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婚姻天使


「不。」蘇菲緩慢地說,補充道:「牠只是很煩躁、易怒。」

你既不熱也不冷。我寧願你冷或熱。

你愚蠢的思想遮蔽我。
你有一個天職,你永遠不該
忘記我們死去的女士:

老底嘉 老底嘉
傑斯上校說:「天使的翅膀很有意思。有人曾經指出,一位天使需要身具突出幾呎的胸骨來抵消翅膀的重量,你知道,就像一隻鳥,像一隻大鳥,長出弓形的胸骨。」
他深紅色的裹屍布吊床
掉落在廣闊飄盪的墳墓。
「『廣闊飄盪』形容得非常妙,確實非常妙。這些海軍成員,他們把書放在自己枕頭下,他們感謝並了解……」
「他越來越虛弱了。」她說。
那枝筆繼續寫著:「阿拉斯之死。阿拉斯我的E.阿拉斯。」
「房間裡有個東西。」蘇菲.席克用像在作夢一樣的語氣說道。「在沙發和窗戶之間,有個活生生的生物。」
「這個東西的部分組成物質外表看起來——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好像玻璃編織的辮子。由羽毛筆或玻璃空心管組成,像辮子一樣編在一起,或你看到的那些照片裡被剝皮的男人交織的肌肉——宛如熔融的玻璃,似乎非常熾熱,散發一種明亮冒泡的光芒。形狀有點像巨大玻璃瓶或燒杯,不過這是個有生命的生物,高高的玻璃狀頭部兩側有火紅的眼睛,還有一個很長很長的喙口——或者說有個長鼻子,長長的脖子略微彎曲,鼻子亦或口喙或是長鼻子塞在牠的辮子裡——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塞在火紅胸脯的辮子裡面。然後裡面全是眼睛,金色的眼睛。這東西共有三層羽毛,牠的羽毛涵蓋所有色彩,是我無法形容的顔色,身覆濃霧般的羽毛,頭部下方環繞一圈頸部的毛髮——身軀中心圍著一件斗篷,我不知道牠是否長有一條下襬?還是一條尾巴?或是雙長出翅膀的腳?我看不出來,總之每個部位都一起活動、發光、閃耀,拋射出一些光和圖書線,我有種感覺,一種感覺,牠不喜歡我用這種貶抑的人類語言和比喻來描述它,牠不喜歡我說『玻璃瓶或燒杯』,我感受到牠的憤怒,熱騰騰的憤怒。牠希望我仔細描述牠的模樣,這我可以感覺得出來。」
「誰是我們死去的女士?」霍克先生堅持提問。
傑斯夫人說:「我的兄弟何瑞修有次觀看著一位女性雕刻家在為教堂雕刻一座位於祭壇後頭用來裝飾的屏風,他觀察到的情形令她感到不知所措:『原來天使只是一種笨拙的家禽。』」
「別說了,理查。」傑斯夫人對她的丈夫說。
「霍克先生,良善的主讓我們像現在這樣。」傑斯夫人回答。「祂知道我們是用有點輕佻的方式在表達敬畏,表達我們人類沒有足夠的能力吸收奇蹟帶給我們的震撼。我們是否該假設蘇菲小姐此刻正在凝視著天使的純潔形體?一位由空氣組成的天使,如約翰.但恩(John Donne)的——
「這樣說太輕佻了,傑斯夫人。」霍克先生說:「在這樣的時刻——」
「妳說說看。」
「我們都知道這一段文字,霍克先生。」傑斯夫人說。「如你所說,是出自〈啟示錄〉十九章的十七節到十八節。」
即使在最緊張、與神靈最為接近、最哀傷的時刻,降靈會仍保留了室內遊戲的元素。室內遊戲元素不是指傑斯夫人不相信蘇菲看見了「超自然訪客」;很明顯地,傑斯夫人相信蘇菲的確看到了;更是在指廳房裡充斥各式各樣難以置信、懷疑、與輕鬆自在的心情,眾人並未公開承認自己無法以身體和五感察覺看不見的訪客,不過對訪客渾然不覺這點卻令他們感到自在與欣慰,不僅抑制緩解了緊張的氣氛,也鼓勵大家保持正常、謹慎的態度。
你黑暗的貨運,一條消失的生命。
「誰是『我們死去的女士?』」霍克先生補充,將敏捷的思想集中於這道精神難題上。蘇菲.席克盯著那位眼神中燃燒著hetubook.com.com某種非物質對流電的超自然訪客。她再度提起筆:
霍克先生一把抓住機會糾錯:「〈啟示錄〉中確實有出現站在太陽下的天使,但不是〈啟示錄〉第二章第四節,是在第十九章,十七至十八節。『我又看見一位天使站在日頭中,向天空所飛的鳥大聲喊著說:你們聚集來赴神的大筵席,可以吃君王與將軍的肉,壯士與馬和騎馬者的肉,並一切自主的、為奴的,以及大小人民的肉。』」
你的聲音是隆隆作響的空氣
我在水流通過處聽見你
你站在升起的太陽下
日落下你甚美麗
  ——《啟示錄》第二章第四節
蘇菲拿起一支鉛筆。帕佩格夫人可以看到她頸部僵硬突出的肌腱。帕佩格夫人對其他人說:「要很小心,目前的溝通對靈媒來說很危險,也很痛苦。我們必須保持鎮靜,大家專心幫助她。」

