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伏流蛙的習慣

好辯的珍妮曾經寫道:「趁別人情感脆弱時佔他們便宜,是不公平的行為。」所以蓋普有個新信念:不可利用別人的感情。「謝謝妳,再見!」他對楚庚米勒太太說。
他準備要離開時,她拿海綿擦掉他外套上沾的狗口水。「你不要看看嗎?」她問。她指的是髮型;他深呼吸一口氣,在三向鏡子裡端詳自己。他覺得髮型很美!還是原來的頭髮,同樣的顏色,甚至同樣的長度,但它似乎有生以來第一次合他的頭。頭髮服貼在頭上,但仍顯得輕柔蓬鬆;一點兒波浪使他斷裂的鼻梁和粗短的脖子看起來不那麼嚴肅。蓋普眼中的自己,似乎以一種他從來不知道有此可能的方式配合自己的臉。當然,這是他破天荒第一遭進美容院。跟海倫結婚前,他頭髮都是珍妮剪的;婚後頭髮就歸海倫負責;他連理髮店都沒進過。
海倫曾說:「她們的所作所為,不過是瘋狂、頭腦簡單而已。為什麼你不能把她們丟一旁,不要惹她們?」
你去做了頭髮嗎?
「這太個人了。」奚瑪道。她們都見過愛倫;也都知道愛倫深恨自己沒有舌頭,並討厭愛倫.詹姆絲會員。
申請者一〇七三號是位微生物學的副教授,希望暫停工作,也是為了寫書。
愛倫也是海倫照顧小珍妮的好幫手。她和丹肯是看顧珍妮的專家。蓋普每星期天下午帶珍妮去摔角室,他說她在那兒學走、學跑,摔倒也不會受傷,但海倫認為墊子會讓孩子對世界產生錯誤的觀念,以為腳踏下去總是柔軟的海綿。
珍妮遇害、恩尼.霍姆與史都華.波西意外的葬禮第一個週年,就在蓋普新一波的創作熱忱中很快過去。然後摔角季又開始了;海倫從未見他如此專注,如此完全地投入,緊追不捨。他又是那個勇往直前、讓她動心的年輕蓋普,她覺得對他那麼依戀,獨處時經常流淚——卻說不出個理由。但她獨處的機會太多了;蓋普再度忙於工作,海倫也覺得自己太久不活動。她同意接受史迪林學院的聘約,這樣她可以教書,重新花心思經營自己的觀念。
我要留下一個讓值得敬重的婦女可以整頓身心,靠自己的力量實現自我的地方。
蓋普猜想,她本來打算將他破碎狼藉的屍身丟在路旁,並且把這張紙條塞進他慢跑短褲血淋淋的鬆緊帶。
「我很抱歉。」蓋普說。狄基聳聳肩。
「好啊,讓她住二樓。」蓋普道:「我見過她。她會把所有企圖上樓的人嚇得屁滾尿流。」羅貝塔皺起眉頭。
新罕布夏州北山鎮的娜妮特美容院,其實是楚庚米勒太太的廚房,她的閨名叫做哈麗葉。
蓋普覺得自己一輩子都受保險套——男人使自己和其他人得以規避淫慾後果的工具——荼毒。他認為,人的一生都被保險套拖累——清晨停車場裡的保險套、沙灘上兒童玩耍時發現的保險套、用於傳消遞息的保險套(給他母親,掛在他們保健中心別館那戶公寓門把上那個)。史迪林學院宿舍馬桶沖不掉的保險套。滑不溜丟、神氣活現躺在公共小便池裡的保險套。曾經,保險套隨週日版的報紙附贈。曾經,保險套出現在車道盡頭的信箱裡。曾經,保險套扣在老富豪車的手排檔上面;有人用車用了一整夜,但不是用來駕駛。
「好吧,蓋普,」羅貝塔道:「我們現在就投票好了。」她們都知道大家會投票反對。這樣就解決了。
吳爾夫想道,父子聯合出書最適合耶誕節。這個故事溫柔的感傷氣氛,豐富的悲憫與溫和的暴力,或許可以緩和蓋普與愛倫.詹姆絲會員的戰爭。
「我以為聽起來有點法國味。」哈麗葉道,但她知道他來自外界——北山鎮以外的世界——所以她笑自己。

「妳先生嗎?」蓋普問,雖然他存疑。
哈麗葉狐疑地注視蓋普的黑毛線滑雪帽,帽緣一直拉到耳際,遮住了他的頭髮,只露出他粗短的頸後一小叢及肩的濃髮。
這女人不是妓|女,他看得出。她很疲倦,又很怕他。
他翻越圍牆和電籬笆時,觸動了胯|下的舊傷,但他還能慢跑回鎮上,直到攔著一輛載送優格的卡車;蓋普和優格車駕駛一起去報警。
所以蓋普跟愛倫去談。他試圖在跟她理論時,表現得很熱心——說明她為什麼不可以把心裡的話公開說出來。這些女人瘋狂、悲傷、迷惑、受盡折磨、先被他人虐待,現在又自虐——批評她們有什麼道理呢?再過五年,大家就會把她們遺忘。她們到處遞紙條,人家只會說:「愛倫.詹姆絲會員什麼意思?妳說妳不會說話?妳沒有舌頭?」
狗頭港大廈的一樓空間最大,有兩間廚房、四套完整的衛浴;足夠十二個人住,而且保有相當的隱私,另外還有好幾個羅貝塔現在稱之為會議室的房間——珍妮.費爾茲的時代,這些房間叫做客廳或大書房。寬敞的餐廳則是所有食物、信件,以及想找伴的人,日夜麇集的地方。
然後他朗誦給他們聽。有些人笑了;四個人哭了,很多人吸鼻涕、咳嗽,也許因為海風太潮濕;沒有人提早離席,所有人都鼓了掌。坐在後面鋼琴旁邊的一位年長婦人,聽整篇小說時都在睡覺,但最後她也拍了手;她被掌聲驚醒,就很愉快地加入大家。
愛倫道。
是瘋狂殺害了他的母親。是極端主義的瘋狂;自以為是、極端狂熱和過度膨脹成惡魔的自憐。坎尼.楚庚米勒不過是個特殊品種的白癡:信得虔誠,同時又是個壞胚。他不分青紅皂白地自哀自憐,即使只在觀念上跟他的失敗扯得上關係的人,都會被他當作深仇大敵。
後來,他們常說(羅貝塔也同意),蓋普看到伏流蛙之前,就能看到第一版的〈葛利爾帕澤寄宿舍〉——丹肯繪圖,趕在耶誕節上市——真好。
他也這麼告訴我的。
蓋普跟海倫相處愉快。他再也沒有背叛過她;也絕少轉過這種念頭。也許因為跟愛倫.詹姆絲接觸後,他把年輕女孩當作性對象的毛病終於治癒。遇到其他女人——跟海倫同年,或更老的——蓋普會發揮意志力,這對他並不特別困難。他這輩子受淫慾影響的時間也夠久了。
「好啦,好啦!」蓋普嘟噥道,雖然在心裡,他也知道海倫說得對。他叫愛倫把這篇文章存檔。愛倫整整一星期沒跟蓋普或海倫講話。
「你不要錢?」體育組主任問他。
「妳說得對。」他道。
所以蓋普對愛倫給他看的散文作品大表興奮時,海倫沒怎麼干預。那篇文章就是〈為什麼我不是愛倫.詹姆絲會員〉,愛倫.詹姆絲撰寫。這篇文章有力而動人,蓋普讀得熱淚盈眶。文中回溯她遭強|暴的經過,她面對這件事的困難,她父母面對這件事的困難;這篇文章使愛倫.詹姆絲會員好像把一場非常私密的痛苦經驗,轉變成膚淺、純政治動機的模仿。愛倫.詹姆絲說,愛倫.詹姆絲會員延長了她的苦難;她們把她塑造成一場公共災難。蓋普本來就是很容易被公共災難打動的。
「還不是花更多時間在花園裡東搞西搞。」海倫道:「搭更多書架。更多政治。更多十字軍。寫不出東西來的人就會做這種事。」
她也教愛倫開車,愛倫每週兩次開車到州立大學選修創作課程。「我們家不夠大,容不下兩個作家,愛倫。」蓋普會逗她。他們多麼珍惜他的好心境啊!海倫恢復工作以來,焦慮減輕了許多。
「我也不行,」吳爾夫道:「我離開紐約的次數已經太多了。」
「我喜歡那小子,」狄基說:「可是他瘋到哈麗葉頭上,他也瘋到你母親頭上。他再也不會好了,你知道。」狄基說:「他對所有女人發瘋。他要永遠瘋下去了。你看得出,他永遠好不了了。」
「這種花法,當然不夠。」瑪霞說道。
這讓海倫傷心。她一直想著,暫時之間,蓋普對什麼有熱情——摔角,甚至愛倫.詹姆絲會員——她都只好接受。因為海倫相信,活力會產生更多活力——她想,早晚他會重新執筆寫作。
愛倫顯得嚴肅而堅定。她寫給蓋普:
保險套與蓋普的關係可以回溯從前。他們從一開始就過從密切。他經常憶起自己的第一個保險套震撼——大砲口那堆保險套。

