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

我也這麼認為,可是我覺得自己不靈光的外語,在短時間內可能什麼都說不出來。心想問些:您是不是很辛苦呢?我覺得坐上這象徵著拯救世人的座位,不是人們所能忍受的。可是您又為什麼要接受這麼辛苦的差事呢?
復活節的晚上,在古時候基督徒們被野獸生吃的可洛西阿姆廢墟,舉行盛大的野外彌撒。因為是教宗親自主持的,所以,那夜也有無數的朝聖者聚集到廢墟來。電臺的職員們拍攝這彌撒。我又到那家小吃店吃飯,說是為了吃飯,事實上是想去看看那個女子,是否還站在街燈照射著的淒涼石子路上。和上次一樣紅色牆壁的住家,受汙水弄濕了的路,顯得好長好長,小廣場上只有噴水發出的聲音,但是小路上看不到那位女子。
「是、是,是特瑪!」
飯後走出小吃店,和S散步在狹窄的石子路上。家家戶戶的紅色牆壁上,反射著角燈青白色的燈光。有一個濃妝而肥胖的女子斜靠在壁上,向微醉的我打招呼。
復活節前的羅馬,充滿了朝聖者的觀光客,我和先出發的M碰頭,和廣播電臺的人員打過招呼後,散步在阿曼特花剛開放的羅馬街上,到處都是日本旅客,他們搭乘的巴士,在市區順著觀光路線一站接一站地行駛下去。
我問同行的S。S和我一樣,是小說家也是信徒。要是能見到教皇,我有許多問題想請教他,諸如,您不覺得辛苦嗎?坐上這象徵著拯救人類的椅子上,不是一般人所能勝任的,您為什麼要接受這麼辛苦的職位呢?而當夜深人靜,您一個人獨處時,又想些什麼呢?
「怎麼說呢?」
目擊者仍以堅定的語氣繼續說著他們看到耶穌的事。
「不必再受苦了。」耶穌自言自語地說。「妳已經不用再受苦了。」
我點點頭。心想要是教皇廳知道我想問教皇的問題,或許會拒絕我們的訪問。這麼一想,對這次訪問的興致遞減。
復活節過後,羅馬突然變成春天。白天手上拿著上衣和照相機的觀光客,聚集到西班牙廣場和特洛比泉水來。
從寂然的走廊傳來腳步聲,房間内突然靜下來。門打開了,頭上戴著圓形紅帽的兩位大主教進來,後面全身被白色衣服包住,個子很高的人慢慢地進入室內,這就是教宗。他的臉很削瘦,滿副倦怠的模樣,好像背負著重物的奴隸,一步一步蹣跚和圖書地走近我們身邊,然後和剛才一樣,豎起食指為我們畫十字。對我們說了些話,那聲音像病人似的極為微弱。
早上九點,我們到達教皇廳的大禮堂時,已經擠滿了有五千名左右的男子。各朝聖團之前,豎有各國國旗,一眼可知是哪個國家。我們被安排在最前列的位置,有從日本來的天主教信徒共二十人左右,手放在膝上,靜肅地坐著。
謁見教皇是復活節的前一天,那天,教皇為從各地趕來的朝聖者祈福。儀式完了之後,才在教皇廳的一室接見我們。
這個故事我也讀了無數次,每次重讀時,腦海裡都浮現出這兩個故事中的兩隻手指。
「是誰碰到我的呢?這個人一定在這裡。」
或許在那教皇廳微暗的房間,對於教宗,S和我有著相同的印象,比如,背負著重擔拖著蹣跚的腳步,走入室內,以倦極了的眼神看著我們,舉起勞累不堪的手,用白而瘦小的手指賜福給我們。
「什麼都坦率地說就行了。」S似乎已定下心來似地回答。「那是對他最尊敬的表現。」
「特瑪?」
「我不相信!」特瑪固執地搖搖頭。「要是讓我親眼看到祂手上的釘痕,或者是讓我的手指放入祂的傷口,我就相信。」
