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就回答我——」
記住,在我們居住的這方天地裡從來看不見華茲華斯和柯立芝這樣的偶像——幾乎從未有什麼東西來到我們黑色的世界,除了淒冷的風,吹在心情淒涼的人身上,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到來;有時確實會看到一位堅定的狩獵者迅速穿越花園底下的野地,但出現這種掠奪生命的人類,比沒出現還糟。
因此,艾蜜莉,就算我對妳的愛是我信仰的一部分,我在妳身上發現的錯誤也不會減少,相反地,愛會刺|激並提升它們。妳因太過專注於環境,過度緊張敏感而引發的錯誤——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妳具備美德的人格特質使然,若妳能謙卑地懺悔,努力地修正,便能更完善妳的品格。
「這我可不確定。」艾蜜莉身體回到地面,突然警覺地說。
「我不這麼認為。我知道妳不是年輕女孩。妳比我年長,這個我們都知道,沒有拐彎抹腳的必要。年輕女孩很無趣,喜歡大驚小怪,滿腦子浪漫想法,像是種隨時發出嘶嘶聲的東西,只是淺薄空洞的花瓶。而妳,卻是一位真正的女人,丁尼生小姐。妳應該成為一位妻子。妳不是要做老小姐的那種人,我知道,我一直專注地觀察妳。我知道,妳認為妳應該成為那樣的人,但是妳沒有想到我,不是嗎?你沒有料到我會出現,不是嗎?」
「我快被你弄到窒息了,我無法呼吸,傑斯先生,我吸不到空氣了。」
艾蜜莉很感動。她準備了忠實反應內心想法的說辭,關於一場偉大的戀情如何將人燒乾殆盡。她想到詩人約翰.但恩的一句話:「這樣的愛經歷過一次,就無法再愛了。」她相信這句話,她確實如此相信著。傑斯上校將自己的一隻大手放在她的雙手上,另一手的手指放在她的雙唇之上。
亞瑟說:「這真是一本相當女人的書——別皺眉,費奇小姐(Miss Fyeche),我是讚美的意思——唯有女人,一位真正的淑女,擁有那種瑣碎觀察的機智與諷刺的優雅。」她病得很嚴重,在青春的歲月裡,她寫了可憐兮兮的信懇求高原上的老人,她那專制的祖父,祖父剝奪她父親的繼承權並斷絕金錢來源,於是她懇求他給予足夠的錢讓她到歐洲旅行,或至少到一些水療中心,讓她的症狀能緩解,讓旅行中歡笑的陪伴減輕她的憂鬱絕望。但是祖父始終不肯答應,於是她始終留在薩默斯比,她心愛的監獄。痛苦十分真切。她蜷臥著柔軟腫脹的肚子,想像自己像女版的普羅米修斯,感受肝臟經常遭到一隻巨大貪婪的黑鳥撕扯。疼痛耗盡她的生命,她幾乎無法走出家門;在草坪上她感到一陣暈眩,好像有一團翅膀在她頭上拍打,在她耳朵旁揮擊翅膀、發出嗡嗡的噪音,讓她眼前的空氣波動起伏嗡嗡作響。她記得,半個世紀以前,那時她站在那裡搖搖晃晃,靠著窗外微弱的光線,摸索著回到安全的床鋪。當時,半出自渴望,半出於害怕,亞瑟想出了一個解決之道,他寫給她一封一封的來信,告誡她的弱點,溫柔打探她的健康,激勵她變得更好、更強健、更開朗、更有自信。
