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悲慘的軌道

他們三個人,再加上一堆堆的紙和一罐罐的標本,把整間辦公室塞得滿滿的,使彼此之間的距離變得很小,感覺很不舒服。
這個問題太奇怪了,羅伯特一時想不出,該怎麼回答。烏鴉的故事,梅森敎授曾經提過的烏鴉的故事,真的有這樣的故事嗎?
「你怎麼惹他們生氣了?」
班問:「你為什麼要來修我的課?」
「她每年都這樣說,」班告訴羅伯特,「妳去年替我送了幾次飯啊?」
「考慮考慮吧,你是我心目中的一流好手,你不能就這樣放棄新聞事業。」
她和羅伯特握了握手,不過看來一點興趣都沒有的樣子。「你好嗎?」她說,然後問班:「你們還要在這裡待很久嗎?」
「我沒有什麼可以謀生的技能。」
他繼續往下說:「好多年以前,我剛開始教書的時候,隨時都有學生來看我,來這裡啦,或者到我家,他們就是喜歡和我聊天,拍我馬屁,聽我講故事,和我拉拉關係,希望成績能因此好一點,我對這點毫不在意。我喜歡有人陪我,也喜歡他們的年輕天真,這樣我就有機會可以表現自己。」他伸出手來,敲敲一個玻璃罐,罐裡的蛇把脫了皮的頭貼在罐口,伸出分叉的舌頭。
不過對伊芙琳而言,生意不好一點都沒關係,戴夫.西嘉這個人已經帶給她這輩子最快樂的生活。她自己的父親一直都是個十分忙碌,而且嚴守紀律的人,他的事業相當成功,在家裡對太太和孩子也都一直客客氣氣的,她念高中的時候,有一天忽然想到,她爸爸在家的時候,好像從來都沒有人打電話來找他,於是她開始留意,細數沒有人打電話來找她爸爸的日子,她一直數到第五十一天,才有人因為工作上的事情,在晚上打電話給她爸爸,她爸爸接了電話以後,詛咒了幾聲,然後馬上掛斷電話,匆匆走進門外的黑暗裡;她很愛她爸爸,不過他沒有朋友,也不常笑,整天就只知道工作而已。
「我寫了些什麼?」
「希望你不要不高興,」他帶著歉意說,「不過我在莫札特大學所修的每一門課,都只是為了拿到學位。」
他們穿過步道,進入大樓,再度回到大樓中心那些糾結成團的走道裡,然後爬上三樓;一路上羅伯特都在拚命思考,希望能想出一些話來說,好改善眼前這種尷尬的狀況,班隨時可以轉過身來,毫不猶疑地叫他離開,可是他沒有,他讓羅伯特一直跟著他,走回辦公室。到了辦公室,他把門鎖打開,在桌前坐下來,然後把腿伸到書桌下——喀拉,什麼東西斷掉的聲音,班跟著氣呼呼地大叫:「去你的!」
「你有一次在報導中提到我。」那個女孩說。
「那你有沒有試過,用同樣的方法,來鼓勵你的學生?」羅伯特問。
「也許她是怕連二十六週年紀念日都錯過了。」羅伯特說。
「到後來,你爸爸總算弄好了,他把馬克杯擦乾淨,把上頭的指紋弄掉,然後很高興地用一塊軟布墊著,把杯子遞給小枸。」
「我們家最近有些不愉快,」班說這話時很平靜,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羅伯特剛剛已經看到那個女人來到窗邊,冷冷地向外瞪著他們,他把視線移開時,身子還忍不住微微顫抖,那些孩子們往外看的眼光,就顯得溫和許多。
阿爾.蓋斯可涅德問道:「結果你拿了什麼出來?」
「那你就離開這個鎮哪!」戴夫提高了聲音。
羅伯特第五次看報上頭條新聞的標題,可是還是沒看懂;他心裡一直在想著自己的父母。
「伊芙琳有沒有和他一起來?」羅伯特明明知道伊芙琳不會來,但還是這樣問。
「你們看著好了,她會再回來的!」
班和另一位老師共用一間辦公室,他的書桌上、牆上的書架上、地板上、用磚塊和木頭堆起的架子上,全都放滿了一個個藍綠色的玻璃罐,裡面是各式各樣的生物標本——竹節蟲、美洲青蛙、蜘蛛、飛蛾、蟑螂、蟒蛇、蟬、綠頭蜻蜓、棘皮動物、螞蟻和蚜蟲,還有一盒放在地上的烏龜和一些滑滑亮亮的軟體動物。這些罐子一直擠到另一個老師的桌上,每個罐子上都有一張標籤,註明其中生物的分類名,和「雷蒂史密斯」的名字。
「給你自己一點時間吧,羅伯,」阿爾.蓋斯可涅德說,「先休息一個星期,什麼都不要想,去散散步啦,睡晚一點啦,你聽起來好像受到驚嚇的樣子,先去看幾場電影,你需要一點時間才能夠恢復過來。」
「就這樣又過了一小時,」伊芙琳說,「小枸已經變得很沒耐性了。」
她把那個馬克杯放在羅伯特手裡,上面寫著:「獻給親愛的法蘭克,二十五週年紀念快樂!愛你的小狗。」
伊芙琳突然沒頭沒腦地走出房間,羅伯特坐在那裡,和他爸爸大眼瞪小眼,不知該說些什麼,那個故事就這樣完了嗎?他爸爸繼續喝啤酒,伊芙琳則拿著一個很大的白鑞馬克杯回來。
「妳都是在哪裡游泳的?」羅伯特問。
「沒有,」岱爾說,「他告訴我說,他已經把她累壞了。」
班把大腿上的麵包屑拍掉,「你當然不能說謊,」他說,「我很抱歉我必須這樣吃了就跑,可是我幾分鐘後還另外有約,希望你會喜歡我的課,我一想到我可能是你這輩子最後一個老師,就覺得有點嚇人。」
那女孩正在那裡等著。她盤起雙腿,坐在地板上,臉埋在一本書裡;當她抬起頭來看著他們時,羅伯特有點失望,因為她並不如他想像中的漂亮,不過當她站起身時,一開始令他上鉤的那種優雅姿態,就又顯露了出來。她就像莫札特鎮大多數人一樣,看來有點面善。
「那你畢業後要幹嘛?」
這些動物奇觀經常好像沒什麼意義——至少羅伯特這麼覺得,他常常在想,自己到底有沒有學到東西,或者老師到底有沒有希望他學到什麼東西。班用的考試卷全是字跡模糊的油印紙,角落上的日期——也就是他當年刻這張考卷的鋼版,和把考卷交出來的時間——全都是十年以前。考卷上的問題包括了:我星期三那天放了幾隻蝴蝶進教室?(答:十一隻)其中有幾隻留在教室裡?(答:兩隻,牠們在階梯教室一個高高角落的音響喇叭上,找到了休息的地方,而且還倍感安全地,在那裡慢慢拍打翅膀,彷彿雖然被放出來已經一星期了,牠們還是上氣不接下氣。)上次考試到現在我有幾次忘了帶午飯?(六次,奧麗芙每次來送飯,頭髮都濕濕的,她走過羅伯特身邊的時候,衣角總會碰到羅伯特的耳朶,不過除此之外,她根本就不理羅伯特;天氣冷的時候,她會戴一頂鬆垮垮的帽子,帽子上還有淡黃和粉紅色的粗絲線垂下來。)
羅伯特走過他們兩人身邊,每逢這種時刻,他就希望自己有個兄弟姊妹,可以分散父母對他的注意力,或者和他分享他的感受。
羅伯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的老師就很擔心他,因為他凡事都只求過關,不願盡全力做到最好;他交來的作業,老是帶著一份滿不在乎的冷漠,賽跑的時候,也只願隨隨便便地跑個意思。在他的記憶裡,他在碰到班和班的家人以前,自己在莫札特鎮的生活,其實充滿了恐懼,只不過他當時害怕的不是失敗,而是怕別人發現他做事沒有盡全力。
