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妳說妳是全然自由時,難道一點都沒有誇張嗎?我們至少都是愛情的奴隸,也是我們所愛的人的偏見的奴隸。我們必須謀生,因此我們不得不變為整個機械齒輪中的一環,諸如此類等等……。
從現在起,這是我的姓氏,我的丈夫是這個學校的老師。明年我將帶他去波蘭,以期讓他有機會認識我的國家,我不會忘記把他介紹給我親愛的小乾妹。而我也將求妳喜歡他……。
一八九五年七月十四日,瑪麗長兄約瑟夫寄給她一封代表斯克羅德夫斯基一家人充滿情愛承諾的信。
主義嗎?有的,他本身在過去長久以來就信守主義在生活,而從實際生活的經驗中也徹悟了所信奉的主義底荒謬,他曾誓願終身不娶。他沒有波蘭要保衛,然而他一向堅信婚姻不能與矢志獻身科學的生活相並存。青年時代熱戀的悲劇收場,使他自己趨於沉潛,他不再渴望去愛任何人。這個有益的主義使他免於淪入平庸的婚姻而讓他等待晤識這個不平凡的女子。一個「為他創造」的女性——瑪麗。而今,他不致再愚蠢到為某種原則之故,讓這麼大的幸福、機遇和傑出的合作者溜走。他要贏得這個女子、波蘭人、物理學家——這三個人已成為他不可或缺的……。
他們說有一個教授或將辭職,我將在此情況下被提名為其繼任候選人。無論它係何種職位,作為任何職位的候選人畢竟都是難堪的事。我對此種為追求崇高地位而敗壞操守的行為極為不慣。我深悔對您談到此事。我深信沒有比專心致意於此類事情對身心更不健康的了。
這位沉浸在物理學的物理學家,難以想像這個具有特殊才能的女子,竟能獻身或分心去想到科學以外的事。並且在她未來的計畫中,以她的力量從事一種反抗獨裁政體的戰鬥。
這位物理學家侃侃談論盤據在他心中的研究,然後話鋒一轉,直截了當地接著說:
我很感激您費心為我找到一種儀器,藉令兄和您所製作的「壓力電石英靜電計」——這項重要的實驗的發現,我才能自如地用它觀察。
彼埃爾再度從事實驗研究時,他發明並製造了一種極精細的科學天平,即「居禮天平」。然後他又從事磁性研究,並得到一項重要成果,他發現一條基本律則:「居禮定律」。
物理學校校長有意推薦他接受勳章(即教育有功勳章)時,他以如下的語辭婉拒。
當他知道這個女子曾對杜魯斯基夫婦談到他時,彼埃爾嘗試在那一方作新的攻勢。他去探訪已經見過幾次面的布蘭妮雅,他完全贏得她的好感。他邀她和瑪麗到梭鎮他雙親的家。老居禮醫生夫人把布蘭妮雅拉到一旁,用一種溫柔動人的聲音求她告訴她的妹妹:
我想妳依循自己的意旨是對的。公正的人不會為這事而責難妳,我確信妳將全心全意保留波蘭籍。妳也不會拋棄作為我們家族的一員。而我們也會繼續愛妳,永遠還把妳當作我們家族中的一分子。
我把妳的照片給家兄看,這樣做好不好呢?他稱讚不已,他說:「她的神情看來很堅定,但並不固執。」
沒有什麼能比獲悉妳的信息更令我快樂的了。兩個月來不曾得到妳的消息,已使我意緒怏怏。那就是說:即使是寥寥幾個字的短箋也是我無任歡迎的。
這些寂寞,不自覺吐露出來的平凡話語,充滿從心坎裡湧出的焦灼,當彼埃爾說:「妳沒有權利放棄科學」時,瑪麗感覺到他的意思,它更重要的含意是:「妳沒有權利放棄我!」
物理化學學校
一絲陰影掠過瑪麗的臉上,她用銀鈴般的聲音回答:「不,今年夏天通過學位考試後,我將回到華沙。我很希望秋天能再回來,但我不知能否這麼做。以後我將在波蘭任教,我希望自己能對國家有所貢獻,波蘭人是沒有權利放棄自己的祖國的。」
「我希望妳能有機會認識我的雙親,我和他們住在梭鎮的小屋裡,他們都很平易近人哩!」
而今,一切都太遲了,我很遺憾我沒能去。我們如能一起度過三天,彼此之間相互擁有的友誼,豈不會因此而加倍嗎?我們難道不能因此而得到一種力量,在今後分離的二個半月中不互相遺忘嗎?