「恐怕什麼話都談不成。」S搖搖頭。「雖說是單獨會見,但也是公式化的,可能只有五分鐘的時間罷了!我們講一些無關痛癢的話也就差不多了。」
機內空中小姐為了紓解乘客的無聊,開始準備放映電影。我閉上眼,但是眼前彷彿看到三百年前的這個男子的臉,他和我很相似。恐怕是他向神父做了幾次這種可恥的告白後,一輩子仍然反覆犯同樣的錯誤吧!我也是這樣。人脆弱的性格,無論怎樣都改變不了。他和我住的世界,與我現在要去謁見的教皇的世界,是太不相同了。
剛開始時,我只看到宛如在波浪裡搖擺的轎子,和白色衣服。不久,我看到教皇替人們祝福,豎起食指畫十字。我突然想起《聖經》中有關手指的兩個故事。教宗的手太白了,連他的食指映入我眼中也覺得是白的。那手指和膽怯怯地觸摸耶穌的患血漏女孩的手指不同,也異於強硬地向同伴們否定耶穌復活的特瑪的手指。而我的手指既不直也不粗壯,就和三百年前傳教士們,打破了規約拿來當日語教材的卑下男人hetubook.com.com的手指相似。
我知道在這個都市裡,曾有兩個和那位男子同一時代的日本人,越過千山萬水來到這裡留學。其中一人名叫羅瑪諾岐部,是出生於豐後浦邊的,他隻身從澳門出發,經過耶路撒冷,輾轉來到羅馬,當了神父。另外一個是特瑪斯荒木,出生地不明,也是在這裡的大神學校,以優異的成績晉升為神父。走在羅馬的舊内街,想起這兩個日本留學生不也走過這裡嗎?可是我未去尋訪他們應該拜訪過的卡達淵部,和聖母教堂,反而在這貝涅特街的噪音中,隨著四月的陽光滲入的小屋裡,反覆讀著那個男子的懺悔錄。
「是啊!在羅馬。」他憤慨地說。「因為像那種東西教會也會承認,所以天主教總被人認為是古舊。」
在我的想像中,第一個故事裡的女子的手指,應該是病人般呈青白色,像蠟燭似的。她用那瘦弱的手指膽怯地摸了一下被人群包圍的耶穌衣角。相對地,第二個故事裡,固執地對夥伴們搖頭的特瑪的手指,應該是粗短而意志堅強的樣子,我想正因為特瑪有著粗壯的手指,所以到最後還不相信耶穌的復活,甚至於口出不遜。然而我自己的手指呢?既不像觸摸耶穌衣服的女子手指,也不像另一個毫不掩飾自己感情的特瑪的手指那樣粗壯。我的手指很細,但並不挺直。而這既不挺直也不粗壯的手指,在多年的歲月裡,卻也寫了幾部小說。
某日黃昏,載著耶穌的小船來到了她住的村子。受到好奇心的驅使,她也混在人群中,走下夕陽高照的湖岸。耶穌被許多人團團圍住,她的視線越過這些人的肩上,好不容易才看到耶穌那瘦小的身體和疲憊的倦容。
那一夜在內街的一家小吃店吃飯時,S突然對我說。
教會就在廣場的盡頭。可能是因為傍晚的關係,微暗的禮拜堂內空無一人。禮拜堂内飄散著香味和跪拜的人的汗臭味。。祭壇兩側所裝飾著耶穌的臉,好像小吃店裡的廚師。在黑透了的大理石上有呼叫鈴,按鈴之後不久,穿著舊斯坦的中年神父出現了。
當耶穌開始移動腳步準備離開時,女子心中突然浮上一個念頭:或許祂能治好我的病,或許祂能使我恢復往日的健康。
我問。做出很嚴肅的表情,神父深深地點頭。
特瑪隨即哭出來。
女子感到不安,默不哼聲。圍住hetubook.com•com耶穌的弟子們微笑著。
八天後的夜晚,特瑪和其他門人聚集到某間房子。雖然門戶緊閉著,可是總覺得背後有人似的,大家回過頭來一看,是耶穌!
