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麵包、牛油……。我的薩得爾奇……牛油擺在哪兒呢?」
這個晚上,她們沒去上舞蹈課,六個十五歲左右的少女靜靜守望在庫妮卡的小房間裡。瑪妮雅、赫拉、布蘭妮雅和卡西亞和她的妹妹伍娜,都麇集在她們不幸朋友的旁側,一直鵠候到天明。
而在這種談話中她們從未輕易錯過任何一口食物。麵包、牛油、奶酪、果醬像魔術般消失了。
可是庫妮卡究竟怎麼啦?她的眼眶中噙滿淚水。一向總是穿戴整齊的她,她的衣著今天看來卻那麼還邋遢。
「妳們的衣服很漂亮啊!」瑪妮雅肯定地說。
一種親切的聲音在喊她。
瑪妮雅在那裡打發過大半閒暇時光的拉晉基公園,旁側還有薩梭妮庭園。在日後的許多年月中,她稱它為——「我鍾愛的小華沙」。這是瑪妮雅降生的故鄉華沙城中她自己最喜愛的地點之一。
瑪妮雅的班上有波蘭人、猶太人、俄國人和德國人,都是一個埃一個坐在一起。她們之間並沒有什麼嚴重的不睦。因為她們年紀相彷佛,加上學業競爭的刺|激,暫時消弭了種族和思想上的差異。看到她們在學業上彼此幫助,休息時玩在一起,人們也許會深信她們正充分地享受著彼此瞭解的快樂呢。可是放學以後,每個人立刻回到自己的語言、愛國心和宗教中去。由於飽受迫害,波蘭女孩比其他女孩更自大些。她們組成一個個緊密的小團體回家。過後,她們在茶會裡相聚,但絕不可能去邀請一個俄國人或德國人來參加的。
這個教授女兒在自己的生涯中,摻入了優美的田園生活插曲。寫給卡西亞的信裡她這樣說:「我不再相信幾何、代數的存在。我幾乎把它完全忘懷了。」她住的地方遠離華沙和學校。鄉下的親戚很歡迎她一次能住上幾個星期,用以作為交換教導他們孩子一些乏味課程的代價。或者作為支付她食宿費的一點金額,她把自己置身在生氣洋溢的快樂中。
越過鐵門,瑪妮雅和卡西亞沿著通到地方法院的大路上走著。兩個月以來,她們在這條路上的大泥坑玩一種古老的遊戲。她們拖著長膠鞋,讓它們浸濕到邊上,但不准把整雙鞋浸下或弄濕。春天來臨,她們又回頭玩別的遊戲。不管遊戲多麼簡單,都能引起極大的興味,譬如一種叫「綠」的遊戲。
不管她們的早點多麼豐盛,這些少女的腦子裡仍然一個勁兒在想著食物。她們把十一點鐘要在學校休息時間吃的午餐裝在布袋裡。有麵包、一個蘋果、兩條美味的薩得爾奇波蘭臘腸。
卡西亞,妳知道的。總之,我喜歡學校。也許妳會嘲笑我吧。儘管如此,我仍然要說我喜歡它,甚至毋寧說我愛學校吧。我現在這樣意識著。妳別以為我在想念它!噢,不,一點也不。可是我立刻就該回去的念頭不曾使我感到沮喪。雖然,我還得在這兒待兩年,我並不覺得像過去這些年這麼可怕、痛苦和冗長……。
其時,一個穿鑲邊白毛衣青年,迅捷地跑過來邀請舞蹈幫中最佳的舞手——一個名叫瑪妮雅.斯克羅德夫絲卡——充滿活力的十六歲少女。她穿著天鵝絨外衣,質地美好的細麻布寬袖,鮮艷花色的長緞帶從綴著麥穗的帽子上垂下來。穿著這襲節日衣裳,使她看來賽似一個鄉下姑娘。
這一家人離開陰鬱的卡密里特街搬往雷修諾街定居,寄宿生已經不像往日那樣煩人。這個建築物很迷人,又饒具風格。有一個寧靜的中庭,灰鴿鳥鴣鴣叫著,還有爬滿維吉尼亞藤蔓的陽臺。公寓二樓給斯克羅德夫斯基家住是夠寬敞的,四個房間正好供家人使用,又可以遠離那幫寄宿的男孩子。
「當然妳要來喝茶嘍!」從樓梯飛奔下來抓住她朋友手臂的卡西亞這樣喊著。「我們要快些,瑪妮雅,我們要遲到啦!」
伯爵夫婦在這種大方的款待中卻得到他們的酬報。這對伉儷贏得這些任性年輕孩子的尊敬、友誼、信賴,以及無上歡悅的情景,那種很任性卻保有無比純摯的喜悅。
一八八二年,一個春光明媚的早晨,他們聚集在桌上用早餐,這幾個孩子形成頗為壯觀的景象。赫拉十六歲,高大而優雅,她顯然是家中的「美人兒」。布蘭妮雅有一頭金色的秀髮,花一般的容貌。長男約瑟夫穿著學生制服,顯出一個北歐運動員的體形。