「你今天晚上還要回到辦公室去嗎?」
眼前的小路為幽暗的樹叢帶來了陽光與空氣,一隻鳥沿著這束陽光飛過,在羅伯特的眼裡看來,牠就像一抹一閃即逝的色彩——一道紅棕色的色彩;羅伯特的身子因為喝了冰紅茶的關係,在樹影中打顫。
她第三次來的時候,走過羅伯特身邊,輕輕擦過羅伯特的耳朶,一種令人全身震顫卻又為之困惑的碰觸。她走進黑板後面的小房間以前,一直都沒有再回過頭來看羅伯特一眼;鐘響了,羅伯特和眾人朝著相反的方向前進,相信她至少會在裡面等著:只要她在那裡,他很願意和她攀談幾句。
老闆搖搖頭,「沒有,他是來買報紙的,還買了一盒甘草和一些郵票。」
他們已經繞著房子,斷斷續續走了不知幾回,後來有一次,當他們回到後院的時候,發現後院的門廊上,放著一盤用錫箔紙包著的食物,和一個裝著咖啡的銀色保溫杯,盤子上的兩片肉排,波浪狀的馬鈴薯,和一塊櫻桃派,都還在冒著熱氣。
「在莫札特鎮,已經沒有什麼報導體育活動的工作可做了。」羅伯特說。
「怎麼會?你不是已經當記者當了很久了嗎?幹嘛還要回到學校去?」
羅伯特很怕讓班失望,可是他實在沒別的理由可說了。「我沒辦法說謊。」他說。
「一般大眾喜歡什麼,實在是很難搞清楚,」戴夫會這樣說,「想要掌握大眾胃口的人,最後一定會發瘋。」
偶爾班會起身,繞著房子走上幾圈,就像個哨兵一樣,他會在拉上窗簾的窗玻璃上輕敲,或者在門廊的欄杆上、在排水的水管上,弄出一些聲音,好讓他太太知道,他還在外面等著,他還沒有放棄。這時羅伯特就陪著他,一起繞著房子走。「她喜歡我這樣做,我知道。」班說。
但那房間還是空的,裡面只有和上次一樣的桌椅、咖啡杯和菸蒂。過了一下子,老師也跟著進來了。
羅伯特順著這條路,一直走到莫札特鎮的市中心。他手上拿著生物課本,還有一本近乎空白的筆記簿,裡面只寫了半頁https://m.hetubook•com.com;他的筆放在口袋裡。有一輛車開過他身邊,對他按喇叭,車內前座的暗影裡,有個看來有點眼熟的人影轉過身來,叫他的名字,對他揮手,羅伯特也向對方揮揮手。
「多謝了,羅伯特,」班說,「不過你不必替我擔心,我爬這樹不知爬了多少次了,回去吧,你該休息了。」
湖邊這條小路從有莫札特鎮以來就存在了,路面靠近路邊的地方,都已經快被踩碎。冬季的鹽分以及四季變化所帶來的熱脹冷縮,更讓路面時常出現許多大大小小的坑洞,每次他們都要用氣味刺鼻的成團瀝青來填補這些坑洞,不過補好不到一年,那些洞馬上就又開了;有一年夏天,羅伯特的爸爸就替他找了一個工作,讓他跟著別的工人一起去修補道路——那真是個可怕的夏天,瀝青的臭氣沾在他的皮膚上,一直揮之不去,每次他一洗熱水澡,就偷偷地冒上來,一直到三個月以後,時序都已經入秋了,才逐漸散去。在湖的另一邊,好幾哩以外的地方,有一段路根本就沒有鋪路面,每到夏天,白色的碎石灰塵就會揚起,覆蓋在周圍的樹木上,同時飛揚籠罩著在湖邊遊玩的孩子們。
「總有一天,會有人讓我回去的。」
「我就是這樣想的。」羅伯特說這話只為了讓他的朋友高興。
「要不要來個三明治?」他問,「去樹林裡坐著吃?」
「很抱歉,岱爾。」
班站起身來問道:「你忙嗎?要不要一起去吃晚飯?」
「很抱歉,我這樣對愛拉實在太過分了——事實上,我對每個人都很過分——居然還有人能忍受我,實在是奇蹟。」班說著,把鳥搬到他書桌下面的地板上,「我一定得記著不能把腿伸直!」他說,「這是一隻東方的烏鴉,標本做得非常好,體積不算大,我付了兩百二十五美元才買下來的,花的還是我自己的錢呢!」
「我是不是也亂編一些話,說是他說的?」
「不能。」班答這話時,顯得很隨意。
「如果我們能跟得上奧麗芙的話,我們就可以看看她帶來的袋子裡裝了什麼,」班說,「不過我先警告你,對你比較有興趣的是我,不是我女兒;奧麗芙旣年輕又漂亮,追她的男孩子有一籮筐,而我只不過是個有很多故事可以說的老人,我有內涵,奧麗芙有賀爾蒙,這兩者並不衝突嘛,對不對?跟我來吧!」
「我比賽的時間、場次,你都說的沒錯,但是比賽完以後,你並沒有來訪問我,」她說,「結果你在報上引用了一些我根本沒說過的話,只不過那些話,剛好都是我的心聲,如果你早來問我的話,我也會那麼說。」
羅伯特沿著湖邊的小路走回家。在寒冷的水面上,他可以看見遠處有一艘快艇,艇身是成塊的銀色,艇後隔著一段距離,有一位深秋時分的滑水者,身著濕透的黃色泳衣,像打水漂的石子一樣,在水面上向前彈跳;比較靠近岸邊的地方,有一艘帆船飛快前進,白色的桅杆上印著藍色的馬林魚圖案,羅伯特可以看見船上有三個人,其中一個女孩的金色長髮在風中翻飛,就像是風箏的尾巴一樣。
「可是除了需要學分以外——你為什麼要來修我的課呢?」
他轉進考伯勒商店,去買一份麥迪遜報。櫃檯後面的牆上,貼了一些從《每日新聞》上剪下來的剪報,全都是在歌頌莫札特高中以及莫札特大學體育代表隊的優異表現,固定剪報的膠帶,都已經變脆不牢了,取而代之的,是光滑明亮的圖釘,羅伯特的報導在上面出現的機率很高,還有阿爾.蓋斯可涅德的,戴爾.托柏特的(他後來去了聖路易),比爾.簡克的(去了華索),和阿爾特.海格的(他後來不幹這一行了);麥迪遜報曾經派過一名記者,到莫札特鎮來報導各項比賽實況,但是《每日新聞》倒了以後,莫札特高中的消息就沒人管了。以前羅伯特每次在星期六報導過莫札特高中在比賽中失利的消息以後,都要回家躲起來,免得聽那些選手的父母或愛戴者罵他,說他對整個事件的詮釋不對,對主要比賽的叙述有問題,引用的話不恰當,甚至偶爾還會說,他報導的最後比數有誤。報社倒了以後,他心裡有一種奇怪的快|感,覺得那是對這些人所進行的一種荒謬報復。
羅伯特去上那堂課,是因為他修的藝術學士學位,需要科學方面的學分,可是他一直拖了六個學期,都沒有去上這方面的課程,再加上他擔任體育記者的表現良好,莫札特鎮《每日新聞》的編輯也不管他還沒有拿到學位,只叫他將來一定要想辦法畢業,就雇用他了;於是他修課的事情就這樣拖了下來,後來《每日新聞》垮台,幕後老闆——一位名叫史力普的男子——有一天夜裡把所有能弄到手的錢都弄到手,在賓士轎車的行李箱裡堆滿電動打字機,就開著車子逃逸無踪,這一連串的事件,更讓羅伯特把修課的事情完全抛到腦後。
「我只惹愛瑟兒生氣而已,」班說,「我那些孩子什麼也不知道,只知道我們兩個吵架了;我在這個悲慘的軌道上,已經繞了三個星期,可是一點進展都沒有,愛瑟兒只要一生起氣來,就六親不認,我每天都睡在辦公室裡,我的孩子會把一些換洗的衣服拿給我,現在我到這裡來,只是想讓愛瑟兒知道,一切都沒有改變。」