一直以楚庚米勒太太自稱、絕口不提自己名氏的楚庚米勒太太說,她知道董事會一定恨透了她丈夫,所以對她難免有成見。如果他們不理她,她也能理解。
我不是反女性主義者!
「還沒有而已,」蓋普道:「但她們有足夠的配備。她們會不經由大腦做決定,她們總以為只有自己是對的。」
「我嗎?」吳爾夫道:「內容對我毫無意義。但我確信有人會登。我的意思是,寫得非常好。」
「暫時不寫,」蓋普道:「也許再也不寫。起碼有一陣子不寫。」
「我給妳送乾木頭來,」他對哈麗葉道:「我想我該先敲個門。」他噘著嘴站在火爐旁。
「狄基是我哥哥。他擔心我。」哈麗葉說:「坎尼死後,有些人在這一帶惹事,」她在明亮的鏡檯前坐下,坐在蓋普身旁,把一雙青筋密佈的長手放在水藍色的大腿上。她嘆了口氣,說話時沒有抬頭看蓋普。「我不知道你聽說了什麼,我也不在乎,」她道:「我做頭髮——只是頭髮。如果你真的要整理頭髮,我可以做。但我只做這件事。」她道:「不論人家告訴你什麼,我不亂搞的,只做頭髮。」
「這麼說太籠統了。」奚瑪道。
「射殺他的人當中,我也有一份,」狄基說:「你知道嗎?」
已故的刺客坎尼.楚庚米勒,離婚不到一年。他曾經告訴朋友,孩子的贍養費快把他拖垮了;他怪婦女解放運動把他老婆的頭搞昏了,所以她才決定跟他離婚。代為辦理離婚,為楚庚米勒太太爭取到有利條件的律師,是個紐約的離婚婦人。楚庚米勒每週至少毆打太太兩次,持續了將近十三年,還有多次對他三名子女施以肢體或心理凌虐的紀錄。但楚庚米勒太太直到讀過珍妮的自傳《性的嫌疑犯》,才開始對自己、以及自己應有的權利,有充分的認識。她自此開始考慮,也許她每週挨打,她的孩子受虐待,其實是坎尼的錯;十三年來,她一直以為自己有問題,過這種生活是「罪有應得」。
「好吧,」蓋普道:「好吧,好吧!」愛倫說的悲慘的真相讓他傷心?他豈不是只想為她辯護嗎?
「費爾茲基金會!」羅貝塔大聲道:「一定很棒。」
於是摩擦就保留在蓋普的生活中,若沒有多多少少的摩擦,他很可能會喪失感覺,無法掌握這世界。蓋普不寫作的時候,就靠摩擦維持生命力;羅貝塔與費爾茲基金會最起碼的作用,就是提供他摩擦。
「妳真是人間禍害。」蓋普對羅貝塔說,但海倫十分慶幸有羅貝塔在——她能以邊鋒的直覺應付冷不防的攻擊與偷襲。
我一輩子人生的意義就是分享愛倫.詹姆絲所受的苦。
「好啦,再見。」蓋普道。但狄基用斧柄輕輕碰碰他。
一樓是狗頭港社交活動最頻繁的樓層,通常不適合作家與畫家。蓋普曾經告訴董事會,這層樓最適合有自殺傾向的人住,「因為她們會被迫跳海淹死自己,而不會從窗戶跳出去。」
蓋普看見結冰的院子裡,冰上散佈著大團的狗糞。院子裡有三輛車;蓋普懷疑一輛都動不了。有堆木頭,但沒人把它們排好。有根一度可能架在屋頂上的電視天線,靠在淡黃色的牆邊,纜線亂纏,像結在破窗戶上的蜘蛛網。
香檳!
申請者一〇八八號引起一些問題。她是殺死珍妮.費hetubook.com•com爾茲那個男人的離婚妻子。她有三個孩子,其中一個在少年感化院,自從她丈夫被新罕布夏州警,以及在停車場持槍遊蕩的若干其他獵人集中火力射殺後,她子女的贍養費就斷了來源。
有兩位畫家——一位住南閣樓,一位住北閣樓。南閣樓的畫家冀求北閣樓的光線,已經兩星期,她們處不好;早餐時互不交談,並指控對方偷信之類的。後來她們又似乎成了愛人。現在只有北閣樓的畫家在畫畫——研究南閣樓的畫家,後者整天在美好的光線下擔任模特兒她一|絲|不|掛在樓上晃蕩,惹惱了起碼一位作家。那位來自克里夫蘭、說話直率、反對女同性戀的劇作家表示,海浪聲使她夜不成眠。但很可能是畫家做|愛的聲音干擾到她;本來也有人嫌她「借題發揮」,當另一位駐在作家建議所有狗頭港來賓分派角色,大聲朗誦劇作家正在撰寫的劇本後,就銷聲匿跡。從此以後,樓上的人都心滿意足,大家相安無事。
直到吳爾夫打電話來,蓋普和海倫才知道,愛倫已經把文章寄給吳爾夫。
「你到底想剪什麼樣子?」她問他。
海倫對「毅力」一詞充耳不聞,因為她擔心蓋普已經放棄了他的毅力。蓋普不消說也有能力,也有熱情;但海倫覺得他選了一條窄路——他被誤導了方向——唯有毅力能讓他在其他方面發展回來。
「我告訴她這篇文章應該出版。」蓋普道。
「祝你剪個好髮型。」狄基道。
所以他們打更多回力球,天氣漸暖後,他們在史迪林到海邊的曲折小路上慢跑。有條從狗頭港到史迪林的捷徑,長僅六哩;他們經常從一座大廈跑到另一座大廈。羅貝塔到紐約去辦事,蓋普就一個人跑。

擔任(有違他意願)董事會榮譽董事的吳爾夫,精明的商業頭腦很受器重,他立刻表示,費爾茲基金會若能滿足這個「殺珍妮凶手的不幸親戚」,將是最好、最能引起廣大注意的宣傳。此舉會立刻成為新聞,並凸顯基金會不含政治色彩的宗旨;吳爾夫確信為,這是一筆高回饋的投資,基金會將因此獲得無以數計的捐款。
蓋普把視線從安格斯牛身上轉開,看見默不出聲的SAAB,關掉引擎,沿著未鋪柏油的路肩,筆直滑行,向他衝來,靜悄悄的白色車身後方掀起一大片塵土,籠罩著駕駛專注、前傾的腦袋。駕駛用SAAB瞄準蓋普,是他這輩子親目所見,最近似忙於執行任務的戰鬥機砲塔槍手的視覺意象。
還有一張照片是懷孕的哈麗葉,手裡抱著一個嬰孩;還有一個跟瓦特差不多年紀的孩子,臉貼著她臀部。哈麗葉顯得很疲倦,但毫無懼意。還有一張狄基的照片;他站在坎尼身旁,兩人中間是一頭開膛破肚的鹿,倒掛在一棵樹的枝幹上。樹就在娜妮特美容院的前院裡。蓋普立刻認出這張照片;珍妮遇刺後,他在一家發行全國的雜誌上看過它。這張照片顯然會讓頭腦簡單的人以為,坎尼的天性和教養,都把他造就成殺手;除了珍妮,他還殺死過一頭鹿。

「這是獨立個案。」他告訴海倫、羅貝塔和愛倫。她們都點點頭,但羅貝塔盡可能陪著他跑。海倫盤算著,天氣冷下來,蓋普改到席布魯克室內田徑場跑步,她就可以安心一點。或等他再開始摔角,難得出門。溫暖的墊子和四壁有襯墊的房間,在海倫心目中就代表安全,那是她成長的保育器。
「為什麼?」蓋普問:「以什麼名目獎助?」
吳爾夫翻眼望天。

「別這麼說,」吳爾夫道:「起碼她們沒有殺人。」
「治療啊,如果她們有需要,或者實現自我,如果她們想這麼做。」羅貝塔道:「可以寫作啊,如果她們會寫作——畫畫也可以。」
「妳以為還有誰?」他喊道;然後他轉身,看見蓋普站在鏡子前面。

「我的天。」蓋普道。
但羅貝塔以慈母的邊鋒式鐵腕經營這地方;她幾乎有辦法勸阻任何人做任何事,如果辦不到,她就施展權威。她結交當地警力的策略遠比珍妮成功。偶爾有人心情不快,跑到海灘的一角,或到市中心的木板步道上放聲大哭,都由警方代為處理,很客氣地送返羅貝塔。狗頭港的警察都是足球迷,對當年羅勃.穆爾東馳騁球場,截球擋人的絕技都敬佩有加。
忽然間,蓋普又開始寫作。
每次蓋普試圖寫作,都只看見自己一生中單調乏味、無法鋪陳的現實:新罕布夏州那座灰色停車場、瓦特的小身體靜止的模樣、獵人閃亮的外套和紅帽子——以及阿噗沒有性別可言、自以為是的狂熱。這些意象沒有發展的可能。於是他花了一大堆時間整理新房子。
「我提一個動議,以後愛倫.詹姆絲會員都沒有資格享用費爾茲基金會獎助與支援。」蓋普道。
我不會忘記她們!不會是五年,即使五十年,我也忘不了;我會記得她們就像我會記得我的舌頭。

但瑪霞和蓋普讀了查理.普拉斯基女士寄來的手稿之後,一致同意,不論她目前從事什麼樣的工作,都不該辭職。

「嗯,」他狡猾地用手摸著那頭亂髮。「妳看著辦好了,妳知道嗎?」
還有張紙條寫得頗為抒情;報紙一定樂於引用,甚至一引再引。
「我們已經中年了嗎?」一天晚上,在他們漂亮的房子裡,海倫問蓋普,晴朗的夜晚,他們從門廊上可以看見珍妮.費爾茲保健中心一扇扇亮燈的窗戶;也可以隔著墨綠色的草坪,遠眺保健中心後方別館門前那盞孤燈——蓋普小時候的住處。
「試試童話故事,」海倫建議;她比他還常考慮他的寫作。「試著編些故事,整個的情節——通通自己編。」她從來不說,就像〈葛利爾帕澤寄宿舍〉一樣;她絕口不提那一篇,雖然她知道他會認同她:那是他最好的作品。可悲的是,那也是第一篇。
「我還以為只有女人可以申請,」蓋普道:「我還以為至少有『一個』標準要嚴格把守。」
「珍妮都收留她們的。」羅貝塔道。
「我沒什麼惡意,」蓋普道。他該看的都看到了;他想回費爾茲基金會去,把哈麗葉.楚庚米勒要的錢給她。他道:「如果這樣有人不愉快,那就算了吧。」他伸手去取擱在一張空椅子上的外套,但那頭大狗把外套扣牢在地上。
「查理.普拉斯基要什麼?」蓋普機械化地問。有人只要錢,有人要求到狗頭港住一陣子。有人要求很多錢,而且還要在狗頭港擁有一個房間,直到永遠。

