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如何,基督教的世界並不是一體的,伊斯蘭教的世界也不是,但狂熱分子的世界卻是一體的,而且橫跨各個宗教、意識型態和使命。那些流進這個狂熱大糞坑的支流或許是從歷史、罪行或種族這些源頭慢慢滲出來的,或是從不公不義或貧困這些源頭慢慢滲出來的,但這些支流全都殊途同歸——匯入某個絕不會起疑心、信仰十分虔誠之地。這些支流的流速會因為某個刺|激的推動而加快,這個刺|激能夠讓每條支流都宣稱他們出淤泥而不染。所謂的狂熱者就是以自己的形象創造出「至高存在」(Supreme Being)或是「至高目的」(Supreme Purpose)的人,接著再去實踐這個「至高存在」或「至高目的」所下的命令;他們跟社會或社群非常疏離,甚至十分鄙視社會或社群。
因為意識型態之間一直在鬥爭,於是「我是對的,你們是錯的」就退場,換「我是對的,你們死定了」登場。「單邊主義」(unilateralism)的獨白渴望覆蓋所有「上帝的選民」,當然就進一步把世界分成兩半,然後我們就得在「我族」和「他者」之間選邊站。詳言之,小布希總統在他的最後通牒裡所說的情勢,「你們不跟我們站在一起,共同對抗恐怖分子,就是站在恐怖分子那邊」以及「我們不需要全世界的同意,因為我們有神的引導」,我們必須加以拒絕。他的話跟賓拉登的話「世界顯然已經分成兩半了——伊斯蘭信徒的世界對抗異教徒和沒有宗教信仰的人的世界。」一樣,我們都得斷然拒絕。對世界上幾十億完全不信這一套的人來說,布希和賓拉登的話到底表示什麼意思?對夾在「猶太─基督教」和伊斯蘭教這兩個血腥信仰巨獸之間的印度教徒、佛教徒、祆教徒、奧利沙(Orisa)信徒,以及其他上百個宗教的信徒來說,布希和賓拉登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https://www.hetubook.com.com
同樣地,我的祖國奈及利亞也一次又一次發生伊斯蘭原教旨主義者對拜倒在地的老百姓施以暴行。他們的行徑造成數以百計的無辜老百姓喪生(男女老少皆有),而且通常是以最可怕的方式斷送性命。大多數人,除了兇手之外,也都對奈及利亞這類以宗教之名犯下的暴行明確地表達譴責之意。但他們在譴責暴行時並不會譴責那個引發暴行的宗教,也不會鄙視該宗教的戒律。我很確定,全世界應該都忘不了奈及利亞首都阿布加舉辦選美比賽而引發的大屠殺。那些人永遠都可以被稱為「狂熱者」、「罪犯」、「原教旨主義者」和「盲信者」。我相信,類似這樣濫殺無辜的大屠殺,不管是發生在世界上的哪個地方,這類人都是罪魁禍首,因此不論是信徒或是不信教的人,都應該負起責任,將他們懲治。
今日,世上能躲過狂熱分子蹂躪的地方少之又少。我認為,在美國、印尼峇厘島、卡薩布蘭加、馬德里和世上其他地方所發生的無辜老百姓遭炸事件,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如果有人主張:「因為那些殺人狂都跟伊斯蘭教有關,都揮舞著伊斯蘭教的大旗,而且是因為伊斯蘭教才取得殺人的正當性,也因此才對殺人很著迷,所以伊斯蘭教是有罪的」,這樣的主張是站不住腳的。如果有人主張:「我們之所以譴責這些罪犯的行動或追求,是因為我們仇恨該宗教」,這樣的主張同樣也是不可接受的。在我們這個世界裡,有個非常強大的歐洲組織,主要也是由基督教國家所組成的「北大西洋公約組織」,竟然代表一大群被打得毫無招架之力的穆斯林跟信仰基督教的塞爾維亞人作戰,並把對手的領袖抓到國際法庭接受審判。我們這個世界並不是非黑即白,並不是一個若不是對伊斯蘭教有偏見就是對基督教有偏見的世界,而宣揚這類學說的人不僅是不誠實的,更會為我們招來災禍。和*圖*書
從個人層面來說,我把印度北方邦的事件寫進我這首〈給狂熱者的十二首頌歌〉(Twelve Canticles for the Zealot),這首詩收錄在我那本《撒馬爾干市集》的詩集裡:
幸運的是,感謝當代的溝通網絡,我們有時能夠發現政治投機主義侵入宗教的狂熱活動,兩者很容易結合在一起,而生出龐然怪物。科技(攝影機)有助於我們對受到宗教煽動的暴民進行近距離的心理學研究,比如發生在印度的暴行。印度教的信徒把北方邦(Uttar Pradesh)一座古老的清真寺夷為平地;這座清真寺已經有好幾百年的歷史了,只不過是蓋在羅摩(Rama)這名印度教神祇的誕生地。立即發生了好幾場殺戮,包括伏擊火車和通勤公車、對敵人(特別針對穆斯林)居住的區域進行「宗教清洗」,造成很多鄉村和市區變成杳無人煙的不毛之地,那些暴動的餘波一直到今天都還在印度蕩漾。和-圖-書
我們先在這裡打住。無論何時,只要有宗教暴行發生,都會招來大量的非難和譴責,但有些人馬上就會回擊說這是偏見、宗教仇恨和世界性的陰謀;他們的意思是說「我們不能批評這類信仰結構」,但我們可以用這個例子來封住那些人的嘴。全世界,不分東西方,包括聯合國和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這些國際性機構在內,對那場罪行都明確地表達譴責之意,後來,全世界也聯合起來譴責塔利班,因為塔利班以禁止偶像崇拜為由摧毀了阿富汗許多年代久遠的大佛塑像,並沒有偏袒任何宗教。而且全世界先前對印度教的非難,並沒有使哪個印度教徒跳出來說:全世界原本就很仇恨印度教,或這是全世界聯手消滅印度教的陰謀。無須爭論的是,有人幹了一樁暴行,我們應該就這樁暴行本身來處理,儘管我們無法完全忽視這樁暴行的前情與背景。www.hetubook.com.com
在非洲那段動盪不安的時期裡,大批人死在肯亞和坦尚尼亞;我們的土壤被最早的幾起航空破壞行動給弄髒了,人類的手腳散落在尼日的土地上,這件事跟我們有很密切的關係。蘇丹南部的黑人自由鬥士為了對抗伊斯蘭政權,打了三十幾年的仗。這是一場種族清洗戰爭,奪去的人命至少是中東地區戰爭的十萬倍,而且這場戰爭對當地的種族、環境和文化所造成的破壞是中東地區戰爭所造成的破壞的一千倍。但這些鬥士從來都沒有說:「這是伊斯蘭教或阿拉伯世界對抗黑人的陰謀」。他們把注意力都放在他們所追求的目標上,他們追求的是從當地某個神權秩序(而且也是種族主義秩序)手裡奪回自由;他們指控這個秩序正在進行「種族清洗」,但西方世界還是不當一回事。經由聯合國秘書長提出警告,聯合國一直到最近才承認另場盧安達事件正在發生中,但他們的承認實在來得太晚了。我們並沒有聽到帶領那場抗爭的領袖發表論點說:「世界分成非洲世界與其他世界兩半」。那些鬥士並沒放火把麥地那(Medina)的市集和遺址燒了,也沒有把睡在小床上的日本嬰兒燒死。就算過去非洲的宗教和文化都受到嚴重詆毀(現在有些地方仍是這樣),就算非洲人對歐洲和阿拉伯世界曾經奴役過非洲都還記憶猶新https://www.hetubook•com.com,但非洲人還是沒有採取如此激烈的手段。
我們非洲這個自古以來就受到舉世鄙視的大陸能夠給這世界上什麼課?我想到一堂課。我只要逮到機會就會講給人家聽。非洲的宗教不會逼人改變信仰,為了「追求全球和諧共存」這個理由,容我好好解說那個傳統,給全世界上一堂非洲宗教課。這堂課主要取材自奧利沙這個宗教;奧利沙是約魯巴人的泛神信仰,在巴西、南美洲與加勒比海等很多地區都還有人信仰,不過這個宗教絕對不可能發起任何相當於十字軍東征或伊斯蘭教聖戰這樣的戰爭。這個宗教也不喜歡「異教徒」、「不信教的人」,但他們不會用宗教來劃分這個世界。然而,儘管這個宗教很低調,但它的信徒卻被抓去當奴隸,而使它散播到世界各地,在世界各地頑強地存活下來,甚至傳到了歐洲。這個宗教的口號是「寬容」,他們認為通往真理和神明的道路有很多條,不應該為了證明某個信念是至高無上的,或某個理想是公平正義的,就把整個世界搞得烽火連天。
神生於虛空,卻無所不在
但羅摩的信徒拒絕接受這細微分別——
他們臆說某地並將之神化,非關虔誠
而是為了將你逐出,政治的仇恨
強取豪奪——停戰僅為片刻的狂喜
他們把清真寺夷為廢土,一瓦一礫
受天譴的篡奪者,已毀的羅摩神遺址
那夢之頓悟地。這石塚,僭取了和平之夢
如今,在逆神的北方邦——
還能不能奢想和平?
(貝嶺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