鐘響了,羅伯特和別的學生一起離開教室,四周滿是氯氣和防曬油的味道。
班嘆了一口氣,把手交叉在胸前。「這就是我現在在做的事情,羅伯特,我現在就在悲慘的軌道上前進。」他抬起頭來,看見一個面有憂色的男孩出現在窗口,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因此那個男孩可能什麼也沒看到。
她又握了握羅伯特的手,然後離開辦公室。
「有一點。」
羅伯特這輩子都住在莫札特鎮,住的地方不大也不小。他在鎮上念大學,畢業以後就在那裡工作,工作丟了以後,他還是留在那裡。他的身高只有六呎,過去兩年來,每年夏天到湖裡潛水,已經使他全身上下長滿了健壯的肌肉。到了冬天,他就留起和他天生的髮色一樣的鬍子。不知道為什麼,他整個人的姿態、眼神、或是說話時頭部的擺動,都給人一種落地生根的感覺,而這種落地生根又好像不是很情願的。他學生時代的朋友早都搬走了;搬到拉可洛斯、密瓦基、麥迪遜或是芝加哥;那些一直留在莫札特鎮上,而且一開始就決定要安心住下來的人,在羅伯特身上,都可以看到那種回家的感覺,那種已經到達目的地,不願再離開的自在。
「你該不會又迷路了吧?」他說。
「你看看!」他的興致忽然高了起來,叫羅伯特走近,「空心的骨頭,像羽毛一樣輕,比羽毛還要輕,這就是鳥為什麼能飛的原因。鳥不像我們人類那麼重,一定得被羈絆在塵世裡。」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阿爾,」羅伯特回答,「但是報社倒閉也不見得是什麼壞事,我本來就不喜歡自己的工作,只不過沒有勇氣辭職罷了,這下倒好了。」
「有個女人今天到店裡來,替她丈夫訂了一個白鑞馬克杯,」伊芙琳說,「今天一整天,就只有她一個人到店裡來,她想在馬克杯上寫:『獻給親愛的法蘭克,二十五週年紀念快樂!愛你的小枸。』她把這些話寫在一張紙條上,交給你爸,你爸答應她,兩個小時以後,一定可以弄好。」
「梅森教授來了,」他的話聲剛落,一個身材高大、長相平凡的女人就進來了,那女人的頭髮是帶灰的金色,五官寬大而蒼白,她看也不看就走過羅伯特的身邊,把一大堆書放在桌上;羅伯特對這間辦公室的空間分配很感興趣,裡面可以用的地方,足足有四分之三都被班佔了,可是這位梅森敎授卻好像一點都不介意。
「我在念書。」
「大致來說,有吧!對我來說,這種方法有點像傳教,」班說,「叫我站在那裡,告訴學生說,他們可能達到的成就有多高,就好像叫我去當生物學的傳教士似的;現在的孩子也不像以前那樣,會常常來看他們的老師了。」
他在桌前坐下,用指尖揉揉眼睛,那隻烏鴉的骨架還在那裡,翅膀還是斷的,他書桌下面的地板上,放著一雙女人穿的高跟鞋,鞋子前面的部分是鏤空的。
「就這樣?」
他沿著來時路,穿過「強|暴者樹叢」,朝科學大樓走去;羅伯特跟在他身後。
他從原來那個門出來時,碰到了老師。
「別提了。」戴夫說著,拿了一罐啤酒,坐在他兒子對面的沙發上。
他當時還跟戴夫與伊芙琳住在一起,他們的房子很小,但是離他們開的店很近,只要走路就可以到。他還在《每日新聞》上班的時候,自己在奧伯龍湖邊的房子,租了幾個房間,不過他一直沒存下什麼錢,後來工作丟了以後,他曾經花了好幾天,一個人坐在公寓裡數錢,希望能把剩下來的錢好好利用,只是再怎麼數還是不夠,他只好搬回家去住。本來大家都說還有最後一個月的薪水可領,如果有的話,他可能就可以再撑一個月,不過史力普一走,什麼都沒留下,他也就別無選擇了。
岱爾.考伯勒站在櫃檯後面,他開這家店已經快二十年了。他的身材矮小,從臉上看不出年紀,頭上戴著一頂印刷工人常戴的那種綠邊帽子,m•hetubook•com•com嘴邊叼著一根細雪茄,雪茄上冒出來的煙繚繞在櫃檯上,就像是逼人的毒氣,櫃檯因為多年的使用,早已變得模糊不清、指紋滿布。考伯勒用靈巧有力的雙手,把綁著一束報紙的繩子剪斷,然後拿起一份,啪的一聲放在櫃檯,報紙上還冒著濃濃的油墨氣味,羅伯特把錢放下。
離下課還有一分鐘,這是這學期的第一堂課,台上的老師說,他現在是個副教授,不過他要學生叫他班就好了。
「我在擔心你,」羅伯特說。
「你認得愛拉嗎?」他問,「就是梅森教授。」
「妳看,」班說著,舉起那些破碎的翅膀骨頭,「我把這放在書桌下面,結果踢壞了。」
「羅伯特,」戴夫高聲說,「你喝了啤酒,有沒有在冰桶裡放一塊錢?」他問這話時臉上帶著微笑,可是語氣很犀利,他還沒有原諒羅伯特,因為羅伯特就這樣跑回家來,把他擠出那個小小的起居室,他等著有個這樣的起居室,已經等了好多年,幾乎打他兒子生下來的那天開始,他就一直在盼望著兒子離家的那一天。
「對你來說,也許不晚,但我可是一整年都待在這裡,連暑期班我都教。你可以看到,我的房子就在湖對面那裡,過去學生常到我家來看我,和我聊天。」班嘆了一口氣。「也許改變的是我吧!也許我現在沒有以前那麼和藹可親,那麼有耐性了。」他坐直身子,帶著點警示的意味,然後用一根手指戳了戳羅伯特,「喂,如果我家的奧麗芙沒給我送飯來,你現在就不會在這裡了,對不對?」
班打開辦公室的門鎖,背對著羅伯特把燈打開,然後走進去。羅伯特再度感到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說錯話了;眼前這個男人一再地向他表示友好,可是羅伯特卻一再地忽視、或者曲解他的好意。
「就是這個!」她說,「你爸爸辛苦了將近四小時的成果。」
「但是現在孩子們好像都沒有空了,」他說,「過了這麼久,你還是第一個來找我的學生。」
戴夫把上唇的啤酒泡沫舔掉,「繼續啊,伊芙琳,再說啊!」
「《每日新聞》好像要重新開始出版了,你有沒有聽說?」
伊芙琳和戴夫站在門口,他們可能是想擋著他,不讓他再回到房子裡去,於是他只有從後門出去。
「喂,別急著走,」班說,「你才剛來呢!」
「於是你爸就開工了,照那女人所希望的那樣,開始為她雕琢希望的美鑽,」伊芙琳繼續往下說,「她買的是一個容量十六盎司的馬克杯——就是特大、最好的那一種;再加上五十七個字母,中間的空格和標點符號,這個馬克杯所值的錢真不少!我們一整天的利潤都在這上面,」她又趁著戴夫看不見的時候,對她兒子眨眨眼睛,戴夫則咕嚕了幾聲,表示厭惡。「不過對你父親來說,這是他第一次正式在杯子上刻字,所負的責任可也不小!」她說,「事實上,對他來說,他要在杯子上面刻的,幾乎是一整本書!」
