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入殮的那天晚上,鮮花堆滿了,放不下,要擺在走廊外。我聽四周的人談話,才第一次知道您的很多事情。他們說,您在路上遇見那老太婆,總要扶她過馬路,而事實上您自己走動也並不方便。那天,那老太婆也來了。他們說,您總愛將報紙留起,給那個倒垃圾的老婦。後來那老婦見了我,問起您,說:「唉呀,您媽媽會送我一對鞋哪。」這些,我一直都不知道;我陪伴您的時間並不多。而這些,是您留下的一點芬芳。
讓我回想前塵往事吧。是的,那年您回鄉探望姊姊。一年過後,大姊的病轉好了,二姊夫也回心轉意。東東那時候還要手抱。我記得您常抱著東東,笑嘻嘻的。那真是一段美麗的日子。聖徳勒撒許下的玫瑰花雨,的確芬芳的落在我的家。但人在快樂的時候會害怕。我一直覺得人間是不能有完美的快樂的。於是一邊恐懼著,一邊緊緊地把握著。我只很明確地知道:將會有新的來臨。奇怪,那時候的快樂,現在回想起來,似乎有一點不真實,只是我的預感是清楚的,但我並沒有對任何人說。
您的兒子
「假如我是詩人,那是因為我愛人類,愛那平凡而有生命的。那是一切溫暖、善良與歡樂的源泉。請勿取笑這愛,麗莎貝特,它是豐美的,其間有輕淡的思慕,些微的輕藐,與無限的幸福。」
因此,我不再悲傷。您離開了,還與我同在。您一天比一天更真實起來,無處不在。我會扶一個老婦人下樓梯,帶一個瞎眼婦人過馬路,而心中想著您。我不再告訴每一個人,說我失去了母親,我也不再妒忌六十歲的兒子牽著九十歲的母親一起走路。我要用微笑迎接更新的來臨,而把我的眼淚留下,好能夠洗亮照著我們母子在天上重逢的那一顆星。
您下葬的那天,小弟看您的衣服和您常用的那個黑色髮箍,就抱了在懷中跪在地上哭起來。您原來如此愛小弟。我原以為您最愛的是我,別人也這麼說。但https://m•hetubook.com.com在您將全部的心血給了我之後,竟還能毫不費力地愛了小弟,每天早上為他冲一杯牛奶,煮一碗粥,也為他的遲歸而擔心,您可知道,您去後一年,小弟又長高了很多?您說過:「萬一我的病不好,我也沒有甚麼擔心的了。小弟也那麼大了,別人也欺負不了他。」他現在也很快樂,最近還買了個照相機,穿了牛仔褲白襯衣,跑去四處拍照。他真是個漂亮的男孩。您也願意見他如此吧?
而我的心意只是淡淡的。一切本該如此。您去的那天,我去聖德勒撒堂,要求一點保證。我只在聖女的手中得了一朵謝了的玫瑰。生命裡真正的啓示都如此吧,沒有狂喜,只是一點游移在希望與彼岸之間的玫瑰顔色。
那次,您接到了鄉間的來信,知道大姊患病,結實的痛哭了一場,並且决定和父親一同作二十五年來的第一次回鄉,探望兩個姊姊和守寡的伯母。在後來,您又得知二姊的婚姻出了問題。您的七個孩子,都各有令您傷心的地方。但人世的愛是如此,不傷心,就不成為愛。您是痴心的母親,能夠同時愛七個孩子。您不是讓我們每人各佔您心的一部份,我們是同時佔了您心的全部。七個人,一顆心,雖然那是顆壯濶的心,也還是令人驚異的。七是個神聖的數字,天主在第七天安息,「主禱文」裡有七項祈求。而愛,就是能化七為一,正如彩虹的七色歸向陽光的白。愛不分彼此,愛不劃分空間。母親,我從您而來,我原是您。因此您愛我,原也不過是理所當然的一回事;而因此,我也不言報答了。
下葬那天,神父讀了瑪利與瑪爾大的那段福音。母親,您有瑪爾大的靈魂。您永遠如此的忙碌。衣服鈕子掉了,也只不過隨便找一顆不同顏色的連忙釘上,又工作了。您還穿了那件衣服和父親妹妹挽著手拍了張照片。我看見那顆黑色的鈕子,便聽到了無言的溫柔責備。母親,您一生為別人而忙碌,如今總在主的懷裡找到那唯一必和_圖_書須的事物了吧?吾主如此温柔地叫了兩聲:瑪爾大,瑪爾大;祂也必如此叫喚您。我們每人撒上一把泥土。主說:復活在我,生命在我。