「妳也能看到嗎?」蘇菲說。
帕佩格夫人擔心地抬頭,看見蘇菲處於極大痛苦之中。
「理查.傑斯,別說了。」傑斯夫人說。「每個人都知道這一行句子來自我哥哥的詩作。靈魂常透過這首詩對我們說話,他們似乎特別喜歡這首詩,這詩句不僅在這間屋子裡的我們思想中佔有理所當然的中心地位,對許許多多其他地方的人來說也是。」
匆促的筆觸,整齊優雅的字跡,完全不像蘇菲之前寫的那種宛如出自女學生之手的可愛渾圓大字。

「不。我是引述《失樂園》中描寫天使長拉斐爾的段落。『有翅膀的撒拉弗,身負六翼,遮住/他的神聖面容。』」
筆晃動了一下,後退,劃去「老底嘉」,寫下,非常緩慢、小心地寫下:
「誰來寫?」她想幫忙。
傑斯夫人說:「牠的腰部和大腿圍繞著金色的羽絨,且蘸染了天堂的顏色。」
傑斯上校說:「我相信詩中其中一行詩句來自《悼念集》。關於船載死者回家的那幾行。『你黑暗的貨運,一條消失的生命。』這是我特別欽佩的一行,因為貨運的重量,可說是一種不存在(abse和_圖_書nce)的重量,是消失逝去生命的重量。沉重的不是餘留的事物,而是那不存在的一切,黑暗的一切,我認為這詩句是有點自相矛盾的比喻,不是嗎?這艘船以近乎不詳的安靜方式在風平浪靜的海洋平原上航行著,像幽靈一樣滑行著,船隻承載著……」
傑斯夫人沒有感謝帕佩格夫人。傑斯上校開始滔滔不絕聊起桂冠詩人在偉大的詩作中對大海的描摹。他宣稱詩中關於「埋葬於海中」的那一節寫得特別好。「你可能認為這麼寫,是出於一位來自陸地上的人對那個儀式的了解,當然,你是對的,海洋對陸地上的人影響與對海上人的影響是不同的。我相信,對水手來說,大海更加實際,始終存在,也比陸地上的人所知曉的更加神祕;對水手來說他們無時無刻腳下四周都有流動的鹽水,一旦掉下去就無法生還,也許會讓他們認為人類的存在並不牢靠,對於自然界來說只如曇花一現,陸地上的人則比較容易產生穩定與永恆的幻覺。陸上的人對屍體無端消失在水中也比較吃驚,儘管,每當我看見一具沉沒的屍體,拖曳出白色的泡沫,產生大量空氣後,受浮力升起,再浮升上海面,並緩慢地改變成其他的元素,每每看到這種景象,我都會被痛苦繫縛,感到一瞬間的恐懼。水手們害怕那樣的元素是有道理的,你也會很驚訝在那個時刻,有多少海軍呢喃那幾行母親祈禱上帝拯救她水手兒子的詩句:
「這消息是對誰說的?對誰說?又是誰說的?」
「妳能清楚看到嗎?」帕佩格夫人問。「那是一個靈體嗎?」
最後天主的事理。失落的遺跡,他愛人的遺骸乘著你黑暗的貨運,航行在平靜的海洋平原上。逝去了!逝去了。
所有人都看向這個黑暗的角落,尤其是坐在蘇菲正對面的艾蜜莉.傑斯,他們轉過頭,伸長脖子,卻只看到沙發上由莫里斯先生設計的石榴、鳥類、百合的模糊輪廓。
「我能清楚看見。我不知道是什麼,但是可以描述到某種程度。有很多我說不出名字的顏色。」
帕佩格夫和圖書人可以感受身邊這群夥伴各自獨立又融合的情感。荷爾蕭夫人充滿震驚,呼吸困難。霍克先生很機敏,試圖用腦袋破解。他說。「〈啟示錄〉第三章十五節到十六節的這篇文章對老底嘉的教會天使下達命令:『我知道你的行為,你不冷也不熱;我巴不得你或冷或熱。你既如溫水,不冷也不熱,所以我必從口中把你吐出去。』我們因缺乏熱情而遭受責備。天主的事理是什麼我不知道,可能是指我們在馬蓋特發揚天國一事上不夠熱衷,但這些文字並非出自同一處。」
「是寫給你的,傑斯夫人。」荷爾蕭夫人因不太解傑斯夫人的過去,而沒有警覺到這些訊息對傑斯夫人來說,帶有輕微的威脅性質。
「牠懷有敵意嗎?」傑斯上校問。
蘇菲.席克看著超自然訪客沸騰的眼睛和羽狀綴飾。
