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悼的人有福了。
「但是我知道透過這些降靈會,妳一直期待著——」
「誰不會來?」霍克先生說。
傑斯夫人為大家倒茶。油燈在茶的托盤上投射出溫暖的光芒。茶壺是瓷做的,上面畫滿小朵玫瑰花,深紅色、腮粉色、天藍色的玫瑰,杯子上也繪以同樣花朵織成的花環。客廳裡還有加了糖的餅乾,每個餅乾上以管狀糖霜做成的花朵點綴,製作出奶油色、紫羅蘭色、雪白色的花朵。蘇菲.席克看著黃玉色的液體從噴嘴流下,散發蒸汽和芬芳。這也是個奇蹟,中國的金皮膚人種,印度的青銅皮膚人種都應該收集茶葉,這些葉子應該在鉛和木頭的包覆之下乘坐裝上白色船翼的船隻,安全地穿越大海,度過風暴和旋風,航行在炎熱的太陽和寒冷的月光下,才抵達這裡,從骨瓷中斟倒出茶湯。這種骨瓷是以精巧的手指將精緻的黏土捏製而成,在陶器鎮以巧妙的手藝窯燒,用光滑發亮的黏土上釉,然後再次窯烤,再透過藝術家精巧地轉動製陶拉坏機,以雙手握著精細的刷毛在茶具表面畫上玫瑰花|蕾,再用貂毛畫筆輕撫,在瓷上嵌畫著漂浮在蔚藍底色或死白底色上的花苞。那些糖應該是從黑人男女為奴並橫死的地區取來,用以製作這些餅乾上的精緻花朵,這些花朵在舌頭上,像在先知以賽亞口中的捲軸上一樣融化;這些製作點心的麵粉應該是先被磨成粉末,牛奶應該是先搖成奶油,兩者再相互融合、製作這帶來短暫歡欣的甜餅,在傑斯夫人的烤箱中烘培,之後優雅地堆疊在盤子上,端給有白羊毛髮色與微笑雙眼的傑斯上校享用,給臉紅激動的帕佩格夫人在身體不適時享用,以及餵給在炙熱炭火前,那在宜人檯燈映照下的黑鳥和流口水的帕格。他們之中任何一位都很可能沒有機會在此處喝茶或吃點心。暴風雨和浮冰原有可能奪去了傑斯上校的性命,悲傷或生育也許已摧毀了他的妻子,帕佩格夫人原本可能會陷入貧困,而身為一位勞累過度的僕人,她或許會過勞而死,但如今他們人都在這裡,眼睛明亮,舌頭品嘗到食物的營養美味。
「是誰在告訴我們這些事?」傑斯夫人問。
艾蜜莉.傑斯嘆了一口大氣。她放開蘇菲冰冷的手,將蘇菲另一隻手與她丈夫的手拉開,打破圓圈。蘇菲像一名審問官前的囚犯,毫無生氣地躺著,盯著其他人沒看見也沒感覺存在於他們面前的那位半天使,艾蜜莉.傑斯則將自己的手伸入丈夫手中。
「怎麼,艾蜜莉」他說,然後再說一次「怎麼了,艾蜜莉——」
「金色的翅膀。」蘇菲說。「那東西說『我等著。』祂說,要告訴妳『我凱旋贏得最終的天堂至福。』衪要和艾蜜莉——傑斯夫人——說他們將會在死後合而為一,成為一位天使。」
天使來臨的日子天氣陰沉、暴雨欲來。帕佩格夫人和蘇菲.席克沿著海濱步道前進,在被風吹皺、黑得發亮的水坑和暗灰色的塊狀地面間行走。一陣陣濕漉漉、帶有鹹味的風吹拂在她們的裙子上,她們不得不抓住帽子,不然帽子上的羽翅和圓球都可能會被吹到海裡。白色的鳥兒猛撲過去、尖叫、咯咯笑,在夾帶沙子的鹽浪上粗心地上下跳躍,在水坑裡驕傲地昂首闊步。蘇菲看著他們冷水中冰冷的雙腳抓地、起皺、顫抖。帕佩格夫人嗅了嗅鹽粒,問蘇菲她是否感覺不舒服。「妳看起來很陰鬱,親愛的,妳的膚色看起來有種我不喜歡的灰色調,而且,妳變得非常悶悶不樂。」