他媽媽起身去幫他爸爸再拿一罐啤酒,走過戴夫發亮的頭頂時,她又對羅伯特眨了眨眼睛。
鐘響的時候,羅伯特走進後面那間房間,他心裡已經想好要怎樣追那個女孩了;如果她在房間裡,而且看起來很漂亮,他就會對她微笑;如果她也對他微笑,那他也許就會和她打聲招呼。
「我討厭那份工作!」羅伯特說。
班提議要和羅伯特一起吃那些食物,不過羅伯特拒絕了。時間已經過了午夜,羅伯特該回家了。
「那些東西現在都受到別人的監管,」羅伯特說,雖然他也只不過是在重述他上次所聽到傳聞罷了,「只要等他們一抓到史力普,他們就會把那些東西賣掉,好償還史力普所欠的債。」
「牠還會再回來的,」班一面告訴他,一面埋頭在三明治裡挑出肉片的軟骨,「那是一隻麻雀,麻雀就像是空中的蟑螂一樣,無所不在。」
「沒關係,我不在乎,你並沒有把我寫成一個蠢蛋。」她親了她爸爸一下,算是告別的意思,然後轉身離開。
「就這樣。」
戴夫的身高差不多只到他太太的肩膀。
他轉身回到辦公室裡。
「算了吧,」羅伯特說,「那只不過是那些充滿挫折感的前任運動員所作的春秋大夢,他們一想到自己的孩子上不了報,就覺得受不了。」
「其實奧麗芙游泳游得並不算好。」他說。
「他遲早會被抓到的。」阿爾.蓋斯可涅德說。
羅伯特幾乎看不見班;他正趴在靠近三樓窗口的一根粗枝上,羅伯特看不見他的眼睛、嘴巴,或是他的手,只能看出一個大概的人形。
「我叫羅伯特.西嘉。」
在接下來的一週裡,班和羅伯特維持一般的師生關係,兩個人幾乎一句話也沒說。羅伯特心想,班一定是生氣了,由於他的心直口快、過度誠實,一段原本很有希望好好發展的友誼,就這樣被破壞了。
「你是個體育記者啊!」戴夫的聲音很尖銳,「不是表現得還不錯嗎?」
班把斷裂的骨頭拼在一起,「我看我可以把這個修好,」他說著,在椅子上轉過身,仔細傾聽外面門開了又關的聲音,一陣簡短雜沓的腳步聲,在走廊上響起。
她喜歡他的聲音、他的笑容、他每次籌備新產品的那份熱忱,以及他對自己身上優點那種不自覺的態度。這些優點他自己覺得沒什麼,可是她卻覺得十分寶貴;他則把她當成自身價值的測量錶,認為她如果願意和自己在一起待這麼多年,那就表示他本身一定有什麼可取之處,想到這裡,他就覺得很滿足,雖然他自己也說不上來,那些可取之處究竟是什麼。
「我現在來也不晚嘛!」羅伯特說。
班沒有把車開回他那間又高又窄的綠色屋子,他轉進湖邊一家小小的汽車餐廳,向到車旁來的女侍點了紅蕃椒熱狗、法式炸洋蔥圈和咖啡,那個女侍身上穿著滑雪褲和有頭巾的黃色長羊毛衫,從她口裡吹的口香糖,他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她的呼吸。
「你的課不只值一個學分,値得上四個學分,只是我不確定,自己到底有沒有學到東西。」
「你好像很忙的樣子。」
「可是你一定得工作!」伊芙琳說。
才過了一下子,那隻鳥就回來了,停在離他們十呎左右的路上,另外兩隻鳥也飛來和牠一起,開始用嘴去啄地上的小碎石子與種子,偶爾很神經質地轉身,或彈跳到一邊,彷彿明白危險其實無所不在。
「別這樣,戴夫,」伊芙琳說,「我們說不定又撿回一個兒子了。」
「她根本就是隻不折不扣的禿鷹,」戴夫說,「一直在那裡轉呀轉的,不聲不響地到處偷窺,那麼沒耐性,害我也沒辦法好好專心。」他張開雙臂,加強語氣。「小枸和小狗,有什麼差別嘛?兩個名字不都一樣蠢嗎?是不?」
「什麼樣的人丟了工作會很高興呢?」
他們向彼此道過晚安,班叫羅伯特第二天再到他的辦公室去,以便告訴他這天晚上後來怎麼樣了。羅伯特往前走到下一個路口,想想又轉回來,讓班一個人坐在寒冷潮濕的夜裡,偶爾起來繞繞房子,想找個地方進去,他實在是不太放心。
「我覺得今天晚上回來有些不一樣,」他說,「在外盤旋的烏鴉並不是忽然間就可以回巢的,對方會一點一滴地慢慢讓步,不過回巢的時刻,總會比牠預料的還早,我有信心。」
「你以後有什麼打算?」戴夫問。
偶爾羅伯特會看見不同的人——女人、小男孩、另外一個小男孩來到後門的窗邊朝外看,仔細打量著羅伯特。不過他們主要的興趣,顯然是在班身上,他們看著班的那個樣子,就好像是在防著他會跑進屋裡似的。
「我真的該走了。」羅伯特說。
「四十四次?」
「我很喜歡這裡,」班一面鄭重宣布,一面在長椅上坐了下來,「這裡沒有人來吵我,能得到我想要的安靜,有時候鳥兒或松鼠還會到我手上來吃東西。」他攤開手掌,舉起一塊麵包,像作示範似的,把麵包放進嘴裡。
班笑了,「這你得問他才知道了。」
羅伯特扮了個鬼臉。班推著一個小車子,裡面放滿了裝樣本的瓶瓶罐罐,搖搖晃晃,碰觸著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那些都是他準備帶回家的。
於是羅伯特走開,把他一個人留在那裡,輕敲他太太鎖著的窗子。
「不認得,」羅伯特說著,站起身來。
戴夫.西嘉在看店的時候,如果能賣出某些東西,她當然很高興,不過她最高興的,還是看他在電話上和別人說笑,看他和到店裡來的朋友聊天,或者看他悠閒地漫步到湖濱大道上的餐廳,在那裡消磨一整個下午的時光。他手上要負責處理好幾個社團組織的業務,對這些事情他很在行,不過伊芙琳懷疑,莫札特鎮的企業家之所以把這些事情交給他,是因為他們覺得他有個有錢的老婆,開的店又那麼偏僻,空閒的時間一定很多。
「我們工作的信條,就是要在報上多放些名字,」羅伯特說,「能放多少,就放多少,一整本名册都放上去也沒關係,名字可以讓報紙銷路大增——雖然只有名字顯然不夠,我對這點相當在行,如果純以寫作來說,我的文筆可以說是所有報社同仁當中最好的,不過我在其他方面,都還相當欠缺。」
他按了門鈴,他們並和圖書沒有立刻跳起來,或者露出尷尬的表情,伊芙琳把眼睛睜開,戴夫則把頭從聖殿中的避難處稍稍抬起,瞥眼看看門外是誰,羅伯特伸手在玻璃上晃了晃,於是他們倆慢慢地鬆開手,輪流抬起手臂或小腿,好讓對方能慢慢地爬起來,從一個人逐漸分開,變成兩個人,然後手挽著手,來到門邊。
戴夫是個短小精悍的男子,頭髮稀薄,挺著個大肚子,多年以來,千百萬次或真誠或虛假的熱情笑容,早已在他的嘴角兩邊刻出深深的笑紋,羅伯特的身高遺傳自他的母親,伊芙琳足足有六呎高,羅伯特還記得,以前他們兩人在車庫裡的那個籃架底下打籃球,有好多年都是伊芙琳獲勝,她可以從頭後面很奇怪地把球一丟,每次他的兒子都擋不到,可是每次那個球總是應聲入網。
「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做了些什麼?」
