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樹林中的醫院

依打擊順序,我輪到第二棒和第四棒。第二棒時我被三振了,根本不想打,隨便揮了空棒。可是,第四棒不知怎麼搞的?對方的球竟然打到棒子上。我跑到一壘時,球還沒有傳過來。按照常情這兒是不該再跑了,可是我希望被封殺,因此又繼續往二壘跑。然後被夾在一壘和二壘之間。
「怎麼都沒看到患者的影子呢?」
「那麼這次是第二次了?」
我一下子,不太了解修女這麼做是什麼意思。松井先生尷尬地伸出來的五根手指頭,凍得都蜷曲了。修女用右手抓著已麻痺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按摩。
修女指著右手邊的木造小屋笑著說,做出困擾的姿態。
催促大家站起來。
「是啊!」
看著車站前的廣場,我又再一次咀嚼那句話。十九年來,有時候,坦白說不過是有時候;想到自己的醜陋時,那句「您快跑吧!」連同微弱陽光照射著的空地的景色,又浮現腦海。
我跟在修女後面往小路上走。很奇怪的是這次去病房既不會感到不安,也不會覺得不舒服。在道路兩側的雜樹林和田地當中,我彷彿看到了不同於十九年前害怕到病房的另一個自己。
廣場上有五、六個打著綁腿,穿教練服的學生在成排的陰暗屋前等候巴士,而我,也夾在當中。那時的自己跟那些學生不一樣,說實在話,去癩病醫院心裡覺得怕怕的,不,不只是怕怕的,覺得恐怖,不舒服。
「棒球我不太會打,讓我做外野手好了!」
「像這樣的手指,患者們還能工作喲!」
眼鏡後面,泛出某種挑戰的眼神。我注視著她含著挑戰意味的眼神,和手被抓住的松井難為又悲傷的表情,形成強烈的對比。
七月上旬近午時刻,我們坐在富士山麓的G火車站中的候車室。雨滴從候車室已髒了的窗戶落下,對面被雨淋濕了的上行列車,緩緩地吐著白色的蒸氣。
過了駒留村,我們在下一站下了車。感覺上,那兒的小河、雜樹林似乎都還有點印象。雨,總算停了,山的那邊有黑雲遮掩,有時一陣風吹過會滴下幾滴令人發抖的水滴。病房、辦公室和十九年前幾乎都沒啥改變。醫院裡的人帶我們到以前來過的同一房間,不同的是修女們送來的是罐裝果汁,而不是烤餅。T君準備採訪的修女是位看來和藹可親的婦人。
「什麼事?」
「下雨,很辛苦吧?」
有人唱歌,也有人朗誦詩歌。而像我,既不會唱歌,也不會朗誦詩歌的,就只有怒吼似地合唱校歌了。我們能夠表演的絕活,其實不過這些罷了!可是,患者們仍然把手放在膝上傾聽著。或許對缺乏娛樂設施的這家醫院的患者而言,我們差透了的歌喉,和不成章法的詩歌朗誦,也是一種享受吧!
巴士來了,T君、我和拄著金剛杖的青年男女們一起上車。我們前面的座位上,黑人和白人的美國大兵坐在一塊兒交談。
「你看!這就是雞舍。小雞要是逃了出來就會造成騷動。因為患者們手指的神經麻痺了,抓不到的。這也是大問題。」
可是,我沒有那種意志和心情。在十九年的生活中,由於身為小說家我只體會出、培養出和他人共同分擔悲傷、分擔痛苦的些許感情,然而,這「稍微」的進步和這些修女的生活相比較,根本微不足道。
我點點頭。
「您快跑吧!」
「哪有這種事!」
過了一會兒,事務長輕聲地說。
棒球比賽是在病房後面、樹木已被和圖書砍掉的空地上舉行。對方的球員是手腳症狀比較輕微的男性患者。他們比我們早到一步,遠遠地注視著我們。
「不,不是來見學的。要怎麼說才好呢?其實來慰問患者。你查過了吧?曾有一位名叫岩上的神父當過這家醫院的院長。」
「對患者們來說洗衣服是件大工作。因為疾病的緣故,手指會麻痺或彎曲,所以沒辦法搓洗衣物;而且不能使用紙窗,否則馬上就會被弄破。」
事務長和在這兒服務的修女們,在醫務局歡迎我們住宿生的到來。事務長穿著像校工似的豎領洋裝。
「醫生診斷她得了癩病的是……?」
T君說我好奇,其實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麼現在又拜託他讓我重訪這家醫院呢。對那時的自己感到可恥,再次重訪並非希望在那兒裝出「好看」的樣子。跟十九年前的自己相比較,並不覺得現在的自己提升了一些,或許到了醫院仍會露出難看的態度也說不定。儘管如此,當我聽到T君的話時,突然產生想重訪那家醫院的衝動。