「你通常不會不知所措。」他太太說。
那些由凌亂的不確定想像
「這是淫穢的。」霍克先生說。「不適合女士們的眼睛。我相信這是邪靈的交流,我們不該再聆聽下去。」
「好吧,理查。」艾蜜莉.傑斯對傑斯先生說:「我們可能並不總是那麼融洽,我們的婚姻可能也算不上成功,但我認為這是一個極不公平的安排,並且絕不會接受。我們一起在這個世界上度過了艱難的時刻,我想,唯一正當的選擇是我們在來生一起分享美好的時光,假定我們有來生的話。」
一陣風尖嘯而過,以刺耳的聲音嘲笑這些人類信任著彼此的認真言語。兩個女人摟著對方的手臂,彼此倚靠,齊力迎向大風往城鎮邁進。
傑斯先生牽起她的一隻手,凝視著。
「可能你有不同的想法。」傑斯夫人說。
我如今把一件奧祕的事告訴你們:我們不是都要睡著,而是都要改變,www.hetubook.com.com
在一陣憂慮的沉默中,他們圍桌而坐。霍克先生的臉紅通通的,在反射的火光照射下,像一顆更通紅發亮的蘋果,宛若一位生氣的小天使。他沒有對帕佩格夫人說任何開場白,但在眾人的靈魂沉靜下來,準備接受來自靈魂和天使世界的訊息時,他說,有嚴肅的事情要告訴他們。他說,自己一直在思考,史威登堡所目睹特殊物質的性質,及其與靈魂論信仰之間的關係。當他第一次讀到史威登堡天堂和地獄之旅的描述時,內心相當震驚,因這位聖人聲稱自己曾教導過天堂裡的天使許多真理。但這為何不可能發生呢?一個同時生活在兩個世界中的男人,透過他的雙重身分,學習教導某些單一世界的居民不曾察覺的東西。天使們原本對物質一無所知,直到史威登堡來到,才知道物質是什麼,知道它與精神有所不同。只有當一個人,同時擁抱物質和精神和兩者間的差異,才能獲得此項經驗,能教導他人差異為何。你可能會主張,史威登堡的造訪,對天使主人來說是一種科學實驗,一種對天使、大天使、煉金術士、哲學家、技|師都相當需要的正向體驗。這就能解釋為什麼神聖人類比天使層級更高,因為祂的天性是人,並完美地對應人類在物質與靈魂上的雙重性。
此外,還需了解神聖人類的物質天性。正確地說,即使是在天堂因婚姻之愛結合的天使,也同時身兼男女兩性,神聖人類也是如此。正如史威登堡極具說服力的見證,在特定時空中,所有人居住的一顆星球上,如聖保羅所說,神聖人類採用了一種特定的人類形態,成了塵世大地中的凡俗中人。確實如此,眾天堂是男也是女,因為它們是從有男有女的人類演變而成的。「神就照著自己的形象造人,乃是照著他的形象造男造女。」(〈創世記〉第一章二十七節)。但是,史威登堡還提出一項進一步的教義,闡述教徒需要清楚明白的「上主的人性」。主在地面的形體來自他人類母親的形象,主的永恆形體則來自他的神聖自我,即他父親的形象。而且,史威登堡教導,主成功推卻了取自母親的人類形象,穿上祂取自神聖自我的人類形象。他在地球上有兩種狀態,一種是屈辱或衰竭,另一種則是榮耀或與所謂神父結合的狀態。當祂展現臻於取自母親的人類形象時,祂便處於羞辱的狀態;當展現臻至從父而來的形象時,祂則處於榮耀。在羞辱狀態中,他以與父親隔絕的本體向父祈禱;但在榮耀時刻,他對天父說話,如同對自己說話。他被釘十字架,是因必須脫離從母親得到的墮落人性,以體驗與父合一的榮耀。