「他行明天要絞死他。」
「因為妳沒有別的衣服,那只得穿那件了。」布蘭妮雅冷靜地說。「等妳回來,三點鐘我們再商量吧。」
這一年,瑪妮雅對學問的熱情好像陷入昏睡感惰的狀態中,這個少女被一種她在日後的生活中始終持續的熱情所繫住,那就是對田園的熱愛。她到各個鄉間雲遊,觀察四季的變幻。時常在她的家族所散佈著的波蘭土地上,發現許多美麗的新事物。芝渥拉是一個看來比世界任何地方都迢遠的,渾圓的地平線以外,毫不眩人心神的和平鄉村。撒衛普濟斯——薩威爾叔叔住家的牧場,飼養有大約五十頭純種的馬匹。瑪妮雅從堂兄弟那兒借來一套不起眼的騎馬褲。她學會漂亮的大跑和快步,並且成為一個出色的女騎士。可是沒有任何一樣事物,能比看到喀爾巴阡山脈更使她感到魅惑。那白雪輝耀的山巒,堅硬的黑樅樹,使她像平原上的一個純真孩子,被一種令人驚訝的恍惚之情感動。她永遠忘不了從佈滿覆盆子植物的小徑攀登上去,看到每種東西都是木雕傑作的登山者小屋,還有那個在山上位於眾峰之間澄澈冰冷擁有「海之眸」美稱的小湖。
這是發生在星期日的事。赫拉和我星期一晚上就啟程了。我們由電報得知馬車將在車站接我們。我們到肯帕已經幾個星期了。我要告訴妳,我們在這兒的生活。可是,我沒這份勇氣。我只能說那美妙極了。肯帕位居納勒佛與畢布夏兩河的會合處,這兒有很多水可供游泳和划船,這是我極喜愛的。我正在學划船,而且大有進步,游泳尤為理想。我們腦子裡想到什麼就做什麼。有時晚上睡覺,有時在白天,而且盡情跳舞……。和-圖-書
對這兩個寒傖的女孩來說,要穿得標緻是不容易的。她們經年只有兩套衣服。一件是參加舞會用的,一件是日常便服。這兩件衣服都是一個按日僱請的小裁縫師裁製的。姐妹倆估計了她們合起來的財產之後,就下定決心。雖然罩著瑪妮雅衣裳的薄紗已經磨損,但藍色緞子底還是挺好的。她們必須到城裡買能找到的一種最便宜的藍薄紗,以便替換那耗損不堪的薄紗,把它裝飾在仍未磨破的緞底上。然後,她們在這兒配上緞帶,在那兒別上花結,並穿上赤褐色的新皮鞋。現在,除了要在庭園裡採幾朵別在腰際的花或插在髮上的玫瑰外,再沒什麼可費心的了。
我們盪鞦韆,把自己盪得又猛又高。我們游泳、拿火炬抓小蝦……。每逢星期天,就裝上鞍具,騎著馬兒出去望彌撒,然後又去拜訪神父的居所。這兩位神父都很聰明、機智,我們在他們的談話中得到無窮的樂趣。
蘭西在斯克羅德夫斯基一家生活中扮演著一個相當重要的角色。如果給牠適當的訓練,這隻短毛褐色獵犬,也許能夠成為一隻很出色的獵犬。可是瑪妮雅、兩個姐姐和約瑟夫卻給牠一種錯誤的教育。他們抱牠、吻牠、給他吃過量的食物,結果蘭西變成一隻龐然巨物,對全家人一味專橫。他搗毀傢具、弄翻花盆、吞食那些不是替牠準備的食物、跳到客人身上以示歡迎。然後,把不小心留在玄關裡的帽子啦、手套啦,撕裂咬碎。許多「美德」使牠贏得主人的寵愛,每一個夏季假期,他們都搶著要擁有帶這隻暴君的特權。
「噢,要啊。瑪妮絲雅,我們什麼時候才有資格跳舞?我們已經都是很出色的華爾滋舞手哩!」卡西亞不勝嗟嘆著。
「噢,謝謝,伯母!早安!」
譬如說,他們今天要做什麼?騎馬?在森林裡散步?採擷蘑菇或越橘?那不是太柔順了嗎!瑪妮雅請求福瑠莉夫人的哥哥尚.摩尼斯克為一件差事到附近的市鎮走一趟。趁他不在,又得到別的孩子的幫忙,她把這個青年房間中的每樣東西,床、桌子、椅子、皮箱、衣服啦所有的東西,好端端掛在天花板的屋椽上。可憐的摩尼斯克回來時,他就要跟黑暗中架空的傢具格鬥了。為了重要的客人準備的是何等氣派的茶點?這種茶會「孩子們」照例都不得參加嗎?那是叫人受不了的!趁訪客們在探視庭園的當兒,這些「孩子們」吞下那些醱麵點心和好吃的食物,奪走他們無法塞進去的食物。同時又在一張損壞的桌子前,擺下一個匆促中做好的稻草人。用以象徵飽腹的福瑠莉伯爵,然後逃之夭夭……。