心裡雖說不要看,眼睛卻不由自主地往他們身上瞧。我突然發現以為是老人的患者當中,有很多其實是中年男人。不!不只是中年男人,甚至還有年輕人,和女性在內。由於頭髮已掉光,臉上腫得紅紅的,錯把他們當老人。每個人都規規矩矩地把手放在膝上,連咳嗽也沒一聲,輕輕地注視著我們。我想起事務長剛才說的話:他們從昨天起就興沖沖地等待著我們的到來。不禁為自己厭惡他們的心理,感到無可言喻的心痛。
T君是婦女雜誌的攝影記者。今天特別來拍攝在醫院服務的修女們的實際情況,準備在雜誌上作「癩病患者之友」的報導。特別是其中有一位修女,被誤診為癩病入院,後來知道是誤診後還繼續留在醫院裡的事,我偶然間從他那兒聽到這件事,就請他讓我一塊兒來。
因為蓋宿舍的岩上神父也是那家醫院院長的緣故,我們住宿生一年探望患者一次,也就成了慣例;而加入探望的行列,也成了每個住宿生的義務。
就在這時,雜樹林後面出現一個男人的影子。
事務長似乎被對方的氣勢嚇到了!
「這是很困難的問題!」
不知從哪傳入這聲音。大家心裡其實怕得想盡快逃走,可是,為什麼又演出這樣的猴把戲?諷刺的聲音繼續嘲笑著。
「松井先生,請把手給我看一下!」
「其實呀,」我看著他膝蓋的晃動小聲地說:「我在學生時代曾來過這家醫院一次。」
新藥D。T。T。發明時,非洲的癩病醫院裡,修女們之間竟發生了經濟大恐慌。其中有人問醫生:
「是來見學的?」
從陰暗的空中露出臉來的陽光,把空地上稀疏的野草照射出影子來。
我很瞭解這些人的心情。我想大家的心情都和我一樣,在交誼廳表演絕活不必和患者直接接觸;可是,打起棒球來,那就說不定了。當然這種話沒有人說出口,大家都和我一樣,不願被當成是缺乏愛心的人。
「患者們從昨天起就興沖沖地等您們。由於預算上的關係,這兒沒有什麼娛樂設施;看!那是做烤餅的麵粉。」
「您快跑吧!」
修女們因為新藥的發明使自己永遠失去燃燒愛的機會而感到難過。我看著這一段,想起了剛才幫松井先生按摩已蜷曲的手指的,白人修女的手掌和她那含著挑戰意味的眼神。
她轉向我,把手指拉到我面前和-圖-書
T君對我說,可是我想得出神,根本沒聽進去。
對方的患者們向這邊靠近。長褲配襯衫的服裝,戴著皮手套,手上拿著球的樣子,乍看之下,和正常人並無兩樣;但是,等到他們走到旁邊時,我發現每個人臉上都扭曲、變形。除了皮膚上有這種病特有的光澤和紅脹的臉頰之外,每個人的嘴唇也都尖尖的。
事務長的表情突然變得嚴肅:
他用下巴指著修女們為我們準備的擺在桌上的烤餅說:
「現在是工作時間。男的在稍遠處的田地裡,女的做刺繡的工作。把做好的東西賣掉、換錢。」
穿著工作服、禿頭,大約五十歲左右。他看到我們,一轉身想躲入草叢中。十九年前,事務長要帶我們到交誼廳時,在走廊的前方,突然出現,卻又逃也似地躲起來的患者的影像,和現在這個男人的影子重疊在一起。
然而,即使像這樣有信仰的女性,雖然跟十九年前的自己以及現在的自己不同,但是仍然露出小小的人性的虛榮,著實讓我安了不少心。
「咦?」
沒有人提問題,事務長主動告訴我們:
一小時之後,T君和我在醫院前又上了巴士。巴士中,跟剛才一樣,黑人士兵和白人士兵仍然同席而坐。
當然,想拒絕的話也拒絕得了的。不過,我討厭被視為是欠缺愛心的男人,在這種虛榮心的作祟下參加了這項活動。因此,即使在開往G車站的火車裡,我下了火車在這廣場等候巴士時,我為了不讓同伴們看出內心的不安和厭惡,裝出很高興的樣子。
「不是。是患者組成的隊伍。」
「是的,墓地。」
這是為什麼?是因為知道有很多是無菌患者?或許多少有點關係,可是不只是這樣,或許自己比那時候稍微成熟,稍微不那麼自私也說不定。可是,為了縮短這「稍微」的距離需要十九年的歲月嗎?然而,這並不是愛。只是,由於年齡的關係,我知道癩病患者的世界,和我們正常人的世界,並沒有太大的不同罷了!
