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溪沙(二)
中主的文學修養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容光共憔悴,不堪看!
細雨夢迴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限恨,倚欄干。
月前出席中英學會講李後主詞,曾指出五代詞壇,分爲兩派:一派是「花間」,一派是「南唐」。「花間詞派」的作者多半是蜀人,或宦遊西蜀的人。他們的作風,有一共同的趨向:辭句是豔麗的,色澤是鮮明的,聲調是鏗鏘的。描寫的題材,不外天時、物態,相思、別情,滿紙堆砌著金玉珠寶,鴛鴦蝴蝶,濃得化不開。南唐詞人,儘管少於「花間」,也儘管有一部分豔詞像「花間」。但南唐中主卻能衝破鐵圍,建立曠逸深婉的宗風,以高潔的情感,空靈的意境,超奇的想像,和後主一樣,憑手邊有限的題材,創造無限的天地。這由於中主少好棲隱,淡於名利(在東宮時曾兩讓太子),有豐富的文學修養,所以詞格高於「花間」,詞境也深於「花間」。至於後主,則自和-圖-書北上以後,生活環境發生劇烈的變化,詞格也由清便婉約,急轉直下,發爲亡國悽厲之音,下開蘇辛一派,女詞人李清照,也深受其影響。
開首兩句——「菡萏」指荷花。荷花銷失了芳香,蓮葉褪喪了翠色,渲染出那是一個景物蕭索的秋天。「愁」字用得妙。人如發愁,額上必有一絲絲的皺紋;荷塘綠水,被風吹動,也會泛起一絲絲的微波。所以此一「愁」字,是情景交融,人花雙寫,而意甚含蓄。王國維很欣賞這兩句,說是「大有衆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
南唐詞派的興起
三四兩句,是「春恨依然」意境的展開。「風裏落花」,暗點「春」字;「誰是主」,暗點「恨」字,「思悠悠」,卻又是「春恨依然」所逗起的遐想,意境極空靈。杜甫〈曲江〉詩,「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以境界言,杜甫大而中主深,深在那裏?原來他寫風中之花,飄落無主,象徵他所憶唸的人,一去不歸。「無主」二字,意涉雙關,刻劃出春雨樓頭詩人彷徨的神態。
中主的詞和後主一樣,絕不像「花間派」那樣雕琢。「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和*圖*書」,這是我對二主詞最後下的評語。
這是一首寫秋思的詞。
從描寫的手法來看,中主喜用比興,妙能沈鬱;後主全用賦體、特爲超放。中主作品,流傳不多,而且他的處境,不像後主那樣惡劣,所以成就不及後主之大。所以我說,「後主在政治上雖說是失敗,在文學上卻萬分的成功,這不能不說是惡劣環境的賜予。」
開首兩句「眞珠」,《花庵詞選》作「珠簾」,《箋注草堂詩餘》引《漫叟詩話》:「『李璟(中主)有曲云,「手捲眞珠上玉鉤」,或改爲「珠簾」,非所謂知音。』這裏應該有兩種解釋:一從音調上看,「珠簾」不及「眞珠」響亮,歌唱起來,可能也不很和諧;再從字面上看,「珠簾」似平凡,不如「眞珠」名雋。「眞珠」,卽眞珠簾的省稱,有如「翡翠」指衾,「金紫」指金印紫綬一樣,在修辭上是很常見的。李白詩,「眞珠高捲對簾鉤」,中主這兩句詞,無疑地,從這裏化出;但和杜甫詩「風簾自上鉤」,專寫靜景;又有主觀客觀之別。下句緊接「依然春恨鎖重樓」,可以看出他之高捲珠簾,意在借樓外景物,開拓眼界,排遣個中愁恨;但珠簾捲起以後,而他的愁m.hetubook.com.com恨依然未消。「依然」二字,看似平常,實有拈鍼搭線之妙。
「細雨」二句,豔傳千古。當代詞人馮正中的〈謁金門〉,有「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二語,騰誦一時。中主問道:「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正中很知趣,囘答道:「未若陛下『小樓吹徹玉笙寒』也。」但這兩句詞,該怎樣解?怎樣好法?卻很少有人提及。鄙意「雞塞」卽雞鹿塞,在蒙古(喩距離之遠),暗示他所懷念的是一位遠行客。夢囘之時,正值細雨,凝想征人,關山遠征,該是如何的悵惘啊!徹,透也、「吹徹」,卽吹遍之意,寫他獨處高樓,吹笙寄恨,,吹之不已,自成寒意。笙的發聲在簧,簧浸於水,水爲寒氣所擬,發聲高低每不應律,所以需要用暖氣來調節,陸龜蒙詩「妾思正如簧,時時望君暖」可證。如果講作玉笙吹罷,小樓充滿寒意,那就錯了。
「鎖」字句中眼,後主、〈烏夜啼〉詞,「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皆用以寫愁;所不同者,後主寫的是秋,中主寫的是春而已。
最後兩句,承上吹笙寄恨而言,多少淚珠,無限哀愁,齊集於小樓倚闌之際,全詞重點,落在「倚闌干」www.hetubook.com.com
三字之上,頗見筆力。
中主的詞,據陳振孫《書錄解題》,只有〈應天長〉〈望遠行〉各一,〈浣溪沙〉二。前者詞境清淺,未爲獨至;〈浣溪沙〉二首卻寫得很好。《南唐書》有一段記載:樂部王感化善謳歌,聲韻悠揚,清振林木。元宗(中主)嗣位,嘗乘醉命感化奏「水調」詞。感化唯歌「南朝天子愛風流」一句,如是者數囘。元宗輒悟,覆杯歎曰:「使孫陳二主得此一句,不當有銜璧之辱也!」感化由是有寵。元宗嘗作〈浣溪沙〉二詞,手寫賜感化。後主卽位,感化便以這兩詞獻給後主。後主看罷欣然,便用麥光紙再寫一通,墨跡存盱江晁氏,今則蕩爲雲煙,不知所在矣!〈浣溪沙〉詞,原題〈山花子〉,見《尊前集》,現在讓我們細細欣賞它。
「不勘看」三字,妙用重筆皴染,魄力沈雄,亦人景雙寫之筆。《白雨齋詞話》以爲沈鬱之至,蓋深有見於此。
代表作兩首——浣溪沙
浣溪沙(一)
手捲眞珠上玉鉤,依然春恨鎖重樓。風裏落花誰是主?思悠悠!
青鳥不傳雲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回首綠波三楚暮,接天流。
和-圖-書三四兩句——「憔悴」二字,由「愁」字逗出,畫出了觸景傷情的自己。「容」一作「韶」,「韶光」指景,「容光」指人,作「容」爲妙。「還」,譚爾進作「遠」,以形似而誤,且與下文「雞塞遠」一詞相複。詞本不忌重字,但以不重爲佳,何況「遠」字太生硬呢?
最後兩句,筆頭掉轉,以景作結。「三楚」出《史記.貨殖傳》(《花庵詞選》、《草堂詩餘》作「三峽」),江天茫茫,水流無盡,而恨亦無窮,與後主詞「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同有「篇終接渾茫」一派宏大的氣象。俞平伯謂「下片較平實,遂少佳勝」,可謂不解詞旨。
這是一首寫春恨的詞。
「青鳥」二句承「思悠悠」,而自然成對。李義山詩:「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以丁香之結,寫胸懷之不開,皆借景抒情之筆。中主卻於飄紅之外,添上一層霧濛濛的雨景,逼出最後一個「愁」字來。這種筆調,和後主的「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眞是無獨有偶,妙到毫顚,「空」字尤悽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