我看見了您,面似乎縮小一點,眼睛閉著。父親到的時候您還有脈膊。我摸著您的手,自己也不知道為甚麼,就喃呢了一句:「媽,您放心。」然後他們用白布替您蓋上,把您抬下床。小弟在一旁叫了起來:「叫他們放輕點手呀!看,媽媽的腳滑下了!」我這才感到心碎神裂的驚痛。
您下葬後,如如對我說:「爸爸,你來呀,我告訴你一件事。」我彎下腰,她用嘴貼著我的耳朵說:「我聽見阿嫲在說:『你們要保重呀,你們要保重呀。』」或許這只不過是小孩子家的想像,或許您在病中說過類似的話,她聽了記住。我並沒有深究。但天上人間,能說的恐怕也只有這一句了。死的難忍是因為別離;母親,在您天國的喜樂裡,恐怕也雜著一絲思念的哀愁吧?因此我會得好好活下去,免您掛念。小妹說過:「我們就是母親。」我記住了。一天,母親,您的七個孩子將化成一環彩虹,將您圍抱。
您在病中曾希望愛珍再有一個孩子;孩子來了,您卻不在。想到您的離去,我會心灰意冷。今生苦多,不如歸去。只是新的日子還要到來,而這個小寶寶,胖團團的,會得裂咀而笑,露出粉光水潤的小舌頭。小寶寶的手上用紅繩穿了個金木魚,上面鏨著「出入平安、長命富貴」。午夜夢迴,憶起前塵往事,正感萬境皆空,小寶寶便伸個懶腰,讓小木魚清巧地響起,要我重投人間的喜樂。
但今生的快樂到底不完全。像遠嫁的妹妹回港探我們,起初,大家都好開心。然後那天您替我釘棉被套子,妹妹見了不高興,意思說這是愛珍的工作,她不該讓您做,况且您那時候的身體已開始不大好了。跟著妹妹和愛珍兩人吵了起來。我當時並不在場,事後您打電話告訴我,氣得不得了,說妹妹不該。但我能說甚麼呢?我愛你們每一個,因此沒有誰hetubook.com.com是不該的。事情既然發生了,那其中必有它的好,後來您的病也是如此,我必須這樣相信。事後我把愛珍接了回來,我們默默地坐在車裡,沒有再提那件事。快到家的時候,已是黃昏了。落日金澄澄的浮在雲端,那麼大,美麗得像是畫出來的,可以直視而不耀眼。愛珍說:「我小的時候,見過這樣的落日。」
轉眼間,您離開我們已一年了。人間的日子不過是煙雲,一切都在成為過去,一切都在消失。您在塵世的最後幾年,和我們渡過了一段美滿如月的日子。但在那時候,我也有預感:這所有的幸福,是為了新的來臨作準備。
您是這樣依戀著人間的一切,為了自己,為了我們。但人間的愛也是有限的,您也明白,所以才那樣說。人間的喜樂卻能如此的繽紛,以致我們看不見河邊樹下的永恆,更是如許的美如春花,令人心碎。到頭來,每個人都要獨自去迎接。您病得難過的時候,對我說:「我想起了我的母親。她多疼我,但現在也沒有用了。她已經不在了。」而我對您的愛,又能有多少?我不願意誇張我的悲哀來滿足我自己。我必須忠實地說出一切,不增減分毫。母親,,對您的懷念,也只能如此。
我和小弟一起站立在院中的露德聖母前。天主的慈愛是如此深不可測。我記起了露德聖母用溫柔而顫抖的聲音,對貝納黛說:「我允許您的快樂,不在今世,而在來世。」為甚麼我會想起貝納黛呢?因為您的病和這法國女子是如許的相似,但更重要的是您倆都甘心地過了平凡而隱藏的一生。我也記得,當其他人要替病中的貝納黛祈求天主安慰時,她堅决的說:「呀,不不,不是要求安慰,而是祈求力量。」到了這時候,我也只能說這句話。
過了幾天,您給我電話,說妹妹美國那邊的一個鄰居死了孩子,那邊也不放心妹妹的女兒。妹妹回美之前,我們一起吃飯。幾個孩子鬧作一團,您則笑著摸著我的頭。我望著你和圖書們,心裡知道,有一天,這情景不再。只是沒有想到,一切來得那麽快。
