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借來的,為什麼又藏起來?」
「和父親去了哪裡?到底去哪裡?」
「小鳥呀,矮個子的小鳥短又小喲……」
「自己想出來的,這是阿勉同學了不起的地方。不過嘛!從衛生上考慮,不要再繼續做下去。」
大連的日本人把日本本土稱作「內地」。烏鴉是在大連出生、長大的,對內地一無所知。他也跟其他的小孩一樣,有關內地的事就只有從父母親那兒聽來,或從比日本慢兩星期發行的兒童雜誌裡的插圖加以自我想像了。而,烏鴉腦中描繪的日本風景是:前方是綠色山巒迭起,眼前茶田上繫著頭巾的母親和小女孩,因為是中午時刻,正停下手頭上的工作。小女孩手上拿著藥罐,母親看著她笑。烏鴉從兒童雜誌的封面插圖發現到這奇怪的彩畫,不知為什麼,他就認定那就是內地;而且還把那張畫貼在書桌前,托著腮對著那幅畫出神。妹妹要是想去碰那幅畫,他就努嘴生氣。烏鴉從未見過這樣的風景,他所認識的大自然是比自己高兩倍的高粱和一望無際的高粱田,高粱田上如熟透的銀杏般火紅的太陽正緩緩下沉的大陸的自然景色!
烏鴉微睜開眼睛偷看母親和父親,他是故意裝睡的。
四天前感冒了的烏鴉,露出像喝漱口藥水般的痛苦表情,手指伸入綁在頸上的髒繃帶。
一輛空馬車停在他後面,車夫叫他。就在這之間他把父親跟丟了。
「怎麼樣?不想去嗎?」
「好!」
「炒麵,阿門!」
「可是……我……」
烏鴉搖搖頭。
「要不要買什麼呢?」父親看到烏鴉那樣子,討好似地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說:
「是這樣子啊!」
「船很有趣。你想不想搭呢?」
「我不要!」
「說謊話,買這東西想要用它來籠絡小孩……騙得了誰?」
父親看著黑色的海和貨船,好像說給自己聽似地小聲的說。然後拍拍褲子上的灰塵。
「再找一下吧!我想這次一定能找到的。」
然後,一溜煙逃走了。
「算了!算了!」父親突然親切地說。「不用擔心了。還是一起回去吧!」
少年們回答:
不過,烏鴉只把祕密告訴一個人,是名叫橫溝的好朋友。烏鴉想出的祕方是:把白楊葉埋在土裡,每天在土上灑幾次尿。橫溝把這方法洩漏給別的同學,別的同學又告訴了其他的小孩。沒多久,連學校的大塚老師也知道了這件事,在教室裡對大家說:
烏鴉想起把粗劣不堪的聖畫和紀念章排在人行道上販賣的老俄人。小孩子譏笑他,老人會漲紅著臉把拳頭揮向小孩,不過,被妹妹這麼一說,再看看雪人的臉,的確像老人賣的聖畫上的阿門先生。
「爸爸留在大連。而,」父親故意加大嗓門,他的聲音有點激動,「阿幸是女孩子,和媽媽一起回內地……阿勉和爸爸一起住吧?」
小偷被抓到大連神社附近的派出所。小孩們緊跟在人群後面,一路喧嚷著。他們從派出所後面的窗戶偷偷地探身往裡瞧,看到在鋪著榻榻米的小房間裡有兩個日本警察正輪流地拳打腳踢小偷。當同伴在打的時候,另一個就把手放在火爐上烤乘機休息。烏鴉突然害怕起來,趕緊回家了。
真的知道嗎?真的知道嗎?烏鴉用鞋子踢雪人,意猶未盡地還用粉筆在圍牆上寫了好幾遍:在釣鯛船上不吃飯。倒過來唸!倒過來唸!倒過來唸!