我出版你會生我氣嗎?
「海倫只會生我氣。」蓋普說。
「哎呀,不行。」蓋普道:「我不去。」
天氣好的時候,她們在狗頭港大宅舒適的廂廳裡開會,但蓋普愈來愈不情願到那兒去。「看到這一大群怪胎,」蓋普對羅貝塔說:「讓我想起從前。」所以董事會移師史迪林,在摔角教練住的史迪林大廈聚會,蓋普覺得在這兒面對這群兇惡的女人,他會稍微輕鬆一點兒。
但他跑掉了;吳爾夫打電話來說,有份很受重視、知名度很高的雜誌要刊登〈為什麼我不是愛倫.詹姆絲會員〉時,他不在家裡。
事實上,該說是第二篇。珍妮去世後不久,蓋普寫了他第一首、也是唯一的一首詩,登在一份小雜誌上。那是首奇怪的詩;寫的是保險套。
「你母親一直很照顧這批人的。」羅貝塔說。
「我不需要錢。」蓋普告訴他:「我需要的是有事做——寫作以外的事。」除了海倫,沒有人知道蓋普這輩子只會做兩件事:他會寫作,他也會摔角。

「查理.普拉斯基是女人,」羅貝塔說:「只不過人家一直叫她查理。」
「我是嫁了個工匠怎麼的?難道我指望你做十字軍?
「沒錯。」蓋普道。

「我認為妳該負責請她們走路,羅貝塔。」瓊安.艾克斯博士道。
「其他有生產力的女人,」瑪霞.法克斯道:「非但沒有拋棄自己的聲音,還盡力發出聲音。我不主張獎助愚蠢或強迫自己保持沉默。」
「你是坎尼.楚庚米勒的朋友?」蓋普問。
「屍體!」蓋普說:「我的天。」
「只要修一修,」蓋普含糊地說:「可是我希望有點捲度。」
於是,蓋普愚蠢地決定跟她們對抗,這些成年的瘋子,這些專心一志的狂熱分子,即使她們選中的象徵物擯斥她們,仍然堅持她們對愛倫.詹姆絲的瞭解,超過愛倫.詹姆絲對她自己的瞭解。
蓋普說:「所有的人對所有的事都會選邊。」
這次活動似乎給蓋普充了電。丹肯也參加這次朗誦會,那是父親的作品當中他最喜歡的(事實上也是父親的作品當中,丹肯獲准閱讀的少數幾篇之一)。丹肯是極具才華的年輕藝術家,他為父親小說的角色與場景畫了五十多幅插圖,兩人開車回家途中,他拿給蓋普看。有些圖畫得極富創意而不做作;每張畫都令蓋普驚喜莫名。老熊萎頓的側面彷彿要壓垮那輛荒謬的獨輪車;祖母火柴桿似的腳踝露在廁所門縫下,顯得脆弱而沒有遮攔。講夢人興奮的眼睛裡閃現邪惡的惡作劇。提歐巴德先生姊姊的佚蕩之美(「……就好像她的人生和她的同伴都不曾與她疏離——好像他們永永遠遠都為了爭取重新評等,做出各種注定失敗的可笑嘗試。」),還有那個只能倒立行走的人勇敢的樂觀主義。
他承認他不會生氣。
哈麗葉聳聳肩膀。「我先去換衣服。」她道。
愛倫.詹姆絲協會的「發言人」表示,這是個人的暴力行為,並非愛倫.詹姆絲協會的制裁行動,但事件顯然是蓋普「典型男性、愛好攻擊的強|暴人格」所挑起。詹姆絲會員宣稱,她們對這一「個人行為」不負責,但她們並不意外,也不特別覺得遺憾。
「等於花更多鬼時間在花園裡搞東搞西。」海倫說。
「嚇!」狄基道。

詩寫得不錯,但幾乎沒人讀,因為太噁心。更多人讀他支持愛倫.詹姆絲與愛倫.詹姆絲會員對抗的論文。這是新聞;是時事。蓋普悲哀地認知,這比文學更有趣。

「成立基金會嗎?」羅貝塔猜測道。
「根本沒有娜妮特。」她對他說:「我是哈麗葉.楚庚米勒。」她身後黑黝黝的廚房裡,綁著一條大狗,正在齜牙咆哮;楚庚米勒太太不讓狗過來咬蓋普,她用修長的臀部擋住作勢欲撲的畜牲。她蒼白而有疤痕的腳踝抵著廚房的門,保持門開著。她穿著藍色的拖鞋、長睡袍;看不清她的身材,但蓋普知道她個子很高——而且剛洗完澡。
「對你呢?」海倫問,她知道他就希望愛倫.詹姆絲會員受到公開的羞辱。
「媽的。」蓋普道。

「還不會,」蓋普道:「我開始沮喪的時候,就會找些別的事做。不管怎樣,我一定會做些什麼。依我看,海倫,我們已經遙遙領先。暫停一段時間,也挺得住。」
那麼海倫呢?
他單獨一人,快到前往狗頭港的中途點——他會在那兒掉頭跑回史迪林——這時一輛髒兮兮的白色SAAB從他身旁開過,似乎要放慢速度,但轉而加速超過他,消失了蹤影。這是唯一古怪之處。蓋普跑在路的左側,這樣他看得見向他駛來的汽車;SAAB車從他右方超過,開在正確的車道上——沒什麼異狀。
隔著電話,吳爾夫的聲音令人聯想到一根「你知道是誰」冰冷、肉眼看不見、閃動如飛的舌頭——伏流蛙,就是牠,海倫想道。但她不知道為什麼;時間未到。
「更多在花園裡東搞西搞,」海倫警告道:「更多書架。」
她經常拿自己的作和圖書品給蓋普看,已成習慣——她為數甚多的短篇小說、她對父母和伊利諾州的回憶、她的詩;她對失語的痛苦譬喻、她欣賞視覺藝術和游泳的心得。她的寫作靈慧、技巧高超、極具穿透力。
「當然,」海倫道:「好啊!」她們買了香檳。她們專程到狗頭港,邀羅貝塔共進晚餐。
他們都有一股愈來愈大的恐懼,讓他們不安;他們在這兒,小心翼翼地斟酌自己的人生,好像他們已經真的很老。當然蓋普一直有種保護孩子的執著;起碼,現在他覺得,珍妮當年想一直跟兒子住一塊兒的念頭,一點也沒什麼不正常。
「我們暫時不要討論這問題吧!」吳爾夫道:「我提議擱置這項動議。」
「我媽存心整我。」蓋普一口咬定。
當然,真信徒——或任何相信純粹之善,或純粹之惡的人——很少接受道歉。愛倫.詹姆絲會員訴諸文字的回應說,蓋普此舉無非是怕死;她們說他顯然害怕愛倫.詹姆絲協會派出無窮盡的殺手追殺他,直到得手為止。她們說蓋普不僅是頭沙豬,欺壓女人,也是「膽小鬼、鼠輩、儒夫」。
「玩完了?」蓋普說:「這怎麼可能?」大家(羅貝塔除外)都覺得,蓋普一夜之間變成了最不成氣候的自由主義者:他沒有能力審核任何人。他滿腦子想像的都是小說裡那一家子的悲慘生活史;因此他充滿了同情,他在現實世界裡成了個濫好人。
「捲度?」哈麗葉道,她試著根據蓋普的滿頭直髮想像這會是什麼模樣。「你是說要燙嗎?」她問。
「他不信任理髮師。」哈麗葉道。有一會兒,蓋普很擔心狄基說不定是個理髮師;不過他猜不是。
「建議她保留工作。」瑪霞道;她是個憎恨其他作家、以及任何想當作家的人的那種作家。
「我想也是。」蓋普道,狄基讚許地點點頭。「你妹妹是個好女人。」蓋普又說道。
「妳就是娜妮特?」蓋普站在門外台階上,遲疑不決地問。台階上結了一層鹽殼,半融化的雪泥踩來嘰嘎作響。
「是啊,是啊!」蓋普說。
那個丈夫自殺後,法院將孩子監護權判給婆婆的女人?
她們把所有一切都說成黑和白。
「等一下,」蓋普道:「這是怎麼回事?愛倫.詹姆絲會員?出現?這不可以。」

正如寫〈葛利爾帕澤寄宿舍〉,他創造了一家人;他給自己兄弟、姊妹、姑媽——一個怪叔叔和一個壞叔叔——他又覺得自己是個小說家。他很開心地看著情節逐漸成形。
「她的確是,她的確是。」狄基用力點頭。

