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還讀我書

不僅是陶淵明,我們每一個人都有個性有理想。但是個性和理想必然會和社會現實發生摩擦,因爲社會現實本來不是依照任何個人的性格和理想構築成的,它總是先個人的誕生而存在,所以在任何個人和社會現實之間不可能若合符節,摩擦衝突在所難免。而社會現實的形成有其客觀的全面因素,它不可能爲任何個人有所改變,因此,個人必須修正自己去適應社會。個人一方面要保持自己的個性和理想,一方面又不得不適應這個社會,這中間可以說困難重重;多少矛盾苦悶,都由此而起。有人因堅持自我毫不遷就社會現實,終於在遍體鱗傷之後不支倒下;有人屈服於社會現實,完全放棄了自我,活着等於不活;也有人經歷矛盾苦悶之後,終於獲得和諧,既保全了自我,又能適存於社會。能够走向成功道路的,只有上述第三種人。只有多讀書,識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以人類累積的智慧爲個人的智慧,才能成爲上述第三種人。你看,讀書何等重要!讀書吧!讀書是唯一不依靠他人而能使自己的生命價值和生活境界提昇的動力。無論你工作多忙,家累多重,把握「既x亦已x」的時刻,「時還讀我書」。不必計較每天能讀多少,只要持之以恆,你必然會把「既x亦已x,從來不讀書」的同儕拋落在身後極遙遠的地方。
五六兩句,陶淵明就說到讀書了。淵明是一介寒士,他要在一家衣食有着落之後才能抽空讀書。「既耕亦已種」就表示衣食有了着落,然後才「時還讀我書」。耕種和_圖_書工作都在春季進行,到了孟夏,農事稍閒,正是讀書的好時光。古時候,純農家子弟很少讀書,像「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這種話,只有陶淵明這種家道中落轉以耕種自給的士大夫才能說。如今由於九年國民義務教育的實施,農家子弟個個都能「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對我們一般人來說也應該在「旣x亦已x」之後,「時還讀我書」。像我,就是「既敎亦已改,時還讀我書」。教指教課,改指批改作業。你呢?如果你「既x亦已x,從來不讀書」,那眞是糟天下之大糕,趕快下決心改過吧!
比起陶淵明的讀書環境和情趣,我自慚不如的有兩點:我住在四樓,樓下就是車輛往來不絕的大馬路,老朋友開車來可以直達樓梯口,可見我的居住環境不及淵明府上僻靜。此其一。我沒有田園,也就沒有「園中蔬」可摘。此其二。但我也有兩點勉強可和淵明比擬。我看書時雖不一定飲酒,但飲酒時總喜歡一卷在握。此其一。我的晚鳴軒朝南偏東,春夏之交,在陽臺憑欄時也常能享受到「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的樂趣。此其二。
當然,陶淵明不會天天讀山海經和穆天子傳,他也讀經史子集。因之他讀書的快樂也不僅僅是「俯仰終宇宙」,而是一生受用不盡。他早年有過用世之志,並在用世與隱退的矛盾中苦悶過;中年以後,認清了自己的性格不適合仕途,更重要的是看清了晉室大勢已去,回天乏力,於是立定決心歸隱田園,從此獲得了生命的和諧。和_圖_書是什麼力量使他找到一條最適合他的路?是什麼力量使他的生命由矛盾苦悶轉向和諧自得?主要的力量來自讀書。
韓愈爲了鼓勵他的兒子韓符用功讀書,曾經特地作了一首二百七十字的詩給韓符。他告訴韓符:「人之能爲人,由腹有詩書。」前一句「人之能爲人」的兩個「人」字,涵義不同。上一「人」字指「自然人」,下一「人」字指「文化人」。「自然人」和「文化人」是我杜撰的名詞。凡是人類所生,只要不是怪胎,都是「自然人」;與讀書不讀書無關,就是白癡也是「自然人」。「自然人」經由讀書,識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然後就成爲「文化人」。「文化人」在整個人類文化活動上居於指導地位,「自然人」則僅僅居於不知不覺接受的地位。必須把人分成這兩個層次,才能圓滿地解釋韓愈這兩句詩。韓愈說:「(自然)人所以能成爲(文化)人,由於他腹有詩書。」反過來說,腹無詩書,仍然是人,只是「自然人」而已。如果不把「人」字分成這兩個層次,那麼,腹有詩書的是人,腹無詩書的就不是人?在韓愈時代,讀書是少數人的事。那屬於絕大多數的腹無詩書的人知道了韓愈在這麼說,心中是何滋味?