我希望妳吸滿新鮮的空氣,十月能回到這裡。至於我,我哪兒也不準備去,我會待在鄉間,整天消磨在開敞的窗前或花園裡。
因此,雖隔著迢迢萬里,他仍繼續他的追求。那年夏天的幾個月,無論瑪麗走到哪裡——克里塔茲、蘭伯格、克拉柯或在華沙,那上面印著「物理學校」便宜的信箋上,稍帶稚氣樸拙字體的信件總是等著她。那些信企圖說服她,要她回來,並不斷地提醒她:彼埃爾.居禮正在等待她。
幾年的歲月溜逝了。彼埃爾.居禮把身心奉獻給科學研究。他已行年三十五,卻沒有平凡或美貌的女子嫁給他。他也沒有愛上任何人。
他原已準備好犧牲人們所謂的幸福,去過唯有他自己知道的那種幸福的生活。他向瑪麗求婚,開始時這不僅是一種空想,也許會被當作一種策略或一種探觸吧,但那卻是他秉性的特徵。他問她:如果瑪麗並不愛他,她至少是否可以做一種純友誼性的安排,而和他在穆佛逹街一棟有窗子開向庭園又可以把它隔成獨立兩房的公寓裡一起研讀?
他看著瑪麗的秀髮,那高而美麗的前額,以及那雙在實驗室裡被各種酸性藥劑染汙,因操作家事而弄得粗糙的手。他為她的優雅顯得手足無措,那毫不矯揉的柔美的風姿使他驚異不置。他盡量從記憶中搜尋主人邀他來時所告訴他的一切。在她有能力乘火車到巴黎以前,她曾工作了好幾年,她很窮,單獨住在一個閣樓裡……。
當我走進去,彼埃爾.居禮正好站在靠近面對陽臺門旁一個窗子的凹入處。雖然他已三十五歲,我覺得他看來仍很年輕。我為他那澄澈眼神的表情、修長的外表,磊落不羈的神態而傾倒。他緩慢、深沉的話語,他單純而笑容可掬的樣子,立刻贏得別人的信賴。我們開始攀談,變得親近而友善。話題都是我樂意聆聽的,有關他對某些科學問題的意見。和圖書
「妳將長留在法國嗎?」不知何故,他突然這樣問斯克羅德夫絲卡小姐。
彼埃爾莊重磊落的神態,形成一種非常獨特的魅力。他身材頎長,服飾寬敞,款式古舊,配穿在身上雖顯得大些,但使他擁有一種自然的優美。他的雙手修長、敏感。他那莊重,幾乎可說是缺少表情的容顏,因為粗硬的鬍鬚而顯得更為瘦長。安詳的眼眸,深沉、澄澈的凝視,使他看來灑脫而超然物表。
克爾文爵士給彼埃爾的信 一八九三年八月
瑪麗帶著驚異的神情聆聽著,多麼不可思議的類似與巧合!只消變更某些細節,把梭鎮的小屋移到華沙的一條街道,妳就可以使居禮家變成斯克羅德夫斯基家。拋開居禮醫生的宗教信仰——他是一位反對教條主義的自由思想家,因此不會讓他的孩子受洗——它們有相同的環境、聰慧和體面。同樣看重教養,同樣熱愛科學,雙親和兒女間以同樣的情愛互相扶助,同樣狂熱地愛好自然……。瑪麗比往常顯得自在,她笑著告訴他在波蘭鄉下快樂的假期——幾個星期後她就要再度看到它了。
最後,他確實擁有一位詩人,或作為一個藝術家的感受性和想像力和他們擁有的沮喪和苦惱。
當他疏懶地瀏覽久已丟棄的日記,再次讀到那字跡已褪成淡白色的記事,那些充滿悔恨和愁暗鄉愁的字眼吸引了他的注意:
彼埃爾.居禮給瑪麗.斯克羅德夫絲卡的信 一八九四年九月十七日
我寫信懇求您勿做此事。如果您果真為我爭得此項殊榮,您將置我於必須峻拒的處境中,因我已決意不承受任何勳章。我希望您能本仁者襟懷,放棄此議,俾可使我免於來日在眾目睽睽之下為人所非笑。如果您的用意乃在證明您對我之關注,則您早已在一種有效之方式下,使我能安靜地從事研究——此為我深深感激而未敢一日或忘的。
如果有人想用頭去撞倒一座石牆,妳會作何感想?這種觀念也許是由於一時美妙的感情而衍生,但事實上那是非常愚蠢可笑的。我認為有許多問題,要有全盤性的解決方策,今日已不允許再作局部性的解決。我相信,當一個人從事一種沒有結果的事業時,將會產生很多弊害。我更相信,在今日的世界裡,正義早已不復存在。我深信最有力、最經濟的體制必然要盛行。人為工作而心力交瘁,尚且要過最悲慘的生活,那是一樁令人難以容忍的事。但並不由於這個緣故就可使它消滅,它將來或許會消失,因為把人視作一種機械,而這種機械從經濟的觀點來看,採正規而非無理的方式去使用將較為有利。
