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她也已成爲水井邊的女人,挑水,洗衣,說笑,訴苦。她常將心事向女人們傾吐:諸如正雄將她從都市騙到鄉下來;婆婆罔腰嫌她嫁粧不豐富;每天挑全家食用的水,洗全家的衣服,很是辛苦;三餐吃番薯籤很難下嚥……。女人們都勸她:要認命,習慣就好了。女人就應該挑水、洗衣、煮飯、養孩子,大家一直都這樣生活。
水井,恍似童年的記憶,雖老舊而未嘗枯竭。彼時,全村只有兩口井,村東一口,村西一口。那是人們生活的重地,飲食靠它,洗濯靠它。而女人們也往往傍著它,認識,來往,或彼此交換種種生活上的感想、消息。一天裡,從早晨而下午而傍晚,水井邊也從冷清而熱鬧而又歸於冷清。女人們就圍著這口水井,挑水、洗衣服、說笑、訴苦、爭吵、唱歌……有委屈,彼此勸慰;有好事,大家高興。而幾十年來,這口水井一直默默地聆聽著女人們悲悲喜喜的心事。
紅色磚頭砌成的井欄,斑駁著一層深綠色的苔衣。周圍是十多尺見方的水泥平臺,苔痕眞如一塊一塊的頑癬,刷去不久,又蒼蒼綠綠地長了出來。離井不遠,一棵比井還老的大榕樹,和*圖*書它是最永恆的旁觀者——一個活潑勤快的小女孩終於長大而嫁作媳婦了;一個受盡委屈勞苦的新媳婦慢慢熬成婆了;一個孤獨的老婦人挑完最後兩桶水,從此永遠安息了——這井邊種種的滄桑換易,都讓榕樹看盡了。「閱人多矣,誰得似、長亭樹?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多情的詩人在閱盡滄桑之後,也怵然發現自己的衰老;而這棵至今還「青青如此」的榕樹,眞能無情地旁觀著人世的生生息息吧!
清晨,女人們聚集在水井邊,開始一如往常的工作。她們叉著雙腿,蹲成很不優雅的姿勢。面前,一只烏褐色的大木盆,盛裝著許多破舊的衣服。女人們就在斜擱於盆緣的砧板上,用力地搓洗著衣上的汙垢。
不管如何,女人們總是很喜歡這片井邊之地。在這裡,她們可以肆意談笑,將憋了許久的心事說給同情者聽。清早,女人們便來到井邊,一個挨一個蹲下來,搓洗著衣服。一陣風掃蕩了榕樹上的黃葉,黃葉旋舞著各種姿勢,飄落井邊的平臺,飄落木盆,飄落女人的身上,飄落芙蓉的髮巓。芙蓉是剛嫁來村裡不久的新媳婦,圓圓的身www•hetubook.com•com子,圓圓的臉,圓圓的眼睛,圓圓的嘴巴,連鼻頭也是圓圓的。聽說她是都市的女人,但看起來內向、沉默、笨拙、怯弱。結婚第四天,她首次到井邊挑水。女人們都停下工作,瞪著她看。她低著頭,將鉛桶縋入井中,但井水卻不肯流進她的桶内。她不知所措地抓著綆繩,望著井底發呆。女人們都笑了起來,好心的小蘭上前教她怎麼抖繩子,將鉛桶拖倒。她學會了,汲滿兩桶水,圓圓的身軀挑起沉重的擔子,顛浮著腳步,在女人們的笑聲中,走不了幾步,兩桶水已潑得只剩一半。「爲什麼不設自來水呢?這樣挑水,多辛苦呀!」芙蓉埋怨著。
那時,我還很年少,不免懷著些些愛戀的憧憬。有時候,我會和其他少年人一樣,在井邊的榕樹下安靜地坐了半天。每個人都各懷著祕密,我的祕密是等待小蘭的出現。似乎,遠遠地窺視著小蘭提水、洗衣的身影,也能讓人滿心的喜悅。有時候,爲了引起她的注意,我會逗著其他孩子,一起爬上榕樹耍猴樣。假如,母親也在挑水或洗衣,我更會興奮地上前幫忙,表現得格外的勤快。那時,我眞也喜歡過www.hetubook.com.com這片井邊之地哩!
