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憶舊
令人領會京都深奧的藤田藝術

「是啊。直絲是由其他的工廠織的。」
然而,這建築並非暴發戶型的,而是真正有品味,一點也沒有用鈔票堆出來的感覺。極盡收斂之能事,看了讓人心情舒爽,是一種與民家風格正好相反的精緻宅邸。不論去拜訪幾次我都一樣鍾愛它。不過再怎麼好的宅邸,曾經也是住過熱熱鬧鬧的大家族,出入店門的人更是頻繁,現在卻突然成了一個人獨居,這種對照極端的淒清又怎能消受呢?良子女士原本是個開朗、直爽又溫和的女人。夫君二朗遽逝後應是十分消沉慘澹。旁人雖然為她打氣,但再怎麼樣都是外人。有時候一些女流會來向她借房間做小型聚會,在外面叫了便當進來吃,就會拜託良子女士幫忙煮個味噌湯之類的,竭盡所能的把宅院弄得喧囂熱鬧一點。
在那時候,我對他夫人其實並不熟識。不過倒是耳聞二朗先生的母親十分長壽,精神矍鑠,而且聽說她是道地的京都人,說一口漂亮流利的「京腔」。一聽到這事,我便不請自到,登門拜訪。那時候我正在寫一本與京都語有關的書。老太太打扮得清爽端莊,令人著實感受到她是個高尚而明理的「一家之長」。人說京女的特色就是逢人只說三分話,對人隨時藏著戒心,卻把話說得很漂亮,所謂「嘴上帶蜜」,但老太太完全沒有這些習慣,毫不見外的侃侃而談,還把她自己寫的貴重筆記借給我。凡我請教的事,她都知無不言,所以跟我聊了很長一段時間。有關這位藤田津也老太太的後話,成了我新書https://www.hetubook•com.com《生活中的京腔》(朝日新聞社刊行)的壓卷之作。而她本人對於能在書中出現,也感到非常高興,算是一切都很圓滿。
這位女士目前是「未亡人」。我對這個稱呼相當反感。遭逢這樣境遇的人幾乎都口徑一致的對此表示憤怒。「現在還沒有死的人」是什麼意思?這名字在在說明了她還活在世上嗎?把藤田良子叫成未亡人真是會有受騙的感覺。只要看到她生氣勃勃的優雅生活,實在是與這個稱呼搭不上邊。她過世的丈夫是西陣腰帶批發商的老闆。但是掌櫃先生把生意經營得很好,因此,就算藤田不到店裏去努力銷售腰帶也沒有關係。資質優秀的他曾經在京大經濟學系就讀。正好那時候有位名教授蜷川虎三在京大,年輕的學徒藤田二朗就拜在他門下。蜷川教授的弟子原本就組織了一個「昭友會」,在蜷川虎三當選為京都府知事時,從各種意義上,昭友會都算是他的幕僚。會中有不少成員後來直接進入京都府廳,以知事的心腹在各局部會表現突出。藤田二朗也是其中一人。我們有直接接觸是在他擔任京都府立大學事務局長的期間。因為我們是個很小的學校,教員與事務局長之間的關係也十分緊密。
房子的天花板很高,老實說因為南側部分作為店面,接待室雖有暖陽照耀,但冬天多少有點寒意。現在為了讓屋子升暖,頗費了一番工夫,而客人卻回以「若是能再涼一點就很舒服啦」www.hetubook•com.com, 對應的技巧可謂出神入化。連拉門也塗上一層漆,令我對「有錢真好」有了一套異於常人的解釋。母親生前常說若是有一千塊錢就可以弄弄天花板,有了一千塊錢就可以在哪裏做點什麼之類,慢慢的我也領悟了這種差距。
這位女性是藤田良子。多次機緣與她結識,但直到最近我才對她有了新的評價。京都這個城市總會有些具有各種才能的人,待在難以意料的地方。她住在西陣,地名也十分雅致,叫山名町。那是應仁之亂的時代山名宗全的根據地,而她是那一帶一個大戶的東主。
我想起了許多往事。以前為了向「育友會」演講,曾造訪過西陣的幾所小學。這些小學原本就是京都市內擁有輝煌歷史的老學校,在地方人士的熱心支持之下,學校都修繕保存成宏偉的建築。連磁磚鋪成的部分,也都做得十分細緻,難以想像這只是一所小學。石柱上則刻著美麗雕像,其堂皇氣派是戰後馬虎草率蓋的學校難以相比的。校名取為日彰、銅駝、龍池、崇仁、開智、立誠、成逸、乾隆,皆來自漢籍。說起來,應該是明治初期剛剛制定學制時,各地士紳希望自己的子弟前去就學,才使用如此醒目的文字。可以感受得到他們的不凡氣概。
在京都,要盡力生活有許多不同法子。我來談談最近真心佩服的一位女性的故事吧!