她也愛西西莉亞。西西莉亞所失去的孩子們,從靈魂世界透過蘇菲.席克和帕佩格夫人的聲音,向他們靠近。西西莉亞的婚姻很幸福,但這個男孩艾德蒙,在這首詩中被召喚成形的男孩,很久以前就去世了,當時他只有十三歲,接著男孩的兩個妹妹艾蜜莉和露西,在一段緩慢的歲月之後,也分別在十九歲和二十一歲去世,可憐的西西莉亞心都碎了。但即使是西西莉亞、善良的、傳統的西西莉亞,也無法如願喜愛傑斯上校,聽說有次西西莉亞在傑斯上校來訪後,表示她很擔心他將成為「她們家永遠的常客」。正如水手理查.傑斯,奇怪地純粹不知恐懼為何物,因此社會動物的傑斯上校,也很奇怪地純粹無法察覺他人或是怒氣或是冷淡等情緒。他滔滔不絕,說出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感受,彷彿每個人都舒舒服服地活在一個開放空間、明亮的光線平均分佈,事情就像它們表面看起來的那樣,這實在讓人抓狂。當艾蜜莉想觀察的時候,她會做出如上的觀察,但大多數情況下,她把自己緊緊包裹在一種由繁雜的怪癖、揮之不去的悲劇陰影、過分關注帕格和亞倫形成的某種祕密氣氛裡。
雖然阿爾弗雷德將溫順鴿子的羽毛描寫為金色的鳥羽,而非烏黑黝亮的毛髮,但詩句中的髮卷和玫瑰明明就是艾蜜莉的。亞瑟曾經將她的聲音比喻為柯姆斯夫人(Lady in Comus)的。「在暗處安撫烏鴉/直到牠展露微笑」亞瑟邊背誦這詩句,邊撫摸她狂野的鬈髮。無論阿爾弗雷德怎麼臆想或希望,她無法永遠保持待嫁處女之身。在詩中此處,這首詩甚至以很奇怪的方式,也許算是種充滿詩意的機智,讓阿爾弗雷德成為了亞瑟的未亡人。
阿爾弗雷德.丁尼生幾乎無法慶賀艾蜜莉.丁尼生的婚禮,婚禮的日期就在西西莉亞盡善盡美的婚禮幾個月之前,但他設法破壞、擾亂,好似婚禮從不存在,好像這些誓詞從來沒有說出口,彷彿透過那些尚未誕生的孩子,亞瑟的靈魂也許就能找到方便的新房子。
艾蜜莉無法抬起自己的雙手,移開他的手指。當她試圖動動嘴唇說話時,她發現自己感覺像在親吻他碩大的食指。她猛烈地睜開雙眼,望著他堅決而熱切的一雙藍眼珠。m.hetubook.com.com她想說:「你現在,就像是一位海盜正在登上一艘雙桅橫帆船。」但她無法說話。只是生氣地搖頭,頭髮在肩膀上擦出沙沙的絲綢聲。他用那隻冒犯的手拾起她一綹頭髮。「真美。」他說。「是我見過最美麗的。」
艾蜜莉覺得,倘若她不要時時在腦海中想到亞瑟的家人,彷彿他們從不存在於她的意識中似的,她就有足夠的精神去應付他們。她從結婚以來就一直旅行,在巴黎公社的刺|激事件發生期間造訪過巴黎,在亞平寧山脈漫步,造訪布朗寧夫婦在佛羅倫斯的家。在倫敦,她曾與許多人廝混,如果其他人認為她有點古怪,她自認那也是自己刻意為之,她相信這樣的自己有種突兀的魅力。她能夠引人發笑,並能與靈魂交談。但在黑暗的時刻,她沒有足夠的精神承受某些傷害,承受由阿爾弗雷德個人的傑作《悼念集》所造成的,說不出口的痛苦。天知道,她和任何活人一樣欽佩、崇拜《悼念集》,因為這本詩集完全表達出她震驚和悲傷的心情狀態,就像在鬆軟的泥土中腐爛的根,和在墳墓中盲目移動的東西,徹底表達了痛苦的結構和傷痛緩慢磨人的過程,以及悲傷的轉變和嬗變。詩句表達了其他事物,比如緊握的手、明亮的眼睛、聲音、說出口和未說出口的想法,都在展現對死者在場的慾望。整本詩集化為一個永恆的世界,在高原或大海之上,這個世界以教區牧師住宅的草坪為邊界,以平坦的林肯郡為地平線。這些詩句向神傾訴,對神的目的表達疑惑與恐懼的感受,這些詩句不斷向她心臟纖維的叢林靠近,鑽爬進她的血液,以致她擔心自己最後只剩下「一堆沒有心智的神經」。
諷刺的是,亞瑟的死,反而成就了他在世時無法完成之事,將艾蜜莉帶出她的叢林,進入文明禮貌的社會。老哈倫先生善意款待她,亞瑟的妹妹艾倫.哈倫成為她的朋友,艾蜜莉曾寫信給艾倫,以一種嶄新的有趣輕鬆口吻和辛辣的語氣,描述她並不詩情畫意的世界。
「別說話。」他說。