妳是一個宿命論者嗎?妳是否記得「四旬齋節」那一天,我突然在人叢中失去了妳的影子。我感覺到我們的友誼,將來也會突然像這樣終斷,我們之中誰也不希望它如此。我不是一個宿命論者,但是這也許是我們的個性使然,我將永遠不知道該如何在適當的時機中採取行動。
克伐拉斯基夫婦加入談話,話題轉到俄國的壓迫。這三個流亡者喚醒了他們對自己祖國的追憶,彼此交換著家族和朋友間的消息。彼埃爾.居禮帶著驚異,有點怏怏然地聽著瑪麗談她的愛國論和對社會的義務。
我以後將從事何種職業?我很少能自如地控制它。一般說來,我自身的某一部分是沉睡著。看來我的心靈,一天比一天變得笨拙了。從前,我把自己投身在科學和其他枝節的問題上,現在我幾乎不受這些事物所動,它們也不再能吸引我了。而我還有很多事要做!這是因為我的心靈太脆弱,以致不能控制我的軀體?抑或思想本身不能觸動我貧弱的心?那麼它是毫無價值可言了。而自負、野心——一點不能驅使我,或者它們將讓我這樣生活麼?依我猜想:我必須找出充分的信心,把自己從這個常規裡牽引出來,想像力也許會誘惑我的心靈而把它帶走,可是我很擔心想像力也將趨於死亡……。
至少,他有可能成為一位作家。這個人由於他身受的開明教育,使他擁有獨特、典雅和雄健的文體。
那麼,妳看得出來我已經變得很蒼老脆弱了。
起初,由於一種強烈的好奇心,他感覺到一種為這個沉默的異國女子所吸引的力量,這個斯克羅德夫絲卡小姐可說是一位令人驚嘆的女性……。她是波蘭人,從華沙到索本大學來唸書。她去年以第一名的成績通過物理學學士考試,幾個月後又要通過數學學士考試。倘若在她灰色的眼眸間會現出不安的烙印,難道不是因為她不知道在什麼地方,裝設她鋼鐵磁性研究的儀器麼?
我預計明晚抵達巴黎。如果在本週內,您能讓我知道何時得便容我在您的實驗室裡訪晤您,我將不勝感禱之至。
假使妳入法國籍,妳將能輕易地在女子中學或女子師範學校當一名教師,這種工作妳會喜歡嗎?
「但十月妳會再回來嗎?答應我一定要回來!假使妳待在波蘭,妳將不能繼續妳的研究,,妳現在沒有權利放棄科學……。」
這些努力和輝煌的成就使他備受讚譽,而他卻把恆久的關注毫不吝惜地給予託付他的三十位學生。一八九四年,在工作了十五年之後,彼埃爾接受了法國政府三百法郎月薪的報酬,這是約當工廠裡一個熟練技工的待遇。
酷愛思想的心靈,因嘈雜的聲響而麻痺。(V.雨果「王底嬉戲」中之名句。)和*圖*書
十月終於屆臨,彼埃爾的心胸充滿歡悅。瑪麗依約回到巴黎。她將在索本大學的課堂上及李普曼教授的實驗室裡再度出現。但正如她所相信,這是她在法國的最後一年,她將不會在拉丁區住多久。布蘭妮雅把沙多旦街三十七號開放做診療所,而把和辦公室毗鄰的一個房間讓給她。杜魯斯基夫婦仍住在威列特。布蘭妮雅只有白天才來沙多旦街,瑪麗在那兒將可以安靜研讀。
當妳接到這封信,妳的瑪妮雅已經改姓了。我就要嫁給去年我在華沙跟妳說過的男子。要永遠待在法國,這對我是很難受的,可是我能怎麼辦呢?命運已使我們彼此深深繫結在一起,我們無法忍受分離的痛苦。
通過索本理學院的門前時,瑪麗微微拉緊了一下伴侶的手臂,並尋找他那澄澈安詳的眼眸。
瑪麗對布蘭妮雅吐露她的躊躇和焦慮,談到彼埃爾願意跟自己流放異國的事,她感到自己沒有權利接受這樣大的犧牲。她為此困惱不已,並為了彼埃爾因深愛她而考慮到這個做法的念頭而感動。
妳忠誠的朋友
彼埃爾.居禮
居禮夫人 啟
這是瑪麗日後用以描寫他們第一次晤面的文字。那是一八九四年初春的事。
彼埃爾.居禮是怎樣一個人?