「霍克先生,我們假設所有偉大的女士們所穿戴的華麗裝飾女帽,所有被屠殺的天堂鳥和白鷺,金剛鸚鵡和鴕鳥,藍鳥和白雪般的鴿子,是你稱為能引開天使私慾的力量?傑斯夫人詢問:『這些力量——是將可憐的死去生物堆疊成塔樓和砲塔,就像那些野蠻人戴著鳥類面具和金色羽毛斗篷一樣,都是用於嚇人和恐嚇的方式,也像金錢權力派遣船隻航海屠殺可憐的生命,以讓人搖晃脖頸處的垂肉點頭投降,這些力量在社會的口耳相傳中不斷驚擾平凡生活著的人群。』
沉默變得濃稠厚重。聽到一朵花瓣落下,一陣大雨急速捶打在窗框上,傑斯上校轉過頭來思考天氣。帕佩格夫人提議大家來嘗試看看自動書寫。於是她把紙張拉向自己,因為她不希望強把這項任務強加在蘇菲身上。她等候著。過了一會兒,她手中的筆自信地寫出:
「我想,氣氛有點太強烈了,傑斯夫人。我覺得這是一種相當危險的憤怒,我們應該攜手祈求平靜。」
就在一霎時,眨眼之間,號筒末次吹響的時候。因號筒要響,死人要復活成為不朽壞的,我們也要改變。
「我確實愛他。」艾蜜莉說。「要愛逝者很難,要愛逝者愛得適可而止也很難。」
「蘇菲,妳看到了什麼?」帕佩格夫人問。
她說,他不會來。
「走上眾生之路。」他的太太輕輕說,一邊撫摸臉旁的銀色羽翅。
因為他們應蒙安慰。
「那裡有人嗎?」霍克先生問道。「有和圖書給任何在場的人的消息嗎?」
我們既有屬土的形狀,將來也必有屬天的形狀。
「這可是相當錯誤的解釋,傑斯上校。相當錯誤啊。正如某些天使所傾向的,如史威登堡所揭示的,權威同意所謂上帝的兒子,是因對美麗的世俗慾望而落入腐敗的墮落天使。但我可以告訴你,在一篇有趣的文章中,就算聖保羅也反對天使出現對女性肉體過度的慾望。他要求婦女們在會眾中遮蓋頭部是有理由的,因為基督是男人的頭,而男人是女人的頭,所以聖保羅說,男人不該摘蓋他的頭部,因為男人才是上帝的形象和榮耀,而女人是男人的榮耀。
「艾蜜莉,我凱旋贏得最終的天堂至福,告訴她。我們將會合而為一,成為一位天使。」
傑斯上校像浮出水面的游泳選手一般搖晃著他的腦袋。
而那將愛情關在門外的人,
「當我們結婚的時候。」傑斯上校說。「艾蜜莉的長髮超過腰際,而且我記得是卷的。我覺得很美,很美。」
「蘇菲。」帕佩格夫人說。
「前兩段是來自阿爾弗雷德。」傑斯夫人說。「可以這麼說,筆可能直接從我腦海中勾勒出這些段落。最後一句來自莎翁作品《一報還一報》,是一段關於死後靈魂命運的段落,這段文字令阿爾弗雷德和我們都相當震撼。我不知道表達這些事的那個人是誰。」
帕佩格夫人向左邊的霍克先生伸出手,傑斯夫人在她右手邊。蘇菲試著坐在傑斯夫人和傑斯上校之間,測試霍克先生的憤怒程度實在超過她的能力。荷爾蕭夫人則坐在傑斯上校和霍克先生中間。帕佩格夫人感受到來自霍克先生隱約的憤怒巨浪,以及寬大衣服下散發汗涔涔的體熱。她自己完全相反,情緒內斂,無法像平常一樣收集並辨認個別人士的感受,相反地,她保持一定距離,有些防衛地思索,而如果帕佩格夫人在思索,通常降靈會就跟著原地打轉,哪裡都去不了。帕佩格夫人腦中的想法非常有意思,她在想著文字如何引發精神戰爭,哪怕是在有著靜謐火光的海邊客廳。指涉事物的詞彙——諸如毛髮、羽毛、天使、男人、女人、上帝等詞語如箭一般射出,橫行肆虐。