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錯了。我天黑後幾乎不出門。」小個子無動於衷,「即使出門時間也不會太晚。我走在路上右手一定握住長褲口袋裡的橡皮球。只要捏這個球,就可以啟動玻璃瓶裡的引信。它跟瞬間啟動相機快門的氣壓裝置原理相同。那條管子連到……」
「到了關鍵時刻,決定生死的往往是人的性格。在這世界上,性格像我這麼堅定的人寥寥可數。」
「大約一小時,或更久。」小個子不以為意地答,又喝一口深色啤酒。他每一個動作——抓起酒杯、啜飲一口、放下酒杯、雙臂抱胸——都散發出堅決與確信。相較之下,上身前傾、眼神專注、雙唇凸出的奧西彭更顯得焦急遲疑。
心煩意亂的奧西彭繼續跟自己說話,像隱居的人在沉思默想。
他們此時置身知名的席勒努斯餐廳地下室的啤酒屋。小個子略略環顧四周,那對鏡片的光芒似乎評估了啤酒屋面積。
「性格的力量。」小個子語氣依舊平和。這個明顯弱不禁風的人竟說出這麼篤定的話,壯碩的奧西彭不禁咬咬下唇。「性格的力量。」小個子故作冷靜地重複一次。「我擁有致命武器,只不過,你也知道那個武器本身沒有一點保護作用。真正發揮作用的是,那些人相信我敢使用這個武器。那是他們的認知,不可動搖。所以我才會是危險人物。」
「我的做法是,只要身邊還有,從不拒絕。」小個子堅定地答。
「實在傷腦筋。」他尋思道,「揚德得了支氣管炎,已經臥床一星期,說不定再也起不來。麥凱里斯在鄉下某個地方享福,有個上流社會出版商花五百英鎊請他寫書。這本書肯定一塌糊塗,他在牢裡蹲太久,已經沒有思考能力。」
「不,搭公共馬車。」小個子不假思索地答。他住得比較遠,在伊斯靈頓一條破落街道上,路面到處散落乾草和廢紙,放學時總有年齡大小不等的學童嘰嘰喳喳地奔跑打鬧。他租了間附家具的單身雅房,裡面有座特別顯眼的超大櫥櫃。房東是兩名獨身老婦,算是家庭裁縫師,客戶多半是富貴人家的女僕。他用一只大掛鎖鎖住櫥櫃,除此之外,算是個模範房客,不找麻煩,幾乎也不需要任何服務。他倒是有個怪僻,堅持他在家時才讓人進去打掃,一離開就鎖房門,甚至順手帶走鑰匙。
「你這樣解釋流於虛幻,」奧西彭盯著那對鏡片的冷光,「前不久我才聽揚德發表過類似論調。」
「所以它會瞬間啟動?」奧西彭微微打了個寒顫。
教授扔下這句話,轉身就走。奧西彭被這突如其來的明智建言嚇了一跳,微微一怔。他仍然兩眼無神地坐著,彷彿屁股已經釘牢在椅子上。那架連琴凳都付之闕如的孤單鋼琴勇敢地彈奏出幾個和弦,而後開始演奏異國曲調,最後以一曲〈蘇格蘭風鈴草〉送他離開。他緩步爬上樓梯、越過大廳走到街上,背後那不帶感情的樂音漸漸遠颺。
「你怎麼知道?」
他朝侍者揮揮手。奧西彭呆坐著,眼神渙散,像是絞盡腦汁思考某個重大議題。侍者拿著酒錢離開後,他情緒激動起來,顯得十分氣惱。
奧西彭又低聲說:
「我偶爾會過來。」小個子仍舊冷漠得惱人。
「揚德,」小個子不屑地說,「國際紅潮委員會代表,只會藏頭露尾,裝腔作勢。你們總共有三個代表,對吧?其他兩個我就不評論了,因為其中一個就是你。你們說的話不值一提。你們都是革命宣傳的可敬人物,卻跟任何正派小販或新聞記者一樣,沒有獨立思考能力。只是,問題不在這裡,而在於你們沒有一點個性。」