我沒能及早寫信給妳,所有這一切都是兩、三天來匆促決定的,我躊躇了整整一年,可是得不到答案,最後我終於為安頓在這裡的念頭所屈服。當妳接到此信,給我回信吧。來信請寄:
我們已互相許諾——曾否?——至少也得做個親密的朋友,我想妳不致改變主意吧!因為口頭上的承諾並不受約束,而這些事也不是可以強求的。那會是一樁美事,我幾乎不敢相信,我們能相親相愛共度此生,沉醉在我們自己的夢想,妳的愛國夢,我們為人類謀求福祉的夢,還有我們的科學之夢。
瑪麗曾為她自己建立一個毫不通融、嚴酷、秘密底世界,它經由科學的熱情所支配。家族的親情和屬於一個飽受壓迫的祖國愛也在其間佔一席之地。其他東西都不包括在內,其他事物皆不存在,這就是它的全部。這個美麗的二十六歲女子,就這樣注定自己孤獨地住在巴黎,每天在索本大學和實驗室裡跟一些年輕男士們碰面。
在這個往日曾飽受波蘭鄉下士紳家庭奚落的女家庭教師面前,這個天才的男子變成一個謙卑的懇求者。
妳忠誠的友人
P.居禮
要不然,(既然非如此不可)彼埃爾去波蘭謀個職位,她肯嫁他嗎?他能教法文,然後不管他們用什麼方法,他將會和她攜手從事科學研究……。
這個執拗的波蘭女子決心結婚以前,必需再過十個多月,就像一個真正斯拉夫底「知識女性」一樣,瑪麗為著生活責任感的理論而困擾。她有某些理論是豁達、美好的,其他部分則是帶著稚氣的。更重要的——彼埃爾長久以來已經懂得——並非這些理論使她成為優秀的女性。這位科學家對瑪麗及其數千有教養的同胞共同信奉的主義並不介意,而是她對學問的全副精神使他深深著迷。他還感受到她的天才、勇氣及其高貴的氣質。這個優雅的女子具有偉男子的性格與稟賦。
一八八一年,他在日記裡寫著:
妳終於要回到巴黎來,這帶給我很大的快樂。我很渴望,我們至少可以成為永不分離的摯友,妳同意嗎?
佛里堡大學一個波蘭籍物理教授克伐拉斯基先生和他年輕的妻子正在巴黎訪問。瑪麗在斯芝基見過他們。這是他們夫婦的新婚旅行,也是一次學術研究的遠征。克伐拉斯基在巴黎有好幾場講演,並出席物理學會的集會。他一到巴黎就問候瑪麗,並探詢她的近況。瑪麗向他說明此時所遭遇的困惱,法國工業振興協會曾委託她做有關各種鋼鐵磁性的研究。她開始是在李普曼教授的實驗室裡研究,但是她必須分析礦苗和蒐集各種金屬樣品,那卻需要一種繁複的設備。在那本來已很擁擠的實驗室做這種分析是太麻煩了,瑪麗不知該怎麼辦,或哪兒做實驗才好。
在妳的國家有通信自由嗎?我很懷疑,我想以後我最好不寫這種論調的信件。即使是純粹哲學的東西也不要寫,那也許會招致誤解而給妳惹來麻煩。
這個詩人很快被瑪麗.斯克羅德夫絲卡所征服,作為一個物理學家,他已經瞭解她是獨一無二的。彼埃爾.居禮以一種溫和的執拗和友善的語詞努力接近這個女子。爾後他又在物理學會席上見到她兩、三次。她在那裡聆聽科學家們有關新的研究報告。他以惠贈方式,送給她一冊最近出版的《物理現象對稱電場與磁場對稱論》(抽印本)。他用笨拙的手在扉頁上寫著:
他在腦海裡追尋著她的蹤影,他願意在瑞士會晤她。她將和來探望她的父親那兒共渡幾週的時光。要不然就在波蘭——那個他所妒羨的波蘭,可是那總不能是……。
一八九三年十月三日
他希望能再次見到她。
雖然這個人總是保持一種謙遜,從不揚起聲音,但卻使人不得不留意他那稀有的知性與特質。在高度的知性幾乎很少和倫理價值相關連的文化中,彼埃爾幾乎是人類中一個獨特的類型,他擁有優異崇高的精神。
穆瑞特先生談到您有意要再度推薦我接受官方勳章。
這位教授認為用精確和嫻熟的法語跟居禮醫生交談是一種榮耀。最重要的,他將用他低沉動人的聲音說出他由善良心地中湧出來的話語。「你會在瑪麗身上發現她是值得人愛的女兒,她從出生到現在,從未使我憂心過。」
祝妳快樂
不,這個天才的波蘭女子,過著枯燥無味和孤獨的生活,並從事她自己的工作,這絲毫不叫人驚奇。然而實在美妙而使人驚奇的是一個法國人,一個天才科學家,卻不自覺地獨身在等待著這個波蘭女子。更奇妙的是,瑪麗幾乎還m•hetubook.com•com是諾勃里普基街小公寓裡的一個小女孩時,她曾夢想有一天能在索本大學讀書。而那時彼埃爾.居禮已從這所大學畢業了。他已在那兒得到許多物理學上重要的發現,回到家裡,他會在日記寫著這樣沉痛的文字:
他對她描繪自己的父親:一位高大笨拙的老人,有一雙矍鑠的藍眸,極其穎慧,他是個急性子的人,但很仁慈。他的母親,雖帶著病身,仍是一位理家的能手。果敢、快活、勇氣洋溢。他回憶起那奇妙的童年往事,他和哥哥傑克在森林裡無盡的遨遊……。
法國 勒模街42號
像我這樣脆弱的人,為了使我的心不隨細風飄蕩,不因遭遇最輕微的聲息而紛亂,那麼我周遭的一切事物必須靜止不動。果爾不能如此,就要像響簧陀螺一樣,加速其旋轉,在自我律動中使外界的事物不能滲透進去。
當我轉動緩慢而想加快時,這最微不足道的事物——一句話、一個故事、一則新聞、一次訪問——都會阻止我成為一個不受干擾的迴轉器或陀螺。並會延緩或耽誤了這個瞬間,此一剎那如果有足夠的速度,我就能集中心神而不受周遭的環境所覊絆。
瑪麗為夢想縈繞,為貧困折磨,為過度的工作而遭受逼壓,她不懂閒暇以及閒暇的危險。她的矜持、羞怯成為她的護身符,看來她好像不信賴別人似的。從Z家拒絕她成為他們家的媳婦開始,她已依稀確信貧困的女子是得不到男人的獻身和愛情的。完美的理論和痛苦的反省,使她作了堅毅的決定。她熱切地執守著自我的獨立。
……妳也許能想像,妳的信使我難過,我極力勸說妳十月回到巴黎來。假使妳今年不能回來,那對我是多麼難受的事!我要妳回來,絕非基於友誼的私心。我只相信妳在這兒比較適合於做研究,而且能多做一點更實際更有意義的事。
起先我無法決定是否去會晤妳,我躊躇了一整天,最後卻得出這個否定的結果,讀妳的信,首先感覺出妳的意思還是認為我不去的好。其次,我又覺得妳很親切,允許我能有三天的時間跟妳相處,因此當時我幾乎動身。但隨即又被一種認為這樣追求妳,將和妳的意願相違背的羞愧所襲擊。最後我決定留在這裡的原由是:我確認我的出現將會使令尊不悅,並會破壞了他和妳在一起的愉快氣氛。
「……。有天才的女子實在是是鳳毛麟角的。」
如果妳願意,妳可以寫信到撒布龍街十三號給我。
他的兩個兒子,傑克與彼埃爾,始自孩提,就培養了對科學的興趣。彼埃爾由於獨特、饒富夢想的心靈,使他不能適應組織化的課業和訓練。他沒有在學校接受教育,居禮醫生了解這個少年極具獨創力,以致不能成為一個一般優異的學生,於是開始時他親自教導他,後來又把他託給一位傑出的教師白里勒先生,這種自由教育終於獲得成果,彼埃爾十六歲即獲得高中文憑,十八歲又獲得理學學士學位。十九歲被指定為理科大學德笙教授之實驗助理,他在這個職位上幹了五年。他和長兄傑克共同研究,(他也拿到學位,而且在索本大學實驗室內工作)。不久,這兩個青年物理學家發表了「壓電」重要現象之發現。他們的實驗進一步導致他們發明一種有諸多實驗效用的新儀器,名為「壓力電石英」,它能精確地計量極小量的電荷。
妳的信使我感到很不安,我感到妳在憂心、躊躇。從華沙寄來的信使我安心一點,我感到妳已重獲平靜,看到妳的照片使我快樂極了。真高興妳把它送給我!我由衷感謝妳。
相信我,妳最忠誠的
彼埃爾.居禮
因此他用話語溫柔地勸說斯克羅德夫絲卡小姐,或者說一些更柔情的話,或者伸給她愛護的手,以及在每日探訪中所含蘊的難以抗衡的魅力。彼埃爾使這個孤獨的年輕女子逐漸成為人類中的一分子。
著者P.居禮謹贈
在這對年輕夫婦安靜的駐留處的房間裡,所度過的寧離夜晚的時刻,有一種深深的共鳴力,把這個法國物理學家和這個波蘭女學生聯繫在一起。
最初他們的交談是一般平常的話題,但很快地就縮小為彼埃爾.居禮和瑪麗.斯克羅德夫絲卡間的科學對白。瑪麗含蓄一絲羞怯和敬意,請教他各種問題並聆聽彼埃爾的意見。他說明他的計畫,並描述結晶學的各種現象,那是使他著迷而正在研究的原理。這個物理學家在想:這是多麼奇妙的事啊!竟然能對一個女子,使用專門術語、複雜的公式敘說自己愛好的工作。看著這個年輕而富魅力的女子,臉上閃著光輝,心領神會地聆聽著,甚至用一種明確清晰的見解來討論某一個細節……這是何等甜蜜呀!