「不准妳用那種眼神看我!」瑪耶唾沫橫飛地詈罵著。「妳不能看輕我!」
在聖.路易王的大節日;
我們期盼有一次遊樂。
為我們邀請一群男孩子,
我們每一個人都要有個男孩兒。
如是,我們可以學習你們的榜樣,
我們也許可以盡快地攀登——
盡快地——
攀上聖壇的階梯……
赫拉和瑪妮雅很快就成為住在肯帕男、女孩子群中的領導人物。而這個堡主,則採取嶄新的態度,當大家聚集在一起,他們就開始說教、責難、並假裝極力反對年輕人過剩的精力。事實上,這對夫婦分別暗地裡成為這群作惡者的共犯。他們給孩子們積極的協助,而且完全縱容他們。
「我的哥哥出事了……他捲入一項謀叛事件中……他被告發了……我們已經三天沒有他的行蹤……。」
日復一日,這位酸腐的老小姐和頑強學生之間的戰鬥一直持續著。最糟的一次發生在去年。瑪耶小姐突然闖入教室,卻碰上瑪妮雅和卡西亞為了慶祝俄帝沙皇亞歷山大二世被刺,正在桌子中間歡樂地舞蹈著。沙皇突遭暗殺的事件當時正使整個蘇聯帝國籠罩在悲傷的深淵中。政治壓迫最悲慘的結果之一,就是加諸受壓者身上一種自然的凶暴。瑪妮雅和卡西亞現在正深切地感受到這種做為一個自由人所不能體會的怨恨。儘管她們天性這麼柔順、豁達,她們卻活在一種特殊的倫理,一種奴隸底倫理中。它把憤恨變成一種美德,且服膺於懦怯。基於一種反應,這些少女把自身的熱情,投擲到允許她們熱愛的事物上。她們崇拜年輕英俊的數學教授古拉斯先生,和自然科學的教授史洛薩斯基先生,她們奉他們有若神明。這些老師都是波蘭人,也是共謀者。甚至對俄國人也會罩上感情的陰影。一般人究竟會怎麼想?譬如詭秘的米契斯金先生為獎勵一個學生,和她在學業上長足的進步,默默地送給這個學生一冊革命作家尼可拉梭夫的詩集。驚訝的學生們覺察到從敵人的陣營中,傳來許多快速的行動。那是團結一致的信號。在神聖俄羅斯帝國內並不都是沙皇忠實的臣民。
「有啊!他的臉整個變成綠色啦。」卡西亞大聲地說,看來好像她在思考著別的東西似的。於是她立刻看見一片淡綠的栗樹葉子,在瑪妮雅鼻尖下搖晃著。
其他的兩https://m.hetubook.com.com個女孩,完全嚇呆了。她們圍住這個不幸的朋友,問她問題並鼓舞她。但瑪耶小姐尖銳的聲音以簡短的命令喊著:
她抑制住啜泣聲,又說:
在任何一個家族的歷史中,似乎都會有一個花朵絢爛開放的時刻。許多神祕的理由促使一個世代本身藉著豐富的才能、優異充沛的活力、美貌和成就,而跟其他的世代區分出來。雖然斯克羅德夫斯基一家曾經為不幸付出代價,但這種絢爛的時刻業已屆臨。死神攫走卓西亞,在五個熱情聰穎的孩子當中奪走一個人質。但剩下的其他四人,由一位患肺病的,因過分勞累而力竭的聰慧慈母所生育的孩子,卻擁有一種不可征服底內在力量。日後他們一一征服不幸,越過此難,四個都成為傑出的人物。
這首詩是瑪妮雅寫的。她在房間裡來回踱步,藉著靈感火焰的激發寫成的。結尾的詩句如下:
而瑪妮雅呢?……應該承認她的體重增加了,合身的制服映出一個並不太瘦削的外形。因為她最小,這段時間,她也是他們裡頭最不標緻的。但她有一張生氣洋溢、明朗的臉龐。波蘭女子特有的那種淡色純淨的眼眸、頭髮和肌膚。
扎謨伊斯基伯爵圖書管理員的太太,有一頭濃密的黑髮,整齊地往後梳貼在厚厚的髮髻下。普賽柏羅夫絲卡夫人在中層樓一個窗口出現,她以友善的眼神,凝視著這個年輕洋溢生氣的斯克羅德夫絲卡的圓臉蛋,兩年來她一直是她女兒最好的朋友。
珊妮雅在寫給卡西亞的信裡這樣說:
很多年後,我母親還常跟我提起那段快樂的日子。我凝視著她近半個世紀來因為憂心和無止盡的辛勞,使她顯得疲憊不堪的臉容。然而我感謝命運,在祂派令這個婦人接受最嚴格無情的呼召之前,曾允許她乘著雪橇去追逐那狂熱的「庫里格」,並在一夜間的舞會中跳壞了那雙赤褐色的舞鞋!