七八兩句,陶淵明表示他有適合讀書的環境。窮巷,可以解釋成偏僻的小巷,也可以解釋成走不通的死巷。無論採那一說,都可和下文「隔深轍」連貫。隔是隔絕。轍是車輪軋過的痕跡;車愈大,轍愈深。「窮巷隔深轍,頗廻故人車」,表示淵明住所和-圖-書所在的巷子,大車進不來;難得有老朋友驅車來訪,到巷口也只好回頭而去。當然,老朋友要是有決心拜訪淵明,在巷口停車步行進來也行。不過淵明這兩句詩的目的在說明他和世人交往很少,因此在工作餘暇能有時間讀書。如果天天家裏高朋滿座,出門到處趕場赴宴,那就不容易靜下心來讀書了。
孟夏草木長,遶屋樹扶疎。
衆鳥欣有託,吾亦愛吾廬。
旣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
窮巷隔深轍,頗廻故人車。
歡然酌春酒,摘我園中蔬。
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
汎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
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
  ——讀山海經十三首之一.影紹熙本陶集
詩的最後四句,淵明說出了他讀的是什麼書以及從書中得到什麼心得。「汎覽」「流觀」都是瀏覽的意思。他本是「好讀書,不求甚解」的人。周王傳指穆天子傳,寫的是周穆王駕八駿西遊崑崙和西王母相會的故事。山海圖就是山海經圖。早期流行的山海經附有圖畫,後來就只賸下經了。這兩本書所記的都是神話和傳說穆天子傳表現了東土和西土兩大地域的宇宙觀。東土有正統雄性之王,西方荒遠之地則設一雌性之王,東西相對,雄雌相配。山海經表現了以本土爲中心的宇宙觀,由本土向東南西北https://m.hetubook.com.com四方作有系統的擴大延伸。古人對宇宙的看法,主要也就是這兩種。淵明瀏覽過這兩本書後的感覺是「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俯仰意謂俯仰之間,形容時間短暫。在頃刻之間就走遍了整個宇宙,這樣還不快樂的話,怎樣才快樂?
先說前四句,「孟夏草木長」點明作詩的季節。一年四季,一季三月。每季第一月稱「孟」,第二月稱「仲」,第三月稱「季」。以夏季來說,「孟夏」就是四月。扶疏,枝葉繁茂貌。首句「草木長」只是概說,次句「遶屋樹扶疎」就說得比較具體。由「樹扶疎」引出三句「衆鳥欣有託」,由「屋」引出四句「吾亦愛吾廬」。鳥因有枝葉繁茂的樹木可以棲身而欣喜;和鳥一樣,淵明也愛他的住屋。不但淵明愛他的住屋,我也愛我的住屋。淵明所愛的「吾廬」是自己的產業,我所愛的住屋則一直是公家宿舍;我連公家宿舍都如此喜愛,淵明愛他自己產業的「吾廬」也就更理所當然了。十五年前臺大第一次配給我住的眷屬宿舍只有一房一廳,勉强够我們夫婦倆容身。但是我們出門旅行時,無論住多麼高級的旅社,總覺得不如住一房一廳的蝸居來得舒適。並不是我心痛豪華套房的昂貴租金,而是由於我對套房的一桌一椅毫無感情。我這樣說,不知道你是否有同感。
當然,韓愈這首詩的主旨在強調讀書的重要,不在討論「人」的定義。說讀書重要,那是眞重要。古往今來能够立德立功立言的不朽人物,沒有一個不讀書。我所謂讀書,並不專指在求學時代啃www•hetubook.com.com教科書。事實上,一個人如果在求學時代的讀書量超過離開學校以後的讀書量,此人從書本上所獲是極有限的;必須離開學校以後的讀書量遠超過求學時代的讀書量,才能畢生受用不盡。人生在世,有讀不完的書,正好像有賺不完的錢。你如果看到此處就大搖其頭,怪我不該把書和錢比擬,一香一臭,不倫不類,那你的觀念就落伍了。我認爲一個人想賺錢並沒有什麼不對,只要賺之有道。沒有錢,如何生活?沒有錢,拿什麼去買書?總不能做「雅賊」呀!你如果能愛書如愛錢,這一生就够充實了。
九至十二句寫淵明讀書的情趣。他不是正襟危坐像和尙唸經那樣讀書,也不是像學生在考試前夕惡補那樣啃書,他是很悠哉游哉地讀書。他平時酷愛杯中物,當一卷在手,再加上春酒一杯,新鮮蔬菜一碟,樂何如之!古時候釀酒都在冬天,至春天而成,所以叫做春酒。孟夏時節,春酒當然還有得喝。「歡然酌春酒,摘我園中蔬」,還是人爲的情趣;「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就是天助人興了。微雨好風,帶給人多麼舒服的感受!住在都市高樓大廈冷氣套房裏的人們是難得享受微雨好風這種情趣的。
爲考試而讀書,那是痛苦的事;此人一旦不考試了,自然不再讀書。必須把讀書當作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才是理想的境地。你應該每天抽空讀一會兒書,彷彿和師長、朋友、親人相處,從他們那裏獲得指引和安慰。陶淵明就是這個樣子讀書的。我說一首我喜愛的陶詩給你聽,這首詩說出了陶淵明的讀書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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