T君可能是在說坐在前排位子,談得很融洽的黑人士兵和白人士兵的事。可是,我認為種族歧視的問題光靠社會改革是解決不了的。要是無法從臉和人體的美醜觀念做根本的改革,即使白人對黑人採取同等待遇,我認為他們的行為中一定仍包含著偽善或慈善的做作。或許現在的我有點神經質!
車子在雨中開動了。田地、雜樹林和連綿不絕的富士山麓的風景跟十九年前似乎沒啥兩樣。
大家慢吞吞地分散到各自選定的守備位置。島崎當投手,矢島是一壘手,而可憐的是誰也不願意當的捕手,就由膽小的岡部充當了,他臉上浮現出悲哀似的微笑。
我感到困惑地看著白人修女的大手一根根地按摩松井先生的手指。或許她現在想讓我看的是一種英雄主義?你看!我們不怕這種疾病,我還握著患者已變形的手指,按摩它。
她對我說現在在這裡的患者有百分之六十是無菌患者,由於戰後發明了D。T。T。的新藥,目前韓森氏病(她說現在已不叫癩病了)已經是能夠治好的病了。真正的問題在於無菌患者回到社會的生活,整形手術治不了扭曲、變形的手腳和臉。因此,患者回到社會上,他們掩飾不了曾是癩病患者的事實,受到排斥,最後失業了。
「是——患者。」
搭載著我們的巴士,穿過冬天草木枯萎的雜樹林和田地及鄉間道路,往目的地和_圖_書的醫院途中,沉默仍然繼續著。不知是誰忍受不了這沉默,小聲地唱起校歌;可是,沒有人附和。
「那麼,我們一輩子實踐愛德的場所和機會不也沒有了嗎?」
我又想起那教徒抱緊癩病患者的故事。感覺上教徒所處的世界和自己所處的世界是隔絕的兩個世界。那一瞬間,我認為那教徒不是人……要是如此形容不雅,那麼他就是和我們無關的超人!
「所以,有很多出了院的患者最後又回到醫院來。這是非常嚴重的問題。你不覺得嗎?」
為了不妨礙T君的工作,我離開辦公室,呆望著辦公室和病房之間的中庭。
「種族歧視在個人之間……」
樹和楓樹林中還有雨滴滴下,草叢中淡紫色的吊鐘草和金線草花開放著。在樹林後面,並列著四排被雨淋濕了、暗黑色的墓碑。「咲田晴二、三十八歲、昭和三十年蒙主寵召」;「貝特洛.大村、五十六歲、昭和二十九年蒙主寵召」。一塊塊的墓碑上刻著患者的名字和聖名。或許,這當中也有和我打過棒球的也說不定,對我輕聲地說:「您快跑吧!」的那個男人也夾在這當中?