連向耶穌打招呼的勇氣都沒有的她,當祂從身旁經過時,膽怯地用手指輕輕碰了一下耶穌的衣服。
「這就是西歐的天主教。」
研究神學擔任攝影隊口譯的日本留學生嘲笑地說。看到在豔陽高照的晌午時分,還整整齊齊地穿著黑色服裝,有時用白色手帕擦擦汗的他,我想起三百年前,在這裡留學且很認真學習的羅瑪諾岐部和特瑪斯荒木的模樣。
知道來意後,以熟練的手法從斯坦的口袋中取出觀賞券,這是要收費的。收下錢後,他突然做出嚴肅的表情引導我到禮拜堂的隔壁房間。那裡也同樣散發著香味和人的體臭,小小祭壇旁邊也擺飾著像廚師的臉的耶穌像。拿出鑲金邊的箱子,他喃喃自語,很慎重地遞到我眼前。
「那個女子也來了耶!」
「要說些什麼呢?」
「你想想,」S稍微猶疑了一下之後,下定決心似地:「以我們來看,罪過最深的行為就是當教宗吧!不管怎樣,非要有人當不可。人,有時候是需要把某人當犧牲的。我覺得教宗是深知這道理而接受這職位的。」
回國的前一天傍晚,我依著神學生畫給我的地圖,尋找那教會。橫過幾條不易記得的路,來到名字很難記的廣場。因為是星期日,廣場上有賣花的女郎、排列著拙劣圖畫的學生,正和觀光客交談著。有一個氣球自賣氣球的小販手中飛起,掠過向著廣場的窗子,在天空中漸飛漸遠。
突然,人群中起了一陣騷動。穿著純白色衣服的教宗,坐在由四位男子抬的轎上,從大禮堂後面出現。坐最前列的我,離轎子及教宗的白色衣服太遠了,以致於看不清楚。轎子時時停下來,教宗有時舉起一隻手來為群眾祝福,有時彎下身子,把手放在媽媽抱著的嬰孩頭上。
耶穌回過頭來。
「說不定教宗是犧牲!」
《聖經》中有兩個與手指有關的故事,其一是長年以來,為「血漏」所苦的女子的故事。女子住在加利拉耶湖畔,儘管看過許多醫生,也花了很多錢,疾病一直沒有起色。失去了一切的這個女子,對任何事都感到絕望,孤單地m.hetubook.com.com生活著。
作懺悔的這位男子,姓名來歷皆不明,不過,多唸了幾頁後,讀者就能瞭解他的身分不高、生活也不富裕,似乎很喜歡喝酒,喝酒過多後便揍太太,並和同伴們做了不好的賭注等等告白。他將自己是教徒的身分隱瞞起來,在天主教還未被禁止的時代裡,沒有向同伴說明,或許是那時的天主教徒會被人嘲笑。
「剛剛碰了一下我衣服的人是誰呢?」
「我才不相信!」
有人建議到羅馬去。這是某宗教團體和日本的電視臺共同的企劃,希望訪問教宗。因為單獨訪問教宗是史無前例的,所以這企劃到實現為止,經過了相當的時日,到復活節之前,總算收到教皇廳寄來的同意書。
鐘聲不知從何處開始響起,,因為明天是復活節,羅馬的所有教會,這時都允許信徒禮拜的。我們走了一陣子,看到四、五人,像一家人似地登上十字路旁的教會石階。我和S感到好奇,就跟著他們進入教會,看到點著很多蠟燭的大禮拜堂内,有十個男女跪著,似乎都是鄉下人,穿著粗糙的衣服,一臉憨厚的樣子。
儀式結束,只有我們由教皇廳的人引導,通過靜肅的大理石走廊,來到一間肅穆而微暗的房間。房間內只有教宗坐的高背椅子,其他什麼裝飾也沒有。
「去過骨骸教會嗎?那裡保存著修士們的骨骸呢!鄉下教會的名堂更多呢!有拜聖人衣角的教會,在羅馬還有保存著令人噁心的特瑪手指的教會呢!」