「妳似乎並不明白。我並沒有打算和妳交淺言深,但妳看我現在滔滔不絕,就像北風一樣,停不下來。妳是否曾經有過這種感覺,當妳看到某人的時候,很單純的,覺得這個人和妳有某種關聯,全世界有這麼多人,都有麵糰作的鈕扣一樣的鼻子,葡萄乾一樣的眼睛,還有一些人長得清一色像羅馬半身胸像似的,妳知道的。但突然之間,妳看到一張,對妳來說,真正有生命力的臉孔,妳馬上知道這個人和妳有某種關聯,這個人是妳生命的一部分,妳曾有過這種感覺嗎?」
傑斯先生大步離開,快速往前走,留下艾蜜莉.丁尼生站在原地,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我守寡的心,無法安歇
留戀過往
同時它與另一名共振
溫暖著另一個活著的胸膛。
「不是恭維。」理查.傑斯堅持。「這就是我的想法,是我真正的想法!我沒有刻意恭維他人的習慣。」
她身上某些黑暗殘忍的部分想刺破他不穩定的自信,打擊、嘲笑、並傷害他。某些部分則希望能讓他快樂,保護他免於如此殘酷的對待,他似乎對此渾然不覺。她說:「傑斯先生,當亞瑟死時,我的心已經封死了。我用盡一切愛他,但最後失去了他。這是我的過去。我無法再像愛他一樣,愛其他任何人。」
阿爾弗雷德夢中的薩默斯比,亞瑟所造訪的天堂花園,這些野地的樹林和家庭壁爐、笑聲與歌聲,這一切的存續都倚賴著阿爾弗雷德和亞瑟兩人的存在,就某方面來說,這一切的形成都取決於他們兩人的創造。一切都變了,在亞瑟生前和死後,家中的氣氛確實變得不一樣了,艾蜜莉尤其深刻感受到這一點,正值芳華的她沒有任何旅遊、就業、或歡樂的機會,只能在漫長的冬日等待一位丈夫,或是哀悼一位死去的情人。從前她想出門,又像一位自相矛盾的傳統女子那樣,害怕出門,於是當丁尼生一家進行家族參訪行程時,造訪溫波爾街(Wimpole Street)的是阿爾弗雷德與瑪麗,而她,艾蜜莉,亞瑟選擇的愛人,則躲在薩默斯比深處,因自己不登大雅之堂的衣著和林肯郡口音而羞愧,由於對社交恐懼的苦惱,她的身體真實感受到血液收縮和肝臟疼痛的痛苦,所以她只能躺在用熱石頭溫熱的床單床罩裡,小口啜飲美味的白蘭地和白開水,讀濟慈、亞瑟送她的書《婀婷》(據亞瑟說,她和女主角很像)。以及,奧斯汀的《愛瑪》。
「也許你想娶我,只是因為他的緣故。也許你把我看成一個你想憐憫的對象,我知道你很仁慈,我真的知道你很仁慈,但我不需要被拯救。」
「該死的,這不是拯救!妳難道看不出來嗎?我告訴過妳,如果妳有聽進去,我知道我們在一起會相處得很輕鬆自在,我打從骨子裡知道這點,我的心、肝、末梢神經也都一清二楚。為什麼就是無法讓妳明白這麼清楚的真相?」
「如果妳不能,如果妳很確定妳不能,再說一次,我就會離開,這一分鐘就走,永遠不再回頭,我們再也不見面。妳明白嗎?妳是否願意相信我?我是認真的。如果妳真心告訴我妳不會—https://www.hetubook•com.com—妳不能——妳不希望,我會走。很難,但我希望自己做得到,與妳再不相見。妳聽見了嗎?」
夜鶯開始鳴叫了嗎?如果你認為在薩默斯比有任何夜鶯,那可就錯了,我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鳥,曾經有一度,確實,有隻孤單的夜鶯來到林肯郡,並在一個可憐的男人的花園裡顫唱了一陣子。當然,人們來看看牠,聽牠唱歌。這個男人,很快就意識到他的蔬菜已經完全被人群踩爛了。(「他種的是捲心菜,當菜長大之後/他總是切下來煮沸!」)他以前所未聞的蠻橫,射殺了這隻冒險犯難的歌手。可怕啊,毫無音樂品味的鄉巴佬!——就算是全世界的白菜,怎能和一種夜鶯相提並論呢?