「是呀!麻煩您了。」
「病人,指的是癩病患者?」
「是職員組成的?」
她點點頭,走在前頭。
我覺得尷尬,苦笑著。
「是的。」
「醫院的棒球隊?」不知是誰小聲地問。
他沒有用球碰我的身體……
T君邊翻著手記簿,邊回答我的問題。
島崎點點頭。
有人高興地叫著,可是從聲音裡聽得出是故意做作的。無疑地,每個人心中都和我一樣,聽到「偽善!」的嘲笑聲。而,為了逃避那聲音,只有盡快完成下一個任務。
那時候隨身攜帶的輕便型收音機,似乎已是年輕男女的必需品了;雖然不知道藏在哪裡,坐在旁邊的年輕人身上傳來爵士樂。他嘴裡嚼著口香糖,膝蓋隨著曲子的旋律搖晃著。
「讓我們開始吧!」
「哦?!」
迴廊盡頭,走到病房,消毒液的臭味撲鼻而來。走廊的前方突然出現穿著灰色衣服的男子,可是,當他一看到我們,馬上逃也似地把身體藏起來了。
站在前頭的男人說話了,可是內容聽不清楚。由於嘴唇歪曲,發音都抓不準。
島崎故意裝作若無其事地說,可是藏在眼鏡後面的眼中卻露出惡意的眼光,大家一瞬間都嚇得鴉雀無聲。
用布擦拭著相機鏡頭的T君吃驚似地:
我厭惡著自己,同時觀察大家的表情。每一個住宿生,都好像做錯事被訓了一頓似地,頭垂得低低的,不過,仍然掩抑不了害怕病人的,出自本能的感情。
「患者們……」
我趕緊對大家宣布自己的守備位置。因為感覺上打外野,只要往這塊空地的角落呆呆地站著像觀眾似地等待這棘手的義務結束就行了。島崎和其他的同伴們露出厭惡的臉色看我,可是又不能說什麼。
不過,對她那種虛榮心我並不覺得非常不舒服,因為對把自己的一生奉獻給患者的女性,我沒有批評的權利。
我們到達交誼廳時,大約有三十位患者等候著。就像學藝會到學校參觀小孩或孫子演戲似地,坐在前排的老人們手放在膝上,偷偷地往我們這邊瞄。老人的人數似乎相當多。
島崎又問了一次,總算明白了他說的是「讓我們開始吧!」的意思。
我邊跑邊回過頭來看。防守一壘的患者拿著球追過來了。我眼睛往地上瞧,直立不動,追過來的患者細聲地和-圖-書說:
戰況激烈後,根本看不到烤餅;可是儘管如此,我聽了事務長的話後,也沒有想吃的念頭。
「各位……」
「別開玩笑了!這怎麼行?」
很不巧,從早上起就是一副雨天模樣。從車窗向外看,有樂町已全被雨給淋濕了;車過箱根後仍然烏雲密布,走出車站往四面一瞧,只見灰雲布滿天空。當然看不到富士山的影子!站前廣場的土產店裡人影稀疏,女店員在店裡用撣子拍打竹子工藝品和羊羹上的灰塵。
這當然不是偽善。可是,縱使不是偽善,無疑的這是連人格這麼高尚的修女,仍然拋棄不了的虛榮心!否則,她應該能體會出松井把自己醜陋的手指暴露在他人面前的難堪心情!
有位中年的外國修女微笑著走過來,她的日文好得跟日本人一樣,她說她是從加拿大來的。
T君聽了我的請求笑著說。不過,最後還是答應了。
「材料是患者們為各位收集的……」
「哦!總之,是那位神父自費在信濃町蓋了一棟學生宿舍,我在戰時也住過那兒。由於這關係,我和其他的住宿生來過這兒。」
「這樣子啊?」
「雖說是工作,其實我也並不是很喜歡到癩病醫院去的。而您特地志願前往,所以我想託您順便做些事。」
「墓地?」
「和患者見面之前,各位要不要先做預防消毒?」
巴士在泥濘路上繼續行駛著。醫院的屋頂在林中逐漸變小,最後消失不見了。
「右邊種的是香菇,是患者們種的。」
在候車室裡準備登富士山的青年男女把背包放到地上,把金剛杖夾在兩腳之間,他們正擔心著天候情況。有人說反正先爬到五合目,要是下雨再折回來;也有人建議在這兒過一晚,明天再上去。
「好!」
「我想沒有這個必要。」
「後來,她到這家醫院來。當時,這家癩病醫院是富裕人家出身的患者隱身之處。」
外野手的我遠遠地望著球在島崎和岡部之間飛來飛去。太陽從雲間露出臉後,又躲進去了;於是,腳底下的草叢突然暗下來,我忽然想起從前中學時,年輕的老師在國文課時說給我們聽的故事:冬日,有一位外國教徒把自己的衣服給了路旁的癩病患者,可是,那位癩病患者卻說:「如果真的愛我的話,就把我抱緊,用體溫讓我的身體暖和。」教徒真的走到癩病患者身旁,抱緊對方。「再用力一點!」癩病患者要求。教徒手上加了勁。「再用力!」癩病患者說。「再用力!再用力!」當兩人的身體緊貼在一起,無絲毫空隙時,突然,癩病患者的身體發出光芒。癩病患者是基督!