奧西彭對面那張蒼白的堅定臉龐露閃過一抹黯淡的苦惱。
奧西彭的臉漲成豬肝紅。
他兩片薄唇緊緊閉上。奧西彭鍥而不捨。
教授站了起來,正在扣外套釦子,漠不關心地望望四周。
樓梯旁那架鋼琴放肆又狂熱地奏著馬祖卡舞曲,鏗鏗鏘鏘好不熱鬧,彷彿某個粗魯無禮的鬼魂正在炫技。琴鍵神祕地陷落又騰起,之後完全靜止。奧西彭一度想像這個燈火通明的酒館變成恐怖黑洞,煙霧瀰漫,https://m.hetubook.com•com遍地瓦礫、屍塊橫陳。他彷彿親眼見到了殘破與傷亡,再度打了個寒顫。小個子男人見狀,平靜自若地說:
「他們肯定知道我們跟這件事沒有關係。」奧西彭恨恨地說,「他們會怎麼說又是另一回事了。」他依然冥思苦想,沒有理會站在他身旁那個衣著破爛、面容嚴肅的矮個子。「我得馬上去找麥凱里斯,要他在組織的集會裡說點真心話。公眾對那傢伙多少有點同情,很多人聽說過他。我也認識幾個大報記者。他當然會說出一堆蠢話,可是他有演說天分,總是能打動人心。」
小個子男人扣好大衣準備離開,他並沒有比坐著的奧西彭高,那副眼鏡平視奧西彭的臉。
「這裡面沒有一個人逃得掉。」他宣布評估結果。「樓梯上正要離開那對男女也一樣。」
「當然不行。」奧西彭低聲表示認同。「原則上如此。」
「我講究邏輯。」小個子反駁。「邏輯有很多種,這是文明的那種。美國還可以,危險的是英國,因為英國的法治充滿理想主義色彩。英國社會偏見無所不在,這對我們的工作極為不利。你把英格蘭說成我們唯一的避難所!這更糟糕,苟且偷安!我們要避難所做什麼?你們在這裡高談闊論、印傳單、密謀,卻什麼都不做。我敢說揚德那類人非常樂在其中。」
「我的困難點在於,各種類型的引信沒辦法一一實測。但最終還是得測試,再者……」
「那麼我該怎麼說?我總得用現成字眼。」奧西彭不耐煩地說,「我的意思是,這件事對我們在這個國家的處境有很不好的影響。對你來說,這不算犯罪嗎?我敢說最近一定有人跟你拿炸藥。」
「對了,你的引信。我敢說就是你的引信引爆,把公園那個人炸得稀巴爛。」
那副圓形大眼鏡在小個子焦黃的臉龐上顯得自信滿滿,此時直視奧西彭,像一對不眠不休閃耀著冰冷火焰的球體。
「我沒扮鬼臉。」被激怒的奧西彭粗魯地咆哮。
「如果我沒弄錯,你應該知道這起離奇事件的內幕。」壯碩的奧西彭狂野的眼神透著興奮。他上身前傾,手肘攤開撐在桌面,兩腳縮進椅子底下。
「瘋掉也無妨。當然,這是這種特別裝置的弱點,是我個人專用的。我們最大的問題是很難掌握爆炸方式。我想要設計一款可以根據各種外在條件自動調節的引信,甚至可以因應突發性變化。一種可以彈性調整,又極度精準的裝置。真正的智慧引信。」
「就是他沒錯。這麼一來,你就不能再說我把東西隨便交給任何找上門來的呆瓜。據我所知,他生前是你們組織裡的重要成員。」
「這件事我們不談。」奧西彭似乎不想再討論個人議題。「看來我可能要破壞你的假期了。今天早上有個男人在格林威治公園被炸死了。」
「沒錯。」小個子說,「那是絕佳定義。你們委員會和代表團那麼多人,卻沒有一個能精準定義你們的行動。我才是真正的宣傳家。」