「來,來,年輕小姐們,妳們談得儘夠啦。快點過來!」
「親愛的瑪妮絲雅,不要跑開……。卡西亞就要下去嘍!」
這項任務妥善地完成之後,兩個女孩兒又開始喋喋不休地談起話來。
約瑟夫在男子中學畢業時,也會得到一個像布蘭妮雅一樣的金質獎章。這個青年人現在就讀於一所妹妹們又妒又羨的醫科大學。她們想約瑟夫是多麼幸運啊!一向為探求知識所折磨的斯克羅德夫斯基家三姐妹,為了女子不得進入華沙大學的規定而感到不平。她們總是屏息凝聽她們哥哥述說「沙皇大學」中的學生生活——雖然它是一個平凡的大學,那裡的教授都是野心勃勃的俄國人和卑恭屈從的波蘭人。
斯克羅德夫斯基家陸續得到金質獎章,一個、兩個、三個。第三個是瑪妮雅獲得的。它標出她受完中等學校教育——時間是:一八八三年六月十二日。
一八八四年七月,瑪妮雅回到華沙公寓,有一位女士來造訪斯克羅德夫斯基先生。她是嫁給法國人的波蘭婦人福瑞莉伯爵夫人。她是斯克羅德夫絲卡夫人以前的學生。因為這個教授的女兒對假期尚未安排,她提議為何不讓她們到她鄉下的房子去消磨兩個月呢?
聖.路易節日之夜,當樂師們彈奏著他們的樂器,打扮得出奇美艷的赫拉,在洋溢歡樂的房子裡到處翩翩舞動著。瑪妮雅朝鏡子投下最後的一瞥,一切都那麼美好。硬挺而標緻的薄紗,鮮艷的花朵映顯出她的臉龐,還有漂亮的新鞋子。到天亮時她要把那雙鞋子丟到角落裡,因為舞跳得太多,甚至連鞋底也不見了……。
有一天,比瑪耶高出一個頭的瑪妮雅由於一時魯莽,衝口回她說:「事實上,我只會這樣!」
「是啊!我本來正要去掀那個獅環呢!」
「我的法文筆記本快寫完了。」瑪妮雅用一種沉靜的語調開始。「妳願意跟我去買一冊新的嗎?我發現一種綠封皮的美麗的筆記簿……。」
她們這種頑強行為的背後是心中無比的矛盾。從她們可能施給一個異國女孩的友誼,和聆聽自壓迫者口中所傳授的科學、哲學課程所感受到的無意識的喜樂,以及接受她們認為可憎惡的公立學校教育,這種種事端,似乎都使她們在內心中引起一種罪惡感。去年夏天,瑪妮雅就滿懷羞愧,在給卡西亞的信裡有這樣動人、懦怯的告白:
這些愚昧的作為,有時簡直夠資格把我們送進精神病院……。
上星期六,在蘇尼耶夫斯基先生家度過一個盡興的謝肉節。我想這樣快活的日子,此生再也享受不到了。穿戴晚禮服的舞會,有如瘋狂般的雀躍,那種歡悅的氣氛是無法言喻的。我們跟普潤絲卡夫絲夫人提早抵達。在舞會前,我變成臨時的梳髮師。為了參加「庫里格」,姑娘們要用燙髮鉗梳弄頭髮,這一切都做得很拿手,確實好極了。途中還有許多事情,樂師們有的行蹤不明,一會兒又找到了。有一組雪橇隊翻覆了……村長(派諾特先生)來了。我告訴妳,我被選做「庫里格」新娘,並介紹了充當新郎的年輕人。庫拉可來的青年男子,都長得很帥。個性明朗,舞又跳得這樣好!能找到這麼好的舞手真是難得。這個「庫里格」從頭到尾都在一氣呵成的熱狂的舞蹈中完成。早上八點,太陽高升以後,只有未婚的少女加入「白馬則卡」舞的行列。噢,服裝非常標緻。還有高雅的「奧伯里克」舞我也跳了,從跳華爾滋開始,就有五,六個舞手來邀我跳舞呢。為了休息一會兒,暫且離開席位時,舞伴的男士們也在門口注視鵠候著。
令人窒悶的溽暑,受獎者的名單宣布了。賀辭、演說、銅樂隊演奏。老師們的祝福,俄屬波蘭教https://www.hetubook.com.com育局長阿普斯汀先生溫文的握手祝賀,瑪妮雅朝他行最後一次的鞠躬禮,她依照習尚穿一件黑禮服,腰間別著一束茶色玫瑰花。年輕的斯克羅夫絲卡和她的朋友們話別並誓言每週給她們寫信。然後,她捧著作為獎品的許多俄文書籍,公然大聲宣稱說:「討厭的東西!」(今天是最後一天,她還怕什麼?)因她優異的成績而感到驕傲的父親護送著她,她永遠告別了這個座落在庫拉克夫斯基大道上的學校!