「不過,他的臉像極了阿門先生呀!」
「你說過想要小孩用的照相機吧!是叫什麼名字?是東鄉照相機嗎?」
「妳先生想搶這個孩子呀!而且,這個孩子好像也靠不住。」
「爸爸剛剛偷偷出去了,你現在馬上去跟蹤他。看看他跟誰見面,要仔細瞧?」
烏https://m•hetubook•com•com鴉在撒謊。他在思索著剛才繃著臉、默默地擦拭著餐桌的母親的模樣。
「哎呀!是怎麼回事呢?」
「留下來好嗎?」
他用微弱的聲音回答,點點頭,又瞄了一下母親,然後站起來。
「我要回去了,因為天氣變冷了。」
突然,父親露出動物似的陰鬱的眼神。「爸爸好寂寞!好冷呀!希望你在身旁呀!」
烏鴉把臉埋在被唾液弄得濕黏黏的衣襟裡嘆息。比起父親他更想哭。
下課休息時間大家圍到烏鴉身旁,七嘴八舌地喧嚷著。烏鴉伸長附在黑臉上的脖子,眼睛東張西望,露出一副得意的臉孔,搖搖手叫著祕密、祕密。只有自己知道這方法,他感到很高興。
「勉!」
(在釣鯛船上不吃飯)
「因為我不去遠足了……那早就過去了。」
從前,在滿洲和大連街上住著許多日本人。還有日本人建的醫院、公所和小學。
出門時和母親的約定,在烏鴉心中形成沉重的壓力。要是只有他們兩人回去的話,母親眉宇之間可能又聚滿痛苦的皺紋,像化石般默默地坐著吧!看到那樣子,烏鴉會覺得好難過。
「阿勉嘛,馬上就要念初中了,轉校的話,成績退步就糟了。所以還是跟爸爸一起比較好?……你好好考慮一下!」
父親先進入家裡後,烏鴉一直站在玄關前。他和父親的約定很快就會傳入媽媽耳中吧!今晚客廳的燈會一直亮著。到深夜都會聽到母親知道烏鴉背叛她之後的啜泣聲吧!烏鴉背叛了母親。
他這麼回答。說實話,烏鴉只想延長回家的時間罷了。在這時刻,烏鴉和母親,在夕陽西下的家中像化石般一動也不動想著事。平常對不做習題在庭院中或小孩房間裡吵鬧的烏鴉總會叱責的;可是,現在即使是微弱的陽光逐漸從庭院中退出,她還是默默地坐在屋子裡。
烏鴉故意打哈欠,以憂鬱的表情眺望著在道路前方擴展開來的天空。天空是陰沉沉的。大連冬天的前驅——三寒四溫的日子可能會持續一陣子吧!不知為什麼,烏鴉想和妹妹、爸爸、媽媽分開,一個人在陰暗的天空下,灰色的路上不停地走下去。
「看船呀!阿勉。」
站在母親後面的妹妹,以有點不好意思,卻又有點高興的眼光看著照相機。
在老太婆冗長的祈禱之間,烏鴉在母親背後怯怯地注視著她,老太婆口中唸唸有詞,有時上下激烈地揮動合起來的雙掌。
從那時之後,母親開始常去乃木町祈禱師的老太婆家裡。老太婆是拜狐問吉凶的,母親去那裡是為了問丈夫的事。
星期日午後,龍捲風把十字路口的紙屑和垃圾捲向鉛色的天空。夜市場裡排列在人行道上的小吃攤的帳篷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滿人在吊著的野雞和豬頭下吆喝,空氣中充滿著大蒜和油煙味。狹窄的街道上有很多日本人走著,烏鴉看著挨了父母親的罵還邊走邊往小吃攤偷瞄的日本小孩。
「船很有趣喲。」
烏鴉九歲時,陰鬱的晚秋來到大連。從那時候起,他的父母親突然常常兩人關在客廳裡,一直到深夜不知商量些什麼。父母親之間談論到分手的事。從小孩房間的窗戶看得到客廳的燈光一直開到深夜。烏鴉在睡著了的妹妹旁邊,黝黑的臉從棉被中鑽出,睜大眼睛遠望著客廳的燈光,有時會聽到父親尖銳的聲音和母親的啜泣聲。烏鴉用睡衣的袖子掩著鼻子鑽入被窩中,用手指塞住耳朵。深夜,爭吵結束後,夫婦走過小孩的房間時,母親以哭腫的眼偷瞧把臉埋入棉被中的小孩,站在背後的父親兩手交叉在胸前,一副生氣的樣子。
「為什麼?」
「大塚www.hetubook.com.com伯伯那兒遭小偷了呀!」烏鴉喘著氣說。
初雪之後,微暖的日子持續了幾天。冷三天、暖四天的所謂大陸性三寒四溫的氣候開始了,重複幾次之後就到了零下十度、十五度的嚴冬。雪人被壁爐的煙燻得變小、變黑、變髒了!