「那麼你認為我們該怎麼做?」他壓低聲音抗議,「你自己追求的又是什麼?」
「非常妥當,向來如此,任何情況下都是。我有什麼好怕的?我為什麼不給?為什麼要多考慮?」
「你認為出了什麼問題?」他打岔。
「跟極端行動同一陣線是一回事,愚蠢的莽撞又是另一回事。」教授陰陽怪氣中帶點冷酷。「我不知道維洛克是怎麼回事,其中有點蹊蹺。總之,他死了,你怎麼想是你的事。以目前的情況來說,你們這個激進革命組織唯一的策略就是,聲明你們跟這個該死的怪胎沒有關係。問題在於,怎樣才能讓別人相信你們的聲明。」
「一小時。」他說,「那你可能還不知道我剛才在街上聽說的消息,對吧?」
「維洛克!不可能!」
「說不上來。也許把上蓋旋緊了,啟動炸藥,卻忘了時間。時間設定二十分。另一方面,蓋子旋緊後,劇烈震動也會導致炸藥瞬間引爆。他或許把時間計算得太緊迫,或者只是桶子掉地上。引信本身沒有問題https://www.hetubook.com.com,至少這點我很確定。這種裝置萬無一失,唯一可能的問題就是用的人太笨,匆忙之間忘了啟動定時裝置。本來我也只擔心這種事,可惜,這世上的呆子形形色|色,防不勝防。你總不能期待引信可以做到完全防呆。」
「啊,在這裡!格林威治公園爆炸案,內容不多。上午十一點半,有霧。羅姆尼路和公園街都感受到爆炸威力。一棵樹底下的地面炸出大洞,裡面都是破碎樹根和斷裂樹枝。有個男人被炸得粉碎,大小屍塊散落一地。就這樣。其他都是一般的廢話。據說,顯然有個白痴想炸掉天文台。唔,實在說不通。」
他拿出報紙,粉紅色一大張,彷彿為自己布達樂觀宣言時的激昂感到羞赧。他快速瀏覽。
「像裹了糖蜜。」教授插嘴,他聲音很低,表情依然冷淡。
「果然!」奧西彭激動地低聲叫道,「你真的就這樣隨手給人,不管什麼傻瓜來要都給?」
他緊盯對方,小個子卻不為所動,腦袋瓜子緩緩低下又抬起。
「沒。我一早上都沒下床。」那人說,「怎麼?」
奧西彭在好奇心驅使下,略略抬高臀部靠上前去聆聽,這下子「咚」地落坐,像是臉上挨了一拳。
沉著穩健的小個子輕輕點一下頭。
奧西彭想像那副圓形黑框眼鏡在公共馬車上沿著街道前進,自信的光芒照耀兩旁房屋牆壁,或落在人行道渾然不覺的人潮頭頂。他幻想那些牆壁傾斜崩塌、人們看見那對鏡片時倉皇逃命,唇角不禁露出似有若無的變態笑容。那些人如果知道!會掀起多大恐慌!他好奇問道:「在這裡坐很久了嗎?」
「那傢伙會是誰呢?我們這些在倫敦的人沒有一點線索。你能不能描述一下跟你拿貨的那個人?」
「不可理喻的笨蛋!留這個白痴爛攤子給我。我甚至不知道……」
「為什麼?」
奧西彭戒慎恐懼地倒抽一口氣。
「如果這裡的警察有點本事,就會用他們的左輪手槍把你打成蜂窩,或大白天從背後敲你腦袋。」
「或魯莽,或無知。」他回嘴道,「他們只需要找個替死鬼出面,那人不知道你口袋裡的東西足以炸爛你自己和方圓六十公尺內的一切。」
奧西彭先開口,他仍然氣憤難平。
他身邊有個粗嘎嗓音平靜又不屑地說:
「他說是針對某棟建築物的示威行動。」教授答,「我至少要知道這些訊息,才能準備東西。我告訴他我手邊的材料不足以炸毀一整棟大樓,但他誠懇地要我盡力而為。他需要的是可以光明正大提在手上的東西,我正好有個容量一加侖的亮光漆空桶,就建議他用。他很喜歡這個點子,我可麻煩了,因為我得先把底部切割下來,事後再焊接回去。油漆桶裡裝著廣口厚玻璃瓶,瓶口用軟木塞密封,瓶身裹一層溼黏土,裡面填裝四百五十克粉狀炸藥。引信跟油漆桶的旋轉蓋連接。那是天才設計,時間與衝擊的結合。我跟他解說裡面的機制,是一條細細的錫管裝著……」
他迅速拉開外套,讓奧西彭瞄一眼藏在裡面的橡皮管。那管子看上去像條細長的褐色昆蟲,從他背心的袖口伸出來,再彎進他外套內側的上口袋。他的衣服是某種不起眼的褐色布料製成,已經十分破舊、汙漬斑斑,褶縫處堆積灰塵,釦眼也破破爛爛。「引信是半機械半化學原理。」他不以為意地解釋。
奧西彭打斷他。
他又默默看了一會兒報紙,才遞給小個子男人。小個子心不在焉地瞄了幾眼,就不發一語地放下。
「喔!沒事。」奧西彭目不轉睛看著對方,一顆心卻在顫抖。他顯然想探聽點什麼,見到小個子一臉漠然,遲遲不敢開口。每次跟這個同志說話(這種情況少之又少),人高馬大的奧西彭就會自覺卑微,甚至連身高似乎都矮對方一截。但他終究還是提出另一個問題。「你走路來的嗎?」
「是個沒大腦的傢伙。」奧西彭大聲宣告,不再糾結於維洛克的新寡妻子和那家店何去何從。「個性庸庸碌碌。教授你實在應該多跟同志們打交道。」他用責備的和圖書口氣說,「他跟你說了什麼嗎?有沒有透露他的動機?我上一次見他是一個月前,很難想像他已經死了。」
「原則上,我們不能打聽彼此知道或不知道某件事。」
「你應該發現了,是一個男人的屍塊。也就是說:把自己給炸死了。你想得到會有這種事嗎?我可想不到。我萬萬想不到會有人在這裡策劃這種事,在這個國家。以目前的情況看來,這根本就是犯罪。」
「是原則。」
他微微聳肩,從容不迫地說,「我們的目標應該是打破那種對法治的迷信與崇拜。我最高興的莫過於,錫特和他那些同路人取得公眾認可,光天化日之下開槍擊斃我們。那時我們的戰鬥就贏了一半,舊時代的倫理就會在它自己的殿堂裡崩解。那才是你們努力的目標,可惜你們這些革命分子永遠弄不懂這點。你們計畫未來,滿腦子幻想著根據現狀建構的經濟制度,事實上社會需要的是清空一切、重新開始,建立全新的生命觀。只要清除掉障礙,這種未來會自動到來。因此,如果我炸藥數量足夠,我會把它們堆在街頭巷尾。因為我沒有,只好盡我的能力製造出可靠的引信。」
「他們也知道。」小個子毫不遲疑打岔。他靠向椅背,椅背高出他腦袋。「我永遠不會被捕。他們勝算不大。想對付我這樣的人,得要有純粹的、赤|裸裸的、不求名利的奉獻精神。」他的嘴唇再度不可一世地閉上。奧西彭按捺住一股不耐煩。
「這事可太巧了,你竟然什麼都沒聽說。」大塊頭奧西彭說話時,緊張得眼皮眨呀眨地。「你竟然沒聽說。」他意在言外地重複一次。在這個平靜的瘦小男人面前,大個子奧西彭顯然不敢造次,似乎有種難以置信又無法言喻的膽怯。小個子又舉起玻璃杯,喝一口,而後直率又自信地放下。就這樣。
「我從沒說過我不會被炸死。」小個子反駁,「我只說我不會被捕。何況,實際執行起來沒那麼容易。」