話題說到這裏,於是又順勢往前推。她拿出了一座非常漂亮的屏風。那是大正天皇、昭和天皇「登基大典」時貢品的碎布拼貼m.hetubook.com.com成的。所謂的「織」,怎會如此極盡纖巧細緻呢!只擁有幾條和服腰帶的我只能感嘆,那又是我無緣接觸的另一個世界啊!其花紋式樣之美,數十年如一日的鮮麗色澤。最令我感動的是,那些作品其實是十分新穎而時髦的。土氣庸俗之類的字眼根本用不上。豔麗而大膽,而且充滿格調。真是了不起。不愧是西陣織。我逐漸感受到它的力量。
另一些時候,我會去造訪那令人懷念的接待室,悄然的午後,隔壁的工廠傳來「卡嗆卡嗆」的機械聲。畢竟這裏是西陣。那陣子,正是現任天皇即位禮不久之前。
「他們的工廠正準備要織橫絲呢。」
經由這樣的訪談,知道京都還有這麼多人繼承了精湛的工藝,將過去和未來聯結起來,就感到無上的喜悅。京都還是有生機的。這些人紮實的手藝,以及他們對京都的愛,在實際接觸之後,也令我湧出了勇氣,再也不用天天感嘆「京都已經不行了」。有人憤怒、感嘆,但也繼續熱中於工作。這些製造出無上精緻,而且是實實在在「物品」的人,不會用什麼「活性化」、「朝未來發展的活力」等標新立異的字眼,只是用自傲的技術,與評價者進行交流增長見識,從中衍生出屬於各人的「京都論」。於是我也跟著產生了一個信念——不要只在感嘆中過活。我們應該像他們那樣繼續努力。這就是生活在京都的喜樂。
不過,不久後,悲傷的事便接連造訪藤田家。首先是津也老太太,儘管身邊的人無不期待她能在這世上一直延年和_圖_書長壽,但她卻沒多久就撒手人寰。更不幸的是,藤田二朗先生也在從府廳卸任後,遽然而逝。
一棟大宅院只剩下夫人獨自一人。不論怎麼說,家裏原本就是和服腰帶的批發商,家宅裏做生意的部分與居住的空間,既能圓順交融,卻也能清楚切割。若要提到其住宅領域之美,簡直令人瞠目結舌。藤田宅是昭和初期的建築,是一種茶室的形式,但其實小地方都做得非常細緻。尤其是門、窗的技術更是好得令人驚嘆。茶室隔著中庭設在北側,接待室也不忘備有暖爐,保留了大正時代浪漫的餘香。我們家雖然同樣也是昭和初期的建築,跟他們家卻有如雲泥之別。每每令我感嘆再三。
這該怎麼辦呢?我們雖然心裏擔憂,但除了遠遠的守護之外,也別無他法。不過,女人真是擁有不可思議的力量。良子並沒有一直陷在悲悽之中,漸漸的就恢復了以往的開朗。房子該怎麼處理?尤其是店已經歇業,大部分店面有沒有可以利用的方法?——她應該也聽了很多人的建議,但最後,原來的店搖身變成了一個名為「藤田藝術」(Fujita Art)的藝廊。有時我也會去參觀在那裏舉辦的展覽,像是精緻的紙人偶展,在在呈現出能或歌舞伎、舞蹈等各種場景。巧妙的發揮了和紙的優點,充滿了歡愉的氣氛。雖然臉上並無眼鼻,只是白著一張臉,但也非常美麗。 每尊人偶只有八公分左右,細微處其實都是手工做的。這樣的技巧只有和紙才可能完成。人偶的製作者已經辭世,成了一個遺作展。但會場和_圖_書中也展出他晚年所收弟子的作品,是一個讓人跌入夢幻世界的可愛展覽。良子就像這樣負責擬定一個計畫,成功的將展覽的内容與場地融合在一起。另外還有染織的作品展,有時候也有一些畫展。不管怎麼樣,現在,藤田家算是重生了。女主人抱著欣欣生氣的願景活了起來。從前各色腰帶搖曳飄蕩的地方,綻放了另一朵花。
拜訪過「藤田藝術」和小學之後,我越來越緬懷京都的深奧。同時也越來越覺得應該好好珍惜京都這種深埋在底層的力量。然而這類型的小學現在已逐漸廢除或合併,這時代真令人情何以堪。幾乎每天都可以看到,京都的歷史在「格軋格軋」的聲響中逐漸倒塌。即便是個與那地區無關的人,看了都會心痛,更別提那些曾在學校中就讀的學子,肯定也有切身的悲痛吧。雖然各地要求暫停,尋求更好解決方法的呼聲很高,但是無情的行政體系,還是不知滿足、聽不進任何話的強硬推進。
曾拜訪過一所西陣的小學,他們校長室裏的桌子、書櫃和紙屏風全都是貨真價實的骨董。考究得令人驚訝。像那樣的東西,絕對得請他們別隨便更新才行。那所學校也有一座由校區人士編織的拼貼屏風。把那座屏風當成背景來演講好像自己過於沾光了,不過心裏倒是很高興。育友會的會長還送給我一塊說是從能劇衣裳剪剩的唐織布。直到現在我都還收藏著。那是閃耀著絢爛能劇舞台的美麗紀念。
「這麼說起來,西陣織還真是不簡單哪!」
「哦?橫絲?只織橫絲嗎?」
於是有了這樣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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