「我要和媽媽在一起。」
高個子的父親,兩手插入上衣的口袋裡,注視著往燈臺附近的貨船。
烏鴉搓搓手,解開外套和褲子的扣子,在圍牆後的殘雪上撒了一泡尿,因尿而塌下的雪就像夏天吃的冰檸檬那樣被染成黃色。在天色已暗的庭院中,融化了的雪人倒下來了,樣子很難看,那是妹妹說的像阿門先生的雪人。烏鴉想起在十字路口上,老俄人用汙髒的手帕擦著鼻子和眼睛時所說的話。
在那所小學三年級同學當中,有一個綽號叫「烏鴉」的少年。皮膚黑得像牛蒡,上課時將身子縮得小小的;可是,一到下課時間,就伸長脖子在教室裡晃來晃去,還發出怪聲喧鬧不已。因此,同學們為他取了「烏鴉」的綽號。
「咦?怎麼不吃呢?」
「而,基督經常、經常,」老人用汙髒的手帕擤鼻涕,發出很大的聲音,邊擦著眼屎邊說。「和大家一起、和大家一起玩。各位寒冷的時候或悲傷的時候,祂都知道。」
「不是這樣的,爸爸……」
然後,父子三人吐著白色的呼吸,默默地繼續走下去。
「勉!不要忘了,你是媽媽的孩子。勉是靠媽媽這邊的喲!」
「……」
和兩天前一樣,烏鴉用紙製望遠鏡注視著逐漸暗下來的天空。在寂靜的黃昏裡,媽媽帶著妹妹去買做晚飯的菜,家中、庭院裡,還有隔壁的俄人家中,都靜悄悄地。而烏鴉在屋頂上灰色的天空中,突然看到一張蓄著長鬍子的老公公的臉。那是他從未見過的老公公的臉。
烏鴉從衣領深處發出既不是嘆息也不是答應的細小聲音。那是他背叛了母親的聲音。
話一說完,枯葉又被風吹落。老人突然露出卑賤的表情硬要推銷紀念章和小聖畫。滿人們露出輕蔑的笑容搖搖手,日本小孩們則大聲喧囂著。烏鴉跑了幾步後停下來,看到老人漲紅著臉揚起拳頭時,他說:
「小孩都用手指塞住耳朵,好可憐呀!真是太可憐了。……把小孩弄成這樣子你不覺得心疼嗎?」
看到父親陰鬱的眼神,這次烏鴉沒有搖頭。像剛才一樣,烏鴉還在想著黃昏時刻,在房間裡動也不動像化石般母親的模樣。如果非傷害一方不可的話,烏鴉不知要選擇哪邊才好?在回家的路上,他默默地從滿人的店裡買了黑色箱型的照相機。
烏鴉受到老師誇獎,臉紅紅的,不好意思地搔搔頭。
「為什麼?」烏鴉強忍著奪眶而出的眼淚,臉漲得紅紅的,「為什麼?為什麼?我討厭這樣子!」
「你不明白的,勉!」
「我、知、道、的。」
「所以我現在不是跟你說嗎?」父親狼狽地大聲起來了:「我要好好栽培你,我不希望你以後,像我這麼痛苦。我打算幸子由媽媽栽培,而你由爸爸栽培。」
烏鴉為了讓自己收集的白楊葉子強韌,試過不少方法。塗蠟,還有在熱水中煮過。最後,他對朋友說某天他發現到一種新方法,要是用那方法在白楊莖上加工,就天下無敵了。
「哥哥!對不起嘛!」
「阿勉!教教我吧!」
她只帶烏鴉到祈禱師家裡去過一次。裡面瀰漫著舊榻榻米和廁所的臭味,拉門上框的形式可能是仿照舊雜誌附錄上的吧!掛著的穿軍服的天皇陛下和皇后陛下的照片已https://www•hetubook•com.com泛黃了。老太婆笑嘻嘻地摸摸烏鴉的頭,給他黏黏的煎餅;然後,她的雙眼集中在某一點上,表情嚴肅地點上神龕上的燈。
「哎呀!哎呀!」母親又裝糊塗。「這是不吉利的。」
「哦……」烏鴉疲倦地點點頭。
烏鴉用鞋尖擦著滴到地板上的白色冰淇淋,默不吭聲。
「基督永遠和大家在一起,和大家一起遊玩。大家寒冷的時候、悲哀的時候,祂都知道。」