「那些人之中也有性格堅毅的人。」奧西彭低聲唱反調。
一架鋼琴擺在近門處,左右兩側各有一盆棕櫚樹。此時鋼琴突然自動彈奏出華爾滋舞曲,技巧無比精湛,叮叮咚咚的琴音震耳欲聾。等它終於又無預警停止,坐在奧西彭對面那個衣衫襤褸、面前擺著厚重玻璃杯的瘦小眼鏡男說話了,平靜的語調像在閒談。
這席話把奧西彭搞得頭昏腦脹,像在汪洋大海中泅泳。他聽見最後兩個字,彷彿抓到救命的浮木。
「呸!」奧西彭不以為然。「別太肯定。萬一你走在街上,突然有五、六個人從背後突襲呢?你雙手被制伏,什麼事都做不了,不是嗎?」
小個子冷淡又輕蔑地挑了挑他稀疏的黑色眉毛。
奧西彭等不到隻字片語或表情手勢,只得裝出蠻不在乎的模樣。「你那些東西,」他把嗓音又壓低了些,「不管誰來要你都給嗎?」
他說得一派輕鬆,不慍不火,甚至沒有一點感情。奧西彭聽得七竅生煙,卻故作鎮定。
「你太天馬行空,超出我的理解範圍。」奧西彭悶悶不樂地說。
「也許吧。但那顯然是強度的問題,畢竟我沒被他們嚇住,所以他們氣勢比我弱。他們只能如此,他們的性格建立在傳統道德上,脫離不了社會秩序;我的性格完全擺脫世俗教條,他們卻被各種常規束縛。他們依靠的是生命,在這方面,生命是個歷史現象,有種種限制與考量,錯綜複雜,各方面都不堪一擊;而我仰賴的是死亡,死亡沒有弱點,沒人能攻擊它。我明顯占上風。」
奧西彭忍不住心頭火起。
小個子男人毫不在意地等著。他身分隱密,認識他的人都只知道他綽號「教授」。之所以會有這樣的頭銜,是因為他曾經在某所技術學院擔任化學課助教。他因為不公平待遇問題跟上司發生爭執,後來又到染料工廠實驗室任職,同樣遭到惡劣至極的不公平待遇。他曾經吃苦受罪,也努力奮鬥力爭上游,因此過度高估自己的本事。不管社會怎麼樣對待他,他都覺得受委屈,畢竟社會公不公平,很大部分取決於個人的耐性。教授和_圖_書是有才華,可惜欠缺適應社會所需的重要美德,那就是順服。
「為了設計完美引信,是嗎?」他不屑地說,音量極低。
「你說得或許沒錯,但我不太可能去美國。」小個子不否認。「美國人比較有個性,而且傾向無政府主義。那裡是我們這種人的天堂,非常適合我們發展。那個國家骨子裡就帶點破壞性,無法無天就是他們的集體性格。他們或許會開槍射殺我們,可是……」
「你今天有沒有到外面走走?」
小個子的眼鏡像探照燈似地投向奧西彭。
小個子淡淡一笑。
「你會怎麼做?」奧西彭沮喪地問。他擔心受到中央紅潮委員會的責怪。這個委員會沒有固定會址,他甚至不清楚會員有多少。萬一因為這件事牽連,《無產階級未來》宣傳手冊再也拿不到微薄補助款,那麼維洛克這個莫名其妙的呆瓜可真害慘他了。
「差得遠了。」小個子不諱言。他顯然不太願意承認這點,嘴唇憂傷地一撇。「我按下橡皮球以後,要等二十秒才會爆炸。」
「你們可以請警方出具行為良好證明,他們知道你們每個人昨天晚上的行蹤。如果你們提出要求,也許他們願意發出官方聲明。」