霍克先生明智地說:「很可能蘇菲小姐看到的是取自靈魂下層世界中某位天使的思想所化成的形體。可能是天使所釋出的物質——過去心智狀態的遺物,保存在靈體內部以供未來使用。史威登堡告訴我們許多奇怪的事,比如他相信過去天使們的婚姻之愛會遺留某種物質,這類釋放物會嵌入子宮內的嬰兒體內,由於情感是一種具有生命的有機結構,因此在某些情況下,我們可以感覺到情感的存在」
「我也這麼認為。」傑斯夫人說。「但我們不知道是誰寫的。如我們所知,許多鬼魂,無論死活,都有可能進入我們圍成的這個圈子。」
在昏暗的光線中,傑斯夫人漆黑、狂熱的臉龐轉向蘇菲.席克。在她身邊,烏鴉的羽毛咯咯作響,小狗露出尖銳的小牙。
帕佩格夫人想,如果一位巨大的紅色小天使帶著一把火劍向他推進,將他燒到連骨頭都不剩,霍克先生還會繼續滔滔不絕地說明他的理論;同時也會繼續解釋,星星如何從天空殞落,紛紛跌入海中,像成熟的無花果從動搖的無花果樹上墜落。
傑斯夫人雙手高舉,繞過頭部,撩起了雙側的銀黑髮絲如飛翼,打散大家圍繞的圓圈。在這個動作的刺|激下,烏鴉突然豎起翅膀,在頭上拍擊,張開黑色的鳥嘴,露出尖尖的蛇形舌頭,發出粗啞刺耳的叫聲。帕格自熟睡中清醒,從喉嚨發出的聲音半是嘶啞的咆哮,半是快窒息的噴氣聲,接著肚hetubook•com•com子發出隆隆爆裂聲。天花板上一堆排列得像小人國維蘇威火山的煤塊坍塌在壁爐內,先閃耀著緋紅色,接著變成猩紅色,並斷斷續續釋出一股氣體。在黑暗中,蘇菲.席克的訪客僅化作幾條明亮的光線,顏色比金色水果和身後沙發上的滿天星白花更加蒼白,然後就什麼也沒有了。帕佩格夫人提議結束聚會流程。她很想向傑斯夫人詢問超自然訪客表達的訊息含義,因為清楚知道這對傑斯夫人來說具有特殊意義,有明確的含義,某種程度上來說,造訪的靈魂擊中傑斯夫人的痛處,但傑斯夫人不願與其他人分享她所接收到的訊息。他們通常會在努力和靈魂溝通後喝杯茶或咖啡,討論發生的事情含義,但在這個場合,帕佩格夫人觀察到傑斯夫人倦了,他們還是先離開比較好。
由空氣組成的,不如空氣純粹,但穿著純粹……
「天使能跟一個帶有長鼻子的玻璃瓶相比嗎?」
看著這個生物在光彩奪目的葉狀體中沸騰,蘇菲感到身體感到一陣冷一陣熱;她的皮膚因心跳脈動而紅通通的,熱潮消退後又回復蒼白濕冷的樣子。長滿眼睛的生物形似瓶子或燒杯,由巨大的金色眼睛構成,樣貌彷彿由膠狀物質組成的一大團青蛙卵。儘管如此,蘇菲認知到,這令人視線燒灼的一團物質並沒有真正看見她,這個生物對眾人所在的廳房及廳房內的人士沒有那麼敏銳,甚至比蘇菲的認知還要模糊。這個生物對她哼唱著音符,殘害著她的聽覺韌帶,令她隱隱作痛。
傑斯上校從桌子上拿起聖經,出聲朗讀:「這是第二章第四節的經文。是對以弗所教會的天使說的。『然而有一件事我要責備你、就是你把起初的愛心離棄了。』天啊,多有意思。這意味著什麼?」
「這是從義大利文翻譯過來的,引用自詩人但丁《新生》詩集中十四行詩的一句。」傑斯夫人辛辣地說。「死去的女士是貝緹麗彩(Beatrice),她在二十五歲時去世,是她啟發了但丁創作《神曲》。詩人在九歲時遇見她,在她去世後,儘管但丁後來已經結婚,仍然忠於對她的回憶。蘇菲小姐,我們的訪客有沒有透露,他發出的這些警告是對誰說的嗎?」
「它說:『寫下來!』」她用哽住的聲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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