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是故事本身的悲壯動人,由好奇心的攪動,不予考慮,即據以紀述,甚或替牠裝頭補尾,雖悖「求真之諦」亦所不惜。
(4)籍沒入御府
「奸人閻姓者犯法,匿錦衣都督陸炳家。世貞時官刑部,搜得之。炳介嚴嵩以請,卒不許。吏部兩擬提學,皆不明。次年遂出為青州兵備副使。」
「贋本乃吳人黃彪造,或云得擇端槀本加潤刪,然與真本殊不相稱,而亦自工緻可念,所乏腕指間力耳,今在家弟(世懋)所。此卷以為擇端稿本,似未見擇端本者,其所云於禁烟光景亦不似,第筆勢遒逸驚人,雖小粗率,要非近代人所能辦,蓋與擇端同時畫院祗候,各圖汴河之勝,而有甲乙者也。吾鄉好事人遂定為真稿本,而謁彭孔嘉小楷,李文正公記,文徵仲蘇書,吳文定公跋,其張著、楊準二跋,則壽承休承以小行代之,豈惟出藍,而最後王祿之陸子傳題字精楚。陸於逗漏處,毫髮貶駁殆盡,然不能斷其非擇端筆也。使畫家有黃長睿那得爾。」
(1)是看不清《四部稿》兩跋的原意,誤會所謂「權相出死力搆」的事跡是指他的家事,因此而附會成一串故事。
按《明史.王忬傳》:「嘉靖三十六年部臣言薊鎮兵額多缺宜補。乃遣郎中唐順之往覈,還奏額兵九萬有奇,今惟五萬七千,又皆羸老,忬等均宜按治。……三十八年二月把都兒辛愛數部挾朶顏為鄉導寇灤河,……京師大震。御史王漸方輅遂劾忬罪,帝大怒切責忬令停俸自劾。五月輅復劾忬失策者三,可罪者四,遂逮忬下獄。……明年冬竟死西市。忬才本通敏,其驟拜都御史及屢更督撫也,皆帝特簡,所建請無不從。為總督數以敗聞,由是漸失寵,旣有言不練主兵者,帝益大恚,謂忬怠事負我。嵩雅不悅抒,而忬子世貞復用口語積失歡於嵩子世蕃,嚴氏客又數以忬家瑣事搆於嵩父子,楊繼盛之死,世貞又經紀其喪,嵩父https://www•hetubook.com•com子大恨,灤河變聞,遂得行其計。」
(1)李東陽家藏
當事急時,「世貞與世懋日蒲伏嵩門涕泣請貸,嵩陰持忬獄,而時為謾語以寬之。兩人又日囚服跽道旁遮諸貴人輿搏顙請救,諸貴人畏嵩,終不敢言。」——《明史》卷二八七〈世貞傳〉。
「王弇州為曹郎,故與分宜父子善。然第因乃翁思質(忬)方總督薊遼,姑示密以防其忮,而心甚薄之。每與嚴世蕃宴飲,輒出惡謔侮之,已不能堪。會王弟敬美繼登第,分宜呼諸孫切責,以不克負荷訶誚之,世蕃益恨望,日譖於父前。分宜遂欲以長史處之,賴徐華亭(階)力救得免,弇州德之入骨。後分宜因唐荊川閱邊之疏譏切思質,再入鄢劍泉(懋卿)之贊决,遂置思質重辟。」
次之因為照例每個不幸的故事中,都有一位丑角在場駝木梢,湯裱褙是當時的名裝潢家,和王、嚴兩家都有來往,所以順手把他拉入作一點綴。至於有的說他的指證是出於無意,或受賄不及,或素有仇隙的種種異說,那只能怪他們的時代和地域不給他們以一度商洽的機會,閉門造車的結果當然不能是家家一式的。
其第二跋云:
這是說王忬之得禍,是由於世貞之不肯趨奉嚴氏,和謔毒世蕃,可用以和明史相印証。所謂惡謔,丁元薦《西山日記》曾載有一則:
(2)流傳吳中
後來湯裱褙的名色大槪有些不合脾胃,或者是嫌有點太寃他了,恰巧當時大名鼎鼎的唐順之曾有疏參王忬的事跡。王忬之死多少他應負一點責任,所以就以唐易湯了。到了范允臨的時候似乎又因為唐順之到底是一代大儒,不好任意唐突,在做劇本——〈一捧雪〉傳奇中仍替回了裱褙人湯卿(一作湯勤)。在幾百年來這劇本到處上演,劇情的凄凉悲壯,深深地感動了若干人,於是湯裱褙便永遠留在這劇本中做一位挨和-圖-書罵的該死的丑角。