……現在妳是居禮先生的未婚妻,我首先要表示我至誠的祝福。但願妳能夠和他在一起尋找至高的福祉和歡樂。在我的眼中和所有認識妳優美心地和性格的人底心目中,這些都是妳應該配得上獲得的。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瑪麗抬起灰色的眼眸凝視著彼埃爾,用一種溫柔卻帶著猶疑的語氣回答他:「我相信你是對的,我願意回來——非常願意——」
彼埃爾.居禮給瑪麗.斯克羅德夫絲卡的信 一八九四年八月十日
那確實是一場美妙的婚禮,沒有勉強,或基於好奇心,或妒羨的人來參加。在梭鎮禮堂和撒布龍街彼埃爾雙親寓所的小庭園裡將有布蘭妮雅、卡西米亞和一些最親近的朋友們——大學同學,與赫拉相偕由華沙趕來的斯克羅德夫斯基教授……。
與其看著妳回到我們國家,而一輩子身心破碎,為了過分敏銳的責任觀念而犧牲,我寧願妳快樂滿足地生活在巴黎。現在我們應該做的是如何不顧一切,盡可能讓我們彼此時常見面。hetubook•com.com
彼埃爾反覆地談到未來的希望,他請求瑪麗作他的妻子,可是得到的都不是愉快的答覆。嫁給一個法國人而且要永遠離開她的家,拋開一切的政治活動和放棄波蘭,對於斯克羅德夫絲卡小姐來說,就像許多可怕的背叛行為一樣。這是她不能也絕對不願意做的。她以優異的成績通過考試,現在,她至少今年夏天要回華沙一趟,也許是永遠……。她給予這個沮喪的青年科學家的友誼,不再能令他滿意。她未作任何許諾就搭上返回波蘭的火車。
彼埃爾.居禮給瑪麗.斯克羅德夫絲卡的信 一八九四年八月十四日
彼埃爾不僅是一位令人注目的物理學家,而且更是一位出類拔萃的人物。當有人提供他一個可改善其物資境遇的候選人職位時,他卻這樣回答:
我已經在《哲學雜誌》撰寫一篇文章,清楚地說明您的研究乃在我之前。此文將可望於十月號及時刊出,最遲十一月份一定可以刊登出來……。
這難道不是名望本身的榮銜激發他寫這些信嗎?
最痛苦的事是我們不得不對環繞我們的社會底偏見讓步。至於讓步次數的多寡,端視我們自己的強弱而定。倘若我們不肯讓步,我們就會被社會踩碎,如果讓步過甚,我們就得自甘屈服,並陷自己於令人嫌惡之境。我此刻所抱持的原則,跟十年前我所懷抱的理想已相去甚遠。那時我確信一個人凡事應趨極端,對環境不應作任何讓步。我想我一定要誇張自己的缺點並揄揚其長處,我像工人一樣只穿藍襯衫等等……。
是晚,大概是第十次訪問吧,他們一起在佛意揚丁街這個房間裡。那是六月末一個暖和的黃昏,在那放著瑪麗準備參加——即將屆臨的考試用的數學書籍的桌上,玻璃杯中插著彼埃爾和瑪麗一塊遠足時採回的幾朵白雛菊。這個女子沏了一杯茶,那是她用那盞忠心耿耿的酒精燈燒出來的。
且看它如何發展吧,我們將會是親密的朋友。但是如果妳在一年後離開法國,兩人必將不能彼此再相見,那麼我們的友誼就太柏拉圖式了,跟我留在一起對妳不是更好麼?我知道這種質問讓妳生氣,而且妳也不願再談它。同時我自己清楚地意識到,我在各方面都不能和妳相匹配。
就在這個晦暗而又陰鬱的住所裡,彼埃爾.居禮重新開始他那柔情的懇求。他和未來的妻子有相同的信仰,那甚至可以說是傾注整個心魂的一種信仰吧,純真得沒有摻雜一丁點兒卑劣的氣質。對彼埃爾,科學是唯一的鵠的,因此他的鵠的是一種奇特而不可思議的冒險。因為它把內心本質的渴望滲透到心底律動中,他感到自己正被一種熱情的衝動,同時又是最高度的需求牽引著投向瑪麗。
他曾在李普曼教授的實驗室裡見過她,那時她身上穿著寬大的亞蔴工作服,靜靜地屈身在她使用的儀器前面。
……。女人遠比男人更喜愛生活而熱愛生命,有天才的女子實在是鳳毛麟角的。因此,當我們為某種神秘的愛好所驅策,想採取一種跟自然相悖逆的生活,當我們集注全部心神,以從事一種使我們自己和最鄰近的人隔絕的工作,我們必須掙扎、反抗女子。母親通常渴盼她孩子底愛是甚過一切的事物的,即使那樣會使孩子成為一個低能兒,也是在所不惜的。一個戀愛中的女子也希望佔有她的愛人。同時她將發現,在短暫的愛情生活中,犧牲了世上一個最稀有的天才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在這場戰鬥中,男女的能力並不相埒,女子總是居於有利的地位。她們時時藉著人生和自然的美名,企圖把我們帶回……。
在這些訪問中,兩個物理學家在互相討論過許多科學問題幾小時之後,這個英國科學家一定會很驚異地發現,彼埃爾竟在毫無助手的情況下,在一個寒傖簡陋的實驗室裡工作。他把大半的時間奉獻給待遇菲薄的微賤工作。被克爾文爵士視為名家的彼埃爾.居禮,在巴黎卻鮮有人知!