「你打算怎麼處理?」蓋普問吳爾夫。
自從停止寫作以來,蓋普生活中唯一的摩擦,就是來自他跟他最要好的朋友羅貝塔.穆爾東的關係。但羅貝塔本人並非摩擦的起因。珍妮.費爾茲去世後,蓋普發現她遺下極為可觀的財產,而且珍妮好像故意跟兒子過不去,竟指定他執行她的遺願,負責管理匪夷所思的財富,以及狗頭港那棟專門收容受傷婦女的大宅。
「我撤回動議,」蓋普氣呼呼地說:「愛倫.詹姆絲會員萬歲!」
「她們瘋了。」蓋普道。
但他寫得憤怒而流暢;他把愛倫的意思更堅定地表達出來。他以動人的雄辯,為那些受愛倫.詹姆絲會員「激進的自戕」——「使女性主義蒙上汙名的狗屁」——連累的嚴肅婦女代言。他忍不住就是要貶抑她們,雖然他達到目的,但海倫問得也對:「這麼做是為了誰?哪個嚴肅的人不是老早就知道愛倫.詹姆絲會員都是瘋子?不,蓋普,你這麼做是為她們——也不是為了愛倫。你這麼做是為了那些該死的愛倫.詹姆絲會員!你這麼做只是為了激怒她們。為什麼?天啊,再過一年就沒有人會記得她們——也不會知道她們為什麼會有那種行為。她們不過是一種流行,一種愚蠢的流行,但你就不肯放過她們。為什麼?」
「她只要錢。」羅貝塔道。
羅貝塔成為狗頭港費爾茲基金會的常駐主管;那棟房子很快變成作家社區、療癒中心、產前門診——幾個採光良好的角樓房間,提供畫家獨處的空間與光線。費爾茲基金會成立一事,在婦女當中傳開後,就有很多人想知道,申請獎助需具備哪些資格。這一點,蓋普也很有興趣知道。所有申請者都寫信給羅貝塔,她招募了一小群女性的工作人員,她們有的喜歡蓋普、有的不喜歡蓋普——但每個人都會跟他爭辯。羅貝塔和她的董事每個月要跟滿心彆扭的蓋普開會兩次,一起甄選合格的申請者。
不見得。是第一個強|奸人家,而且傷害女的,不讓她告訴別人的男人——是他開的頭。
髒兮兮的白色SAAB車駛近他,蓋普挪到路肩的泥土地上。一頭黑色的安格斯牛向蓋普回哞;兩頭害羞從石牆邊退開。蓋普看著牠們。SAAB的速度不很快——沒有橫衝直撞。似乎沒有必要特別當心它。
「起碼她們很安靜。」瑪霞道,蓋普很欣賞她的言簡意賅。但只有蓋普發笑。
「沒有,沒有。」蓋普道。
在摔角室裡,他連續跟重量級選手鍛鍊了三天。是為了懲罰自己?
「你畫多久了?」蓋普問丹肯;他差點就落淚,他覺得好驕傲。
「愛倫.詹姆絲不是個象徵,」蓋普寫道:「她是強|暴受害者,在她還沒長大到可以對性與男人做判斷時,就慘遭強|暴和殘肢。」他以這句話開頭,寫了一大堆。雜誌社當然照登——煽風點火,樂不可支。這也是《班森哈維眼中的世界》出版後,蓋普第一篇發表的文章。
「我有位客人!」哈麗葉道。
蓋普覺得,他也該就這份雜誌預先給愛倫一個警告。他們刊登了一篇由數十個愛倫.詹姆絲會員連署的長信,回應愛倫自覺被她們利用、不喜歡她們的大膽宣言。雜誌社最喜歡這樣的衝突。愛倫特別覺得被雜誌社的編輯出賣,因為他們向這些詹姆絲會員透露,愛倫目前跟聲名狼藉的T.S.蓋普住在一起。
全美國的人都知道愛倫.詹姆絲如何失去她的舌頭,只除了現在才成長的年輕一輩,他們經常把愛倫.詹姆絲與愛倫.詹姆絲會員混淆;這種事最讓愛倫痛苦,因為人家會懷疑她是自己把舌頭割掉的。
「天啊,寄回來吧!」海倫說。
「我不信任理髮師。」蓋普道。
蓋普也期待下一個摔角季的來臨,還有父子合作出版的〈葛利爾帕澤寄宿舍〉。至少這會是一本老少咸宜的書!當然,他也有種重新為人的感覺。回到開始,走一條新路。就憑「重新開始」這幾個字,美好的幻想就百花齊放了。
「珍妮.費爾茲是我母親。」蓋普說,因為他要有人知道,他確定自己不會佔狄基感情的便宜。

但他並沒有撤退。
她沒對他說什麼,但他到史迪林體育組毛遂自薦,自願接替恩尼的位置。「你們不用付我薪水。」他告訴他們:「我不在乎錢;我就是想做摔角教練。」當然他們不得不承認,他應該可以勝任。原本實力堅強的摔角隊伍,若沒人接替恩尼,就會走下坡。
蓋普開場寫道:「父親要我們都擁有更好的人生,但所謂更好是相對於什麼而言——他卻說不出個所以然。我不以為他懂得人生是什麼,但他就是希望它更好。」
羅貝塔以最有風情的方式親了蓋普的嘴唇,還揍了他一記肩膀——兩者都太過用力,讓他齜牙咧嘴。
狗不見了,哈麗葉也不見了;她悄無聲息離開去更衣,不和氣的伴侶跟她走了。蓋普梳梳頭髮;他看看鏡子,好像要記住自己的長相。他想像自己即將有重大改變,變得無法辨認。
「費爾茲基金會。」蓋普出主意。
當然,公平來說,愛倫.詹姆絲會員的用意有好的一面,她們希望把壓迫一般婦女的殘暴惡行公諸於世。對許多愛倫.詹姆絲會員而言,模仿可怕的截舌動作,不見得是「純政治動機」而是極為個人的認同。當然,某些情況下,愛倫.詹姆絲會員也曾經被強|暴;她們想表達的是,她們覺得自己也好像失去了舌頭。在男人的世界裡,她們覺得永遠被箝口。
這件案子很容易就決定了。
「我覺得棒極了。」蓋普說。
他出了廚房,臨去又瞪了蓋普一眼。
「我也無法想像,為什麼是你,真的?」羅貝塔承認:「世界上這麼多人。」
「我父親在奧地利觀光局工作。」
「該由誰來決定哪個婦女『值得敬重』?」蓋普道:「老天爺,媽,」他喊道:「我要為這狗屎點子扭斷妳脖子!」
「老天爺。」蓋普道。

羅貝塔建議他不要唸性|愛的段落;倒不是費爾茲基金會的研究員本質上有敵意,但她們對這方面很警覺。羅貝塔說:「你有很多其他段落可以唸,只有性|愛例外。」他們都絕口不建議他朗誦新作品。主要就是為這緣故——沒有新東西可朗誦——蓋普對於到任何場所朗誦,愈來愈覺得意興闌珊。
吳爾夫確實知道。他也覺得丹肯的插畫有創意、不做作,但實在不是那麼好;這孩子還不滿十三歲——不論他天分多高。但吳爾夫對好的出版點子非常敏感。為求保險,他拿這本書做秘密的潔爾西.史拉普測驗。蓋普的小說,尤其是丹肯的插畫,以極高評價通過潔爾西的品評。她唯一有所保留的就是,蓋普用了太多她沒見過的詞彙。
「好啦,」他道:「好啦,好啦!可是她說得對,媽的。那些笨蛋應該聽聽本尊怎麼說。」
蓋普即使看到這些回應,似乎也不以為意;就好像他根本沒看到似的。他寫道歉信的動機主要是為了他的寫作;這只是一個清理桌面的動作,並非出於良心不安;他要把心裡那些跟照顧花園、釘書架等,在他等待重拾嚴肅寫作期間,打發時間的瑣碎一掃而空。他想要跟愛倫.詹姆絲會員講和,然後把她們忘掉,儘管海倫忘不了她們。愛倫.詹姆絲不消說,也忘不了她們。甚至羅貝塔,每次跟蓋普出外都非常警覺,惴惴不安。
「說不定她只是個婊子?」羅貝塔猜疑不幸的楚庚米勒太太;大家都瞪著她。羅貝塔在他們之中佔有特殊的優勢,她能夠同時從女人的角度和前費城鷹隊的角度思考。「試想,」她道:「如果她只是個放浪|女人,隨便什麼下流勾當都做得出來,一向如此——根本不當一回事。這麼一來,我們豈不成了笑柄;萬一上當就慘了。」
「他才不是要燙頭髮,哈麗葉,」狄基道:「他想在頭髮上玩什麼花樣,哼?」
嗨,我名字叫……
董事會其他成員大致都同意他的看法;愛倫.詹姆絲會員不怎麼受歡迎——向來如此,她們的極端作風(現在)似乎變得過時而病態。
「我要剪的不是一般的髮型。」蓋普不含任何意圖地說,他看這著個女人拉長一張悲傷的面孔,灰色的眼睛周圍有細細的皺紋。她自己的頭髮是洗白了的淡金色,捲著髮捲。
羅貝塔告訴蓋普,這種情形下,如果他不想當著一群女人的面朗誦,她會諒解。但蓋普還是到狗頭港,當著聚集的費爾茲基金會研究員和她們邀請的形形色|色來賓朗誦一段。到場人數未超過一百,在珍妮遺下的日光室裡,十分舒適。他朗誦〈葛利爾帕澤寄宿舍〉,在引言中他說:「這是我寫的第一篇,也是最好的東西。我甚至不知道我怎麼構思出來的。我想它的主題是死亡,但我寫的時候對死亡的瞭解不深。我現在對死有更深的認識,卻一個字也沒有寫。故事裡有十一個主要角色,其中七個都死了;一個發瘋了;還有一個跟別的女人跑了。我先不透露另兩個角色的下場,但你們會知道,活著熬完這篇小說的機率不大。」
蓋普跑到一座小丘和圖書上,旁邊是專門飼養黑色安格斯牛的農場——史迪林到海濱唯一的山丘——這兒是他跑步達兩哩路的標記點。他看見牛群藍黑色的鼻子向著他,像是架在石砌矮牆上的雙管獵槍。蓋普經常跟牛說話,他還會對牠們哞哞叫。
楚庚米勒太太走回來,給蓋普開了門。進了廚房,他覺得木頭爐子的熱氣燻得眼睛發乾;房裡有烤麵包和潤絲精的味道——事實上,這間廚房的功能似乎被一般廚房和哈麗葉的生財道具瓜分。一個裝有洗髮精噴嘴的粉紅臉盆;貯藏煮熟番茄的罐頭;配了舞台式燈光的三向鏡子;一個裝調味料和嫩精的木頭架子;成排的油膏、乳液、膠水。一張鐵椅子上方的鐵桿上掛著吹風機——倒像電椅的靈感來源。
這位想出高招的作家,是位傑出的短篇小說作家,蓋普一年前大力推薦過她,但她的居住期限將屆,就要搬出去了。誰來接手她的房間?
對蓋普最激烈的批判——關於他跟他母親和他自己作品的關係都來自愛倫.詹姆絲會員。他激怒之下,也會反唇相譏。整件事的因果已無法追究。但蓋普之所以會在女性主義者之間,成為一個爭議性話題,可說全由愛倫.詹姆絲會員的挑釁——以及他兇猛的還擊。也因為如此,喜歡和不喜歡蓋普的女性主義者,可說平分秋色。
愛倫.詹姆絲會員就在這一點上大作文章:愛倫.詹姆絲,可憐的小女孩,被男性惡棍蓋普洗腦,成為反女性主義者。背叛親生母親的蓋普!利用婦女運動謀政治利益的無恥之徒!零星投書當中,把蓋普跟愛倫的關係說成「誘惑」「骯髒」「卑劣」。