羅伯特說:「也許是吧!」
「我知道你父母開的店。」班說。
「你覺得我的課怎麼樣?」班問,「修這個科學學分還值得嗎?」
他在手裡把翅膀的骨頭翻來覆去,然後吹掉上面的灰塵。
廚房水槽邊的流理台上,放著兩個空酒杯,其中一個的杯緣,還黏著幾片軟木塞的碎屑,他們兩個人剛剛一定是先一起喝了些酒,然後再雙雙躺到沙發上,躲進彼此的懷裡,一起聽音樂,沒想到他們唯一的孩子,莽莽撞撞地闖了進來。
「你沒把薪水存起來嗎?」戴夫問。
「在高中,」她說著,第一次正眼仔細看他,眼前這個男人,對她來說似乎太老了,不過那也只是「似乎」而已。對羅伯特而言,她就好像浮在半空中,盡可能設法安然度過這些不在水裡的時間。
「可是,這種事不該怪我。」
羅伯特還是被生下來了,對這個家來說,他的的確確是多出來的一份子,伊芙琳花了好大的工夫,才逐漸適應他的存在。戴夫是個溫柔體貼的父親,時常為了孩子放棄睡眠。羅伯特晚上肚子痛的時候,他就抱著他在屋裡走來走去,一邊溫柔地哄著他。不過她也很小心地看著戴夫,要他保持原來她所希望、或她所需要的那個樣子,她明白自己深愛著戴夫,至於羅伯特會變成什麼樣子,那時還沒有人知道。
「每個人都知道。」羅伯特說,接著問那女孩:「妳很會游泳嗎?」
「不過他們好像把東西都準備好了,」岱爾說,「你從窗戶向外看,就可以看見一卷一卷準備用來印報紙的紙,還有打字機,有些打字機上面還裝了紙呢!這個鎮上沒有報紙實在是不行,大家都在盼望著,他們已經準備好要開始做了。」
「她就像隻禿鷹一樣,一直盯著我轉個不停,」戴夫插嘴說,他的啤酒罐放在突出來的圓肚上,他已經五十好幾了,可是整天只懂得對自己的志得意滿沾沾自喜,任憑親愛的太太,想辦法幫他克服眼前一切的困難。「她又是嘆氣,又是摸摸東西,又是看錶的,」他抱怨著,「那個店那麼小,我連她的每次心跳,都聽得一清二楚。」
他們本來沒有計畫要生孩子的,可是伊芙琳在他們結婚的第三年卻懷了孕,當時他們正在賣上面印了名字的鋁製遮雨篷,不過生意不太好;錢對伊芙琳來說不是問題,她擔心的是,多個孩子,可能會讓他們的婚姻生活產生很大的變化,她希望自己能完完全全地擁有戴夫,可是有了孩子以後,她怕那孩子會看不出自己父親身上的優點,那些她所珍愛的優點;她知道戴夫如果無法擁有她全心全意的愛,一定會受不了,而戴夫也害怕,那孩子會把他看成他自己原來心想的那個樣子,而不是伊芙琳眼中所愛的那個樣子。
不過羅伯特為自己所定的極限已經達到了,他很高興自己做了這樣的嘗試,既然那個女孩已經走出他為自己所設的極限之外,他不會再追下去。
「我需要有科學學分,才能拿到學位。」
他媽媽走去把音響關掉。戴夫看著她走開,她在屋裡光著腳,走路時長袍拖在地上,發出瑟瑟的聲音。
「我現在就已經恢復過來了,相信我,阿爾。」
「這麼早就放棄了?」班問。
「他整整工作了兩個小時,然後那個女人就回來了,」伊芙琳說,「我拿了一杯咖啡給她,還從後面搬了一張椅子給她坐,她說她很願意再多等一會兒。」
羅伯特又把電話換了一邊,「阿爾,我沒什麼興趣。」
伊芙琳親了親羅伯特的頭頂,然後趁著戴夫看不見時,對他眨眨眼睛。
「我正在考慮要回到莫札特大學去,把我的學位修完,」羅伯特說。
「對啊!」伊芙琳說。
他搬回去的時候,他爸爸已經把他原來的房間重新粉刷過,改成一間小小的起居室,裡面放了一個雙人座的皮製沙發、一架電視、一個全國足球聯盟的垃圾桶,還有一個小小的吧台,吧台上放了冰桶、玻璃杯和一些飲料,不過其中最烈的飲料也只有葡萄汽水。
他喝咖啡時扮了個鬼臉。
「所以很害怕。」
「全丟了,」羅伯特說,「我們辦公室中間有一個大桶子,每個人都把不要的東西丟到裡面,我還想點一根火柴丟下去,以確定所有的東西都銷毀了。一切都結束了,阿爾,那上面沒有我需要的電話。」
羅伯特說:「沒錯,戴夫。」
「羅伯特.西嘉,」班說話的樣子,好像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似的,「你寫過有關奧麗芙的報導,你還報導過我兒子巴兹。」
「她可了不起了,」班獻寶似的說,「我跑起來都沒有她游得快呢!」
伊芙琳以一種無聲的方式笑著,顯得十分愉悅。每次羅伯特的父親做了或說了些什麼,惹得他母親露出無助的笑容,羅伯特總會感到十分驚訝,因為他母親笑出來的速度好快!
「她剛說的烏鴉的故事是什麼?」
「沒有。」
「是不是啊?記得吧?」
羅伯特用手去摸馬克杯上那些刻出來的字母,感覺很粗糙,有的深有的淺,彼此之間的間隔也不一樣;不過當他把眼睛的焦距放遠,用比較模糊的眼光,去看那個杯子時,上面寫的話,和雕刻的手藝,卻都顯得近乎完美。
「真是笨哪。」那個女人說。她好像一直在等待一個答案。
羅伯特還沒生下來時,戴夫和伊芙琳就已經搬進那間小小的商店,在門口掛起用三夾板上漆的招牌——「西嘉的店」,現在這塊木頭招牌已經被丟在地下室,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花費驚人的電動招牌,上面亮字的燈絲,老是被燒掉——「西 的店」、「 嘉的店」、「西嘉 店」——需要不停地更換。
「我回去上班,結果發現門鎖著,還上了鍊子;一大群人在門外打轉,探頭從窗子朝內看,岱爾.考柏勒還在那裡想,大家會去買哪一種報紙。整個莫札特鎮的人全都受到影響,陷入一片心煩意亂,到最後波法斯總算到了,他解開門上的鍊子,叫我們每個人回到座位上去,把東西收拾收拾,就這樣了,我們馬上就得出來,波法斯好像是帶團去那裡參觀似的。」
班露出了微笑。「現在什麼都不要說,等你能抬頭挺胸,真正說實話的時候再說吧。你只對我的女兒有興趣,對我沒興趣,所以上次你才和我那樣擦身而過——我不過是她的老頭嘛。你肚子餓了嗎?」
羅伯特回到後院時,班已經不在那裡,他繞著房子走了一整圈,也沒有看見班,也許班對整個情況的評估是正確的,也許他已經進屋去了。
這時她把午餐拿出來。
「他現在開始收集銀幣了嗎?岱爾?」
班仔細傾聽他這段自我評估,然後說:「你不會把自己的命運怪到別人身上,這點我很欣賞。」
「我告訴你,」他說,「你們這些傢伙比那些想成為科學家的人,還要好玩,和那些人不能玩蟑螂賽跑,他們是真的想學一些東西,而且他們會要求老師,一定要教他們一些東西,於是上課這回事,就變得很艱苦了。」
「我的剪報,還有一本字典。」
「說什麼?」羅伯特也希望知道,每次他們像這樣,把他摒棄在他們的生活之外,他就會感到十分惱怒!
