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停頓了一下。
「沒,沒什麼特別的。十天前的舊報紙,應該是忘在口袋裡了。」
「明天我會訂一批化學材料,改天把賬單寄給你。我很需要那些材料。你明白嗎?」
「要什麼?」
「怎麼啦?那是弱者的希望,因為他們的神學觀念為強者發明了地獄。奧西彭,我對你抱持一種友善的鄙視,因為你連隻蒼蠅都不敢殺。」
「你要嗎?」奧西彭抬頭露出傻笑。
「真傻。」奧西彭說,「虛弱根本無藥可救。話說回來,麥凱里斯或許沒有錯得太離譜。未來兩百年內,醫生會統治世界。科學已經掌權了,也許表面上看不出來,但它確實已經掌控一切。而所有的科學最後都會歸結於療癒的科學,但療癒的不是弱者,而是強者。人類想要活下去,永遠活下去。」
奧西彭抬起頭來。他茂密的頭髮充滿陽光氣息,像極了太陽神阿波羅,備受這個島國形形色|色卑微女性喜愛。
「你下地獄吧。」奧西彭頭也不回地說。
(全書完)
「那傢伙完全不知道維洛克死了。那是當然!他從不看報,因為報紙會惹他傷心難過。不過無所謂。我走進他的小屋,到處看不到人影,喊了五、六聲他才回答。我以為他還在睡覺,結果不是那麼回事,他已經寫了四小時。他坐在那個小籠子裡,手稿扔得到處都是。旁邊的桌子上有吃剩一半的生胡蘿蔔,那是他的早餐。現在他只吃胡蘿蔔配一點牛奶。」
奧西彭什麼都知道。他知道渡輪舷梯值班人員看見的那一幕:「一名身穿黑洋裝、戴著黑色面紗的女士午夜在碼頭漫步。『女士,您要搭船嗎?』他殷勤地詢問,『往這邊走。』她顯得不知所措。他扶她上船,她好像很虛弱。」
「那還剩什麼?」奧西彭悶悶地說。
在人類的世界裡,「謎團……」肯定「……永遠解不開。」那又如何,萬一全世界只有他擺脫不了那該死的內情呢?而奧西彭所知的內情就跟記者猜測的一樣精準,幾乎碰觸到那個「永遠解不開的謎團。」
他把酒乾了,再次陷入自我封閉的沉默。想到人類多得像海邊的細沙,無法毀滅,難以掌控,他就心情沉重。就連炸彈的爆炸聲也會消失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他們無動於衷的龐大數量裡,連個回音都沒有。比如維洛克這件事,如今還有誰會想起?
他也知道女服務員看到了什麼:一名身穿黑衣、臉色蒼白的女士站在空蕩蕩的女士船艙裡,服務員勸她躺下來休息。那位女士好像不願意說話,像是碰到了天大的麻煩。等女服務員再次進入船艙,那位女士已經不見了。女服務員到甲板上去找。奧西彭從新聞裡得知,好心的服務員發現那位女士躺在遮陽椅上,睜著雙眼,卻不回答任何問題。她好像病得很重,女服務員找來領班,兩個人站在遮陽椅旁討論該如何處理這位面容哀戚的特殊乘客。他們用正常音量(因為那位女士好像什麼都聽不見)商量著要通知聖馬洛的領事館,也要想辦法聯絡她英國的家人。然後他們離開甲板,去安排送這位女士下船,因為從她的臉色看來,她好像生命垂危。但奧西彭知道,在那張絕望的慘白面具底下藏著努力抵抗恐懼與絕望的生命力,藏著對生命的熱愛。那股熱愛足以承受致命的憤怒,也承受得住恐懼,對絞刑架的盲目恐懼。他知道。可是女服務員和領班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不到五分鐘後他們回去找她,黑衣女士已經不在遮陽椅上。他們到處找不著她,她不見了。當時是清晨五點,她的失蹤不是意外。一小時後,有個船員在那張遮陽椅上發現一枚結婚戒指,戒指有點溼,黏在椅子上,是它的光澤吸引船員的目光。戒指內側刻有日期:一八七九年六月二十四日。「永遠解不開的謎團。」
奧西彭愣了一下,像夢遊的人受到驚嚇。
「好得很……我從地板上撿起五六張手稿,內容簡直語無倫次。他沒有邏輯,思路不連貫。那沒什麼。他把他的自傳分成三部,分別題為:『信、望、愛』。他把這個世界規劃成一家仁慈的超大醫院,有花園和鮮花,在那個世界裡,強者要奉獻心力去照顧弱者。」
接下來是一陣沉默,房裡只有教授腳上的拖鞋快速的啪嗒響。最後奧西彭說,「跟我去席勒努斯喝杯啤酒。」教授欣然同意,這天他不知為何顯得特別開心。他拍一下奧西彭的肩膀。