現在只有兩個小女孩是穿制服的。赫拉依然像西可絲卡學校循規蹈矩的學生一樣,身著藍衣。瑪妮雅則穿著栗色衣服,她十四歲就成為一所公立中學裡最傑出的一個學生。去年三姐妹中最年長的布蘭妮雅也在同一所學校完成學業,並榮獲一枚金質獎章和許多榮譽。
瑪妮雅綁好午餐袋,背起書包。
我在芝渥拉住了幾天。那兒有一個叫哥達賓斯基先生的演員,他使我們感到快樂。他唱各種歌兒,朗誦許多詩章,編造各種笑料。為我們採擷好多鵝莓果子。因此,跟他分別那天,我們用罌粟花、野石竹、矢車菊編了一個花圈送給他。當馬車駛動,我們大聲喊著:「哥達賓斯基先生,萬歲!萬歲!」並把花圈擲給他。他立刻把花圈放在頭上,然後把它放進行李箱中一路帶回華沙。噢!在芝渥拉的生活是多麼愉快!這兒永遠有一大群遊客,生活在妳想像不到的自由、平等、獨立的氣氛中……。在歸途中,那隻叫蘭西的狗兒吠得這麼凶,我們開始擔心也許會發生什麼事……。
「快點兒!妳跟朋友的約會要遲到了!」已準備好要走的赫拉嘲笑道。
犯人們溜到哪兒去啦?夏天,還幾乎是每天或隔日就會發生的事。究竟應該往哪裡去找到他們?每次他們犯了錯,準會像幽靈般消逝無蹤。每當大人們以為他們會在自己房間,他們卻在公園的深草叢裡躺臥著。以為他們會在散步的時候,他們卻溜到地窖裡,把從廚房偷來的一大籃鵝莓吃個精光。清晨五時,假如這個房子還保持著一種異乎尋常的平靜,那是因為它已被丟棄的緣故。瑪妮雅、赫拉和她們的隨從們,已選好日出時在河裡游泳。只有一種方法可以把他們聚攏來,那就是宣布開一場慶祝會、字謎遊戲或舞會。福瑠莉伯爵夫人時常盡可能地採用這個辦法。在八個星期內,舉行了三次舞會、兩次園遊會、短程遠足和泛舟旅行。
卡西亞防守著。一聽到「綠」這個詞兒,她馬上拿出藏在口袋裡的一塊綠鵝絨,這樣她就可以避免支付罰金。瑪妮雅惱怒了,好像要放棄這種遊戲似的,把話題轉到昨天歷史課上,老師對她們說的話。他說到波蘭是一個省份,波蘭話是一種方言。而波蘭人竟使那位這樣愛護他們的沙皇尼古拉一世,因為他們的忘恩負義而憂傷逝世……。
卡西亞毫不猶疑地回頭,這兩個輕率的女孩兒已經犯了不可寬恕的過失。在薩梭妮廣場中央,有一座四頭獅子圍拱的壯麗底方尖碑狀物。以傳統式的文字鑴刻著:「獻給效忠於元首的波蘭人。」這個頌辭是沙皇送給那些出賣自己祖國,並和壓迫者聯盟的波蘭人的贈品,也是愛國志士憎惡的對象。她們每次經過這座紀念碑時,習慣上總要對它啐上一口唾沫。萬一有人疏忽而沒有留意到這項慣例,她一定要回來好好補唾它一ロ。
「我們已越過那座紀念碑啦,我們要趕快回頭!」
瑪妮雅給卡西亞的信:
瑪妮雅一向很勤勉,而且成績卓越。斯克羅德夫斯基先生決定讓她在選擇將來的生活方針之前,先到鄉下生活一年。
庫妮卡細嫩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她吃力地從嘴裡吐出這些話。
「不會啦,才八點半呢。再見!」
「噢!妳太小了。妳懂什麼!」