霍克先生和傑斯上校剛剛進行了一場文字競技。文字幾乎就等同物品,意思是當他們在說話時,她能看見一頭頭髮、一頂帽子,一個燃燒著慾望之翼的男性身體,然而文字又非物品,不同於她所認知將荷爾蕭夫人的沮喪當作物品的方式,也不同於她感受到蘇菲在精神上的淨化。帕佩格夫人感受到並非因上週那長滿眼睛的生物,而是因某種不知名原因才導致蘇菲的淨化。蘇菲的狀態令人相當困惑。她把注意力轉向傑斯夫人.傑斯夫人也相當令人費解,帕佩格夫人確信她對上週的訊息有所領會,但選擇不與人分享。傑斯夫人抽回一隻手,撥弄環繞亞倫的皮帶。當霍克先生站在桌子邊緣彎身,手中的羽毛筆發出聲響時,傑斯夫人釋放了那隻大鳥,用她的手指摩擦鳥兒的黑皮膚,而後亞倫朝霍克先生前進一兩步,頭轉向一側,發亮的漆黑眼睛向外張望。霍克先生張嘴說話,然後瞬間改變主意。亞倫把喙倚在胸前,拱起雙肩,似乎睡著了。房間充滿力量:憤怒的力量、渴望的力量、沮喪的力量、多情的力量,這些力量搖晃擺盪,交疊的頭彎向桌面。
「告訴誰?」蘇菲用一種大家都能聽見的微小聲音說。
「這是什麼意思?」荷爾蕭夫人讀著。「可能代表什麼樣的意義?」
亞倫被憤怒的聲音喚起,側身走過桌面,敲了敲玫瑰碗,飛到壁爐架上,在牠身後留下白色麵包覆蓋的黑色汙漬。
弟兄們,我告訴你們說,血肉之體不能承受神的國,必朽壞的不能承受不朽壞的。
霍克先生說:「〈哥林多前書〉第一章,四十七至五十二節。」
「這節經文繼續:『因為她的頭髮賜給女人當作蓋頭的。』她應該被遮蓋,」霍克先生大聲說道。
「傑斯夫人,我覺得妳很聰明。我覺得妳非常明智。」
所猜想的哀痛哭號——這太可怕了……
大多數由女性組成的聽眾顯得沉默,悶悶不樂https://www.hetubook.com.com
,覺得自己無論是身為個人還是女性整體的一份子,都受到了嚴厲的譴責。荷爾蕭夫人的雙臂緊緊環繞鯨骨的牢籠,囚禁在自己骨骼之下的,是成長中生命氣息尚不穩定的孩子。帕佩格夫人的雙眼下望,用指頭碰觸自己下巴的小肉袋,刻意沒有迎接霍克先生的眼神。蘇菲.席克顫抖地往衣服裡縮了縮。傑斯夫人撫摸帕格溫柔又醜陋、不斷打鼾的腦袋瓜。傑斯先生嗤之以鼻,好像無關緊要似地大聲宣告:「上帝的兒子們看見男人的女兒們,覺得她們是美好的。」
蘇菲,小心翼翼地、徐徐地說自己其實覺得不太舒服。她的話語幾乎像在呢喃一般被風吹走,她說不確定自己是否有能力應付降靈會的壓力。帕佩格夫人勇敢地喊道:「我會好好照顧妳,當我感知到妳處於任何痛苦情形的那一刻,我會來拯救妳。」蘇菲低聲抱怨,很難從靈魂手中拯救任何人。蘇菲說,這是她心中的一塊大石頭,用白色指關節抓住她快被吹走的掙扎帽緣。「可能是這樣。」蘇菲對帕佩格夫人說道,阻止她繼續說下去,凝視她背對著律動大海的臉孔:「可能我們並非命中註定要花時間試圖與他們接觸的,帕佩格夫人,這可能違反自然。」帕佩格夫人粗魯地回答,應該是,如他們被教導的,大部分社會中人類天生的傾向,都希望能與死者交談。帕佩格夫人說,看看掃羅和恩多女巫(the Witch of Endor),看奧德修斯是如何提供給特伊西亞斯(Tiresias)大杯大杯的血液,看看紅色印第安人,他們就能與他們的祖靈和平相處,大眾總是告誡靈媒要看看紅皮膚的印第安人,說這些會說英語的紅種人靈魂經常造訪滿是沙發椅套和鸚鵡標本的英國居家客廳,要了解這些印第安靈魂,有一定理解上的困難。