「我不能。」她小聲地說。
他的灰燼我將不會看見
直到我所有守寡的族類都被碾壓。
艾蜜莉認為自己在這些詩中受到責備。她一開始閱讀它們時,並沒有像後來那樣,以小說家的太太、孩子、朋友、甚至是敵手的身分那般,快速翻閱最近的故事所在頁面,以便從特定的蕾絲領口,到自認為某個角色在作家筆下成功壓抑或掩飾的祕密缺陷,尋找自己存在的蛛絲馬跡。她以愛和淚水佐詩,一如閱讀每首阿爾弗雷德的詩作時那樣,她邊讀《悼念集》邊為亞瑟淚流滿面,因詩的純粹之美而流淚。在薩默斯比的時光,這些年輕女性舉行一個祕密的詩歌集會,她們稱之為「穀殼」(Husk)——在充滿激|情的辯論中。「剝去」詩歌種子的外皮,她們閱讀阿爾弗雷德和亞瑟指定閱讀的「動人心弦」詩集——亞瑟聲稱是自己將「動人心弦」這個有益的詞彙重新引進英語世界。她們閱讀濟慈、雪萊、阿爾弗雷德.丁尼生。她們高度認可的詞彙是「邪惡的」,對她們來說,這個詞的意涵是「驚心動魄」、令人不安、充滿激|情。與年輕膽小的自己艾蜜莉.丁尼生不同,艾蜜莉.傑斯有時會好奇,究竟是什麼讓她們為自己選擇了這樣一個乾巴巴、毫無生命力的名字,一種裝有成熟榖粒的輕薄容器?曾經她們帶著愛誦讀《悼念集》,至少她曾經帶著愛閱讀這本詩集,現在也依然如此,畢竟,這本詩集如她曉得並常掛在嘴邊的那般,是她們那個時代最偉大的詩。然而,在私底下殘忍自虐的情緒迸發時,她覺得這本詩集向她的心臟射來一枚燃燒的飛鏢,試圖把她消滅,而她感受到了這種痛苦,卻不能向任何一個人訴說。
艾蜜莉和艾倫.哈倫在一起時可以開懷大笑,但她之前和亞瑟在一起時,反而由於恐懼、愛戀、羞愧等心情而無法放鬆。有天晚上,年輕、身材高䠷的傑斯海軍上尉在一旁觀察著艾蜜莉,連他都發現總是性情柔順,滿腹憂傷的艾蜜莉在哈倫家的晚餐宴上似乎開朗、有活力了些。艾蜜莉想,她已經為亞瑟哀悼九年了。亞瑟.哈倫在世時,她認識他四年之久,真正和他相處的時光,不超過數週。但她足足為他哀悼了九年。過去,她希望哈倫家能理解,能對她慷慨些——她知道他們悲傷的深度,畢竟他們將失去的希望都投注在亞瑟身上,因此她並不期望他們能感到快樂。他們,或至少亞瑟的父親老哈倫先生並沒有斷絕與她的關係,仍很得體有禮地持續施予她恩惠,她也已困惑而習以為常地將這些金錢當成自己獨立的經濟來源,雖然當她內心野蠻的一面戰勝謙和的一面時,她會如此斷言:亞瑟的另一個妹妹茱莉亞在她背後說過一些刻薄的話,比如說她是一個負心的、愛調情的壞女人,或更糟的,被金錢收買的狐狸精。她與亞瑟家人的關係變僵,甚至惡化。艾蜜莉.丁尼生與亞瑟的家人寒暄與閒聊,雖然這本不是丁尼生家的人擅長的能力,她曾講過一些逗人開心的溫和笑話;而如今,她受困於亞瑟家人悲傷的情感之中,卻持續獲得供給;她受困於他們對她的婚姻沉默而堅定的不讚許態度,並感到窒息。
婚姻生活的兩位伴侶,
我看到這些,想到你
處於寬廣無邊的神秘
在我如同一位妻子的靈魂之中
還有
當然,他們沒辦法愛怎樣都行,儘管他們一起做了許多事,都是她身為未嫁的老小姐和亞瑟家的寵物時不可能做的。她想,她早已接受自己對亞瑟家變節的影響,但丁尼生一家或社交世界一定會相當錯愕,也不會贊成這樁婚事。在她黑暗的夢境中,這些憤怒而受傷的人全站成一排,控訴她。而在許多夢境中,還出現另一名人物,一位全身身穿黑色,頭戴一朵白玫瑰的女孩,那是亞瑟喜歡見到的她。因此艾蜜莉.傑斯偶爾能明白,不僅是你所愛的離去之人會控訴你一輩子;有時連自己未撫平的幽靈,也會控訴自己一輩子。
「恐怕我並沒有走出來,未來也走不出來。」