「但是可以請妳剪嗎?」蓋普問她:「我不信任理髮師。」
蓋普眼中的世界,前一天晚上熱鬧歡喜,第二天早晨卻可能變得殺氣騰騰。
「起碼弄清楚她自己的名字叫什麼。」瑪霞道。
「天啊,羅貝塔,」蓋普道。這時他從這黑暗的話題中看出一線光明。不知什麼緣故,愛倫.詹姆絲會員比全世界的坎尼.楚庚米勒更令他憤慨;雖然他認為愛倫.詹姆絲會員已經過時,但她們減少的速度在蓋普看來還不夠快。他要她們從世界上消失;他不只希望她們消失——他要羞辱她們。海倫已經告訴過他,這種憎恨遠超出愛倫.詹姆絲會員所應得。
「為什麼是我?」蓋普叫道:「為什麼不找妳?」他對羅貝塔大喊。但羅貝塔對於珍妮沒指定她,已經覺得很傷心。
諷刺的是,促使這場長期冷戰升高的,卻是愛倫.詹姆絲本人。
「嗯,是有一點,」蓋普陪她一起笑。「一點點。」他補了一句,兩人像朋友般又笑了。
愛倫.詹姆絲會員又有什麼不同?她們的作風豈不是同樣的極端,對人性的複雜毫無認識?
「她這麼憤慨是應該的,」海倫跟蓋普談到愛倫的文章時說:「我相信她有寫這篇文章的衝動,把話說出來對她有很大的好處。我也這麼告訴過她。」
「怎麼回事?」他問。但海倫跟愛倫一樣說不出話,她抱著他的臀部,牙齒湊在他胸前格格作響,他抱住她,直到她不再顫抖。
羅貝塔顯然舉棋不定。她一方面跟珍妮同感,希望教育蓋普和其他男人理解,婦女的需求是合法而極其複雜的。但她又擔心蓋普把事情搞砸,而她又自知能做得非常好。
「我該怎麼辦?」吳爾夫問。


真希望我能說話。
蓋普想到,不久丹肯就會成為史迪林的學生;這是蓋普期待的、不會令他感到尷尬的喜悅。他希望在摔角練習室見到丹肯,但他很高興丹肯已找到自己的運動:游泳——他的個性、他的視力在游泳池裡都得其所哉。丹肯偶爾會來摔角室,裹著毛巾,剛出水池,渾身發抖;他坐在暖氣熱風底下的軟墊上取暖。
「如果不用更嚴格的標準審核申請人,」奚瑪道:「我們就玩完了。」
「我想不至於。」奚瑪.布洛克說,她從事心理醫療方面的社會工作,蓋普很瞧不起她。「有興趣去讀令堂那種自傳的人,很少會被小說吸引——或只偶爾看一看。換言之,如果她讀過《班森哈維眼中的世界》,也只因為那本書是你寫的。這種動機不會促成她讀完全書;我們考慮所有的可能性——況且她是個美髮師——她一定會讀不下去,讀不完。她應該不會記得書封上你的照片——只有你的臉,而且拍得很模糊(當然,報上登過你的照片,但只限珍妮剛遇害那陣子。何況,當時大家印象最深刻的只是珍妮的臉)。像這種女人一定看很多電視;她不是喜歡看書的那一型。我非常懷疑這種女人會把你的照片放在心上。」
他先是寫了一封信給曾經刊登他抨擊愛倫.詹姆絲會員的文章的雜誌。信中他對自己措辭激烈、自以為是表示歉意。「雖然我相信愛倫.詹姆絲被這些女人利用,她們從未考慮到現實生活中的愛倫.詹姆絲,但我可以理解,利用愛倫.詹姆絲的需求非常真實而龐大。對於那個有迫切需求、行事訴諸暴力、被激怒到非置我於死地的女人之死,當然起碼有一部分是我的錯。我道歉。」
蓋普知道她死了,因為他看見她的眼睛。他知道她是愛倫.詹姆絲會員,因為他看了她的嘴巴。他還檢查了她的皮包。裡頭只有意料中的便條紙和鉛筆。還有很多用過的或新寫的紙條。有一張寫道:
「現在是現在,羅貝塔。」蓋普道。
「天啊,羅貝塔,」蓋普道:「把她們弄走。」
你自找的。
所以我恨她們。她們強迫妳跟她們一樣——否則妳就是敵人。
蓋普的作品博得奇怪的名聲,雖說他不曾刻意爭取,卻很稱他的心,而且這名聲來得比吳爾夫預期的更怪異。雖然《班森哈維眼中的世界》基於政治因素,受到愛慕或輕蔑,令蓋普和吳爾夫都很尷尬,但這本書的名聲確實促成很多讀者回頭去讀蓋普較早的作品,即使出發點未必正確。蓋普客氣地回絕各大學找他去演講的邀請,約半數的邀請,要求他代表所謂婦女問題的正方或反方;要不然就是談他跟母親,或她的作品的關係,還有他在書中賦予各個人物的「性角色」。他稱之為「藉由社會學或心理分析摧毀藝術」。但只要求他朗誦自己的小說的邀請,數量也差不多佔一半;偶爾一兩次,他會同意前往——尤其如果海倫想去的話。
「我不喜歡。」海倫在床上跟他說。
但哈姆斯的後見之明來得容易;從蓋普出任史迪林摔角教練那天開始,海倫就知道他有這個問題。他們都知道,他無論如何都趕不上恩尼,但他可以維持一個過得去的培訓計畫,他的摔角選手贏的次數也會比輸的次數多。
海倫可能是唯一知道他為什麼不能(在這個階段)寫作的人。她的理論後來由批評家哈姆斯(A.J.Harms)揭露,哈姆斯認為,蓋普的作品跟他個人生活史的對應關係愈來愈密切,因而被削弱。哈姆斯寫道:「他的自傳傾向愈強,寫作範圍就愈狹隘;同時,寫作也愈發令他不安。就好像他知道,不僅作品令他痛苦——將記憶如是地羅掘俱窮——作品的各個方面,也會變得更加單薄而缺乏想像。」蓋普失去了貼近真實地想像人生的自由,這是他早年用〈葛利爾帕澤寄宿舍〉對自己、和對我們所有人許下的承諾。據哈姆斯看來,蓋普光憑記憶寫作,背離真實甚遠,這種與想像明顯有別的手法,不僅對他是一種心理的戕害,成效也差很多。
蓋普道:「人家登它絕不是為這個理由,你也知道。」

愛倫寫道。
「我們收到的捐款已經夠多了。」蓋普道。
海倫對蓋普滿口摔角術語很煩,但她畢竟是這種環境裡長大的,見怪不怪。她覺得,蓋普雖然不寫作,但還是活得滿快樂。晚上海倫看書,蓋普就看電視。
「謝謝!」蓋普道。他說話時,狗叼著他的外套甩動。
「真是不幸。」蓋普道;他指的是發生過的一切。
即使這消息令他跟海倫同樣地不安,他也沒承認。他吃了龍蝦、幹貝,喝了香檳,等海倫或丹肯批評他的髮型。直到他洗盤子的時候,愛倫塞過來一張濕答答的紙條:
有預期中寫給愛倫個人的信:白癡的慰問信,變態男人的求婚信——蓋普警告過愛倫,醜陋、反女性主義的暴君和蹂躪女人的男人,都會自命站在她那邊。
「這樣夠好了,羅貝塔,」蓋普說:「不是每個人都這麼幸運——能如此劃分勢力範圍。」