「我一定得聽妳重述這些嗎?」戴夫口裡這樣問,其實心裡很喜歡這樣的時光——和太太一起待在家裡,而且眾人矚目的焦點,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羅伯,我聽說了。」阿爾說。
她點點頭,她的手掌和指尖全都泛著腫脹的白色,眼睛則因氯的關係充滿血絲。
「你最近在忙些什麼呢?羅伯特。」
他第一次見到奧麗芙,是在莫札特大學,班.雷蒂史密斯教授所開的「生物學簡介」課上,奧麗芙替她爸爸送午飯來;羅伯特印象最深刻的是,奧麗芙身後所留下的那股氯氣味,以及她那往後梳的潮濕頭髮和露出來的光潔臉頰,她沿著階梯教室的樓梯走過羅伯特身旁時,未塞進褲管的襯衫尾部拂過羅伯特的臉龐。
他父母的店開在布史街的盡頭,那個地區住的全是窮人,離莫札特鎮的市中心很遠,離奧伯龍湖也有很長的一段路。這個鎮上最精華的地段是在湖邊,鎮上的有錢人,或是夏天到這裡來逛街的觀光客,總愛在湖邊那條寬闊的大道上漫步;至於西嘉家所開的這間店,由於開在死巷的最裡面,離大街還有整整四個路口,因此不會有人偶然走過店門口,臨時決定進去買些東西。
他們把買來https://m.hetubook.com.com的食物帶回家去吃,不過就在羅伯特以為他們已經到了目的地的時候,班又出其不意地轉個方向,搬出兩把椅子放在陰暗的後院裡。於是他們兩個大男人,就這樣面對面地坐下來,開始吃那些油膩膩的食物,那些東西難吃死了,只有一點點微溫,令羅伯特的胸腔裡滿是漲氣,十分難受。
他聽見阿爾深吸了一口氣。他的寫作能力比阿爾好得多,但是阿爾工作比較認真,比較喜歡和運動員或教練攀談,比較不怕問問題,也比較熱愛工作。羅伯特空有寫作的天才,根本沒有和他競爭的餘地。
「有啊,不過工作沒了,那些錢就不夠用了。」羅伯特說,他爸爸的問題完全不顧現實的狀況,使他感到很不高興。
他們回到大樓中間由那層層樓梯和走道所圍起的迷宮,然後好不容易到了外面,走入沁涼的空氣裡,空氣中滿是夏日最後一絲活力迸發出來的盎然綠意。時序已進入九月底,有樹葉都已轉紅,紛紛凋落。班在一間擠滿了學生,滿是菸味的小咖啡廳,買了一個火腿三明治給羅伯特,還買了兩杯冰紅茶,一人一杯;他們就這樣手上拿著食物,走進一個很久以前叫做「強|暴者樹叢」的小樹林裡。那個樹林裡有一條步道,步道旁有一張長椅,椅子上方有一個白色燈泡;多年以前,那裡曾經發生過一件強|暴案,當時那地方還沒有長椅和燈泡,所謂的步道也只是一條小小的泥巴路而已,那盞燈光微弱,幾乎要被周圍樹影吞噬的電燈,就是在強|暴案發生以後才裝的。當時犯下強|暴案的那個歹徒,後來一直都沒被抓到,事隔多年,說不定他已經因為年紀太大而過世,不過現在即使是白天,女孩子也都不敢走進這個小樹叢——雖然這個樹叢裡的小路,是穿過校園的唯一捷徑。
他拿起變色的咖啡壺,把微溫的咖啡倒進兩個馬克杯,然後把其中一杯遞給羅伯特。
岱爾.考伯勒把煙吐向羅伯特,然後轉過身去,「你是整個鎮上唯一一個看著報社倒閉卻不心痛的人。」他說。
但是房裡沒有人,只有一張灰石板作成的桌子,和幾張藍綠色塑膠椅背的椅子桌上有幾個咖啡杯,杯裡有一些菸蒂,那個女孩不見了,只留下很淡很淡的氯氣味從房間對面的另一扇門飄送出去,四下裡全都沒有老師午餐的踪影,她一定是在某處等著那個叫班的男人,也許就在對面另一扇門外面。
「可是這樣起居室就不見了。」羅伯特替他爸爸把話說完,由於父子二人的想法相同,他爸爸很高興地在一旁點頭微笑。
只不過羅伯特的父母,好像從來都不為生意不好而感到煩心,而他還搞不清楚為什麼,自己就已經進了大學;他媽媽是那間店真正的老闆,她當年碰到戴夫.西嘉時,閨名叫做伊芙琳.排恩,是華克沙.排恩家裡最受寵愛的獨生女,她的祖母過世後,多年後她的父母也過世,不多不少的財產,全都留給她,她買了那間店給戴夫,作為結婚禮物,從那時起,戴夫就在這間店裡花了無數的心血,不過他每次所做的新嘗試,總是一敗塗地。
「她自己很努力,我也很鼓勵她,」班說,「因此她充分發揮了自己的天賦,游得比我原來想像得還要好,這也是她能在比賽中脫穎而出的主要原因;我還有個兒子,在我的鼓勵下,成為一流的投手,他本來投不了那麼好的,至於我那最小的兒子我還不確定他想做什麼,不過我會把同樣的魔力施展在他的身上。」
「不過我記得,」羅伯特說,「她代表高中校隊贏過好幾場比賽。」
「我今天早上看見你爸爸了。」岱爾說。
「其實我也試過用同樣的方法來鼓勵我太太,」他說,「不過效果沒有那麼好。」他把眼光從羅伯特身上移到牆上的瓶瓶罐罐,羅伯特調整了一下坐姿,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待在這裡,他本來想追的那個女孩,已經在她父親放的煙幕彈的掩護下,遁逃無踪;他輕啜一口咖啡,發現咖啡難喝死了。
班在坐下來之前,先很快地檢查過每一個罐子,看看裡面的生物需要些什麼;哪些動物還活著,哪些動物肚子餓了,哪些動物已經死了。
「這些動物現在幾乎都已經被馴服了,」他說,「牠們知道學生基本上都是很善良的,不會傷害牠們,只要有人有壞心眼,牠們馬上嗅得出來,而且牠們還會很快地互通消息。這些動物都知道,校園是一個大寶庫,可以找到很多人家不要的食物,這裡的孩子那麼多,他們的飲食習慣又那麼差,玉米片啦,餅乾啦,吃到一半的蜜餞碎片啦,鹹脆餅啦,到處都是,」他摩擦了一下雙掌,「簡直是上天賜予的美食天堂。」他低聲地說,然後咬了一口自己的三明治。
「那我還得拖著你,你才肯進來呢!」班說,「信不信由你,不過我以前可是頗受歡迎的。」
「羅伯特,進來。」伊芙琳一面說,一面用手把身上穿的紅色長袍前面撫平。
班把三明治上的麵包,撕成一小塊一小塊,丟到鳥兒那邊,麵包掉到地上散開來,像雪花一樣。那些麻雀起初被掉下的麵包嚇到,往旁邊跳開,有一隻麻雀還低飛了一陣,但不久,牠們就近乎瘋狂地撲到麵包屑上,把大部分的麵包屑都叼走了。
班一面吃東西,一面看著那間房子,那間房子因為太高了,所以看起來似乎突兀地擋住了星光。