阿爾弗雷德奪走了亞瑟並且把他跟自己綁縛在一起,血肉相連,沒有給她留下任何空間。確實,在這首詩後段,有提到她的愛情和失落,但那一樣令她心痛,最令她心痛。阿爾弗雷德允許自己想像亞瑟的未來、亞瑟的孩子、阿爾弗雷德的侄子侄女,他將自己的血液與亞瑟的混在一起。
「別大聲嚷嚷,傑斯先生和*圖*書,他們都會回來這裡。」
「我高興到想要學獅子那樣狂吼。」他低調地說。「但這可以留待以後,等我們結婚,那時愛怎樣都行。」
「謝謝你。」
艾蜜莉的魂魄不時在詩中現身。早在第六首詩,描寫溺斃的水手的抒情詩中,阿爾弗雷德將自己對亞瑟歸來的等待比作一個年輕女孩,一隻「溫順而無意識的鴿子」時,她就發現了自己的影子。「等待你的愛的可憐孩子!」選擇一條飾帶或是一朵玫瑰來取悅詩中的男子,轉身回到鏡子前「調整好鬈髮」,也就是在這個時刻她未來的主人——
「沒有。」艾蜜莉小聲地說。「我沒有預料到。」
「不。」他說。「別說話。我知道妳要拒絕,我無法接受。拜託,考慮一下,妳會發現,會很美妙的。哦,拜託,丁尼生小姐,考慮一下。」
「我擋到妳了,丁尼生小姐,我現在就離開,我希望妳之後還願意跟我說話,不會介意我笨拙的行為。如果我說的是對的,那麼我們彼此間確實有些話要向對方傾訴;如果我錯了,一切也會變得明朗,彼此不會懷抱任何惡感,對嗎?因此,現在,我要向妳告別了,丁尼生小姐。幸會。」
在涉水通過淺灘時溺斃
或墜馬死亡
她的結局將如何?
而對我來說,還剩下什麼良善的?
對她來說,她將是永恆的處女
對我來說,將不再有密友
「我不介意妳曾經愛過他。」理查.傑斯說。「如果妳這麼愛他,這證明了妳能好好去愛,並且能保持忠誠。就像我知道我也能這麼做,儘管沒有受過考驗。丁尼生小姐,如果妳嫁給我,我們不會就此遺忘亞瑟,妳對亞瑟的這份愛可以持續下去。我尊敬妳,因妳深刻與堅貞的愛情,我以妳為榮。」
但在艾蜜莉為亞瑟哀悼九年後,阿爾弗雷德仍然持續與悲傷共存,努力克服哀傷地過了八年。艾蜜莉在一八四二年嫁給理查,結束她對亞瑟的哀悼;而阿爾弗雷德從收到那封可怕的信的那天起,到一八五〇年以婚姻結束獨身為止,都一直持續地哀悼、寫作、工作、沉思,並於結婚那年發表《亞瑟.亨利.哈倫悼念集》,一本紀念亞瑟的書,扉頁上沒有任何詩人的名字。阿爾弗雷德始終保持忠誠,不像她一樣無法堅貞不渝。在妹妹的婚禮儀式,阿爾弗雷德一如往常有些埋怨她,安靜、低調地把她交給新郎,然後繼續寫他那些冷漠、可怕的簡短抒情詩,描述失落、挫敗,及無法平息的渴望。
「謝謝你,傑斯先生。」
打從一開始他告訴我他喜愛
我們家裡一位女兒;
我不覺得有這麼多福氣,也無法驗明
從那黑暗的一天以來,像這樣的一日
傑斯上校在亞瑟.哈倫家向她求婚。即使他選擇站定的地面亞瑟生前可能走過,而聽他說話的女士所坐的黑色皮革扶手椅亞瑟生前可能坐過,傑斯上校的心情也能平靜鎮定,不受任何細微的異樣感受滋擾。在他們的頭頂上方隱約可以看見老哈倫先生黯淡漆黑的皮裝歷史書。冬日寒冷的亮光從外頭的街道射入,阿爾弗雷德在詩作中描述自己在這條「長長的、不可愛的」的溫波爾街上,曾心跳怦怦等待「一隻無法再被緊握的手」。傑斯上校將自己的椅子座位拉近艾蜜莉,將磨亮的地板上拖出一陣刺耳的摩擦聲。艾蜜莉「緊緊握住」雙手,放在自己的膝蓋上,感覺亞瑟的戒指割著自己的手指。