「哈囉,」蓋普說。名叫狄基的大塊頭男人瞪著他看。他大約五十歲;紅通通的大臉像在冰上摩擦過,熟悉丹肯表情的蓋普立刻看出,他有隻玻璃眼。
但他對這是很認真,帶著那種站在正確一方的人必然會有的態度——不計一切代價。正因為如此,也會懷疑自己是否錯了。這樣的感覺使他孤立於所有人之外——甚至包括愛倫。她已經準備退出,對自己開的頭很覺遺憾。
她大約四十餘歲。SAAB的引擎把她的膝蓋頂高,嵌在撞得稀爛的方向盤座兩側。她手上沒有戒指,手指粗短,被她過去經歷過的那些個酷寒冬季凍得紅腫不消。不知是駕駛座側的車門,還是擋風玻璃的框架撞上她的臉,撞凹了太陽穴和一邊的面頰。這使得她的臉略微歪向一側。熱呼呼的夏風從原來裝有擋風玻璃的大洞灌進車裡,把她染滿鮮血的褐髮吹得獵獵飛揚。
「我看不見你的頭髮。」她道。他脫掉圓筒形的帽子,他的頭髮因靜電而向四面八方豎立,在寒風中糾纏。
但他們是最要好的朋友,即使有一方對這種鼓勵認真——不論蓋普或羅貝塔也立刻被當作笑話。何況,羅貝塔的愛情生活終於安頓下來了;她像天生的女人一樣,非常重視隱私。她喜歡擔任狗頭港費爾茲基金會的董事長。羅貝塔把性生活保留給紐約市,為數不算少、但也不過分的情慾放縱之中。她維持了合理數量的情人,以便突然到訪或期約幽會。她對蓋普說:「只有這樣,我才能控制局面。」
外頭,狄基正在木柴堆裡劈柴。他做得非常好。蓋普出來時,他停下斧頭。「再見!」蓋普大聲說,但狄基走過來——手中拎著斧頭。
「我告訴過妳,不要接受她。」蓋普道。
愛倫寫道。
「像殯儀館化妝過的屍體。」海倫說,她激烈用手指翻攪他的頭髮。「每根小頭髮都歸位。」她說:「太完美了,看起來不像活人!」她道。然後她開始不停地哭,蓋普抱著她,低聲哄她——努力要瞭解發生了什麼事。
「他要燙頭髮!」哈麗葉喊道。狄基沒脫他的紅帽子,不過蓋普看得出他是個禿子。
「你讓人家太生氣,」海倫在床上對他說:「你把她們弄得太亢奮。你煽風點火。你應該到一旁涼快去。你該只管自己的事,蓋普。做你自己的工作。你常說,政治最愚蠢,對你沒有意義。你說得對。它是愚蠢,是沒有意義。你做這件事,只因為它比你坐下來、從頭開始創作容易。你很清楚。你在家裡到處裝了書架,打磨地板,還在花園裡東摸西搞的,真要命啊。
海倫說:「用寬容的心看待不寬容,是時代加諸我們的苛刻要求。」雖然蓋普知道海倫非常聰明,往往比他看得遠,但他碰到愛倫.詹姆絲會員就盲目起來。
「可是為什麼呢?」海倫道:「有什麼好處呢?」
吳爾夫對著奚瑪翻白眼。連羅貝塔都在翻白眼。
「呃,妳剪男人頭髮嗎?」他問。
「我不知道北山鎮在哪兒,」海倫道:「但是他說他會回來吃晚餐。」
「你還好吧?」蓋普會問他:「你擦乾了,是吧?不要把水滴在墊子上好嗎?」
「你射殺坎尼?」蓋普說。
申請者一〇八一號有個未投保的丈夫死於https://www.hetubook.com.com飛機失事。她有三個孩子,都未滿五歲,還需要修十五學分的課,才能拿到法文研究所的碩士學位。她很想回學校,取得學位,找份合適的工作;她讀書需要錢還要求狗頭港提供房間給她的孩子住,外加一個保母。
蓋普知道阿噗後來怎麼了。
天啊,蓋普想道,但他留下那張紙條跟其他東西一起讓人發現。他不是那種會藏匿重要訊息——即使是一則瘋狂的訊息——的作家,他不是那種人。
吳爾夫道:「好吧,不是。但寫得好也是優點。」
「羅貝塔,」蓋普道:「妳一直在說我做得不對。」
蓋普對她的伏流蛙預感沒有認同——這一次沒有——他跟她說了好多話,跟她做|愛。終於,她睡著了。
「好處?」蓋普問:「好吧,這是事實。對愛倫有益。」

這真讓海倫覺得是老年期大幅提前來臨,但她逐漸開始分擔他的焦慮——他保有目前一切的欲望,包括清醒的神智——她也知道他跟她同樣的理解,婚姻之愛是多麼脆弱。
海倫給他們買了台電影攝影機,愛倫和丹肯合寫了一個劇本,並自行演出——故事講一個瞎眼的王子,他的視力因親吻一個年輕的清潔婦而恢復了一部分。王子只有一隻眼睛重見光明,因為清潔婦只准他親吻面頰。她不好意思讓任何人吻她的嘴,因為她沒有舌頭。儘管他們身有殘缺,被迫妥協,但他們還是結了婚。故事沒能演出的部分,用默劇和字幕表達,字幕由愛倫執筆。後來丹肯說,這部電影最大優點就是長度只有七分鐘。
雖然英文教學組提出極為熱誠的邀請,海倫仍不確定要不要在史迪林任教。「我以為妳想回去教書。」蓋普道,但海倫對於在她自己做女孩子的時候不給女孩子念的學校教書一事,寧可再等等。
「但是她們開的頭。」蓋普堅持。
「天啊,」蓋普道:「中年?我們已經退休啦——這麼說才對吧!我們完全跳過中年,直接邁入老年期。」
坎尼把妻子的自我教育怪罪婦女運動。楚庚米勒太太本來就自食其力,她在新罕布夏州北山鎮開了家美容院。坎尼被法院勒令搬出她的房子後,她繼續她的美髮生意。但現在沒有坎尼開卡車了,楚庚米勒太太單靠美容收入養家,便覺捉襟見肘。她提出這份幾乎不合格的申請,信中說,她過去為了平衡收支做過很多不得已的事,現在為了維持日後的生活,她還是什麼事都願意做。
「我們一起來吧!」羅貝塔道:「也就是說,你負責,我提供建議。我若覺得你做得不對就告訴你。」
「那就好。」狄基道:「她可不要聽這種話。」
「我先生是坎尼.楚庚米勒。」哈麗葉道:「人人都知道,不論你是誰,你一定知道他是誰。」
「老天爺。」蓋普道。
但蓋普說:「我們去問愛倫.詹姆絲。這樣才公平,對不對?我們問問正牌的愛倫.詹姆絲,聽她對愛倫.詹姆絲會員有什麼看法。老天,我真想把她對她們的意見拿去出版。妳知道她對她們的感覺嗎?」
「可是世界真的就是那樣啊!」蓋普道。
「我打賭她名叫查理。」羅貝塔道。
大家都瞪著他看。
「當然妳不是。」蓋普對她說。
愛倫在車上寫道。
「回去躺下,該死的笨蛋。」他道,狗乖乖聽話。
「那我們該找個保證人。」瑪霞道。
「不,不會的,」丹肯道:「我很好。」
晚上,蓋普會大聲唸進度給海倫和愛倫聽;有時丹肯會在旁聆聽,有時羅貝塔過來吃晚餐,他也會唸給她聽。他忽然對費爾茲基金會的一切事務都慷慨起來。事實上,董事會其他董事都被他氣壞了:只要來申請的人,蓋普都不想讓她們空手而回。他不斷地說:「她似乎很誠懇。」「看啊,她生活很苦啊!」他對董事們說:「難道錢不夠嗎?」
蓋普夫婦決定住在史迪林。他們有花不完的錢;海倫不必工作,她不想做就不做,反倒是蓋普需要找點事做。
「附議。」瑪霞道。
海倫求他不要受引誘,不要介入。甚至愛倫都告訴他,這是她的戰爭;她沒有要求他支援。

「謝謝妳,奚瑪,」蓋普冷靜地說。事情決定了,由蓋普去探望楚庚米勒太太,「深入研判她的品格。」
海倫與蓋普整修史迪林大廈,校區很多人都這麼稱呼這棟房子。波西這名字很快就消失;現在大多數人記憶中,都只把米姬叫做米姬.史迪林。蓋普的新家是史迪林校園及周邊最高級的住宅,史迪林的學生為家長和有意入學的學生導遊校區,很少會說:「這是作家蓋普的住所,原來由史迪林家族建於一八七一年。」學生的說法比這好玩得多;他們通常都說:「這是我們的摔角教練住的地方。」家長客氣地面面相覷,有意入學的學生則問:「摔角在史迪林很受重視嗎?」
「她們憎恨整個社會,」奚瑪.布洛克道:「這可能會傳染。另一方面,她們又幾乎是這個地方的精神真髓。」
他滿心不高興地點點頭。
她們對他當然更盲目。
「我不知道你打什麼主意,老兄,」狄基低聲對蓋普說:「可是你只准燙頭髮,聽到沒?」
那條詭計多端又強壯的狗,壯碩的身體從她腿間竄出,把張猙獰的大臉伸到防風板與主門之間。蓋普繃緊肌肉,準備迎戰,但哈麗葉忽然抬起粗大的膝蓋,狠狠踹了那畜牲的嘴巴一腳,狗兒搖搖欲墜。她把手伸到鬆弛的頸皮裡,用力一擰;狗便呻|吟著,尾隨她身後,遁入廚房。
史迪林摔角隊痛宰巴斯隊,以九勝二負的成績結束了季賽,贏得新英格蘭大賽的第二名,還有一位個人冠軍,他體重一百六十七磅(七十六公斤),蓋普花了最多工夫給他做個別訓練。但摔角季一旦結束,退休作家蓋普又有太多用不完的空閒了。
「你沒跟她說,是吧?」狄基說,用手中的長斧頭指向屋子,和哈麗葉。
「我是射殺他的人當中的一個,」狄基說:「坎尼發瘋了。總得有人射殺他。」
蓋普站著不動,讓狄基細看。