在這個乏善可陳的房間裡,也只有壁櫥門上那把巨大鐵掛鎖比較不礙眼。這座壁櫥因為體積過於龐大,銷售困難,所以教授只花了幾便士就向倫敦東區一名船商買到。這房間又大又乾淨,還算體面,卻家徒四壁,顯示住在裡面的人只能勉強填飽肚子,其餘生活物資一概付之闕如。牆壁上除了壁紙,什麼都沒有。一大片的砷綠壁紙,處處可見無法清除的斑點與汙漬,像標示荒漠陸地的褪色地圖。m•hetubook.com.com
「那筆遺產,全部。」
他一隻腳踏下地,再拿起另一隻綁好鞋帶的靴子。那靴子沉甸甸的,腳跟粗厚,沒上鞋油,修補很多次了。他對自己冷冷一笑。
「大家都說你得到了一小筆遺產,我要告訴你,這筆錢沒有讓你變聰明。你像個傻瓜一樣對著啤酒發呆。再見。」
教授已經不耐煩,站了起來。
「奧西彭,你聽過這種蠢話嗎?弱者!他們就是地球上所有罪惡的根源。」他繼續發表他的冷酷見解。「我告訴他我夢想中的世界就像一片廢墟,弱者就得全部抓起來徹底消滅。」
「奧西彭,你這差勁男人,你說說,有沒有傻女人為你自殺?或者你的勝利還不夠完整,因為只有鮮血能夠成就偉大。鮮血、死亡。看看歷史就知道了。」
奧西彭坐在靠窗的松木桌旁,兩手握拳托著腮幫子。教授穿著他唯一一套劣質花呢西裝,趿著一雙破舊不堪的拖鞋啪嗒啪嗒地在木地板上走來走去,兩手插在外套口袋裡,把口袋繃得死緊。他正在描述他最近探望麥凱里斯的經過,心情好像放鬆了些。
「還剩下我。如果我夠強大。」臉色蠟黃、個子矮小的教授斬釘截鐵地說。他那一對招風大耳薄如蟬翼,遠遠凸出他脆弱頭骨兩側,這時突然變成深紅色。
「啤酒!好吧!我們開開心心喝一杯,因為我們是強者,總有一天會死去。」
「別走。」奧西彭趕緊說,「你對瘋狂或絕望有什麼看法?」
但他沒有馬上把舊報紙扔了。他把報紙送回口袋前,瞄了一眼其中某段文字的最後一句。內容是:「這個出於瘋狂或絕望的舉動,似乎是個永遠解不開的謎團。」
他連忙穿上靴子,邊穿邊用簡單扼要又果斷的口氣說話。
「那麼……」和_圖_書坐在後座的奧西彭在他背後說,「麥凱里斯把世界幻想成美好歡樂的醫院。」
「奧西彭,你怎麼回事?竟然鬱悶到跑來找我。聽說你最近經常出沒那些男人們大口喝酒、滿口廢話的地方。為什麼?你拋棄你那些情人了嗎?她們都是餵養強者的弱者,對吧?」
拒絕誘惑的教授也走著,視線避開滿街的可憎人類。他沒有未來,他鄙視未來。他是一股力量,他腦海裡幻想著毀滅與破壞的畫面。他走得疲弱、渺小、寒酸、悲慘,最糟的是,他單純地以為瘋狂和絕望可以改造這個世界。沒有人看他一眼。他帶著致命武器無人知曉地走下去,像絡繹不絕人潮中的一隻害蟲。
搭上駛往酒吧的公共馬車後,教授忽然像洩了氣的皮球。看見人行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潮,他內心又生起一股疑慮與不安,澆熄了他的樂觀。那股疑慮與不安,只有回到自己房間,看著那個掛著大鎖的壁櫥,獨處一段時間後,才能消除。
奧西彭跟著下車。「等你走到生命最後一刻,只剩一口氣時再說。」他一面回嘴,一面跟著跳下踏腳板。「你那卑鄙下流、骯髒破爛的渺小生命。」他大步橫越馬路,跳上對街路邊石。
「奧西彭,你明白嗎?一切罪惡的根源!他們是我們凶狠的主人,那些意志不堅、弱不禁風、愚蠢糊塗、懦弱膽怯、優柔寡斷、卑躬屈膝之輩。他們握有權力,因為他們人數眾多,地球被他們掌控。消滅,鏟除!那是通往進步的唯一途徑。確實是!奧西彭,加入我的陣容。要先消除絕大多數的弱者,之後再消滅相對強壯的人。懂嗎?先鏟除瞎的、聾的和啞的,然後是瘸子和跛子,以此類推。所有腐敗、所有罪惡、所有偏見和所有習俗都得連根拔除。」
門口附近的機械鋼琴愉快地演奏了圓舞曲,然後冷不防地安靜下來,像在鬧脾氣。綽號醫生的奧西彭走出席勒努斯酒吧。他在門口遲疑了一下,對著不算耀眼的陽光眨眨眼,報導自殺案件的報紙在他口袋裡,緊貼他搏動的心臟。自殺的女乘客……這個瘋狂或絕望的舉動。
「我病得很厲害。」他以科學洞見對自己說。他健壯的體格,帶著口袋裡的大使館特務費(維洛克留下的遺產),一步步走向貧窮,像是在預習某種不可避免的未來任務。他寬闊的肩膀已經頹然下垂,彷彿準備套上廣告招牌的皮製繫帶。就像一個多星期前那個晚上,他失魂落魄地走著,不覺得累,沒有感覺,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聽見。「解不開的謎團。」他無所謂地走著,「這個瘋狂或絕望的舉動。」https://www.hetubook•com•com