他回到原本沉思的狀態,他的雞肉都涼了,所有人都必須等他吃完。鄰客都在私下偷偷觀察,覺得有趣。這天傍晚,艾倫和茱莉亞稍晚盤問了艾蜜莉,關於「艾蜜莉征服了那位呆頭呆腦的海軍預校生」,艾蜜莉和他們一起咯咯笑,說她沒有想到要征服傑斯先生。但是,她喜歡傑斯先生愛慕著她,她怎麼可能不喜歡呢?儘管這愛慕令她有些尷尬。她很開心有一天,當她走在溫普街上的時候,他從後頭追上來,趕上她的腳步,相當平靜地說相較於他在德雲郡(Devonshire)的老家,倫敦生活有多麼困難。當他倆在艾蜜莉正要前往的圖書館門口道別時,他一隻手突然堅定地扶著她的手肘。「丁尼生小姐,晚餐的時候,我不是故意讓妳難堪的。真的不是故意的。我腦中想到什麼就說出口。總是這樣,因此造成生活無窮無盡的麻煩,這些話總是害我自己陷入窘境,還得說些話打圓場想辦法擺脫當初根本不該陷入的糟糕局面。但我說的是真話,我很仰慕妳,我沒有恭維女士的癖好,我也沒有遇過很多淑女,但告訴妳實話,過去我並沒有對誰特別感興趣,但我確實對妳有興趣。」
「我不這麼認為。」
「真是奇怪的比喻。」丁尼生小姐說,頭歪向一邊,看著他。「我們是擱淺了,還是要發生船難了?」
「放我下來。我答應你,我沒辦法拒絕。放我下來,讓我恢復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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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斯先生一心一意堅持到底,顯然忘了自己求愛的荒謬行為。他陪伴艾蜜莉小姐去博物館和公園,他碩大的身體坐在小小的椅子上,一邊撥弄著瓷茶匙,一邊聽著亞瑟的全家人討論亞瑟如果還在世會如何,他聰慧地點點頭,注視著艾蜜莉,艾蜜莉也從仍然濃密,富有光澤的長鬈髮間回望他。亞瑟的姊妹艾倫與茱莉亞將這張長臉形容為和藹可親卻空洞愚蠢。艾蜜莉則對傑斯先生的善意特別印象深刻。理查.傑斯沒有惡意,這讓其他人對他的言辭嘲諷顯得既殘酷又不貼切合宜。
她甚至否認了叢林中有夜鶯和夜鶯歌唱的永恆序曲,至少在薩默斯比是如此。
當艾蜜莉看著傑斯上校的時候,她還發現,雖然不太適合啟齒,但她喜歡他某些身體部位。他的眉毛很好看,他的嘴型也好看,他有著高大的背脊,優雅而結實的雙腿細長緊繃,雙手也挺結實的,雖然總是將托盤上的茶杯晃得喀拉作響,但無疑(她開始試著想像他的生活),這雙手在暴風雪中操作船繩時將不一樣。儘管傑斯上校總是會持續發表一陣沒有重點的談話,但艾蜜莉告訴自己,他是一個會起而行的人,而不是只會嘴上說說而已,因此她總將他與奧斯汀小姐小說中的海軍英雄聯想在一起。亞瑟曾經送給她一本《愛瑪》,她很喜歡,但奧斯汀的作品中,她私心最愛的仍是《勸導》,故事描述一位已過青春妙齡的女性,被當作老小姐般擱在一旁,她愛上一位海軍上校,宣稱:「我為自己的性別所要求的一切特權(並不是非常令人羡慕的特權:你無須貪圖),是當存在或希望消失之際,仍能愛得天長地久。」
同樣的,此處,在阿爾弗雷德的文字中,她與亞瑟短暫地結合:
「這是恭維。」有人這麼說,說這句話的是茱莉亞.哈倫。聽起來酸溜溜的,艾蜜莉想,她將眼神垂下來,盯著自己的雞肉,好奇自己是否笑得太露骨,或太直接。
「這些年來,我始終覺得自己像顆石頭,對感情已經疲憊,麻木,我不想再感受什麼了。」
你的血,我的朋友,一半是我的;
現在日子將逼近
當你應將你的生命,
與我家中的一位,你的兒子們連結
曾在我膝上牙牙學語叫「叔叔」
但那無悔意的鐵的時刻
讓她橘色的花朵生出柏樹
對希望與你的土地不再懷抱信心