「有位研究與癌症有關的墮胎的醫生,」瓊安道:「她怎麼樣?」
優格車駕駛還沒遇到蓋普,經過事故現場時,黑色的安格斯牛已經從石牆上的缺口逃到外面,圍繞著髒兮兮的白色SAAB,像哀悼的巨獸,圍繞著這個死在進口車裡的脆弱天使。
「也許吧,等珍妮大到可以念這所學校的時候,」海倫道:「同時,我讀書讀得很高興,純讀書。」身為作家,蓋普對海倫這種書讀得特別多的人,感到既妒忌又不信任。
「拜託,你可以留下,」楚庚米勒太太道:「狄基只是照顧我。」狄基顯得很羞愧:他一踩在另一腳上站著。
鏡子邊緣上嵌著幾張小照片。一張是年輕的哈麗葉和咧著嘴的坎尼的結婚照。他們正笨拙地支解一個蛋糕。
「太棒了!」羅貝塔道:「好啊,提供婦女獎助——還有地方住。」
通往外面的門忽然開了,一個穿打獵外套、戴紅色獵帽的大塊頭男人走進來;他捧了一大抱木頭,直接拿到火爐旁的木柴箱。一直蹲在臉盆底下的狗——距蓋普發抖的膝蓋不過幾吋遠——立刻衝出來攔截這個男人。狗兒靜悄悄鑽出來,哼都不哼一聲;來者顯然是熟人。

「不要,」海倫道:「我非常不贊成。有什麼好處?」
蓋普正想著他答應到狗頭港朗誦的事。羅貝塔說服他在費爾茲基金會的研究員和他們邀請來的客人之前朗誦;畢竟他是位重要的董事——羅貝塔經常安排小型演奏會、詩朗誦會之類的——但蓋普對此嗤之以鼻。他不喜歡朗誦——尤其現在,尤其是對一群女人;他抨擊愛倫.詹姆絲會員,讓很多婦女覺得心有戚戚。當然很多嚴肅的婦女同意他的觀點,但她們大多也有足夠的智慧,看出他對愛倫.詹姆絲會員的批評之中,個人報復的意味已超越了理性。她們察覺他有股殺手的本能——基本上屬於男性,而且非常不寬容。海倫說他對不寬容太不寬容。大多數婦女當然認為蓋普寫出了愛倫.詹姆絲會員的真面目,但有必要那麼粗暴嗎?用他習慣的摔角詞彙,或許可以說,蓋普的罪狀就是沒有必要地動粗。他的粗暴令許多女人起疑,如果他現在去朗誦,即使是面對混合的聽眾——主要在目前不流行粗暴的大學裡——他也察覺到一種沉默的厭棄。他曾經公然發脾氣;他已經展示給大家看,他可以很殘忍。

他們接著看報表:目前狗頭港住了哪些人;誰的居住期限已滿;誰即將搬進來。最近面臨哪些問題,如果有的話。
蓋普知道自己還活著;他嘴裡湧出鮮血是因為他咬到自己的嘴唇。他沿圍牆移動到撞擊的位置。撞毀的SAAB嵌在牆裡。駕駛喪失的不僅是舌頭而已。

「很好看。」他道;他失去的耳朵巧妙地藏了起來。
「我最討厭作家靠既得的名聲牟利——所有見不得人的東西都掏出來出版,又把過去寫的那些不值一提的垃圾拿來再版。但這篇東西不一樣,約翰,你知道的。」
十一歲就被強|暴並割掉舌頭的愛倫,搬來與蓋普夫婦同住時已十九歲。她立刻成了丹肯的姊姊,也是丹肯羞怯地認同的殘障族群的一員。他們非常親密。愛倫幫丹肯做功課,因為她擅長讀與寫。丹肯啟發愛倫對游泳和攝影的興趣。蓋普為他們在史迪林大廈裡設了一間暗房,他們在黑暗中花好幾小時,沖洗照片沖個沒完——丹肯談起快門速度和曝光時間長短就沒完沒了,不會說話的愛倫不斷地喔,喔回應。
然後他宣稱他有任務在身,他要為費爾茲基金會出差。前往新罕布夏州北山鎮。判定一個名叫楚庚米勒的女人是否值得獎助。
「她有寫作的天分,」蓋普對海倫說:「她不但有能力,還有熱情。我認為她有毅力。」
鼠蹊部的傷勢痊癒後,蓋普整個夏季都在史迪林到海邊的路上跑,每天跟沉思的安格斯牛點頭問好;他們現在共同享有那道幸運石牆的保護,蓋普覺得永遠可以認同這些體積龐大的幸運動物。快樂地嚼草,快樂地繁殖。有一天,很快地被屠宰。蓋普沒考慮牛或他自己被屠宰的問題。他對汽車很小心,但並沒有過分緊張。
保險套追蹤蓋普就像螞蟻追蹤糖。他旅行數千哩,他到別的大陸,就在那兒——在其他方面都一塵不染的陌生旅館客房裡的下身盆裡……就在那兒——像一尾大魚的眼珠落在計程車後座……就在那兒——從他的鞋底瞪著他看,不知什麼地方黏到的。保險套從四面八方來到他身旁,帶來可厭的意外。
我沒有被強|暴過,也從來不想。
也許這就是我感覺到的伏流蛙,海倫想道。她清醒地躺在熟睡的蓋普身旁,擁抱著他溫暖的身體,沉浸在他周身來自於她的濃鬱性|愛氣息之中。海倫想道:也許那個死掉的愛倫.詹姆絲會員就是伏流蛙,現在她走了。她用力抱緊蓋普,太用力以致把他弄醒了。
腳踝扭傷使蓋普兩星期不能跑步,加速了他的寫作進度。他正在撰寫他所謂的「父親書」;這是他赴歐洲前夕,跟吳爾夫提到的三個寫作計畫中的第一個——這本書名叫做《我父親的大夢》。因為這個父親是創作出來的,蓋普覺得跟啟發〈葛利爾帕澤寄宿舍〉的純粹靈感又有了交集。他曾經誤入歧途,走了很長一段路。現在盤據他整個心神的,就是他所謂「日常生活中單純的意外與災難,以及因而順理成章產生的心理創傷」。他又覺得趾高氣揚,好像什麼都能創作出來。

「咱們看看髮型如何。」狄基道。
好幾個星期,他對她唯一的一句有關如何花她的錢、使用她龐大的海濱豪宅的遺言,一直百思不解:
兩位在同一天和*圖*書出現的愛倫.詹姆絲會員?

愛倫.詹姆絲的〈為什麼我不是愛倫.詹姆絲會員〉一文,似乎沒有立即引起騷動。大部分讀者來信得過一陣子才會刊登出來。
她把這悄息告訴愛倫。海倫立刻原諒了愛倫,甚至容許自己陪她一起歡喜慶祝。她們帶丹肯和小珍妮,駕車去海濱。她們買了龍蝦——愛倫的最愛——還有一大堆幹貝給不是那麼喜歡龍蝦的蓋普。
這是哪兒來的?他試著構想一個類似的句子。他想到這麼一個句子:「男孩五歲大;咳嗽聲好像比他瘦弱的小胸膛還深沉。」他擁有的只是回憶,那寫出來的全是糞土。他再也沒有純粹的想像了。
「說真的,你們兩個,」海倫對他們說:「幹嘛不去搞一場轟轟烈烈的外遇。恐怕還安全點。」
一個晴朗的日子,他們向海邊跑去,過了那個養牛場約一哩路,羅貝塔忽然確信開過來的一輛福斯車裡,藏著另一名刺客;她完美地縱身一撲,攔截蓋普,將他撞下河堤,跌進十二呎底下的爛泥溝裡。扭傷了腳踝的蓋普,坐在河床上對羅貝塔高聲叫罵。羅貝塔撿起一塊石頭,威脅那輛滿載嚇壞了的,剛開完海灘派對回來的青少年的福斯車;她說服他們騰出位置給蓋普,把他送到珍妮.費爾茲保健中心。
海倫比較常來摔角室。她又開始手不釋卷,她到摔角室來看書——「就像在三溫暖裡讀書。」她常說——偶爾有人特別大聲地跌在墊子上,或發出痛喊,她會從書本上抬起頭。海倫在摔角室讀書唯一的問題,就是眼鏡會起霧。
「用來改名字?」瑪霞問。
「不剪。」她道。
「我看見了。」狄基道。蓋普緊張地摸摸頭髮,好像要告訴狄基他多麼重視自己的頭髮——專程跑到北山鎮的娜妮特美容院,只為了理一個在狄基看來簡單不過的髮。