他抿著雙唇呆呆坐著。直接到維洛克的店打聽消息顯然不是好點子,那裡可能已經變成警方的陷阱,警方一定會想辦法逮幾個人。他平順的革命生涯平白無故受到威脅,因而氣憤難平。可是,除非他去跑一趟,否則很難掌握某些切身重要的訊息。話說回來,假使公園那男人如晚報所說,已經炸得粉身碎骨,那麼警方可能還沒查出他的身分。如果真是這樣,那麼警察對維洛克的店的監視行動,就不會比其他知名無政府主義分子出入的場所更嚴密,大概會像監視席勒努斯餐廳出入口一樣。反正不管他走到哪裡,到處都有人監視。只不過……
奧西彭眨巴著眼。
「沒錯!不管你怎麼想,這該死的社會不是靠紙張和印刷建立起來的,我也不認為紙張和印刷湊合起來就能瓦解它。沒錯,只要有人上門來要,我就會雙手奉上,不管是男人、女人或呆子。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我不接受紅潮委員會擺布。就算你們一個個全被趕出去,或被捕,甚至被殺頭,我也不會皺一下眉頭。個人命運一點都不重要。」
「沒錯。」奧西彭說,「重要。不,未必。他是消息中心,通常負責接待外地來的同志。用處很大,重要性未必高,是個沒想法的人。過去他經常在會議上發言,應該是在法國時。口才一般,倒是挺受拉托雷、莫瑟那些老一輩的器重。他展現出的唯一才能就是很擅長避開警方的注意。比方說在這裡,警察好像並沒有密切監視他。他跟一般人一樣結婚成家,我猜那家店也是用他太太的錢開的,收入好像不錯。」
「真想不通你怎麼能忍受。」奧西彭不滿地說。
「叫他們來試試,到時候你就知道答案。」他說,「他們知道我,我也認識他們每一個。他們不會靠近我,他們不敢。」
「因為他們很清楚我身邊永遠帶著那玩意兒,隨時隨地都有。」他輕輕碰觸外套前襟。「裝在厚玻璃瓶裡。」
「現在我該做點什麼比較好呢?」他自言自語。
「不管維洛克的女人有多少錢,先勾搭上再說。」
餐廳外有一群神情鬱悶的報紙小販,他們不敢占據人行道,擠在排水溝旁推銷商品。這是陰冷的早春時節,烏雲遮蔽的天空、泥濘不堪的街道、骯髒破爛的衣裳,跟那些被印刷廠油墨汙染、廢話連篇的潮溼紙張上的聳動消息相互呼應。汙泥斑斑的海報像掛毯似地妝點著路邊石。午後報紙銷售暢旺,只是,街上行人來來往往,關心時事的仍屬少數,有種普遍性的冷漠。奧西彭加入川流不息的人潮之前,匆匆瞥了瞥左右兩側,教授已經不見蹤影。
「也是原則?」奧西彭問。
「咻!」奧西彭震驚地吹了一聲口哨。「二十秒!太驚悚了!你受得了嗎?我一定會瘋掉……」
「你覺得這麼做妥當嗎?」
小個子微微搖頭。他顯然一點也不好奇,奧西彭只好補充和*圖*書說他是在酒館外頭聽到的,有個報童在他面前嚷嚷著那件大新聞,他萬萬沒想到會發生那種事,所以格外震驚煩亂。他嚇得口乾舌燥,只好走進酒館潤潤喉。「沒想到會在這裡碰見你。」他繼續壓低聲嘀咕著,兩邊手肘擱在桌上。
「描述他……」他緩緩複述,「現在應該不會有人反對了。我可以用三個字描述他……維洛克。」
「完美引信。」小個子斬釘截鐵地答,「你為什麼扮鬼臉?看吧,你甚至連這種決定性言論都聽不進去。」