卡西亞長得很可愛。她樂觀、充滿活力,是一個快樂的小女孩兒。她出色的父母盡可能地寵著她。普賽柏羅夫斯基夫婦也這樣對待瑪妮雅。他們視她如己出,並努力要使她忘懷自己是個沒有母親的孤兒。可是從這兩個穿褐色制服女孩外表的某些細節上,卻很容易地可以辨別出,其中一個是備受鍾愛的孩子,她的頭髮每天早晨由殷勤的母親梳理並束上緞帶。另外一個才不過十四歲半的年紀,卻在無人照顧她的家庭中長大。
他們也為這些孩子意想不到的設想感到驚異。為慶祝伯爵夫婦結婚十四周年紀念日,兩位代表送給他們夫婦一個約四十磅重的大花冠,那是用各種蔬菜裝飾成的。又請夫婦倆坐在一個裝潢得很靈巧的布幔天蓬底下。在一種嚴肅的靜謐中,由她們當中最小的一個女孩莊嚴地朗誦為這個場合而寫的一首詩章。
兩個女孩手挽著手,沿著狹窄的薩比亞街道走去。她們從昨天下午茶後就沒有再見面了,現在彼此間彷佛有千種迫切的事要談論。那成千的話題幾乎都跟座落在庫拉克夫斯基大道上她們那個中學有關。這是一個俄國學校,原來指定供作政府任職的德籍子弟們就讀,因此它仍保有德國式的紀律和傳統。
反抗之火和淚水交織在一起。她們謙遜、柔和地照顧著這個被悲哀打擊的朋友。她們用冷水浸敷她腫脹的雙眼,要她喝下一點熱茶。六個人之中有四個人仍穿著學校制服。這些女孩子感到時間的消逝這麼快速,又這麼緩慢。當黎明的曙光照映出她們蒼白的容顏,也正是宣告生命結束的時刻。她們跪下來做最後的祈禱,用雙手蒙住佈滿驚駭和痛苦的年輕臉龐。
「約瑟夫,今晚有舞蹈課,我們要你當護衛!」赫拉慎重其事地說。「如果我把衣服熨平,布蘭妮雅,妳認為可以嗎?」
在樓梯那兒她追過父親的兩位寄宿生。他們雖然沒有她那麼匆忙,可也是要趕著去上學。
瑪耶是一位矮小,膚色黝黑https://www•hetubook•com.com、有一頭溜亮頭髮的婦人。她穿一雙酷似間諜的無聲拖鞋。她是瑪妮雅.斯克羅德夫絲卡的公開仇敵。她譴責瑪妮雅所做的每一件事。依照瑪耶的說法,瑪妮雅頑強的性格就是一種綜合有「輕蔑的微笑」的象徵,為此,瑪妮雅常遭到異常嚴厲的責難。
瑪妮雅.斯克羅德夫絲卡的少女時代,全部被中學、寄宿學校、日校……這些字眼縈繞。斯克羅德夫斯基先生在一個中學執教。布蘭妮雅剛從中學畢業,瑪妮雅正要上中學,約瑟夫上大學,赫拉就讀西可絲卡小姐主持的寄宿學校。就這點來說,他們家甚至也像一個學校。瑪妮雅終於也長大了,她能想像一個如同廣大學校的宇宙,那兒只有教師和學生們,而唯一的理想——學習支配著它。
在西可絲卡小姐寄宿學校接受過徹底的波蘭式教育之後,現在又要成為俄化精神統治下公立學校的學生,這是一種相當大的改變。它也是一種必然的改變——因為只有公立女校的畢業證書才被認可。但是瑪妮雅和卡西亞,時常對俄國來的教師用嘲弄表示報復。還有今人厭煩的德文老師帕絲特.梅婷,特別是那位惹人憎惡又很討人嫌的學監瑪耶小姐,也是她們作弄的對象。
瑪妮雅嚇得目證口呆,慢慢回到座位。她剛才還夢想著音樂和跳舞。現在地理課已經開始了,可是她一點也聽不進去。她彷彿看到那個宣判死刑的青年燃燒著熱情的顏臉,還有絞首臺、劊子手、繩索……。