也和〈清明上河圖〉之說渺不相涉。
《野獲編》卷八「惡謔致禍」:
王忬死後,一般人有說他「死非其罪」的,也有人說他是「於法應誅」的。他的功罪我們姑且不管,要之,他之死於嚴氏父子之手,却是一件不可否認的事實。
一百年中四易其主。吳中收藏家為誰,想分宜籍沒時,必有簿錄。因此翻出《勝朝遺事》所收之文嘉〈鈐山堂書畫記〉,其「名畫部.宋」有張擇端清明上河圖,云圖藏宜興徐文靖(溥)家,後歸西涯李氏(東陽),李歸陳湖陸氏,陸氏子負官緡,質於崑山顧氏,有人以千二百金得之。然所畫皆舟車城郭橋梁市廛之景,亦宋之尋常畫耳,無高古氣也。按田藝蘅《留青日札》嚴嵩條記嘉靖四十四年八月抄沒清單,有石刻法帖三百五十八冊軸,古今名畫刻絲納紗紙金繡手卷冊共三千二百零一軸,內有……宋張擇端清明上河圖……乃蘇州陸氏物,以千二百金購之纔得其贋本,卒破數十家。其禍皆成於王彪湯九張四輩,可謂尤物害民。由此可知,(1)圖乃蘇州陸氏物,(2)重金向購,纔得贋本,卒破數十家,(3)湯裱褙或湯生行九,尚有王彪張四諸人。
按夢圭為嘉靖癸未(公元1523)進士,官至江西布政使。為崑山大族,其子懋宏十三補諸生,嘉靖四十一年(1562)五月嚴嵩事敗下獄,四十四年三月嚴世蕃伏誅,嚴氏當國時代恰和懋宏相當,可知「以口過被禍下獄,事白而家壁立,」一段隱約的記載,即指〈清明上河圖〉事,與文田兩家所記相合。圖之沿革(一)宜興徐氏(二)西涯李氏(三)陳湖陸氏(四)崑山顧氏(五)袁州嚴氏(六)內府。上引史料中,最可注意者卽〈鈐山堂書畫記〉。因文嘉和王世貞兩家爲世交,兩人亦是好友,於嘉靖四十四年(1565)應何賓涯之召,為檢閱籍沒入官的嚴氏書畫,到m.hetubook.com.com隆慶二年(1568)整理成書。時世貞適新起用,由河南按察副使,擢浙江布政使司左參政分守湖州。假如王氏果和此圖有關係,並有如此悲慘的故事包含在內,他决不應故沒不言。
但是,像沈景倩、劉廷璣、顧公燮、梁茞林等人,在當時都是很有名望的學者,時代相去又不甚遠,為什麼他們都會「捕風捉影、因訛承訛」呢?
以上三個原因是:(1)關於楊繼盛,(2)關於沈青霞,(3)關於徐華亭。始終看不出有什麼書畫肇禍之說,試再到旁的地方找去。《明史》二八七世貞本傳說:
考陳湖距吳縣三十里屬蘇州,田氏所記蘇州陸氏即文氏所記之陳湖陸氏無疑,由陸氏到崑山顧氏,是陸氏子負官緡質於顧氏者,當屬可信。考《崑新兩縣合志》卷二十〈顧夢圭傳〉:
李東陽《懷麓堂集》卷九〈題清明上河圖〉云:「宋家汴都全盛時,四方玉帛梯航隨。清明上河俗所尚,傾城士女携童兒。城中美屋翬甍起,百貨千商集成蟻。花棚柳市圍春風,霧閣雲窗粲朝綺。芳原細草飛輕塵,馳者若飆行若雲,虹橋影落浪花裏,捩舵撇篷俱有神。笙歌在樓游在野,亦有驅牛種田者。眼中苦樂各有情,縱使丹青未堪寫,翰林畫史張擇端,研硃吮墨鏤心肝。細窮毫髮夥千萬,直與造化爭雕鐫。圖成進入緝熙殿,御筆題籖標卷面。天津一夜杜鵑啼,倐忽春光幾回變,朔風捲地天雨沙,此圖此景復誰家,家藏私印屢易主,嬴得風流後代誇。姓名不入宣和譜,翰墨流傳藉吾祖,獨從憂樂感興衰,空弔環州一抔土,豐亨豫大紛彼徒,當初誰進流民圖,乾坤俯仰意不極,世事榮枯無代無。」