「這……」我也點點頭。「也不錯!」
「來吧!」耶穌感傷地說。「你可以把手指放在我的這隻手的傷口上。或者想摸摸我被矛刺穿的腋下也行。我要你相信,而且還要你不只眼見為信,更希望你不見也能相信。」
另一個故事是弟子特瑪的故事。耶穌死後,發生了令人無法相信的事。祂的屍體突然從棺墓中消失,甚且復活的耶穌,還在幾個門人面前出現,對這些欲捨棄老師而四下分散的懦弱門人說話,門人們連滾帶爬地把這些事告訴別人。聽了這故事的人都覺得太懸奇而感到茫茫然,但是其中有一個叫特瑪的人卻嘲笑說:
這已經夠了。長久以來,我一直把特瑪的手指想像成粗短而又意志堅強的東西,可是,眼前埋在棉花中的卻是像我,也像懺悔錄中,日本人信徒的手指,呈現出莫名其妙的謊言似的形狀。也給了我對那和-圖-書故做恭敬狀,捧著箱子的神父同樣的印象——狡猾。可是,對這謊言似的狡猾的手指,耶穌卻說:「來吧!把那手指放在傷口上,也可以摸摸那被矛刺穿的腋下,我要你相信!」
「主啊!我的主啊!」
透過玻璃看到棉花上有灰色不明物體躺著,我不知這是否就是人的手指骨頭。
「這樣子也好。」
壞習慣的使然,我也同意似地點點頭。其實我內心想著那有什麼不好呢?我又想起斜靠在內街紅色牆壁的風塵女郎。
不過我們還是搭機飛向羅馬。晴空萬里無雲,看得到眼下閃爍著無數針樣光芒的大海,和褐色的大地。我打打瞌睡,看看書,手中的書是十六世紀南蠻傳教士所用的日本語教科書。有一課的內容是日本信徒的懺悔。照理說,神父聽了信徒的懺悔後,絕不會洩漏出去的,而為什麼這本書卻打破了這種約定呢?
曾經發生過這樣的事。「有一次朋友們指著要上教堂的天主教徒嘲笑時,自己非但沒有阻止他們,反而怕自己也會被嘲笑,因此,也指著教徒,和眾人一起嘲笑。」
走出教會時S對我說。
「你準備問些什麼呢?」
這個故事在〈路加福音〉和〈馬太福音〉裡都記載著。内容雖然相同,不過,我較喜歡文字簡潔的〈馬太福音〉,已經讀過無數次了。
S用手肘碰了我一下,回過頭來看,剛才向我叫客的那位女子若無其事地靠近祈禱席,合起雙手。在蠟燭的火焰繚繞中,可看見抱著年幼耶穌的聖母像。她向那聖母像拚命地祈禱,沒有人回過頭來,似乎誰都沒察覺到她是什麼樣的女人。
一邊是疲憊不堪的教宗在為群眾祈禱;而另一邊則是要向我們賣春的風塵女郎,晚上一個人在教會向聖母祈禱。S所說的「這就是天主教」這句話的意思,我似乎也明白了。
「在羅馬?」
那時候,耶穌來到這湖畔。祂從湖畔的村子,繞到另一個村子,幫助窮人,安慰悲慘的人。而這個女子雖然也聽到有關耶穌的傳聞,可是她一點也不相信耶穌會治好她的病。
沒有人回答。耶穌搖搖頭。這時,祂的眼光和這女子的眼光相接觸,一眼看到她那悲傷的眼神,耶穌什麼都明白了。
同樣的問題,我又問了兩手交叉在胸前,臉上有點緊張的S。
「這個國家的天主教有點迷信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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