若能在摔角室開會,他無疑會覺得更輕鬆。雖然他清楚地知道,即使在那兒,要在過去的羅勃.穆爾東手下過關得分,也絕非易事。
「好啦,不許這樣,」哈麗葉對狗說;她把蓋普的外套放回椅子上。「你想走也可以,」她道:「但狄基不會騷擾你。他只是照顧我。」
「你要寫作。」海倫厭煩地說。
「不要,媽的,」蓋普說:「問問愛倫她希望你怎麼處理。」
「說正經的,」羅貝塔道:「這很重要,你不懂嗎?她要你瞭解這方面的需求,她要你處理這方面的問題。」
他試著回想,當初他怎麼想出〈葛利爾帕澤寄宿舍〉的第一個句子:
董事會一致通過,給這女人足夠的錢完成學位,並雇用一個住宿的保母;但孩子、保母及這婦人,必須一起住在她讀學位的地方。狗頭港不適合小孩和保母。這兒有些女人看到或聽見小孩就會發狂。這兒有些女人,一輩子都被保母整慘了。
「我不信任你。」狄基道。
我從來沒讓男人碰過,也從來不要。
米姬永遠不知道她的家族豪宅,她送給史迪林學院的禮物賣給了誰。史都伊二號即使知道,也夠聰明,沒告訴他母親,她對蓋普的記憶,業已被她對好心的史密恩斯先生的新鮮記憶掩蓋。米姬死於匹茲堡一家老人院;史都伊二號仗著跟校友會的關係,才把母親弄進位於這美國鋼鐵中心附近的老人院。
對不起!
「老天爺。」蓋普道。
「也許她存心讓你覺得,」羅貝塔建議道:「她是個多麼好的媽媽。」
「狄基,他什麼也沒做。」哈麗葉道。她穿了件很緊的、讓蓋普想起他扔掉的那件連身褲裝的水藍色長褲,上身是件印滿新罕布夏州不開的花朵的花襯衫。她頭髮用一條花色不搭的絲巾綁起,臉上也化了妝,但不算過分;她看起來「還不錯」,像個肯花時間打點自己的某人的母親。蓋普猜測,她比狄基大概年輕幾歲,但差距不很大。
「殺人不僅要具備這些。」羅貝塔說。她們讓蓋普自己生悶氣。還能怎麼辦?用寬容的心看待不寬容,不在蓋普的長處之列。他碰到瘋狂的人就會發瘋。他似乎恨透了她們對瘋狂屈服一部分因為他經常都得克制自己,努力保持清醒。一旦有人放棄清醒,蓋普就懷疑她們不夠努力。
「這需要討論。」羅貝塔對他們說:「我認為沒有必要定這種規則。幫助她們並不代表我們支持她們那種、大家都認為是愚不可及的、表達政治立場的方式。在我看來,這些沒有舌頭的女人更需要幫助。事實上,她們不僅目前迫切需要棲身之所,以後也一定還會跟我們接觸。她們是真正有困難的人。」

「老天爺,」蓋普道:「萬一她認出我?有人有這種本事,你們知道的。」
「寫小說嗎?」蓋普問。
「那就好。」她說,仍然不抬頭看他。
全靠他的記憶救了他。作家有的記憶力非常具選擇性,蓋普所幸選擇記得那輛髒兮兮的SAAB——當它第一次從他身旁駛過,走的相反方向——如何放慢速度,駕駛又如何一副藉後視鏡打量他的模樣。
「沒錯。」狄基說:「我是他唯一的朋友。我把他介紹給哈麗葉。」狄基說。蓋普點點頭。狄基瞄著新髮型。
「好了,去吧!」哈麗葉愉快地輕推他一把道——他會告訴費爾茲基金會,這一推沒有任何暗示;一點也沒有,他很想告訴她,他就是珍妮.費爾茲的兒子,但他知道這麼做的動機純屬自私——企圖以他自己的力量感動別人。
「你應該好好寫書,讓其他人去做書架。你知道我說得對,蓋普。」
他常跟羅貝塔見面。他們有打不完的回力球;兩人在三個月內打斷了四支球拍和蓋普左手的小指。蓋普不經意地球拍向後一揮,害羅貝塔鼻梁縫了九針;羅貝塔自從脫離鷹隊以來,就不曾受過需要縫合的傷,因此格外抱怨得厲害。有次在球場上錯身而過,羅貝塔的長腿撞傷蓋普下體,讓他跛了整整一星期。
「沉默是種美德。」羅貝塔辯道。
「分子病毒學研究。」瓊安.艾克斯博士道;她為了做自己的研究,特地向杜克大學醫學中心申請休假。蓋普問她做的是什麼,她神秘兮兮地說,她對「血液中看不見的疾病」有興趣。
愛倫告訴吳爾夫,她要出版這篇文章。海倫試圖勸她放棄。蓋普拒絕介入。
他緊貼潮濕的地面伏在那兒,聽見藏在自己乾燥喉嚨底、滋味毒辣的伏流蛙嘓嘓叫——他聽見牛群跑離的蹄聲如炸裂。他聽見骯髒的白SAAB與石牆的金石撞擊聲。兩塊跟他腦袋一樣大的石頭,懶洋洋彈到他身旁。一頭睜大眼睛的公牛沒逃跑,SAAB的喇叭被壓著了,或許持續不斷的喇叭鳴聲使牛沒有貿然衝刺。
等等的,還有一張寫著:
「只做頭髮,」蓋普道:「我只要整理頭髮,如此而已。」
「你又沒有預約。」哈麗葉道。
「你已經介入了,」海倫對他說:「你知道不講話就能達成你的目的:出版一個令人痛苦的打擊。這就是你要的。」
「好啊,」羅貝塔道:「但我可沒辦法調查她是不是妓|女。」
「你是送耶穌上十字架的比拉多,做了還洗手。」海倫對蓋普說。
愛倫.詹姆絲會員沒有寫來隻字片語。
「瑪霞連死掉的作家都討厭。」蓋普曾經告訴羅貝塔。
「沒關係,沒關係。不是妳的錯。」蓋普安慰她。
「是你嗎,狄基?」哈麗葉.楚庚米勒從屋子的某處喊道。
蓋普兩步跳到石牆邊,用手一撐就翻躍而過,他沒看見牆頭上有根通了電的電圍籬。碰到電線時,只覺大腿上一陣刺痛,但他越過電籬笆,也越過了牆,摔在濕潤青翠、被牛群啃得東凹一塊、西禿一片的草根殘株上。
「她要辭職,然後寫一本書。」羅貝塔道。
「不算太壞。」狄基道:他指的是蓋普的髮型。
「真可怕。」蓋普說。
「或者辦一個未婚媽媽之家?」蓋普道:「『治療獎助』?老天爺。」
「你決定吧!」羅貝塔道:「這都得由你來考慮。」
「那妳呢?」蓋普道:「這種事妳做最合適了,羅貝塔。」
然後她就靠在蓋普肩上嚎啕大哭,她無法言宣的憤怒的痛哭,驚動了在這棟大房子一個偏遠的房間裡閱讀的海倫,讓丹肯跑出暗房,也把小珍妮從午睡中吵醒。
「但這幾乎是傳統。」羅貝塔道。她說兩位「老」愛倫.詹姆絲會員,因為在加州混不下去而回來。多年以前,她們在狗頭港待過;羅貝塔辯稱,回來對她們是一種懷舊的療養。
蓋普很欣賞她對分號的運用。他柔聲道:「我覺得這篇文章不出版比較好,愛倫。」
這給他新的能量,非常大的能量。他向吳爾夫提議編輯一個特殊版本,由丹肯繪圖的〈葛利爾帕澤寄宿舍〉單行本。蓋普寫信給吳爾夫說:「這篇小說有資格獨立成書。以我的名氣,銷路應該沒問題。除了一份小雜誌和編入一兩種選集,它不算真正出版過。更何況,圖畫得那麼好!這是一篇歷久彌新的作品。

「當然是的。」蓋普說。
香檳可以配龍蝦跟干貝嗎?
「我認為,光憑這一點,就可以斷定她資格不符。」說話的人是瑪霞.法克斯——一個瘦削的女詩人,經常跟蓋普交手,儘管他很欣賞她的詩。他永遠都做不到那麼經濟地處理文字。
「再見啦!」狄基道;他回頭砍他的木柴。蓋普穿過到處散落著狗大便的院子,回到車上。「你的髮型看起來不錯!」狄基對他喊道。這句評語似乎很真誠。蓋普在駕駛座上對他揮手時,狄基又開始劈木柴。哈麗葉在娜妮特美容院的窗子裡對蓋普揮手:這種揮手沒有任何其他意圖,他非常確定。他開車回頭,穿過北山鎮——他在一家小吃店喝了杯咖啡,在加油站加了油。每個人都看見他漂亮的髮型。他在每一面鏡子裡看自己漂亮的髮型!然後他開車回家,及時趕上慶祝:愛倫第一篇刊出的作品。
「這樣不像你。」海倫說;她使出渾身解數把他頭髮弄亂。「看起來像屍體的頭髮。」她在黑暗中道。
這個組織裡有一大堆瘋子,沒人能否認。甚至若干愛倫.詹姆絲會員也不否認。大致來說,這確實是個激進的女性主義者組成的狂熱政治團體,她們經常有損周圍其他婦女或女性主義者極端嚴肅的形象。但愛倫.詹姆絲對她們的抨擊,卻跟該組織不體貼愛倫.詹姆絲的舉動——沒有真心考慮到這個十一歲的女孩,寧可以更私密的方式,自行克服可怕遭遇的夢魘——如出一轍,並未替愛倫.詹姆絲會員中的個別成員著想。
「派人去看看這女人,跟她談談。」蓋普建議:「查明她是否正派,她是否真的靠自己努力獨立生活。」
蓋普訓練的第一支史迪林摔角隊,季賽成績是八比二,終於要面臨跟最大敵人——巴斯中學的壞男孩——決戰了。當然,這支隊伍的主力仍是恩尼.霍姆過去兩三年來一手調|教的摔角好手,但蓋普也使每個人磨礪以須。他正試圖根據每場訓練的結論,針對即將來臨的巴斯之役,預估贏面與輸面——坐在史迪林大宅廚房裡的桌前愛倫忽然捧著一個月前刊登她文章那份雜誌的當期號,滿眶眼淚衝到他面前。
愛倫.詹姆絲會員對蓋普的感覺,則不會比她們的象徵邏輯更複雜:她們以割掉舌頭象徵愛倫.詹姆絲被人割掉的舌頭。
「爸什麼時候回來?」丹肯問。
她問。
申請者一〇四八號名叫查理.普拉斯基。
「為什麼叫娜妮特?」後來蓋普問哈麗葉,他只敢看她耐心的手指,不敢看她不快樂的臉——也不敢看自己的頭髮。
「這會讓你沮喪嗎?」海倫小心翼翼地問。
「別,狄基。」哈麗葉對他說,親熱地親了一下他闊大的紅面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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