那時,他從母親嚴厲的表情,第一次看到跟以往不同的母親的另一種臉。他看到的不是母親,而是別的女人的臉。
父親去到玄關時,母親偷偷地對小孩說:「不要跟丟了,無論爸爸怎麼說,要一直跟在他後面。」
「啊!對了!對了!」父親突然抬起滿布紅絲的眼睛看了一下壁上的時鐘,用手指猛抓頭髮。
在警察來到之前,已有許多日本人和滿洲人圍攏過來了。烏鴉也拚全力跑到遭小偷的那家去,然後把黑得像牛蒡的臉鑽到人群的最前面,專注地看警察用繩子綁小偷的手。那滿洲人的個子很高,還留著鬍鬚,身材看來很強壯,可是卻站得筆直,一點也不反抗。
「哥哥!雪人的臉彎曲了!」
「是借來的。」
其實烏鴉真正想問的是媽媽不可以留在大連嗎?可是,他知道這麼問會讓爸爸感到為難,因此他借用了妹妹的名字。父親已察覺到他的意圖,回答他:
可是,照相機的事沒兩、三天就被母親發現了。烏鴉不在家時被妹妹找出來的。
「勉!爸爸要和媽媽分開。你現在還不懂;我們處得不好,你跟爸爸一起住好嗎?」
一到十月,冬天的腳步就到了大連街上。這個時候馬車走過因冷空氣而乾硬的路上,會發出尖銳的馬蹄聲,而戴著大手袋的滿洲人在鍋中邊炒著天津栗子,邊叫賣的也是這時候。
「那種事不用再說了!」母親表情嚴肅地回答。
穿著膠鞋的妹妹,哈著氣說。
「我不喜歡這個。」
在日本人住宅的倉庫裡抓到了偷煤炭的小偷,是四十歲左右的滿洲人。聽說小偷把煤炭裝入袋子時,被毫不知情的歐巴桑正要打開倉庫門時發現到,歐巴桑用大屁股把門頂住,兩手用力按著和倉庫相對的圍牆,大聲喊人來。
從那時候起,烏鴉又在學校胡言亂語了、休息時間在教室裡東晃西晃,說什麼大連神社附近的人家發現叫「嗨!嗨!」的狗;在西公苑中發現閃閃發光的礦石,說不定是黃金。上課時,老師說的話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反而胡思亂想,因此他的話題綿綿不絕,從學校回家途中,還煞有介事地帶了朋友,毫無目的地一小時、兩小時地到處尋找那隻狗;在公苑裡撿起石頭又丟掉,在重複的動作中,在夕靄裡他對自己的謊言都半信半疑起來了。而被他帶得團團轉的朋友們最後累壞了說:
烏鴉到學校後把這件事說給同學們聽。說過好多次之後,不知從哪次開始,他添油加醋加上了:老公公唸著「釣鯛船上不吃飯」的咒文。說著說著,連他自己也半信半疑地相信老公公真的這麼說。
因此,在回家路上母親突然停住腳步,抱緊烏鴉的身體說:
「其實媽媽可能有事要回內地一趟。」
脖子上被纏了一條圍巾,被媽媽推出去似地走出門外。從家裡往廣場的灰色路上,很奇怪的沒有半個人影。可是,到了路的盡頭,在下坡處烏鴉發現到連外套也沒穿,把兩手插入口袋裡邁著大步往前走的父親的細小背影。烏鴉用牙齒咬著圍巾追了上去。
烏鴉的父親在「滿鐵」(滿洲鐵路局)工作,家屬就住在滿鐵附近街上的正中間。俄人https://m•hetubook•com.com在帝政時代建設的大連,附有暖爐或壁爐煙囪的住宅,井然有序地排列著。為了紀念日俄戰爭的勝利,在以將軍名字為名的大街或廣場上,整齊地種著洋槐大樹和白楊。滿人的老公公就在枝葉茂密的洋槐樹蔭下,放下鳥籠,邊喝茶邊聽小鳥的啼叫,苦力們工作告一段落後在這兒睡午覺,也在這樹下吃紅棗、啃饅頭。學校放學後,烏鴉並不馬上回家,常蹲在老公公或苦力們的身旁,以垂涎欲滴的眼神注視著他們吃東西的樣子。