帕佩格夫人擔心蘇菲,平常如此平靜的蘇菲,竟會在暴風雨中停下腳步對她倆的使命表達懷疑。帕佩格夫人窺視帽子下的蘇菲,只見蘇菲雙眼裡擠滿一顆顆的淚水。「親愛的蘇菲。」帕佩格夫人說。「妳絕不能被引導去做任何違背自己本性的事情,別做任何妳不適合做的事情。我們可以透過其他方式謀生,我們可以接待寄宿的人,並縫製衣物。我們之後來談談這件事。」
「太好了!太好了!你做得太好了!我們倆都——」
屋裡瀰漫著一股濃濃的火藥味與侷促拘束的氛圍,讓帕佩格夫人一進門便卻步。自從那次討論天堂中的婚姻時反招致不幸的命運以後,她就沒有見過霍克先生,她擔憂惹惱他後無論如何他的情緒需要有人撫平。她立即發現,事情比那更糟。霍克先生坐在角落裡,對傑斯夫人和荷爾蕭太太講述史威登堡對邪靈的恐懼:邪靈們堅持自身煙燻的黑暗和惡臭是最清晰的空氣,堅稱他們自身可憎的外貌很迷人,並緊緊占據史威登堡認為靈魂在神聖人類體內相對應的位置,釋放極度痛苦的感覺。霍克先生為傑斯夫人帶來一大束蒼白的溫室玫瑰花朵,並由女僕擺放在桌子中央一只銀色的玫瑰碗裡。他意識到帕佩格夫人和蘇菲.席克的到來,草草地點點頭。荷爾蕭太太狀態令她自己悲慟欲嘔,她經常拿一條蕾絲手帕壓著嘴唇,並將她左手緊放在她胸部肋骨下方,彷彿讓她的情感和未出世的孩子在體內緊緊相擁。傑斯夫人似乎有些急躁疲憊。傑斯上校終於有一回保持沉默。他站在面向海灣的窗前,白色的鬃髮邊緣鑲映油燈的反射,凝視著日漸濃密的陰霾,彷彿一如帕佩格夫人所想的,外頭惡劣的天候,才是他適合待的地方。
帕佩格夫人極開心這次交流。誰會想到這點呢,她自言自語,這挺合理的,唯有當天使威脅要令傑斯夫人失去她認為理所當然的丈夫,傑斯夫人才真的看見了傑斯先生,透過他會離去與消失的暗示才將他看進眼底,驅使自己想像沒有他的存在。帕佩格夫人知道她將這一切浪漫化了,但她對這兩名老人臉上同樣詫異的表情,充滿一種沸騰的喜悅,照理說,這兩人間應該沒有祕密才對,結果卻藏著如此天大的祕密,多有趣!帕佩格夫人這麼對自己說,聽到蘇菲哽咽的聲音才喚回她的思緒。蘇hetubook.com.com菲臉上漸顯露一種淡灰、紫紅、青金石藍交雜的恐怖臉色。她的雙唇麻木地動了動,發出哼的一聲,然後彷彿體中的生命正被吸走似的拼命吸氣。帕佩格夫人安靜地站起,轉過身,把自己溫暖的雙手放在蘇菲發冷的太陽穴上。蘇菲小小的腳跟在地毯上敲擊,她的脊椎弓起猛烈搖晃,睜開的雙眼視而不見,以前從沒發生這麼可怕的事。帕佩格夫人克制自己不斷顫抖的手指,將愛傾注到蘇菲身上。蘇菲則失神躺著進入出竅境地,那出竅境地由下垂的羽毛不斷滴落的泥土與灰塵組成。她喉頭咯咯作響地嘆了口氣,覺得那半天使的力量減弱了,看著祂解體,流露哀傷與渴求,變成一團閃閃發亮的黑暗物質,冒泡、沸騰、晃動著,接著再次化為黑色液體。她轉身面對傑斯上校,看見他體中的信天翁伸展從籠中解放的強大雙翅,一雙鑲金邊的眼睛瞪視著。
人該得到安慰。所有眼淚都該被抹去。新郎要來了。你不會知道他何時何日到來,將燈點燃。