班勉強擠出一個微笑,「她是在嘲笑我,那是一個只有我們兩個人才聽得懂的笑話。」他已經把踢壞的翅膀收進書桌抽屜裡。「我還有好多工作要做呢,」他說,「而且等一下梅森教授買菸回來,這裡一定會充滿煙霧和臭氣,到時候連我都待不下去,你還是趁能走的時候快走吧!」
「我要把一門以前沒修過的課修完,」羅伯特說,「這樣對我未來事業的發展有幫助。」
他們到湖邊那條路上去開班的車。現在天色一天比一天暗得早,每次羅伯特看見天色暗得那麼快,總感到一陣心驚,在這個鎮上,冬天來得好快,雖然他沒有住過別的地方,無法作確切的比較,但是在莫札特鎮上,冬季的寒氣彷彿是當頭罩下,在夏季的尾聲就可以嗅到它的第一絲氣息,夜幕的迅速降臨更是預告冬季錯不了的先兆。
「這就對了,人總該往前看嘛!你如果要再找工作的話,學位總用得上的。」
「至於是什麼樣的不愉快,我也解釋不清,」班說,「婚姻本來就是這樣子吧,會有許多大大小小的瓜葛;你知道烏鴉如果和配偶吵架了,都做些什麼嗎?」
他想回去修完科學學分,拿到學位,只因為恢復學生身分,正好可以填補這段尷尬的時期,使他不至於無所事事;只要回去念書,他在鎮上就不會顯得很奇怪,即使沒有事做,別人也不會特別注意到他;在莫札特這樣的小鎮上,每個人都認得他的父母。他們會仔細注意他的一舉一動,然後向他父母報告,這些人這樣做並沒有惡意,只是出自一份小鎮居民不顧他人隱私的親切關心。他可以先回到學校去,看看接下來該怎麼辦。
報社倒閉後一個星期,羅伯特就回家了。透過前門上的玻璃,他看見他的父母正相擁著躺在沙發上。他們穿得很整齊,他媽媽的眼睛閉著,他爸爸的臉緊貼在他媽媽的胸口,所以從外面看不見;有那麼一剎那,羅伯特差一點轉身就走,不過他後來發現,他的父母只是躺在半暗的屋子裡,而且他很快就聽到微弱的音樂聲,從門內飄送出來,整個屋裡只有一個小小的動作,那就是伊芙琳正在用腳輕輕打拍子。
報社倒閉兩天後,阿爾.蓋斯可涅德就打電話來了。阿爾是和羅伯特同一天進《每日新聞》的,但是他在《每日新聞》倒閉的前一個月,就跳槽到《密瓦基日報》去了。
那張椅子上放著一隻鳥的骨架,骨架下面寬大的黑色木座上寫著「可洛斯布朗奇臨可斯」和「雷蒂史密斯」,鳥的眼眶空空地直盯著羅伯特,令他感到很不舒服。這時他聽見班在他身後笑了起來。
「那你的電話簿呢?你的筆記呢?」
「今天生意怎麼樣?」羅伯特問。
「你不過是情緒低落罷了,羅伯,你的工作沒了嘛,這點我能瞭解,不過我常把你的作品拿給我辦公室的人看——我拿的還不是你最好的作品,因為我不希望我的作品相形之下顯得不好——他們每次看了都十分欣賞,他們希望你過來,羅伯,只要你把履歷表丟過來,我打賭他們馬上就會雇用你,他們只是不願主動和你接觸罷了。」
他們穿過第二道門。羅伯特跟在班身後,走過幾條幽暗的藍色通道,那些走道構成一個小小的迷宮,彷彿是在科學大樓的中心,特地挖出來讓老師走,免得老師走路時會碰到學生。他們來到一個電梯前,搭電梯到三樓,然後穿過電梯外的走道,來到班的辦公室。
「我就猜你一定會回來。」戴夫說。
「一個星期後再打給我吧,或者我看我再打給你好了。」
「坐吧,」他指著另一張椅子,對羅伯特說,「愛拉這時候已經回去了。」
他把烏鴉標本上一部分結構脆弱的翅膀骨頭踢下來了。他彎下身去,把整座標本和翅膀一起搬到桌上,「去你的!」他又說了一次,「我剛剛放下去的時候還在想——『別放那裡,等一下你會忘記,然後就會踢到。』結果還是這樣。」
羅伯特https://m.hetubook.com.com父母回家的時候,他正在看新聞,一面喝啤酒,一面想著那個頭髮濕透替他的生物老師送飯來的女孩。
他從冰箱裡把酒拿出來,在一個髒杯子裡倒了一些,然後靠在流理台上,交叉著雙腿,喝起酒來,想到剛剛自己冒冒失失地,闖進父母的愉快時光裡,他的心裡就莫名地升起一股奇異的快|感。
「怪也沒有用。」
「這是愛瑟兒放的,」班的聲音聽來欣喜若狂,「那兩個男孩子不會弄這些,奧麗芙又不在家,這是愛瑟兒開始準備讓我回去的表示。」
有一次星期五上完課的時候,班捉住羅伯特的視線,示意他跟他到後面的小房間去,然後兩個人一起穿過藍色的走道,來到三樓的辦公室。
只是此時屋旁高高的樺樹上,卻傳來一個低低的聲音,叫著羅伯特的名字。
「這是奧麗芙,」班說,「我的水中女神。」
「別緊張,」梅森教授說,「你就坐我的椅子吧,我的香菸沒了,我大概要十五分鐘後才回來。」然後轉頭對班說,「你講那個烏鴉的故事給他聽吧,那個翅膀斷掉的烏鴉的故事。」
「你有沒有學到什麼以後可以用得到的東西呢?」班並不是真的在問羅伯特,他一面說著,一面拿起一個上面寫著「蒼蠅」的罐子,把一粒粒像醃肉塊一樣的乾枯黑色小球,倒進兩個大水缸裡,水缸中有六隻身軀肥大的蟾蜍,「坦白說,沒有,你們班沒有一個人對生物有興趣、想一輩子研究生物的。他們來上課,都只是因為這門課是必修的罷了,我也只不過想在課堂上帶給學生一點驚奇,引導他們去欣賞生物界所以才弄些什麼蟑螂賽跑,或者把蝴蝶放進教室裡,說不定有一天,某個學生會忽然想起,我在課堂上講過的某句話,而停下來仔細看看某個東西,而他如果沒上過我的課的話,很可能就這樣高高興興地走過那個東西的旁邊,永遠也沒有機會好好看牠一眼,說不定,他從我這裡學到的某個知識,有一天會讓他的孩子大感佩服……讓他們父子的感情,在那一剎那間變得很親密。」
班終於說累了,站起身來;那間小小的辦公室沒有窗子,於是他把頭伸出門外,看看兩邊的走廊。
「我看我是迷路了,」羅伯特說,他走過門檻時側過肩膀,以穿過老師身邊;當時他比較瘦,沒到湖裡潛水,沒去打網球,也沒做什麼特別的娛樂。他本來的工作是負責記錄別人所從事的體育活動,不過現在那份工作已經丟了。他離開那個小房間,爬上樓梯,走出科學大樓,然後回家。