瑪妮雅也到離此不遠毗鄰加里西亞的國境上。並在史卡畢米瑞地方擔任書記官的芝朱依斯拉夫叔叔那個熱鬧的家中度過冬天。這位屋主是個樂天的人,他有漂亮的妻子、三個活在歡笑中的女兒.瑪妮雅到這個家怎麼會感到厭煩呢?每週新客的光臨或節日的臨近,都會帶來翻天覆地的感動。雙親為節日烹調獵得的野味。少女們忙作糕餅,要不然就躲在房間,在鮮艷的衣裳上配上緞帶,然後匆忙地縫綴。這是為了就要來臨的「庫里格」的化裝而準備的。
布蘭妮雅不再是女學生了,她稱得上是一位「年輕淑女」了。她處理家中瑣務,接替那位經常不愉快的女管家。她保管書籍,照顧寄宿生,這些恆常不變,改變的只是臉孔和名字的寄宿生。她梳起髮髻,穿著成人一樣帶有腰墊,上面還綴有許多小扣子的長裙。
「他們今晚要在家裡跳舞。」瑪妮雅說:「妳要來嗎?」
每天早晨,瑪妮雅都要到卡西亞家的玄關下去約她。當她發現沒有人在約定的地點時,那麼她要去學校之前,她就把含在銅獅嘴裡的重環掀到這隻動物的鼻子上面。卓西亞看到這個獅環就知道瑪妮雅已經來過又走了。如果能她想追上來,她就得趕快上路。
於是,這喧嚷的一幕,從雪橇下來叩敲安睡的家門。屋主自然裝作很驚詫的樣子。幾分鐘後,這些樂師們站到桌上,在火炬和燈光的照耀下,舞會開始了。幾天前,事先準備好的食物放在餐具架上送出來。待號令一下,整個地方都空了。帶面具的化裝者、這個住家的居民、食物、馬匹、雪橇,每件東西都沒有了。剛才那一隊人變得愈來愈多,形成更長的行列,橫過這個森林到另一戶人家。一家挨一家,在每一曲停頓之際,去尋找新的舞伴。太陽升而復落,小提琴樂師們只有喘一口氣的時間,或在就近的棧房,和精疲力盡的舞蹈者們混在一起小睡片刻。可是,當雪橇隊駐留的次晚,這個叮噹作響、吵嚷的一隊,就在要奉行「真正舞會」的村中的最大屋宇前停下,這些猶太人以有力的強音,彈奏出他們第一支庫拉克瓦克,其他的人就準備跳這美妙的舞蹈。
瑪妮雅並沒有誇張。座落在這兩條光滑、閃爍底河流彎曲處優雅的屋舍,無邪難馴的微風,在漫漫長夏裡一個勁兒吹拂著。斯家的孩子們在居室的憑窗處,可以眺望一望無際的綠樹、河水和長著白楊、垂柳的優美堤岸。上漲的河水,常常會越過堤岸淹沒田地。陽光輝映在萬頃粼粼的水波上。
四個兄妹的談話終於結束。布蘭妮雅擦拭桌子,約瑟夫手臂挾著筆記本消失了蹤影。赫拉、瑪妮雅匆忙地跑到廚房去。
瑪妮雅背著書包,很快來到扎謨伊斯基伯爵宅邸「藍宮」。她避過鐵格子正門,穿過一頭青銅鑄獅守衛的古老中庭。然後她急忙停住,中庭裡空無綜影。
我們大夥兒一塊到森林散步。我們滾鐵環、打毽板、踢毽子(我對這個玩意兒,十分笨拙!)和玩捉迷藏!一種管叫「鵝」的遊戲,還有其他種種適合孩子們玩的把戲。這兒有許許多多的野草莓,任何人只消花幾個古羅瑞就可以買到足夠的草莓,我的意思是說堆滿一大盤子那麼多。噢,這季節就要過去啦!我擔心等我回去時,我將胃口大開,貪婪得令人吃驚呢!