我似乎滿足了他們最小的慾望,
拍拍他們的臉頰,稱他們為我的。
我看見他們未出生的臉蛋閃耀在
在永不點燃的火爐旁。
丁尼生家的家庭教育,將他們教養成天性慷慨的人。怨恨是卑鄙的,艾蜜莉希望自己沒有感到怨恨。但看到阿爾弗雷德對亞瑟表達的哀悼之情竟比她更甚,艾蜜莉有些耿耿於懷。她在某些淒涼的時刻誠實告訴自己,哥哥對亞瑟的哀悼,不只超越了她,也抵消、否定了她的哀悼。聽到亞瑟過世的消息,暈倒的是她;過著監禁般的生活,一整年埋葬在悲傷中的也是她;是她一身黑衣,戴著亞瑟從前最喜歡看她戴的白玫瑰,讓葬禮上聚集的人群潸然淚下,而阿爾弗雷德甚至連葬禮都沒有參加。當他開始重新提筆寫作,過自己的日子的時候,她仍悲慟不已、痛徹心扉地躺在床上。她還記得將臉埋進濕潤的枕頭裡,任由淚水從棉花浸潤到裡層的羽毛;她記得自己的眼皮腫脹、輾轉難眠,在夢醒時刻就得面對失去亞瑟的可怕事實。她對亞瑟逝世的悲痛之情、他聰明的頭腦、青春的骨骼、他的演說,他對她身體的渴望,與她對自己空虛未來的恐懼混雜在一塊兒,她為此感到羞愧,試圖把這些念頭猛烈地推開,但由於太過用力迴避這些雜念,她在意識鬆懈、頭腦昏沉的甦醒時刻,及午夜蒼白的月光下,兩眼睜開之際,反而讓這些想法再度趁虛凝聚、盪回腦海。
火漸漸熄滅,睡夢中的帕格一面打鼾、一面打嗝。亞倫還沒睡,牠沿桌子向艾蜜莉.傑斯移動,牠的肩膀隆起,一隻黑眼珠閃閃發亮地看著她。「永不復焉。」艾蜜莉.傑斯以黑色幽默的口吻對這隻鳥說,伸手從皮袋裡再拿一小塊食物餵食它。亞倫邊側身行走,邊盯著她,張開牠的喙。雖然那一小口肉經過烘烤,邊緣仍然帶血,滴著滑滑的肥油,亞倫張開嘴,肉在牠口中進進出出,重新排列組合,最後被一口吞下肚。艾蜜莉看著牠喉嚨的肌肉上下推動。那隻鳥晃動了一下身體,也看向她,希望能得到更多肉塊。「你有著可怕銳利的彎爪。」艾蜜莉對烏鴉說,一根手指摸摸牠的頭。「你在這間房子的每一張椅子上,都留下了自己的記號。你毫無品行可言,和我一樣,又老又頑固又卑劣。」
「我有事要問妳。」理查.傑斯說。「我實在無法忍受見到妳孤單一人。但這棟屋子的女士們隨時會回來,我覺得有點時間壓力,因此,長話短說,別笑!當要採取緊急行動時,比如船舶擱淺打轉,或暴風雨要來臨時,我說話也能相當簡短。」
在哈倫家裝有鑲板的黑暗餐廳內,傑斯上校坐在對面。這位年輕人像遭到精靈施法術變和-圖-書
成石頭般,沉甸甸的銀刀叉就懸掛在嘴角和原汁雞肉塊間,出神地目不轉睛觀賞著艾蜜莉.丁尼生,艾蜜莉後來告訴他,他當時看起來好像在試圖解一道難解的算式似的。有人問:「傑斯先生,你在看什麼?」他只是簡單回答:「我只是在想,燭光下的丁尼生小姐看起來多麼美豔。我從沒看過更令人神往的一張臉孔了。」
「有過一次。」艾蜜莉說。「我相信,我曾經體會過一次這種感覺。」她曾體會過嗎?他們站在街上,注視著對方。傑斯先生和藹溫煦的眉毛微微皺起,苦惱地試圖讓她了解一件對他來說一清二楚的事。他笨拙地動動手臂,半敬禮半想擁抱她的前奏姿態,卻又瞬間將手臂抽回。
等待成為一位妻子,
她的雙腳,我親愛的,在死者身上;
他們沉思的牌碑環繞她的頭,以及
生命最鮮活的文字記錄
對她的耳朵吹氣,戴上戒指,
「你願意?」回答,再次
詢問「你願意?」,數完二
她甜蜜的「我願意」讓你成為那一位。
……
也別全怪我,如果我
一個較平靜的賓客臆測
偶然,偶然,在剩下的人群中
沉默祝福喜樂