《四部稿》卷一二三〈上太傅李公書〉:「……至於嚴氏父子所以切齒於先人者有三:其一乙卯冬仲芳兄(楊繼盛)且論報,世貞不自揣,託所知爲嚴氏解救不遂,已見其嫂代死疏辭憨,少和-圖-書為筆削,就義之後,躬視含殮,經紀其喪,為奸人某某(按卽指况叔祺)文飾以媚嚴氏。先人聞報,彈指唾罵,亦為所詗。其二楊某為嚴氏報仇曲殺沈鍊,奸罪萬狀,先人以比壤之故,心不能平,間有指斥。渠誤謂青瑣之抨先人預力,必欲報之而後已;其三,嚴氏與今元老相公(徐階)方水火,時先人偶辱見收葭莩之末,渠復大疑有所棄就,奸人從中搆,牢不可解。以故練兵一事,於擬票內一則曰大不如前,一則曰一卒不練,所以陰奪先帝(嘉靖帝)之心而中傷先人者深矣。預報賊耗則曰王某恐嚇朝廷,多費軍餉;虜賊既退,則曰將士欲戰,王某不肯,茲謗既騰,雖使曾參為子,慈母有不投杼者哉?」
在以上所引證的〈清明上河圖〉的經歷過程中,很顯明地安插不下王氏父子的一個位置,惟《弇州山人四部稿續稿》卷一六八〈清明上河圖別本〉跋云:
(3)歸嚴氏
這原因據我的推測以為是:
今推究〈清明上河圖〉的本身及其沿革,考察與王氏所生關係,衍成如此故事的由來。
「顧懋宏字靖甫,初名壽,一字茂儉,潛孫,夢圭子。十三補諸生,才高氣豪,以口過被禍下獄,事白而家壁立。依從父夢羽蘄州官舍,用蘄籍再為諸生。尋東還,遊太學,舉萬曆戊子鄉薦,授休寧教諭,遷南國子學錄,終莒州知州,自劾免,築室東郊外,植梅數十株,吟嘯以老。」
圖之沿革,錢牧齋云:「嘉禾譚梁生携清明上河圖過長安邸中,云此張擇端真本也。……此卷向在李長沙家,流傳吳中,卒為袁州所鈎。袁州籍沒後已歸御府,今何自復流傳人間?書之以求正於博雅君子。天啟二年壬戌五月晦日。」——《初學集》卷八十五〈記清明上河圖〉,按長沙即李東陽,袁州卽嚴分宜。據此可知此圖經過
「張擇端〈清明上河圖〉有真贋本,余均獲庽目。真本人物舟車橋道宮室皆細於髮,而絕和-圖-書
老勁有力,初落墨相家,尋籍入天府,為穆廟所愛,飾以丹青。
(2)是信仰《野獲編》作者的時代和他與王家的世交關係,以為他所說的話一定可靠,而靡然風從,羣相應和。
由以上的論列,我們知道一切關於王家和〈清明上河圖〉的記載,都是任意揑造,牽強附會。無論他所說的是〈輞川真跡〉,是〈清明上河圖〉或是〈上湖圖〉,是黃彪的臨本,是王鏊家藏本,或是王忬所藏的,都是「無中生有」。應該完全推翻。事實的根據一去,當然唐順之或湯裱褙甚至第三人的行譖或指證的傳說,都一起跟著肅清了。
可知此圖確有真贋二本,其贋本確曾為世貞愛弟世懋所藏,這圖確曾有一段悲慘的故事;「至勞權相出死力搆,再損千金之值而後得。」這兩跋都成於萬曆三年(1575)以後,所記的是上文所舉的崑山顧氏的事,和王家毫不相干。跋中所言造贋本的黄彪,即《留青日札》所說的王彪,這一悲劇的主人公是顧懋宏,丑角的是湯九或湯裱褙,權相是嚴氏父子。
我們要解决以上所紀述的故事是否可靠,第一我們先要追求他和嚴嵩父子結仇的因素。關於這一點最好拿王世貞自己的話來說明。
「按擇端在宣政間不甚著,陶九疇纂《圖繪寶鑑》,搜羅殆盡,而亦不載其人。昔人謂遜功帝以丹青自負,諸祗候有所畫,皆取上旨裁定。畫成進御,或少增損。上時時草創下諸祗候補景設色,皆稱御筆,以故不得自顯見。然是時馬賁、周曾、郭思、郭信之流,亦不致泯然如擇端也。而〈清明上河圖〉,歷四百年而大顯。而勞權相出死力搆,再損千金之值而後得,嘻,亦已甚矣。擇端他畫余見之殊不稱,附筆於此。」
「王元美先生善謔,一日與分宜胄子飲,客不任酒,胄子即舉杯虐之至淋漓巾幘。先生以巨觥代客報世蕃,世蕃辭以傷風不勝杯杓,先生雜以詼諧曰:『爹居相位,怎說出傷風?』旁觀者快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