我不知道為什麼始終一心一意要把妳留在法國。要妳從妳的祖國和家族中流放出來,我總認為這件事對妳有好處。我又沒有任何好的東西,可以抵償妳做這麼重大的犧牲。
親愛的瑪妮雅,給妳一千個吻,再讓我祝妳幸福、快樂、成功。代我向妳的未婚夫致我深摰的關注,告訴他我歡迎他作為我們家族未來的一員。我毫無保留地給他我的友誼和愛,我也希望他將給我他的友誼與敬意。
親愛的居禮先生:
以我的友誼和敬意
接著他問她是否可以去拜訪她。瑪麗給了他地址;佛意揚丁街十一號。她在自己的房間友善而拘謹地歡迎他。他的心卻因為那極端貧困的擺設而感到納悶。儘管如此,他內心深處仍激賞這個人和擺設之間那種微妙的和諧。她穿著舊毛衣,熱情、堅強的姿影,住在一個幾乎空無一物的閣樓裡,對他來說,瑪麗未像此刻這樣美麗。她年輕的臉龐因一種近乎苦修的生活而顯得瘦削、疲憊。然而在這世上,再也找不到比這個破舊不堪的閣樓更完美的木屋。
如果妳肯寫信告訴我——確定妳將於十月回到這裡,我將多麼高興!如果妳直接把信寄到塞納縣梭鎮撒布龍街十三號,我就可以早點收到妳的信。
「世上沒有任何人能比得上我的彼埃爾,」老居禮醫生夫人堅定地說:「不要讓妳妹妹再猶疑了,和他在一起會比跟任何人都幸福。」
「我有個主意。」克伐拉斯基忖思了片刻後對她說:「我認識一位在勒模街物理化學學校任教而成績卓著的大科學家,他也許有一個可供使用的工作室。無論什麼情況下,他都能給妳某重指導。明天晚飯後,妳來我這裡和我們夫婦一起用茶。我將邀請這個青年人來,妳也許知道他的名字,他是彼埃爾.居禮。」
和-圖-書
他是一個幾乎在自己祖國默默無聞,而卻在外國同僚中贏得極高評價的法國天才科學家。
我相信:在這些夢想中,最後一個才是唯一正確、合理的。我的意思是說,我們不可能去改變社會既定的秩序,縱使我們有此可能,我們又能做些什麼呢?在採取行動的當兒,不管朝那一個方向走,由於某些不可避免的發展的障礙,我們不能保證必然利多弊少。反之,從科學立場來看,我們也許能渴望做點事,因為這方面的基礎較為堅實,我們可能發現的事實無論怎樣渺小,仍會是長久存留的知識。
我們必須吃、喝、睡、偷懶、戀愛,那就是說去接觸人生中最甜蜜的事物。做這些事情所需要的就是:對那已經獻身自我去做的反自然底思維依舊保持其支配力,並使它在人們可憐的腦袋中無法通行的道路中繼續運行。人應該視人生為一場夢,並使夢成為真實。
一八八三年兄弟倆終於懷著無限惋惜之情分別,傑克被聘任為孟特皮里大學教授,彼埃爾成為巴黎市立物理化學學校實驗主任。他雖然花費很多時間教導學生,卻仍繼續有關結晶物理學理論的研究。此項工作導致對稱原理之系統化,後來成為近代科學的重要基石之一。
衷心愛妳的哥哥
約瑟夫
這個大日子,由於瑪麗對婚姻每種細節的喜愛方式都和一般世俗不同,它沒有白禮服金戒子。沒有「喜筵」和宗教儀式。彼埃爾和瑪麗都是自由主義者,長久以來已經沒有奉行過宗教禮儀。不用公證人,這一對新人,除了兩部嶄新閃亮的自行車外——在世上沒有其他別的東西。這兩輛自行車是前一天用一位堂兄送的禮金買來的,準備用它們在即將屆臨的夏日騎到鄉間漫遊。
我曾想請求妳讓我偶然在佛里堡和妳相見,可是除非我弄錯,妳在那兒只待一天。那天,妳還將是我們的朋友克伐拉斯基的座上賓哪。