「『男人不為女人而造;女人卻為男人而造。』
筆似乎相當喜歡這個詞彙,因為它玩弄這個字詞,重複好幾次:「哭嚎」、「哭嚎」、「哭嚎」,然後加上——
一陣沉默之後,霍克先生說:「抱歉,我看不出這之間有什麼關聯。」
帕佩格夫人認為,也許以一些令人振奮的書面訊息來結束這場降靈更好。令人驚訝的是,生者在死者面前繼續全神貫注在自己或大或小的生活問題。只有她對蘇菲的狀態感到震驚,剛才沒人擔心她,彷彿他們都確信蘇菲在演戲似的,他們相信自己理應相信的,從而驅離黑暗,兇猛、潛伏的黑暗。但她知道蘇菲並不是在演戲,但她也看不出蘇菲到底看見什麼。之後,她覺得,如果房間裡的力量不是危險以及未受撫平的怨念,她肯定是瘋了,但就像其他人一樣,她知道這是場室內遊戲,某一層面,是種集體說故事時間,或比手畫腳的猜字謎遊戲,即便當她握住蘇菲極度冰冷的雙手時也是如此。無論如何,帕佩格夫人心不在焉地把紙拉向自己,然後開心地拿起手中蠕動的鉛筆,開始瘋狂著魔似地,以整齊、毫不猶豫的字跡在紙張上書寫。
「妳在安慰我。」
「只是改變了。」傑斯上校說。「不一定是一眨眼的時間內改變,雖然感覺像那樣。幾年過去後,我們又在哪?當長著翅膀的時光腳步從身旁一掠而過,我們也全都變了樣。」
「他說,」傑斯上校說。「女人的長髮是她的榮耀。」
「不要!不要!」蘇菲.席克用一種快窒死的聲音說。
「停下來!」霍克先生說。「有一個邪靈在現場。這些全都是骯髒的想像,必須結束。開燈,停下來!帕佩格夫人,我們一定要堅強起來。」
「你是在用輕浮的態度在談神祕學。」霍克先生說。
祂渴望著房間裡活物的性命。
應被愛情關閉,躺在愛情的門檻上,
「『因為男人不屬於女人;但女人屬於男人。
「你對我們非常嚴格。」傑斯夫人說。「好像我們是教堂裡的羊群似的,但我們不是,雖然我們是為了嚴肅的目的聚在一塊,但我認為我們應該放棄這項討論,乞求帕佩格夫人讓我們的心平靜下來,並向那些我們所愛的逝者,那些渴望向我們透露訊息的人敞開心扉。帕佩格夫人,妳覺得來點溫柔的歌聲會有幫助嗎?」
亞倫發出一聲響亮的,也許是肯定的嘶啞聲,所有人一下子全跳了起來。帕格在睡著時移動變換姿勢,放出放屁的爆裂聲,空氣中交雜豐富的腐爛氣味。艾蜜莉.傑斯抿住發白的雙唇,拿起那張令人不悅的紙,來到火爐旁,把紙張丟進爐火中。紙張瞬間蜷縮,變皺,變褐,發黑,乘著灰白的翅膀從煙囪上升。帕佩格夫人看著傑斯夫人,知道這是他們在這房子裡最後一場降靈會了,之前發生了非常不可思議的事,且正因此,未來將不再進行任何與靈界接觸的嘗試。她很遺憾,同時也不覺得太過遺憾。霍克先生發出一陣怨憤的咕噥聲後獨自離開,荷爾蕭夫人則由出租馬車載離,傑斯夫人為帕佩格夫人和蘇菲泡茶,說,她決定從此以後不再召開降靈會比較明智。「某個東西在玩弄著許多對我來說神聖的人事物,那些人事物對我來說具有神聖的意義,但那東西玩弄的對象不是我,帕佩格夫人,但它玩弄的也不可能是別人,我發https://m.hetubook.com.com現自己實在不想知道更多了。妳會覺得我缺乏勇氣嗎?」
蘇菲含淚凝望著鐵色的海水、晃動的地平線、鐵色的天空,凝視著白色泡沫、白色的鳥群、注視到雲朵快速移動的白流蘇飄過灰色的天空。她說:「妳非常善良,我非常感激,我因妳的善意而喜愛妳,也不打算讓妳失望。現在,我比較不害怕了,也說得出話來了,很高興能和妳繼續談天。」
