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因素是我們一直缺乏經營這無窮精力的訓練。說得更坦白些,我們缺乏文化累積敎我們拿無窮的精力去做些好事。我們所知道可以去做的好事太少了。相比較下,我們能釋放出的慾望與邪惡就多得多。
這個時代是什麼?是個不斷躍動、不斷受傷的時代,是個我們以爲掛滿致命傷口卻拒絕死去的時代,這樣的台灣時代。
威權主義的時代屬之。我們因爲喪失了東碰西撞的自由,所以才減少了受傷的機會。只是從內在腐爛起,積瘀與消蝕。
第三個因素是我們內在還藏著過去種下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集體主義的根。我們仍然習慣作集體的動物,雖然製造集體主義的威權戒嚴體制早已傾頹衰敗。我們習於活在一個新造成的廢墟裡。我們在這個廢墟裡清楚地凝視著別人所受的痛苦,透過新的、無遠弗屆,然而卻一窩蜂的媒體,別人的痛苦很快變成大家集體的傷痕(collective trauma)。
有些時代反覆著受傷與治癒的過程,像個每節下課總要到操場跑跳遊戲的學童,他的膝蓋上總有著新傷或舊疤,他的手和_圖_書臂明顯烏靑,他的腳踝依然留著上次扭傷的跛痕。可是他並不真的覺得自己受傷。第一是他知道這些傷都不會長久,就要過去的。第二是在受傷的過程裡,他換來了許多樂趣。兩相衡量,絕對划算。
這就是我的看法。這就是我看劉邦友官邸血案、彭婉如命案、白曉燕綁架案的基本觀點。一次又一次的集體傷口,一次又一次導出無奈絕望的結論。
有些時代受的是內傷。隱隱作痛卻不發作在外表。沒有什麼氣息,但卻掩飾住了鮮血淋漓。在時代的鏡子裡,我們只看到蒼白無血,我們和-圖-書黯然、我們沉默、我們疲憊,可是沒有確切受傷的證據。
西方十八世紀的理性主義還有十九世紀的革命世代,正是這種樂觀氣氛的代表。沒人不曉得陸續轉型的社會百病叢生,然而時代裡最不欠缺的就是調配各式各樣萬靈丹的神醫們。神醫不可能單獨存在的,神醫會成群成群出現,正是因爲有一批又一批相信他們的萬靈丹的群衆們。
我們的時代之所以傷痕累累,有其特殊因素的。第一個因素是我們有無窮的精力。誰也不知道台灣這種精力是怎麼來的,卻誰也否認不了精力存在的事永遠不休和圖書息,永遠在令人意想不到的角落幹下令人意想不到的事來。
第四個因素是我們內在除了集體主義以外,還有一種犬儒心態。我們實在已經不相信,或者我們從來沒有相信過,有任何理性的傷藥。我們內在早已放棄了眞正的治療。放棄治療才會去相信神蹟。這兩者總是攜手共同出現的。所以任何一個傷口都讓我們覺得是致命的,反過來,任何一個宋七力都能讓我們相信是有神功的。
坐等下一道傷口的出現。
這樣的時代,我們嘆息著、癱瘓著。
爲什麼會有這麼殘忍的人?爲什麼會有永遠不得伸張的社和*圖*書
會正義?爲什麼反抗與防衛,都一樣保護不了好人?爲什麼每個應該出來救治時代之傷的人,看起來都那麼政客、那麼不誠懇、那麼充滿了令人起疑的作秀動機?……
我們反覆追問。事實上是反覆證實傷口的存在,與對傷口的束手無策。於是我們反而生出一種弔詭的放心。原來什麼都不做也沒錯。因爲做了也沒用,反正做了還是無助於傷口的復元啊。
這是個傷痕累累的時代。基本上是這樣。哪個時代又是沒有傷痕的呢?你問。的確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受傷的方式,可是並不因此就否認了這是個傷痕累累的時代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