七月二十六日瑪麗最後一次在沙多旦街的寓所醒來,那是美好的一天!這個女子的容貌看來那麼美麗,她的同學們從未在她臉上看到這樣煥發的神采。今天斯克羅德夫絲卡小姐即將成為彼埃爾.居禮夫人。
校長雅鑒:
一八五九年五月十五日,他誕生於巴黎居維爾街。是尤金尼.居禮醫生的次男。尤金尼.居禮本人也是一位醫生之子。這個家族,源自法國亞爾薩斯省,篤奉新教。居禮家一度為資產階級中之小市民,經過許多年代後,才成為知識分子與科學家。彼埃爾的父親需賴行醫維持生計。但他仍熱心於科學研究,有一段時間,他是巴黎自然歷史博物館實驗室中的助手。他也是有關結核症接種研究的發表人。
幾個月過後,他們的友誼逐日親密,交往益加深切,彼此間的敬意、傾慕和信賴之情也與日俱增。彼埃爾已經變成這個聰穎、伶俐的波蘭女子的俘虜。他遵從並依循她的忠告,不久他又得到她的鼓舞和支援,祛除了自己疏懶的脾性,寫出有關磁性的研究,並提出優異的博士論文。
英國著名科學家克爾文爵士來巴黎訪問,他不僅以聆聽彼埃爾在物理學會上的研究報告為滿足,他還不顧耆齡高位寫信給這個青年物理學家,讚賞其工作業績,並懇求晤談。
她梳理一頭秀髮,穿上新娘禮服,這是卡西米亞.杜魯斯基年邁的母親送的。(她此刻住在阿拉馬尼亞街)「除了每天穿的這件衣服,我沒有別的衣服。」瑪麗說:「如果妳有意送我就給我一件實用、暗色的吧,那我以後可以穿它在實驗室裡工作。」
彼埃爾來接瑪麗,他們要在盧森堡車站改乘火車,前往雙親在那裡等候的梭鎮。在明媚的陽光下,他們搭上公共馬車的上層,朝聖.馬克大道開去。他們從凱旋般的馬車俯視掠過眼前的熟悉的景物。
在布蘭妮雅的指示下,住在但柯街一位身材矮小的裁縫師葛麗特太太,裁製了這一套海軍天藍色毛衣和一件淺藍色條紋罩衫,它穿在瑪麗身上,使她看來標緻、年輕、嬌艷。
妳忠誠的朋友
P.居禮
彼埃爾.居禮給瑪麗.斯克羅德夫絲卡的信 一八九四年九月七日
瑪麗仍相信自己擁有自由之身,她看來無意想聆聽這位科學家過去所不敢表示的最後的話語。
妳有使人驚異的理解自私的方法!二十歲時我遭遇過一次重大的不幸,我失去我最鍾愛的童年女伴,那是一個非常恐怖的情況,我沒有勇氣告訴妳這件事。當時我日夜都被一種固定的念頭縈繞著,我體驗到一種自苦的忻悅,然後我誓願:我要全心過教士般的生活,我許諾自己以後只關心事物,不再思慮自己和人類。從那以後,我曾不斷質問自己,這樣擯棄人生,是否不只是一種我用以反抗自己而藉此獲得忘卻不幸權利的詭計而已。
斯克羅德夫絲卡小姐教正:
親愛的居禮先生:
瑪麗已經把戀愛、婚姻擯棄在她的生活項目之外。這並沒有什麼特殊緣故,這個貧困的女子,自從嚐到初戀失敗痛苦的滋味,失望和屈辱,已使她誓願一生不再去愛任何男子,這個為求知底野心所激勵的斯拉夫女學生,為了實踐自己的使命,甚至輕易地決定放棄別的女性和她自己之間的同一境遇下幸或不幸的桎梏。在任何時代裡,大凡熱切想成為偉大畫家或音樂家的女子都鄙薄這種律則——戀愛和母性|愛。大半只有在光榮的美夢成為泡影時,她們才轉而相信家庭生活。而且,她們過這種生涯,事實上,就等於犧牲自己的感情生活。
幾天後,瑪麗寫信給她少女時代的摯友卡西亞,告訴她自己所做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