在希望輪到自己以前,她們還得熬過幾個月的女校生活。她們眼前浮現了座落在大道上那幢巨大單調的學校四樓校舍,它正朝著優美、盤旋、曲折而裝飾華麗的威斯特純教堂。在那些更為嚴肅的大建築物中,它以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留下的斷片的風格聳立著。同學們已經來到學校拱道。其中有一位嬌小藍眼的吳爾芙女孩和在班上僅次於瑪妮雅的扁鼻德國人安耶羅德爾特,還有李歐妮.庫妮卡……。
什麼時候?她們這些女孩兒必須要等到畢業和踏出校門時才行。她們現在只准在同學間彼此練習,跟學校教芭蕾舞的老師學習跳四對舞、波爾加舞、馬則卡舞和奧柏里克舞罷了。每週,在斯克羅德夫斯基家上一次舞蹈課,由一些家庭交誼頗睦的青年男子聚集在一起,她們也出席了。但只有坐在擺在一邊的小椅上看的份兒。www.hetubook.com.com
「他告訴我們這些可怕的事情時,這位可憐蟲可真尷尬呢。妳有沒有注意到他看著別的地方,還有他那幅可怕的尊容嗎?」
「下午妳要來與我們一塊用午茶,我們要給妳做『帕基』。還有妳最喜歡的巧克力冰哩!」
她是多麼悠閒!她突然變得年輕、快樂起來。比起她童年時代那段黯淡的歲月還要年輕得多!在散步和午睡之間,或者在她寫上:「我親愛的小魔鬼」、「卡西亞——我的心肝兒」等等開頭的書信裡,她幾乎已沒有充分的精力去描繪她自己無上的幸福。
總之,在這一生中,也許不會再有這樣愉快的玩樂吧。這個節日,在我的內心深處,有一種深深的鄉愁燃燒著……我跟「祖母」決定,我將來結婚,就要採用「庫里格」這種結婚儀式。所謂庫拉可結婚儀式當然是說著玩兒的,可是這個提案確實是很有趣的。
這首禱辭很快地得到答覆。伯爵夫婦立刻宣布一場盛大的舞會。這個女主人開始訂製糕餅、蠟燭、花環。瑪妮雅和赫拉則為這個盛夜的衣裝而忙碌。
瑪妮雅自然要和卡西亞分享她的熱情。
「庫里格」絕不只是一種舞會而已。它是謝肉節整個狂歡,令人眩惑底魔幻般的歷程。瑪妮雅和她三個表姐妹帶上假面具,打扮成庫拉可當地的農家女。擠在兩輛雪橇的頂蓋下,在夜晚的雪地中出發。穿戴著像畫一般風味村裝的年輕男士們騎在馬上,他們揮舞著火把護衛她們。火光在樅樹林中閃耀,寒冷的夜晚充滿音樂的旋律。從村莊來了四個年輕猶太人組成的音樂隊,他們坐在雪橇上。這些熱狂、迷人的猶太人在以後的兩天兩夜裡,將要以他們的小提琴奏出醉人的華爾滋、庫拉維克和馬則卡舞曲。群眾整個集攏來一起合唱。這些年輕的猶太人繼續彈奏,直到有三個、五個、十個其他的雪橇隊在夜晚中發現他們,並來應和他們為止。儘管雪橇在令人暈眩的冰坡上,搖晃或滑下,他們也不曾一刻停止弦樂的彈奏。在這個夢幻般的夜晚,他們必須狂喜地把舞蹈引導到第一個起站。
除了給一個小男孩上一小時法文課,我也許可以說再也沒有什麼事了。事實上什麼也不曾做,甚至放棄了曾經一度開始動手的刺繡……我沒有固定的作息表。有時十點起床,有時四點或五點(清晨,不是傍晚哪!)。嚴肅的書我一本也不讀,只讀一些無害、荒誕不經的小小說而已。所以儘管已經取得中學的學業證書並確定自己的尊嚴和成長,我仍感到自己愚昧不堪。我常常自個兒大笑,我甚至用真正的滿足來回顧我現在這種完全不用腦筋的生活。
瑪妮雅和卡西亞收斂起笑容朝她們的朋友跑去。「庫妮卡妳怎麼啦?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那個斯克羅德夫絲卡!對她說什麼都是白費的。就像把綠豌豆撕到牆上一樣徒然!」這個學監嘲罵著。她為了瑪妮雅那頭鬈髮懊惱極了,說它「蓬亂、滑稽」。她用梳子重重敲了許多次,想要弄直那頭難以馴貼的鬈髮,要把這個波蘭女孩,弄成一個紮上牢牢髮辮的德國姑娘。但是沒用!只消幾分鐘,這頭淡色、任性的鬈髮,又再次散開在她那生氣洋溢的臉龐上。瑪妮雅天真無邪的眼神凝視著那個學監溜亮的髮辮子。
堅牢的房舍,座落在寬廣的人行道兩側,這使雷修諾街看來十分「體面」,一點也看不出斯拉夫風味,這個地區反而擁有幾近風雅的每一件事物。從房子正對面的喀爾文派教堂到萊曼斯卡街那座圓柱形法國建築,都在證明波蘭掀起的一股對拿破崙的崇拜。這種崇拜持續迄今——每一樣都使人想起西歐的風格。
成群的孩子們在做著泥餅或追逐的鐵環遊戲。瑪妮雅和卡西亞玩著她們的遊戲,笑得幾乎要窒息了。從她們薩梭妮地方法院細長的廊柱下穿過,正要橫過寬大的廣場時,瑪妮雅突然喊道:
狂熱度過的假期,不久也將終結。
一年的假期……。或者有人會想像這個天才的少女,將為一種早期的使命所縈繞,暗地裡埋首於科學書籍中。但情形並非如此。屬於神祕少女時代的這個階段,她的身體有了變化。當面貌出落得越發標緻,她突然變得疏懶起來。丟開了課本,這在她生涯中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她深嚐了令人陶醉的閒散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