「你們這些革命分子……」小個子又從容不迫地說,「都是社會制度的奴隸。社會制度怕你們,你們是跟挺身而出維護這套制度的警察一樣的奴隸。你們想要革它的命,更加證明這點。它掌控你們的思想,這是當然,但它也掌控你們的行動。所以你們的思想和行動都左搖右擺,不知所終。」他停頓下來,氣定神閒,彷彿從此噤口不語,卻又馬上說:「你們跟那些專責對付你們的人不相上下,比如警察。前幾天我在托騰罕宮路巧遇錫特督察長,他直盯著我看,我沒理會他。我何必看他?他腦子裡的盤算太多:他的上級長官、他的名聲、法院、他的薪水和媒體,多不勝數;我只想著我的完美引信。我一點都不在乎他。他就像……我想不出來有什麼微不足道的東西可以拿來比喻他,大概只有揚德吧。他們是一丘之貉,恐怖分子和警察半斤八兩。革命和法治是同一場遊戲裡相抗衡的力量,都是不同形式的懶散,基本上異曲同工。他耍他的花招,你們這些革命宣傳者也是。但我不耍花招,我一天工作十四小時,經常三餐不繼。偶爾我的實驗得花大錢,那時我就要挨餓一兩天。你在看我的啤酒,沒錯,我已經喝兩杯了,馬上還會再點一杯。今天是個小小假日,我一個人慶祝。有何不可?我有膽量獨自工作,孤孤單單,沒有任何同伴。我已經單獨工作很多年了。」
「街上的報童從下午兩點開始叫嚷這件事。我買了報紙,走進來,看見你坐在這裡。報紙還在我口袋。」
「我也是這麼聽說。」奧西彭口氣帶點驚異。「但我不確定……」
這個地下室大約有三十張小桌子,鋪著紅底白圖案桌巾。大多數桌子排成一列,跟暗褐色護牆板成直角擺放。青銅吊燈上有許多圓球,從微微上拱的低矮天花板垂吊下來。四面無窗,牆上塗滿壁畫,描繪中世紀狩獵與戶外狂歡:穿著綠色無袖緊身短上衣的童僕揮舞獵刀,或手端溢滿泡沫的大啤酒杯。
奧西彭聽得恍神了。
「說得對。」他毫不遲疑表示贊同,「可是那麼一來,他們就得面對他們自己的體制。你懂了嗎?那需要不尋常的膽識,不同凡響的膽識。」
「什麼證據?頂多也就是無照販賣爆裂物。」這算是輕蔑的玩笑,但那張病懨懨的瘦削臉龐卻沒有絲毫變化,口氣也同樣漫不經心。「我不認為有哪個警探會想逮捕我,應該沒有人想申請拘票,就算最盡職的都不會,一個都沒有。」
「你是說,如果條子來要你手上的貨,你也會給?」
小個子顯然早就考慮過這點,依然淡定自信。
「二十秒。」奧西彭喃喃重複,「哇!那麼……」
他雙手托著紅潤臉龐,繼續緊盯對方。邋遢眼鏡男從容端起啤酒灌了一口,再把杯子放回桌上。他那對大耳朵在頭顱兩側遙遙相對,頭骨看似脆弱,奧西彭幾乎能用拇指和食指捏碎。他圓凸的前額宛如壓在眼鏡框上;扁平雙頰看似油膩不健康;唇邊蓄著稀疏的深色小鬍子。這人儘管其貌不揚、悲慘寒磣,卻散發出一股無人能及的自信,兩相對照之下,不免唐突滑稽。他說話簡省,是個十足的悶葫蘆。
奧西彭突然停下來,自言自語地說,「不知道那女人接下來會怎樣?」而後陷入沉思。
「他們可以派別人來,比如設個陷阱坑你。明白嗎?先騙到你的東西,再拿來當證據逮捕你。」
「犯罪!那是什麼東西?究竟何謂犯罪?你這話什麼意思?」
「如果你把實驗室設在美國,下場應該就是那樣。美國人可沒那麼多繁文縟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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