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憶舊
花遊小路上令人懷念的照相館「宛達司」

接下來發生了一件令人噴飯的事。我父母可能把那張照片當作是一種相親照片吧,竟然送了一張給新村出教授。當然沒有什麼值得注目的成果。因為兩個主角根本沒那個意思,也就無疾而終了。那張照片哪裏去了呢?現在新村家成了財團法人,所有財產都是學術上的,其他雜物應該都清理掉了。
我麻煩老闆幫我洗五十張三乘五的照片,並且聊得很愉快。宛達司這個名字,當初是因為京極電影院盛極一時,只要客人去看電影的時間,就可以洗出「一打」(one dozen)照片,從其同音字來的。現在的年輕老闆已經是第三代。第二代老闆娘還健在,她也是這家店實際的經營者。
京都應該有很多人都光顧過宛達司吧。為我們編織回憶的宛達司。花遊小路的面貌雖然不斷在變化中,但我希望宛達司能永遠在那裏,像個主人般打開大門迎接我們。
有一張傑作是在戰後拍的,當時我已從東北大學畢業,在京都大學研究所就讀。那張照片是在烏丸四条與五条之間,一家位於西側的「河https://www.hetubook•com•com野寫|真館」拍的。我身上穿著戰時女子專校時代、二年級上學期裁縫科實習縫製的衣服。那是用白底的縮緬粗布染成焦茶色所縫製的午后洋裝。或許是為了在那殺伐的時代,至少一圓少女的夢想吧,我在衣服上縫上加了許多褶的美麗蕾絲。確實是浪漫的設計。幫我縫製的T同學一定是覺得那設計不適合我,我還記得她提議應該做簡單一點。可是我怎麼也不依,堅持請她做一件滿是蕾絲的裙子。
真奇怪我竟沒有早一點來宛達司拍照。不過,在堀寫|真館拍照是得脫掉鞋子穿著拖鞋進去,再怎麼說都有種讓人戒慎恐懼的感覺。就我記憶所及,還要從寺町通走一條長長的窄巷進去,才能到達攝影棚,是在一個很裏面的地方拍照的。
說起來,我家並不是一向都在宛達司照相的。這裏我先來談談我家的照相史吧。我家有一本又黑又舊的相簿。裏面貼了很多我父母結婚以前的照片。一看就彷彿能感受到兩人青春的氣息。在那段時期,他們真摯、專注面對人生的表情真是美。而父親認真、深思的眼神,對抗貧困、孤獨時卻記得愛的悸動的臉龐,仍然栩栩如生。而母親同樣為了家人辛苦工作,以支援盲眼的哥哥,還要面對愛情的問題,那無限美麗的臉,穿著和服合襯的身影,現在都變成了照片。後來他們結婚、孩子和_圖_書出世。長得圓滾滾的我在照片中可說是人見人愛。
我並不是老王賣瓜。而是深切的體會這些老舖太寶貴了!
落款是在大正十年(一九二一年)五月。那是他們結婚的兩年前。
在各種不同的場合中,常有人跟我要照片,雖然我準備了相當多張,而且快用完的時候,甚至還請人用完即刻歸還,但照片還是越來越少,終於到了需要補給的時候。走在京都的路上思忖著該去哪裏比較好時,突然閃過了一個念頭。早該到那家「宛達司」(Wandas)去才對……一種懷舊的心情油然而生。
另一張照片的日期是在兩個月後。父親過世後,有一天我把貼在紙上的照片撕下來,卻被相片背後的文字嚇了一跳。父親另外還寫了一段文章。起頭也是兩首短歌,第一段歌如下:
後來到了快照時代。經常有人要幫我拍照,因而拍照前後感到尬尷的時候也來臨了。父母認識不少專業攝影作家,常幫我拍各式各樣的照片,有許多是為了商業廣告而拍的,還有不少業餘好手拍的好照片,所以根本不需要特地跑一趟町街上的寫|真館。這些現象是以前想都想不到的。
母親是抱著這樣的心情,拍下了照片。
父母婚後,據我的印象,我們全家福的照片,都會在四条寺町下東側的「堀」寫|真館攝製。他們也拍攝沙龍照,水準相當不錯。我最後在堀拍攝的照片,是我在東北m.hetubook.com.com大學就學時拍的。那時因為耐不住寂寞,心裏想:「下次有機會回家鄉時,一定要拍張照留念。」就這個念頭讓我去拍了照。每次一看到這張照片,總是想起過去的種種。