如果不是因為傑斯上校沒有意識到這點,且天生就不會恐懼,那麼永遠當一位待嫁處女可能就會是等待艾蜜莉的命運與未來,眾人會將她視為聖潔的象徵,並珍而視之。當然,她並沒有像在仙女森林對聰明的亞瑟一見鍾情那樣,與傑斯上校陷入熱戀。亞瑟將她比喻為「像『水之女神』婀婷一樣,由比泥土還細緻的元素構成的,一朵顫抖的花」。
「他們,有什麼重要的?」傑斯先生錯誤地提出質問。儘管如此,艾蜜莉仍對他的大膽有點滿意。突然間她站起來,一副預備向他告別的姿態,但她什麼也沒說,哪兒也沒去,只是靜靜站著。他向她靠進一步,他的個頭甚至比她高個兒的兄弟們還高,且擁有和他們一樣黝黑英俊的肌膚。他將自己一雙大手放在她的雙肩上,把她從地面舉起,將她托在身前緊緊貼住他的襯衫,他輕柔地將自己的臉與她的緊貼。他的手和皮膚在對她說話,他像一塊磁鐵般吸引了她,他像一棵樹那樣強壯,一棵夏天的樹,她腦海中那個詩人的自我在低聲哼唱,她把頭放在他的肩上,傾聽他們的血液在激盪中碰撞。
「不是走出來,那不是我要表達的正確字眼,而是,妳現在還很有活力,充滿朝氣,丁尼生小姐,那對我來說是種啟發。」
「別看起來那麼嚴肅、困惑。我剛才無意造成妳的緊張。為什麼簡單的事情最後總是變得那麼複雜混亂?我只是單純想告訴妳,我很佩服妳能走出這麼巨大的傷痛——」
還有
「你感覺好傻。」艾蜜莉說,有些心煩意亂,心情混亂。「我已經年過三十,不再是年輕女孩,戀愛的日子早就過去了。我早就認命,未來要過一個人的生活。我無福消受。」
「希望沒有。我再說一次。妳知道我要說什麼,對嗎?我要向妳求婚,作我的妻子。別急著回答,我知道妳要說什麼。但我真心相信,和我在一起,妳會得到幸福。我知道我也會得到幸福。妳不是會讓人覺得舒服、自在的人,我不會那樣形容妳,妳心情常常會起起落落,內心有些小劇場,說句真心話,我也不覺得妳常識很豐富,但是,我認為我們會是登對的一對,我認為我們需要彼此。如果一位丁尼生家族的成員能忍受聽到一個造出如此笨拙句子的人向她求婚。應該說是不靈巧的句子。」他說,想找到較貼切的詞,她張開嘴巴。
而這些未出世的擁有可怕能量的孩子,不斷困擾著她和她的兩個兒子。她自己的兒子以逝者為名;年紀較輕的尤斯塔斯(Eustace),以她舅舅查爾斯逝去的兒子為名;老大則命名為亞瑟.哈倫.傑斯,表達對亞瑟的紀念。但事情並沒有按她希望的那樣發展。儘管亞瑟.哈倫.傑斯很英俊,那些未出世天使熠熠生輝面孔,在世人眼中(當黑暗時刻來臨,在她自己的眼中也是如此)都比小亞瑟可憐、平凡、焦躁的小臉蛋更加明亮動人。小亞瑟是艾蜜莉無法成為「永久的待嫁少女」活生生的、令人尷尬的證物,因此她對小亞瑟感到不自在,她知道小亞瑟也知情,認為母親很冷漠。阿爾弗雷德的詩中沒有亞瑟.哈倫.傑斯的位置,儘管這首詩最後以一場婚禮收尾,並曖昧模糊地聲稱生命的力量大過死亡,祈願一個「來自浩瀚無垠之處/突然化為有垠的存在」的新靈魂來到,實際上,阿爾弗雷德刻意略過艾蜜莉令他為難的婚禮,卻參與另一個妹妹西西莉亞嫁給艾德蒙.盧辛頓——他和亞瑟的劍橋使徒會朋友——的婚禮。
她安靜下來。他說:「我非常想把妳抱在我懷裡。我知道我可以使妳切身感受到這一切有多麼正當。這些可惡的椅子,還有這些過時守舊的書,它們一點也不該出現在這裡。我想要和妳一起走在沙灘上,傾聽海鷗的叫聲,那時妳會感覺到我們在一起有多光明正大。我現在的腦子沒有發揮平常的功能,我最近睡得很不好,每天一步一步深入思考這件事情,我們的事情,這比一場戰役還艱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