星期日的下午,父親又邀烏鴉和妹妹去散步。這次,不是一個人,是和妹妹一起,烏鴉稍微放心了些。可是,他仍然和那天一樣,邊穿上外套邊默默地偷瞄母親那繃得緊緊的臉。
「妳,還有媽媽……反正女的我都討厭!」烏鴉大叫。「女的都討厭!」
「勉!自己叫的怎麼又不吃了!」父親沉下臉來,「不可以這麼任性。阿幸,妳連哥哥的也一起吃了吧!像哥哥這麼任性的小孩真是沒辦法。」
十月底,初雪下了。苦力拿著用抹布纏著的鐵絲到日本人住宅街打掃暖爐或壁爐的煙囪。阿媽從倉庫把煤炭搬到屋子裡。黑色的粉屑掉落在只下一晚就停止的積雪上。烏鴉堆雪做雪人,但他沒有內地小孩有的木炭,於是拿小煤炭當眼睛和嘴巴。
老太婆露出可怕的表情,直瞪著烏鴉。母親若無其事地問:
「哦!是媽媽要你這麼做的?」然後,父親無奈地注視著孩子。「真是麻煩!」
玄關前,母親呆立著。
「阿幸還小,不在媽媽身旁會寂寞的。對不對,阿幸?」
「阿幸不可以一起留在這裡嗎?」
碼頭很冷,有風吹著。遠處點著燈的燈臺發出亮光,有浮油的波浪拍打著碼頭。苦力扛著水泥包走過去。在這黑色海洋遙遠的前方就是日本。
「船出現了。」
前方的白楊樹梢,有一片葉子還緊緊地附著,緊緊地、緊緊地附在樹上。為什麼它要進入我的世界?是想讓我撒謊?烏鴉心裡想著。
可是,悶熱的大陸性夏季熱風旋即吹起。無論是日本人住的街道或滿人住的地區都靜悄悄地,西公苑的林中偶爾傳來幾聲韓國烏鴉嘶啞的叫聲,苦力們在陰暗的日蔭下睡得像死人般,這就是大連的夏天。十月初,寒風吹落洋槐葉子,街上換上鉛色衣裝,開始等待寒冬和大雪的來臨。
因此,即使同學們丟下他回去之後,烏鴉仍然故意繞遠路回家。習慣地用粉筆屑在寒冷的每戶人家的圍牆上塗鴉:「在釣鯛船上不吃飯」,或者是看老俄人在洋槐葉子上掉落滿地的街上賣廉價的聖畫或紀念章。這個老人一到午後,常在烏鴉家附近出現。圍在紅眼瞼、戴著褐色帽子的老人身旁,只有兩、三個滿人和兩、三個日本小孩。
「小孩!要不要搭?」
「這是從哪裡來的?」
父親用陰鬱的眼光俯視小孩,用手指搔著頭髮,突然像抛棄什麼似地邁開了步子。
「哥哥,你在做什麼?」
「阿勉,到港口看船去吧!」
「太太!妳不小心是不行的。」
「啊……好煩!」
父親回家後並沒對誰說為什麼要買照相機,而烏鴉也沒把照相機拿給母親或妹妹看。父親和兒子好像鬧翻臉似地,在玄關彼此避開眼光,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間。烏鴉把照相機悄悄地放入他的八寶箱中,那裡面裝著有少年雜誌和已壞了的手錶,以及遠足時撿回來的石頭。
「哦!阿勉,其實……」父親邊走邊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烏鴉注視著父親的嘆氣在冷空氣中變成白霧。
妹妹斜眼看了烏鴉,把他的冰淇淋移到自己的前面來。
「妳怎麼知道?」
在名叫大廣場街的中心和繁華街的浪速町的交叉地方,新開了一家販賣漂亮的m.hetubook.com.com蘇俄糖果店。日本人和俄人的家族在茶炊(Camobap)飲茶,吃著夾有葡萄乾的餅乾。父親帶著烏鴉和妹妹坐在火燒得很旺的暖爐旁邊,烏鴉用湯匙把冰淇淋送入口中時,想起單獨在家的母親。
