www.hetubook.com.com這些花是獻給你的。雖然它們今天已經枯萎。你應坐在這間房子裡。」
現在醒來了,他開始感到,這種苦惱是多麼無聊啊!他完全回憶起昨天晚上所發生的一切。
「要是你今天這樣背棄我走了,」比諾迪妮說,「我向你發誓,我是受不了的,我只有去死。」
「比諾迪妮,妳為什麼老是想把我拖進妳的生活中去呢?」比哈里問道,「我做了什麼對不起妳的事?我從來沒有擋過妳的道路!從來沒有插手過妳的苦與樂啊!」
「那些話,小人可能不會相信,但你要相信。因此,我求你坐一坐,讓我對你說清楚吧!」
看來,感情退潮的時候,隱藏在內心的骯髒東西暴露出來了——過去所迷戀的東西,現在感到厭惡。莫亨德羅今天真弄不明白,過去自己這樣作踐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吃完飯後,莫亨德羅要去銀行取款。他想取些錢給妻子阿莎和母親買些新鮮的禮品,因此,他在阿拉哈巴德市內商店裡遊逛起來。
「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與妳談談。我不會待很久的。」
比哈里遠離比諾迪妮時,他對比諾迪妮的生活,並不是一點也沒有懷疑過。只不過他想像中迷人的形象,遮蓋了可恥女人的畫面。比哈里走進這花園時,他的心在不停地顫抖——擔心他內心想像的形象會遭到突然的打擊。因此,他心裡一直很緊張。當比哈里剛一站在比諾迪妮的臥室門口時,這種打擊果然來了。
比諾迪妮驚愕地呆坐著。
「可是,比諾迪妮,我愛妳啊!」
說到這裡,比諾迪妮沉默了一會兒。後來,她突然醒悟似地問道:「兄弟,你吃過飯了嗎?」
「嫂子,什麼話也用不著對我說了,我相信妳。我不能仇視妳啊!妳什麼也不要說了。」
「我不想再聽你說什麼了。你走吧,別惹我生氣,讓我一個人安靜一下。」
「好,妳講吧。」比哈里一邊說,一邊起身打算走到另一間房間裡去。
「不,因為我愛妳,我尊敬妳!」
話還沒有說完,比諾迪妮大吃一驚,站在她面前的竟是比哈里,而不是莫亨德羅。
「我在車站上吃過了。」
比哈里沉默不語地坐著,比諾迪妮也沒有再說什麼。白天,快要過去,光線逐漸暗了下來。
「我曾告訴過你,你對我所擁有的權利。」比諾迪妮說,「可是,你卻不相信。今天我還是要對你反覆再重複一遍那些話語。你又不讓我講清楚,而且講起來很羞愧,你又不www•hetubook.com.com給時間讓我說下去。你把我推開,但我還是要抱著你的腳說,我愛……」
「今天,你有明確表達這種愛的權利。」
現在,莫亨德羅覺得,比諾迪妮僅僅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罷了。並非是他過去想像的世界上最美的、最具詩意的、最具神聖傳奇的光輝女性。今天,這一切如變幻莫測的海市蜃樓般地消失了,她只是一個平常的女人,毫無特色的女人,在她那裡根本就不存在什麼前所未有的奇蹟。
「為什麼?」
「我在各個方面,都要比比諾迪妮優秀得多。」莫亨德羅自言自語地說,「我為什麼要忍受各種屈辱與蔑視,像一個可憎的乞丐,跟在她後面亂逛呢?是一個什麼前所未有的妖魔,鑽到了我的腦海裡去了呢?」
比諾迪妮對比哈里說:「你剛才怎麼說那樣的話,我都不相信是你說的。你是不是在開玩笑?」
莫亨德羅起了床,洗完臉後,就打算去比諾迪妮那兒,來到她臥室門前一看,門還緊關著,於是他敲了敲門。