她第一次到井邊洗衣服,蹲著也不是,跪著也不是。腳痠,手痠,脖子也疫。女人們都洗完一大盆衣服,她才勉強搓了幾件。兩個女人熱心地幫她,總算將一盆衣服洗乾淨了。「爲什麼不用洗衣機呢?」她埋怨著。
古老的傳說云:「故井之精名觀,狀如美女,好吹簫」。今夜,假若我攜著記憶,在井邊的榕樹下入夢,是否在幽幽的簫聲中,能夠看見一群女人聚集在井邊,一如往常地挑水、洗衣、說笑、訴苦……!
芙蓉很奇怪地看著這些水井邊的女人,想不通這種生活,她們怎麼還能過得如此快樂。她摘下髮上的黃葉,從蹲姿換成跪姿,「正雄已答應,下個月就搬到都市去生活。」不久之後,就沒有再看到芙蓉。水井邊的女人們,卻一如往日,仍然挑水、洗衣、說笑、訴苦……。
不知過了幾年,我再度回鄉,卻發現這個村子已家家裝設了自來水。那兩口水井還在,只是苔痕更深更綠,平臺上,水井中,到處積累著已漸腐朽的枯葉。夕陽縷縷,我又坐在榕樹下,然而再怎麼等待,也見不到那些水井邊的女人們。她們已各自隔著一扇一扇的門板和-圖-書,用自來水洗著衣服,洗著米菜,洗著無處傾吐的心事。這是另一種女人們的生活,她們將一直這樣過下去,也必須這樣過下去。水井,默默地從她們的生活中退位,這也是一種無可選擇的必然。快樂的人有時還得不斷學習去捨棄不能不捨棄的舊物,去接受不能不接受的新物哩!
通常,井水都非常充足。女人們笑著鬧著,將繫著麻繩的小鉛桶縋入井中,操繩的手腕一抖,鉛桶斜沉入水,往上一提,便是滿滿的一桶清水。女人們常喜歡比賽提水的速度。她們圍著水井,右膝頂著井欄,上半身幾乎探入井中,兩手迅捷地交叉拉繩,瞬間,一桶水就衝出井面。一群大大小小的女人,圍成一圈,時而俯軀,時而抬頭,時而揚臂,時而轉身。一隻鉛桶在她們手中,時而上,時而下,時而空,時而滿。再配上此起彼落的叫聲、笑聲、歌聲。那是一幅怎樣生動的圖畫,你能想像得出來嗎?不管她們多少人圍著提水,井水總還是那樣多。哦!只有生生不息的源泉,才能禁得住無盡的汲取啊!
然而,逢到旱季時,女人們就愁苦了。水井已經見底,底部中央被鉛桶慢慢銼出一個窟窿。點點滴滴的水逐漸聚集https://m.hetubook.com.com在窟窿中。女人們圍著井欄,手提鉛桶,皺著眉頭,摒著呼吸,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井底。水滿窟窿時,一陣尖叫,鉛桶就像流星般射入窟窿中。運氣好的可以汲得半桶水,運氣不好的只有「空入寶井」,甚至幾隻鉛桶糾纏在一起,妳埋怨我,我埋怨妳,然後各自繃著一張臉,等待下次出桶的機會。這樣的日子,水井邊的女人再也沒有笑聲,沒有歌聲了。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選自漢藝色研版《手拿奶瓶的男人》
後來,我離開了故鄉,再也見不到女人們圍著井邊洗衣挑水的景象。在都市裡,我們也常常可以看到許多女人們聚集在市場,聚集在百貨公司,聚集在美容院……只是她們大多互不相識。她們不說笑,也不訴苦,如兩塊雲絮地擦肩而過,然後各自提著大袋小袋回家,扭開自來水,洗菜,洗水果,洗去臉上的脂粉。這是另一種女人的生活,她們一直這樣過著也必須這樣過著。大多時候,人們根本無法去選擇自己的生活,就像水井邊的女人們,對自己的生活能有什麼異樣的選擇呢?快樂的人總是能在必然的生活中,去找尋它的趣味。