我是令人討厭的傢伙。真的是令人討厭的傢伙。
「西堀,您真是好管閒事呢!」
「耶!」
到達目的地,巴士留下我們開走之後,我注視了一會兒褐色的灌木和結凍的道路。雜樹林中並列著細長形的病房屋頂,病房稍遠處的空地上狀如四角形箱子的建築物是辦公室,即醫務局。
「我們大致上的行程是這樣子。」
她是位很親切的修女,可是在這種地方卻似乎是老手。她的側面也顯露出不輸男性的剛強個性。
「以前經常打,可是現在似乎比較喜歡聽收音機或看電視。」
校歌總算唱完了,患者們為我們鼓掌。手不能動彈的患者舉起棍棒似的手臂做出「萬歲」的手勢。
「打棒球嗎?」
大家都默默地用小刀切烤餅。要先消毒,豈不表示這疾病多麼可怕;會被認為我們害怕和-圖-書這種病!
「松井先生,請過來一下!」
「我根本沒那個意思,只想跟著去罷了。」
「在這裡逝世的患者的墓地在哪兒呢?」
「醫院裡有一間小小的交誼廳。患者們會聚到這兒來,我們在這兒表演絕活和演話劇,然後呢,這是每次慰問時的慣例,和醫院的棒球隊做一場友誼賽。」
被修女這麼一叫,名叫松井的那個男人,很難為情的表情向這邊走過來。
「不,我沒查過。」
「你想參觀病房嗎?」
「看這情景……」
已經記不清十九年前,這兒的風景是否就是眼前這幅模樣了。他努力從記憶中搜索,也只能記起:在陰暗天空的廣場中,似乎有幾間矮屋頂的房子並列在這兒,可是,也不敢十分肯定。在戰況激烈的時候,無論是東京,或是窮鄉僻壤,在我的回憶中都是一幅陰鬱的景色。
不!聖徒並不是生活在與自己隔絕的世界。即使是眼前的這位修女,還有現在正在聽T君說話的日本修女,都和患者一起在這雜樹林中度過一輩子。
「當然!」
「我可不是聖人,是庸俗的凡人!」我看著腳下微弱陽光照射的草叢,吐了一口痰。
「工作做完了嗎?」
島崎生氣地回答。
在雜樹林的盡頭有一片小斜坡,斜坡上是草原。要是我的記憶沒錯,那麼,這裡該是以前我們打棒球的地方。
「你們都是偽善者!」
T君看著手記簿接著說:「可是,一個月之後實施精密檢查的結果,證明她沒患癩病;可是她仍然繼續留在醫院,看護病人。」
和松井交談的修女,突然命令他:
「如此一來,不久之後不就沒有患者了嗎?」
「嗯!」
「噢,西免奇耶爾!」
島崎宿舍長在巴士到來之前對大家說明。
「松井先生!松井先生!」
「是昭和十五年,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那麼就請吧!」
「這種疾病不在健康保險範圍之內,政府的補助也不多。因此,即便是一圓的捐獻,我們都很高興接受。」
「是自給自足嗎?」
到現在我還記得十九年前那位男患者所說的體貼話,不只是他的話,就連那時輕輕的聲調我都沒忘記。
我本能地顯得緊張起來。
看著士兵們,我嘆了口氣。
「好!接下來是棒球比賽!」
「是呀!也有那麼一天連醫院都不需要了!」
「那麼,醫院專訪的報導就麻煩您寫了!」
俯視被雨和泥土弄髒了的墓碑,那時我想起和我一起來拜訪醫院的住宿生們,島崎在新幾內亞戰死,捕手的岡部被原子能輻射線傷害到,戰後也死掉了。癩病患者的世界和我們的世界又有哪裡不同呢?我注視著墓碑,不禁興起這種感慨。
可是,在和其他住宿生肩並肩怒吼著校歌時,我卻越覺得尷尬。
從事務所穿過迴廊走向病房,中庭裡晒著舊的工作服和換洗衣物。
為什麼非這麼做不可呢?我感到困惑地比較她的臉和松井先生的表情。是要我同情患者的痛苦嗎?可是,如果是這樣,不說我也自然知道的。或者是要我想想,即使手指已蜷曲成這樣子的患者還不得不工作的情況?可是,對我說這些又有什麼作用呢?
「沒什麼,我剛才在辦公室的圖書中,看到葛林的小說。」和修女分手後,T君工作之間,我一個人在辦公室的客廳等候時,看見角落的書架上有葛林的小說。那是描寫癩病醫院的小說,或許這是為修女或訪客所買的也說不定。我隨意翻閱,竟翻到這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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