莫亨德羅堅定地說出「我解脫了」這句話時,他心裡是非常欣喜的。這些天來,猶豫不決的重負壓在他身上,他是很不輕鬆的。一會兒他把最不情願的事推開,可是,過了不久又不得不去做。他不能說「不」或者「是」。他經常是心裡想說什麼話,嘴上卻不敢說,或另說一套。現在,他這樣高聲地說「我解脫了」。他為那動搖不定飽受折磨的心終於獲得平靜而歡欣鼓舞。
相距遙遠,天各一方時,比哈里曾經相信他的愛情激流,是會很容易地洗去比諾迪妮生活中的一切骯髒的東西的。直到走近一看,他知道事情絕非那樣簡單,他的心中隱約出現了一絲憐憫的痛苦。不過,鄙視的浪潮突然將這種感情淹沒。他覺得比諾迪妮很不乾淨。
「我想起這些,就感到害羞。要知道我是一個寡婦,一個被指責的女人。我要是與你結婚,在整個社會面前,將是對你的侮辱,使你失去種姓和權利。不行,這不可能。從現在起,再也別提了,真是羞煞人。你不要再講這件事了。」
「沒有,這是不可能的。」
比哈里看到莫亨德羅還想進一步侮辱他,根本冷靜不下來,便抓住他的手。「莫亨德羅,」比哈里慎重申明,「我將與比諾迪妮結婚。現在已通知你了。因此,從現在起,請你說話要小心些!」
「這是對我的最高獎賞。此外,我什麼也不需要了。」比諾迪妮說,「不過結婚是行不通的,宗教道德是不和_圖_書會容忍的。」
「在這樣一個平平常常的女人面前,我竟如此卑躬屈膝,」莫亨德羅沉思道,「自然會使她萌生對我的極端鄙視,並產生疏遠我的想法。這種想法並不是她原有的,而是我給了她驕傲的資本後,一種不正常的變態。」
「莫亨德羅在加爾各答沒有碰見過你嗎?」比諾迪妮頗感驚奇地問道。
忍受了這些屈辱後,莫亨德羅企圖使自己相信——他與比諾迪妮相比,他的優點多得多。
「我知道,我不能參與你們的生活。我的命運就是如此——為了維護你的尊嚴,我都無法在你面前站一站。我應該永遠地離你遠遠的。對於你,我的心願,只是懇求你不要放棄這樣一點——無論我在什麼地方,希望你帶著愛意想著我。我瞭解,你過去曾對我有過一點尊敬。正是這點尊敬在支撐著我。為此,希望你讓我把話講完。兄弟,我雙手合十求你,請坐一會兒。」
「我沒有收到過妳的信呀!」
「沒有。」比諾迪妮回答說,「你走吧,讓我安靜一會兒。」
在失去歡樂的晨光中,莫亨德羅認為,他並不愛比諾迪妮。環視四周,整個覺醒的世界是多麼忙碌、多麼有意義呵!莫亨德羅清楚,整個感情沉溺在激|情漩渦裡而不能自拔,在反目成仇的女人腳下,無所事事浪費光陰,是多麼的愚蠢!一旦這種強烈的感觸抒發之後,他的心情恢復了平靜,這顆疲憊不堪的心,甚至想把感覺到的東西暫時推到遠處。
就在這時候,莫亨德羅突然出現在門口。他看見比哈里,頓時驚愕不已。他原來對比諾迪妮產生的冷淡,完全被嫉妒情緒趕走了。他看到比諾妮安靜地坐在比哈里的腳旁,他的自尊心遭到了狠狠的一擊。由於比哈里與比諾迪妮的通信,才會發生這次會面。莫亨德羅認為,比哈里背叛比諾迪妮這麼多日子,如果他現在又要來奪取,誰會把比諾迪妮讓給他呢?他今天見到比哈里後才明白——他莫亨德羅本來可以放棄比諾迪妮,但是,要他把這女人讓給別人,他是絕不會放棄的!
比哈里臉色憂鬱、默不作聲。
說完後,比諾迪妮匍匐在地上,不斷地吻比哈里的腳。
「我們太不懂得珍惜那些未經努力、毫無障礙、輕易得來的東西,儘管那是最深刻、最持久的。」莫亨德羅暗自說道,「我們往往去追逐那些變幻無常,只是騙局的東西。事實上,獲得這種東西,也不會有絲毫真正的幸福。它只會扯我們的後腿,我們則認為它是最高心願的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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