她負責處理店裡的書,整理訂單,修理不亮的燈泡,每逢戴夫遭遇到痛苦的失敗,決定改頭換面、重新再來時,也都是她負責在一旁柔聲安慰,協助戴夫度過難關。過去幾年來,西嘉這間店裡賣過的東西,包括骨質把手的餐具、在木頭上燒字的地址牌、兩百週年紀念品、文具、宴會用的道具和贈品、化妝舞會用的珠寶、修指甲的用具、滿是泡泡的義大利冰淇淋——由於冰淇淋裡氣泡太多,看起來好像隨時都要飛上天花板似的——印有美國五十個州的圖案的大啤酒杯、各式各樣的日曆、月曆和桌曆、綴有蕾絲邊的壁飾、帶有口味的捲菸紙、高爾夫球用具、英國進口的填充熊玩具,以及魚餌和釣魚用具等。每次開始賣一種新東西的時候,生意總會好上一陣子,因為戴夫和伊芙琳的朋友,總會跑來看看,多少買些東西,但是這家店的生意,永遠達不到戴夫預計的理想目標,他們永遠無法克服這家店地點不好這個缺點。
羅伯特還記得他爸爸用針筆練習雕刻的情景,捲曲的白鑞掉在他趴著的桌面上,有的細得像線,有的粗得像鐵釘,戴夫把這些刻下來的白鑞全都收集起來,賣給密瓦基一個專賣合金的中盤商,他練習用的馬克杯上,刻滿了各式各樣的字眼:大寫和小寫的英文字母,出現至少十幾次,還有號碼、恭禧、冠軍、棒透了、大學、全世界最棒的父親、週年紀念、歡樂俱樂部、獻給一個很棒的傢伙,以及希臘字母等,所有的字眼全都混成一團,分不出那裡是開頭,那裡是結尾。
「這位是梅森敎授,」班告訴羅伯特,「愛拉,這是羅伯特.西嘉,我的學生,他是個體育記者,還報導過巴兹的消息。」
「而且沒有本地報紙來推動,我的生意也變得一落千丈,」岱爾抱怨著,他生氣的時候,帽沿上方那道皮膚就轉成深紅色,彷彿相對立的思想正在那裡捉對廝殺,戰況激烈,「沒人想看麥迪遜或是密瓦基的報紙,至於體育或天氣的消息,那只要看電視就知道了,天曉得,我做的生意比你們這些人做的還要少!」
「讓他去吧!」羅伯特說。
「我?不會,只要你像我一樣,在這裡待了這麼久,你就會明白,其實很多事都不用再做了,我上課要講的內容,早就背得滾瓜爛熟,每次考試的題目也都一樣,我就像一條河一樣。」他對羅伯特露出笑容,接著又轉頭去看外面的走廊,有很多學生走過,其中有些人看到班,還會和他打聲招呼。班的背一直對著羅伯特,因此他和那些學生打招呼,羅伯特根本看不見;班打招呼的聲音又快又堅定,那種厚實的音調,完全是長年在大教室裡上課所鍛鍊出來的。
羅伯特把聽筒換到另一邊耳朶上,他正待在奧伯龍湖邊租來的公寓裡;現在工作沒了,他實在想不出該怎麼付房租;只能靠最後一個月的薪水,爭取一點時間,思考一下未來的方向。
「你爸爸今天賣掉了一個白鑞馬克杯。」
「所以很害怕?」羅伯特問。
奧麗芙走到教室前面,把一個棕色的紙袋放在桌上,她和她爸爸說了幾句話,顯然是她爸爸叫她把紙袋拿開,因為她馬上又拿起那個袋子,穿過黑板右邊的門出去。羅伯特沒看見她的臉,也不知道她的姓名、年紀,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她的頭髮在大白天裡濕濕的,而且走路時身體韻律搖擺著,流露出一種誘人的姿態。
那女孩聽了這話不吭聲,只不悅地搥打她父親的胸口。
戴夫不以為然地嗤笑一聲,但是伊芙琳卻大笑起來,使得羅伯特在那一瞬間,覺得自己真的是這個家裡的一份子。
兩個星期後,那個女孩又回來了,還是負責替她爸爸送飯來的。那天是個炎熱的九月天,她身上穿著綠色的麻布短褲,一件莫札特大學的灰色T恤,還有一雙海灘鞋,她每沿著階梯教室的樓梯往下走一步,腳下的鞋子就發出喳拉喳拉的聲音。她古銅色的雙腿肌肉健美,往後梳的頭髮還是濕濕的,一道一道,涇渭分明,就像是剛犁好的田地。她對老師說了幾句話,他也回答了幾句;接著那女孩就轉過身來,眼光直視著羅伯特,既不微笑也不生氣,只是用那麼一秒鐘的時間,把他看個清楚,然後走開。
「和配偶吵了架的烏鴉,會繞著自己的巢不停地盤旋,」班說,「這個盤旋的路線就被稱為悲慘的軌道,一開始,受了委屈的烏鴉,一點也不考慮讓另外一隻烏鴉回到巢裡來,有時候,這段堅持的時間可以拖得很長——這就要看另一隻烏鴉犯的錯有多嚴重,無論如何,悲慘的軌道就這樣不斷地往下延伸——如果巢裡的烏鴉不肯心軟,這條軌道可能還要永遠延續下去,那是一種真愛的表示,一種認錯的方法,表示那隻烏鴉的確後悔了,願意犧牲一切——只吃很少的食物,沒有人陪伴,就這樣繞著巢不停地飛下去,以證明牠仍然深愛著對方。」
羅伯特不知道班算不算是個好老師,他常提早下課,因此很受學生歡迎。每天上課的時候,他還會帶來各式各樣的瓶瓶罐罐,裡面都是他養來當作樣本的小生物,學生們對這一點也很著迷;他會把蟒蛇盤在肩上,就這樣講四十分鐘的課,或者假裝不小心,把一群帝王蝶放進教室裡,惹得女孩子連連尖叫,又高興又害怕;他甚至會在蟑螂的背上,寫下小小的白色號碼,然後讓蟑螂在講桌的石板桌面上,舉行賽跑。
「你亂講,」奧麗芙一面抗議,一面搖著她父親的手臂。「我要走了,我已經替你送午飯來了,你還是好好享用吧,因為這是我最後一次替你送飯了。」
「很抱歉,我太懶了。」
「是啊!」班說時心不在焉。
「你是怎麼發現的?」
「沒有了《每日新聞》,這個鎮就沒有了共同的象徵。」
為了買雕刻用的針筆和學會如何雕刻,戴夫已經花了美金一千一百塊,但是他正式開始替人雕刻這四個月來,卻連刻一個字母的機會都很少,不過他和伊芙琳並沒有因此而感到喪氣,因為他們店裡,本來就常常好幾個月都賣不出半件東西。
班一面往前走,一面看著羅伯特,「嗯,這樣的選擇當然是十拿九穩的了。」
「你回來幹嘛?」
「史力普把打字機、鉛筆、紙張、複寫紙等等東西全都偷走了,還帶走了半套的百科全書,從M到Z,」羅伯特說,「也許他打算到別地方再開一家報館吧!」
「我該走了,」羅伯特說,「你不是還有課嗎?」
「我還以為不止呢,妳就像妳媽一樣,懶骨頭!」
「得了吧,你該賺的錢都已經賺飽了。」羅伯特說,他的冷嘲熱諷,有點替他父母辯護的意味。
「我不知道,我本來在《每日新聞》上班,不過後來報社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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