到後來您病重了,竟不喜歡見到弟妹,總是叫他們走。我也變得沒話說了,只能握著您的手。但最後連手也握不住了。您實在病得難過,不許人碰您的床。我只能看著您的手在微弱地掙扎著,嘴在努力地呼吸。我不敢讓自己感覺。
湯瑪士曼《東尼奧克略格》
您去的時候,我夢見我和哥哥站在黑夜中,有一部空車子經過。跟著電話響了,也不用聽父親的話,我已知道了一切。那是夜裡四時五十分。您去的時候只有愛珍在旁。您叫愛珍替您抹了兩次臉,然後安靜地去了。您曾對她說:「乖乖,別怕我呀,我死了也要保佑你的。」
(全書完)
起初,我來探望您,總有很多話說。我們並且一起吃飯,您照常督促我喝下一碗湯。我們甚至說笑話。可記得有一次,我說您說話誇張,您笑說:「豆腐不用麻油拌,怎會好吃?」您又說過:「乖乖,我不好的話,也不要太浪費了,替我穿上生日穿的那一套就成了。」然後又抱著我說:「乖乖,萬一我好了,我跟你過。」弟妹來看您,您總很開心:「孻仔孻女來了。」指著給其他的病人看。在病中您老是和別的病人談我們,並且契了個女子做乾女兒。您見她咳得緊,便用手輕輕握著她的腳,並且對她說:「不要怕,我是好人呀。」您說得那麼平淡實在,是真的謙遜。您說她像在美國的妹妹。
探望姊姊之後,您去美國探望大哥。可不是奇怪?誰也沒有想到您離去得那麼快。但是這一切,就是告別前的一次會面。您總算在您離去之前見了您所有的孩子,而他們都好。
那天晚上我夢見自己在一條陽光朗麗的三合土走廊裡,您笑盈盈地走來向我告別。我記不起您說甚麼,可能您並沒有說話。我只記得您輕快堅决地轉身就走。情景是如此的真切,我驚和圖書哭而醒。第二天父親就給我電話,說您進了醫院,情況並不嚴重。但我心裡就覺得不妙。果然,不久院方就通知了父親。您也將實情猜了八九分,您於是哭了兩天,您是這樣的害怕。我一向看書中描寫垂死的病人,他們都那麼勇敢。如今才知道您的害怕是如此的真和好。那天,風輕吹著;您坐在醫院的露台對我說:「要把我用泥埋起來,真是太可憐了。你們傷心,也只不過哭一會,但這世界的一切,將不再是我的了。」您淡淡地笑著說,我記得您的鬢髮在微微飄動。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我的哀傷也漸漸冲淡成懷念。這一年來,我們有空便去您墳前。您雖然主張節儉,父親還是替您立了個美麗整齊的墓。午後的墳場正雨過天青,一片安靜爽潔。白玉蘭都開了,滴著雨水。樹後的天空浮著浪花似的幾朵白雲。墓一列列地排著,我總愛細細地看。有幾個很年靑就去了,都長得那麼漂亮,都有愛他們的人。還有個小女孩,八歲,穿了件印有史諾皮的裙子在陽光下笑著拍了一張照。另有一碑刻著:「能活在愛你的人心中,就並沒有真的死去。」一隻鳥兒飛過,停在碑上,沒頸的圓頭靈巧地側著,用冷眼看了生與死。我開始明白,也可以是好。小妹在墓前放下了花,仰著頭,用手遮著額,說:「哥哥,你看,無論甚麼時候,雲都那麼美麗。」
入殮的時間到了。我走上前偷偷摸您的手,冷的,竟還柔軟。您還是胖胖的,面目安詳,牙齒微微露著,像在微笑。我在您身邊放了一串念珠,父親替您插上您生日戴過的紅花,小弟替您披上黑紗,然後再叫您一聲,就好像您會回答他那樣。您是這樣的愛他。
母親:
小弟身體好,又肯吃,不像我。大姊的病,和我的健康,都令您放心不下。在病中,您對父親說:「永康那麼瘦,小如如還是天天要他抱,他怎吃得消?」我想告訴您,小如如已經不要我抱了。她還是很美麗,胖得像隻小豬。東東大了卻瘦了,像我,但身體還好。父親的健康也不錯。我們都好,只是您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