他失魂落魄在街上走著。他沒有走向另一位女士約他見面的地點。(那是一名上了年紀的女家庭教師,信賴他那太陽神似的頭髮。)他走的是相反方向。他沒法再面對女人,那會毀了他。他也沒法思考、工作、睡覺,沒法吃飯。他開始喝酒,懷著喜悅、期待與希望喝酒。那會毀了他。他的革命事業向來靠許多女人的愛情和信賴支持,如今幾乎被一個解不開的謎團摧毀:人類大腦不知為何隨著新聞詞句搏動的謎團。「永遠解不開……」他的革命事業即將終結於「……瘋狂或絕望。」
奧西彭似乎突然受某種神祕力量驅使,從口袋裡掏出一份摺了又摺的報紙。教授聽見聲音抬起頭來。
清高的教授只是笑了笑。他的衣服破得幾乎穿不住,靴子已經修得不成鞋樣,重得像船塊,下雨天還會進水。他說:
「可是你知道。」奥西彭大聲說,「你剛才還嚷嚷著需要時間。如果你表現良好,醫生們可以提供你時間。你自認是強者的一員,因為你口袋裡帶著可以讓你自己和周遭二十個人永垂不朽的東西。可是永恆是個該死的黑洞,你需要的是時間。如果你碰到某個可以給你十年的人,你就願意奉他為主人。」
這個句子總結了一則新聞,它的標題是:〈海峽渡輪女乘客跳海自殺〉。對於這種優美的報導文字,奧西彭並不陌生。「……永遠解不開的謎團。」每一個字他都背得滾瓜爛熟。「……解不開的謎團。」
「奧西彭,我覺得你是個騙子。」說著,教授熟練地推開名聞遐邇的席勒努斯酒吧大門。等他們找到一張小桌子坐定,他又接續剛才的話。「你自己也不是醫生,卻說些古怪的話。你認為有朝一日全世界的人都會聽從幾個板著臉的小丑指示,乖乖伸出舌頭吞下藥錠,簡直夠格當先知了。預言有屁用!猜測未來會是怎樣又有什好處!」他舉起酒杯冷靜地說:「敬現今的毀滅。」
「沒m•hetubook•com.com錯,專門治療弱者的超大慈善機構。」教授嘲弄地說。
奧西彭低著頭,久久不發一語。
「他看起來如何?」奧西彭無精打采地問。
「沒有這樣的東西,如今所有激|情都消失了,整個世界都庸庸碌碌,沒有生氣、沒有力量。瘋狂和絕望就是力量。在愚人、弱者和傻子眼中,力量就是一種罪,因為世界由他們掌控。你也庸庸碌碌。還有維洛克,警方巧妙地遮掩了他的案子,他也庸庸碌碌。還有謀殺他那個警察,他也庸庸碌碌。所有人都庸庸碌碌。瘋狂和絕望!我可以拿它們當槓桿,移動整個世界。奧西彭,我對你有種友善的輕蔑,你甚至沒辦法犯下那些腦滿腸肥的人所謂的罪行,你沒有力量。」他停下來,閃閃發亮的厚鏡片底下是嘲諷的笑容。
「那是什麼報紙?裡面有什麼消息嗎?」他問。
「我的原則是:不要上帝、不要主人。」說著,教授起身走下馬車。
「人類……」教授的鐵框眼鏡閃現自信的光芒,「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麼。」
教授用舌尖舔一下乾燥的薄唇,以飽學之士的口吻說:
這則新聞威脅到他的生存。他沒辦法再去見他的眾多獵物,那些他在肯辛頓花園長椅上勾搭、或在各處扶手欄杆邂逅的女人。他害怕自己會跟她們談起某個謎團……他深深擔心自己總有一天會被這些句子逼瘋。「永遠解不開。」那是一種執迷,一種折磨。最近他爽了幾次約,那些女人百分之百相信他的浪漫言語和溫柔舉動。這種來自各階層女性的信賴,滿足了他的自戀,也填滿他的荷包。他靠那些信賴維持生活。那些信賴還在,但如果他沒辦法再加以運用,他的精神和肚子都會挨餓……「瘋狂或絕望的舉動。」
奧西彭慢慢低下頭。教授走了。「永遠解不開的謎團。」他好像看見自己大腦飄浮在眼前,隨著解不開的謎團的節奏搏動。那大腦明顯病了……「這個瘋狂或絕望的舉動。」
「我被弱者壓迫得還不夠久嗎?」他鏗鏘有力地說,又敲敲他外套的前胸口袋。「但我就是力量。」接著又說,「可是時間!時間!給我時間!啊!那些大眾,蠢得無法感受悲哀或恐懼。有時候我覺得所有一切都站在他們那邊,一切的一切,包括我自己的武器——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