過了一會兒,母親走入小孩房間,逮住烏鴉嚴厲地詢問:「真是沒跟什麼人碰面嗎?爸爸真的沒跟什麼人碰面嗎?」
「爸爸不能不去工作。你們就自己回去吧!」
在這季節,大連的小孩們撿拾白楊落葉中大且韌的莖,用來對打。讓兩邊的莖纏在一起用力拉時,莖沒斷的算贏。狡猾的小孩在白楊莖中穿入鐵絲,因為,無論是多麼硬韌的莖也贏不了穿了鐵絲的莖。
「我們是來看老公公的。女孩子閃到那邊去。」
「呸!」
不過,到了五月,大連的白楊會長出綠葉,柳樹和洋槐也會開花。無數的柳絮像棉花般在和風中,在人行道上飛舞,附在過往行人的肩上,或飛散到屋頂。白洋槐花下,馬車夫飛舞著鞭子。像驢馬的騾子發出噠噠的蹄聲,花瓣飛落到騾子背上和車夫的膝蓋上。
啊!這又是謊話。然而,寒冷這個字卻開始攻擊烏鴉最脆弱的部位。一直注視著自己的不是父親的眼,而是大人哀求的眼,動搖了烏鴉的心,也撕裂了烏鴉的心。
在剛才父親所在的斜坡上有陽光照射著,陽光中三、四個苦力蹲著抽菸。
不知從哪裡跑出來的,烏鴉聽到背後父親的聲音。
那時,烏鴉的眼睛眨也沒眨一下一直注視著父親一張一合的嘴唇。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撒的謊別有「滋味」,不知為什麼也感覺到父親的謊言更可悲、更悽慘。在黃昏的斜坡路上兩人相對著,好像從幾百年前起,在大連寒冬空氣中,父子就以現在的姿勢相對而立著。
「怎麼了,兩個人會回去吧?」
烏鴉被母親打了,被打得臉頰燒燙,他兩手掩臉在房裡的角落哭泣。黃昏時刻,房裡暗下來,眼淚已不再流了,可是還繼續發出唏——唏——的啜泣聲。這時,妹妹躡手躡腳地走過來,以滿是好奇的眼光,發出討好的聲音說:
「糊塗!在小孩面前不該說這些話!」
同學們去了之後,烏鴉搖搖頭,從口袋裡掏出粉筆,在仍殘留著幾道夕陽光芒的隔壁俄人圍牆上寫著「釣鯛船上不吃飯」。他嘀咕著:我的確看過老公公的臉。他知道同學們不懂得這咒文的秘密而自鳴得意。他有點遺憾著地加上「倒過來唸」。
「噢!」
某個星期日的午後,父親突然邀烏鴉同去看船。烏鴉以恐懼的眼神仰望父親,然後瞄了一下後面的母親。母親表情僵硬,默默地擦拭著餐桌。
因此,那天朋友們是為了要看老公公而到他家來的。可是,當夕陽西下,氣溫下降轉寒的時候,在逐漸暗下來的天空中,什麼也看不到,大家開始發牢騷生氣了,罵烏鴉「大騙子」!
「有一次我禮拜天上教會玩,看過呀!」
妹妹點點頭撒嬌似地抓著父親的手。烏鴉打從心裡覺得,故意裝得什麼都不知道的父親好狡猾。
某年秋天的一個黃昏,烏鴉帶了三、四個朋友來,爬上煙囪突出的屋頂,望著天空喧鬧。烏鴉六歲的妹妹在庭院中叫著:
烏鴉覺得父親放在肩上的手好重,好重!
「這是什麼歌?」
「走!去買小孩用的照相機。」
那一夜,客廳的燈不知亮到幾點,從小孩房間又聽到已有一陣子沒聽到的父親的尖銳聲和母親的啜泣聲。烏鴉用手指塞住耳朵。
「爸爸!這是學校正流行的歌,大家都在唱呢。很奇怪吧!」
「怎麼了?」
走出店外,空氣好冷。在大廣場已枯萎的草坪上殘雪猶泛著綠光;等待著客人光顧的馬車夫的喇叭,發出讓人心寒的聲音。烏鴉在高興之餘,不禁哼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