「一個充滿詩意的靈魂。」霍克先生說。
「『他繼續說道,』霍克先生激動地說。『基於這個理由,女人應該為了天使而擁有在頭部上的力量。』以現代來說,這是很難理解的說法,但一般認為與教會會眾禱告時放在天使眼前的誘惑有關,這些誘惑會吸引祂們的注意力——那些天使擁有自己不盡完美的精神本質……」
頭一個人出於地,乃屬土;第二個人出於天。
筆飛快地書寫。
「傑斯夫人,聖保羅對這些一無所知。他反對女性的虛榮和男性的慾望,並表明這些事並非微不足道,而是事物的一環,涉及眾生的天國和地獄,正如我們偉大的先知——史威登堡清楚表明的,各式各樣女性的虛榮,對他來說都是可憎的,當然,也包括妳所觀察到的各式現代女帽。」
「我沒事了。」蘇菲說。
「我只是喜歡那說話者的嗓音,霍克先生,這聲音令我歡欣,並暗示了一種塵世與天堂的快樂結合,你知道,女人的美,以及在昔日的天堂時光中,上帝的兒子們對這種美麗的讚賞。」
婚姻天使的石像,
頂著沉重的頭站立著
往後回頭看的柱狀死者
不動、覆蓋苔蘚、獨自一人?
聖靈在虛空中拖網
鉤子上掛著肉體的蘇菲
上帝的兒子們聚集觀看
等待享受豐腴的四肢
偉人們拋出繩索
以懸吊的蘇菲為誘餌
誰在天堂的分至圈周圍哀號
以擁抱神聖人類的形體
玫瑰花瓣從垂落的髮絲墜落
芬香地落入泥土中
令人聯想到清澈、透明的滲流與香味,
想起黑暗的巢穴,獸的藏身處
我的愛曾經是,現在不是,但依然
成了一頭野獸,
伸出紅色的洞來親吻
用爪子鉤住肉體的饗宴
甜蜜的羅莎蒙德,不貞的玫瑰
躺在她的骨灰盒裡發臭,
阿爾弗雷德的眼淚成了墨水,
落入她的微小瑣事
天使舒展金色雙翅
高高舉起金色的陰|莖
男人和妻子一塊
鎖進歌唱呻|吟的屍體
「蘇菲。」帕佩格夫人喊道。
在外頭的黑暗中哭嚎。
蘇菲感覺脖子上有一雙冰冷的雙手,那冰冷的手指正碰觸她溫暖的嘴唇。那肉體從鯨骨下方,沿著她手指後端,逐漸向頭蓋骨襲來,她開始顫抖、搖晃,跌坐回長椅上,張口結舌。她看見某樣東西、某個人,站在窗戶外的海灣裡。祂比生命更大,更模糊,宛如一陣煙柱、雲柱或火柱,不完全是人類的形式。並不是那位死去的年輕人(她對他只覺憐憫),而是一隻活生生的生物,三隻翅膀鬆垮垮地垂在一側。在那一側,有翅膀的那一側呈暗金黃色,上面出現一張猛禽的臉孔,莊重威嚴,有雙金色的眼睛,胸部長著羽毛,上頭撒滿熱金屬顆粒的粉末。在祂另一側則是濕濕的灰泥般,沒有形狀的黑影,伸出不太能稱得上是手臂的根株,在一陣稀疏的低語中移動不像嘴巴的東西。祂以兩種聲音說話,一種具有音樂性,另一種發出薄紙般的嘎吱聲。「告訴她我等著。」
「亞瑟。」傑斯夫人說,有些嘆氣。「我很確定,是亞瑟。」
那屬土的怎樣,凡屬土的也就怎樣;屬天的怎樣,凡屬天的也就怎樣。
「妳知道事實並非如此。我試圖理解,我試著有耐心,我尊重——」
「不,我不會。只是——我理解,我理解妳在等待,一些這類的溝通。我從來沒想過妳會說出像妳剛才說的那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