人生的重大時節就要拍照。這已變成一種家常便飯,但肯定也是一種生活的思想。以父親來說,他和一個好女孩相識、相愛,進而發展,一切想說的話,全都寄託在照片裏了。
平成四年(一九九二年)三月末,父親過世。之後,我為了一些瑣事首度出國五天。那時護照上的照片就是請宛達司幫我拍的。
真是傷感的文章哪。現在的年輕人看了說不定會嗤之以鼻吧。但是這種感傷看了多麼令人愉快。因為這篇文章與照片是一同送給了「心愛的君」。
若是我在父親生前便發現這篇文章,便會向父親好好問個真切,這相片裏面到底包含了什麼意思,現在雖然只能大致推測,但應該也是八九不離十的。
昔之傷悲與今之喜悅,令人難以邁步,
淚水亦難忍。妹今留此影,
作為君日後憶起往昔之憑藉。
妹哀傷之心隨滿山綠葉在風中迴旋,
唉,這難以相見的午後。
「是的,那真是家好相館。我童年時代,滿十三歲的紀念照,還有其他不管什麼照片都和*圖*書是在那裏拍的呢。」
宛達司是一家老照相館。莫名其妙的位在一條熱鬧的街上。總之就是從新京極往北走一點右轉(也就是往東),街的右側(也就是南側),就是宛達司了。 照相館前幾步路是已經關門的雁屋。我弟弟在昭和二 十八年(西元一九五三年)申請傅爾布萊特獎學金留學之前,貼在資料上的照片就是在這裏照的呢。
我一提起,老闆便說:
宛達司老闆在這一點上就展露他靈活聰明的腦袋,在這裏拍照,不用脫鞋直接上二樓,一眨眼就拍好了。新京極的電影院人潮雖已不如往年,但附近還是熱鬧得不得了,是一條富含情趣的鬧街。而且河原町四条附近幾乎已經沒有照相館了。宛達司館似乎是永恆不滅的。彩色照相也是戰後由他們率先引進的。用的是愛克發彩色膠卷。
憶及黑髮,心緒紊亂,
淚眼前去相親,君心也應如此心。
於是,我們家的歷史就在各地的照相館中留下了紀錄。宛達司是比較大眾化的地方,換句話說就是極具實用性的相館,因此,它到現在都還保持著一定的地位。像是大頭照、以某物為背景的簡單紀念照都能拍,而且位在京極的正中心,卻一點架子也沒有,客人全都輕鬆愉快的拍完照片。這就是宛達司。
說起老舖,我們往往會聯想到莊https://m.hetubook.com.com重的店面、大塊的掛簾;或者店面雖然具有現代感,但裏面賣的還是充滿京都味的商品……。以我來說,就會不明所以的對老舖抱有這種印象。
戰爭結束前那件衣服一直都沒機會穿,收在衣櫃深處。直到這時才終於重見天日。
讀父親的後記得知,母親此時已認真的考慮與父親的婚事,正在回家向家中報告的路上。
如果我那張照片也被丟掉的話,我就可以鬆口氣了。另一張還貼在我的相簿裏。我的臉稍稍偏向一側,穿著沒仔細燙平、皺巴巴的浪漫洋裝,一手靠在椅子上。手背肥墩墩的,宛如一塊紅豆麵包。全身一副幼稚模樣,一點都看不出來是個可以當作結婚對象的女孩。還有髮型的部分,燙好的頭也沒吹,活像個頭髮側分的河童,小小的蝴蝶結正好綁住一綹頭髮。怎麼看都是一臉驢樣。
自君處得此喜樂,
然思及故鄉淚漣漣。
「堀寫|真館好像消失了呢。」
然而翻著我家破舊的老相簿,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我父母明明都是窮人家,為什麼能拍這麼多照片呢?父親死後,我整理抽屜裏的舊照片,這才發現一點端倪。那時候兩人剛剛燃起愛的火苗,互贈的文章裏都附有照片。這件事是我以前就知道的。看起來煩惱很多的父親照片貼在底紙上,封面的描圖紙還附著類似以下的短歌。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